岩井俊二“纯爱电影”中的少女情结
2019-05-24陈姝
陈姝
【摘 要】作为20世纪90年代崛起的日本新生代导演,岩井俊二自1995年创作了第一部故事长片《情书》之后,便开始了他的“青春电影”创作。其大部分作品将故事场景选定在校园,展现青春的美好与残酷。在他的三部“纯爱电影”(《情书》《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中,具有共同点的少男少女的形象设计,实则体现了导演内心的“少女情结”,这一情结既与个人成长经历有关,实则也是日本传统文化和新兴的“少女文化”的一种体现。
【关键词】岩井俊二;纯爱电影;少女情结;《情书》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08-0004-03
岩井俊二是20世纪90年代崛起的日本新生代导演,从1995年创作了第一部故事长片《情书》(1995),到后来的作品《燕尾蝶》(1996)、《四月物语》(1998)、《关于莉莉周的一切》(2001)、《花与爱丽丝》(2004)等,他的作品一直广受影迷的喜爱。《情书》(1995)这部影片甚至“重燃了20世纪80年代由原田知世(代表作《穿越时空的少女》《早春物语》)、药师丸博子(代表作《水手服与机关枪》《我的夏日旅行》)掀起已逐渐褪去的青春片风潮,并从日本国内波及整个亚洲乃至欧美。”[1]无疑,岩井俊二的影像风格在日本电影史上是一道独特而又靓丽的风景线。他以女性为主角,却不像日本早期的电影导演如小津安二郎和沟口健二的作品将女性置于成人社会的家庭背景之下,而是聚焦少女的细腻情感与日常生活,似乎远离了日本文化中所宣扬的“贤妻良母”形象。
学界一直以来主要从岩井俊二的影像风格和美学思想入手,对他的作品进行范例式的形式解读,或对其作品中的人物和主题进行概括式的提炼和总结,而忽视了岩井俊二唯美艺术风格和人物塑造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本文试图从变态心理学的角度,从岩井俊二的个性特征和生活经历入手,考察其影片创作背后的深层心理动因。正如导演自己所言:“我想,拍电影就是应该把每个人的人生过程都放进去的,要不然电影这个东西不会成立的。所以我学习怎样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放进电影。”[2]
从1995年到2018年,岩井俊二共导演了15部影视作品,其中也包括短片。大部分都是以青春故事为题材,其中既有描写残酷青春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2001)、《燕尾蝶》(1996),也有展现青春梦幻色彩与美好情感的《四月物语》(1998)、《花与爱丽丝》(2004)。本文将聚焦岩井俊二最广为人称道的三部青春“纯爱电影”——《情书》《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试图结合导演的精神个性和成长经历,分析影片中所塑造的少女和美男子形象,进而总结出岩井俊二影片中的“少女情结”。
少女是女性成长中一个关键而特殊的阶段。处于少女阶段的女孩,既没有成熟女性的世故与圆滑,也不似女童般过于稚嫩和天真,她们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氣息,充满着一切可能性与美好。在岩井俊二的纯爱电影中,都是将故事背景选定在富有青春气息的校园。在校园中散发着生命活力的少男少女们则成为他影片中的主角。这些少女大多外表纯洁、情感坚贞、柔和而温润,如《情书》中的女孩藤井树、《四月物语》中的榆野卯月、《花与爱丽丝》中的爱丽丝;少男们则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形象,他们外表冷漠、不善言辞、内心善良而单纯,却受到女孩的倾心。导演自己曾直白表露:“我要么在小说中以女性为主角,要么在电影中选用其他演员来演,自己不会出现在作品里。”[3]那么,岩井俊二为什么喜欢在作品中喜欢以女性为主角呢?其背后是否有深层次的文化和心理原因?在一次与杨澜的访谈中,面对同样的问题,他解释道:“因为我自己是男人,如果男主人公跟我同龄的话,同为男性的视点,会跟我有一种重叠,故事情节很难展开,所以我愿意把那个情节转向比如说女性或者年轻人或者老人,这样的话创作起来更容易,可能性更多。虽然主人公是女性,其实我觉得那个就是我自己。”[4]他的这番自白,成为弗洛伊德关于《创作家与白日梦》的恰当注解。“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5]
的确,在岩井俊二创作的电影中,很多情节都是来源于导演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历。如《花与爱丽丝》的电影脚本是他在走路的过程中看完的,而影片中“这两个女孩争夺的那个男生就有一边走一边看书的习惯。”[3]《情书》中女孩藤井树在阁楼里翻东西的段落则源于中学时岩井俊二的一次住院经历。“长大以后我想起那时候大家给我写的那些慰问信,感觉我穿越了,把现在和过去的记忆连接起来了。在家里重新发现,好像挖到了宝一样。《情书》中的藤井树在阁楼里翻东西的细节就来源于这段经历。”[6]《四月物语》中卯月离开家乡独自去东京读大学,也与岩井俊二的经历相似。“每年4月,是日本大学开学的日子。岩井俊二就是在这样一个樱花飘飞的4月,第一次离开了老家,开始他的大学生活。这段经历让他拍出了优美细腻如同散文诗般的电影短片《四月物语》。”[7]
这三部作品除了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有相似之处外,在情节上也都是以单恋为主线。男孩藤井树单恋中学时期的同名女生,渡边博子爱恋着未婚夫藤井树;卯月暗恋着成绩优秀的学长山崎;花偷偷恋上了经常同行的宫本。在文学艺术史上并不缺乏单恋的故事,精神和情感上的苦闷有时能够激发单恋者(一般为男性)的创作冲动。如但丁苦恋贝雅特丽齐,由此创作出《新生》;戴望舒苦恋施绛年8年不果后,写下传诵的诗句《单恋者》;沈从文也因爱恋张兆和写出一行行优美的文字。但在岩井俊二创作的三部作品中,单恋者的身份却有了一个转换,都是不善言辞的少男被美丽而纯洁的少女爱恋。若如岩井俊二自己所述,影片中的女性主人公就是他自己,那么这些少男又是谁的化身?答曰,同样是导演自己的化身。这种推论并不是无缘由的。岩井俊二从小不善言辞,“我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就知道一个劲儿看百科全书。”[8]银幕中的少男如同导演本人,木讷而单纯,在面对感情时不擅长表达,更没有浪漫的招数。“我的人生整体上说还是谈不上浪漫的。自己该怎么向对方示爱,这方面我比较笨吧。”[9]
如果说少男性格的设定有岩井俊二本人的影子存在,那么这种“少女单恋美男子”的情节模式,则源自创作者一次又一次“白日梦”的实现。高中时期的岩井俊二在只有男生的男校就读,而这是青春成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也是少男性意识萌发的一个重要时期。弗洛伊德将此阶段(约12岁至20岁)界定为个人人格发展的生殖期,在这一时期,“由于性器官成熟,他们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喜欢参加两性组成的集体活动。这时心理发生根本的转折,从‘自恋转入‘异性恋。”[9]少女的缺席不免让岩井俊二在其后来的作品中更增加了一丝“少女情结”,用银幕上的完美少女形象去弥补中学时期愿望的落空。对于爱情,岩井俊二这样谈及他的初恋,“初恋啊,好像没有那种电影里所描述的爱上一个女孩子。但是我看着漫画里,主角被一个女孩从身后抱紧,那种很震惊的感觉,我小时候就会想象这种感觉,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想象要是被同桌的女孩这样抱住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10]与其说这是一种对于漫画故事的想象,不如说是导演自身渴望被异性肯定及追求的隐藏欲望的表达。大学时期,岩井俊二的情感生活也并不顺利,女友因其收入过低而提出分手。“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有一个交往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子周围的朋友都跟她说,你怎么跟他好呀,你问问他一年有多少收入,你问问他这个,然后她问我,你一年有多少收入,我说基本没有。于是人家就把我甩了,那個时候生活还是很贫困的。”[11]
与现实生活的境况不同,在岩井俊二创作的纯爱电影中,少女们更多体现的是善良和纯真,将对物质生活的追求置之度外,沉醉在情感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且往往在情感方面表现得忠贞而执着,如《情书》中的博子在未婚夫去世后三年,依旧对其恋恋不忘,甚至甘愿相信死去的藤井树会从天国给她寄信;《四月物语》中的卯月从高中时期便暗恋比自己大一届的同学山崎,直至进入同一所大学就读,依旧不忘寻找山崎的身影;《花与爱丽丝》中的荒井花在对多次同行的男生宫本一见钟情后,考入同一所大学并加入男生所在的社团,只为争取更多的相处机会。剥开纯美的“青春”外衣,这种少男少女的形象和单恋情节的设定实则是导演为自己做的“青春梦的嫁衣”。
同样是单恋的故事,作为男性导演的岩井俊二将故事中的男性和女性塑造得可爱而真诚,并未如同一些男性作家拿女性的身体进行叙事,着重描写男性荷尔蒙爆发后想象中的女性,如王朔《动物凶猛》中的米兰。该小说在经过姜文改编后依旧选择了当时身材丰腴的宁静饰演米兰,由此塑造出一个超越时代的男性想象中的“女神”形象。那么,除了导演个人性格特质和生活经历外,其作品在人物形象,特别是女性形象设定的背后是否存在更深层的文化因素呢?或者说,导演为何要将隐藏的自我设定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仅仅由于“同为男性视点,故事情节难以展开”的理由显然不够充分。
弗洛伊德也曾指出,“成年人却为自己的幻想感到害臊而把它们隐匿起来,不让人知道。”[12]这是创作者在进行文艺创作时的一种变形手法的运用,岩井俊二内敛的性格,使其在创作时更倾向于将自己进行性别上的置换,即将自己的故事设定在女性主角的身上,除此之外,这种做法还与现代日本推崇的“少女文化”相关。中国古典诗词中也常有“香草美人”的意象,不得志的男性创作者将自己置换成不得圣宠的女子,这种性别置换是一种文化上的修辞。“从屈原‘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到曹植‘君怀良不开, 贱妾当何依,再到陆游‘骚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喻象异而本质同:都是把所指意义上的男子,转化为能指意义上的女子;或者说,都是一种‘雄性雌化的自我设计。”[13]创作者在壮志难酬与美人迟暮之间发现了共同点。当然,如今的创作者无需再通过将男性喻为女身,体现社会意义上的贬值,女性也没有必要再乔装成男性获得社会意义上的肯定。但从岩井俊二塑造的少女形象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其“雌雄同体”的特质。一方面,这些少女形象带有日本传统女性的“持内”的特质;另一方面,又具有日本男性所推崇的“主外”性格。
日本女性以温柔贤惠而著称,小津安二郎和沟口健二的影片中也不乏温柔贤良的女性形象。这种对于女性的崇拜和依恋,可追寻到神话时期柔顺而坚强的日照女神形象,其后绵长的母系社会又给日本文化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徐志摩赠日本女郎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已成为人们对日本女子的最初印象。中国儒家文化的浸染和日本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这一女性形象获得广泛认可的缘由。“《女实语教》中说:‘父母有如天地,公婆有如日月,丈夫有如君主,妇人有如从仆;朝夕孝敬父母,恭敬侍奉翁姑;夫妇切勿争吵,宁屈理而从夫……这样的观念,在这些读物中比比皆是。”[14]这些都可看作是日本传统女性的“持内”特质,即女性的行为活动以家庭为中心,在个性特点上体现为温顺、贤良。《情书》中的博子在面对秋叶表白时的羞怯与温顺;《四月物语》中卯月的不善言谈,面对喜欢的男生只能将情感深埋心中;《花与爱丽丝》中的爱丽丝为帮助好友花所表露的善良,这些都是日本所推崇的传统女性的个性特质。“主外”的性格则体现为有较强的行动力,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不仅仅存在于男性中,在女性中也同样存在,只不过内化为不同的行为要求。一方面传统女性要做到顺从、忍耐和谦卑;另一方又需勇敢。“正如新渡户稻造所说,武士道所最赞赏的妇女乃是 ‘从性的脆弱性中解放了自己,发挥出足以同最刚强而且最勇敢的男子相媲美的刚毅不屈。”[15]在这三部影片中,无论是博子、女性藤井树、卯月,还是花、爱丽丝,最后都勇敢地跨出了人生重要的一步,开始了新的生活。岩井俊二在这些可爱的少女身上既将绵延在日本传统文化中的贤良女性特质隐埋其中,又使其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勇于追求自我实现的新女性的独立外向性格,同时赋予她们女性的柔美与男性的刚强,这是日本传统文化的深层次延续。
这种少女形象的选择与日本的“少女文化”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市场的需求也是造就岩井俊二纯爱电影中的少女形象原因之一。与中国的《诗经》相似,在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中,就有对少女的描述,“春苑红花开,灼灼芳香来。少女立树下,身影特窈窕。”[16]少女成为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明治三十五年(1902),日本第一个少女杂志《少女界》创刊,“随后《少女世界》《少女之友》《少女画报》《少女俱乐部》等相继问世。少女杂志的内容以小说为主,大都是以高等女学校的学生为主人公。”[17]曾创作了《浅草红团》《少女的港湾》《山茶花》《雪国》《睡美人》等少女小说的川端康成这样评论:“少女杂志有很多,少女小说也有很多,那不是成人读物,不是儿童读物,无疑是少女的读物。少女们为之激动,并装饰梦。”[17]1987年村上春树创作的长篇爱情小说《挪威的森林》问世,成为日本最畅销的小说,岩井俊二坦言《情书》的创作灵感完全来自《挪威的森林》,甚至他自己也希望遇见一位像绿子和直子一样的女孩。与早期日本导演塑造的传统女性形象不同,“通俗地说,美少女文化是一种用美色、异色、青春之色夺人眼球,凭此颠覆旧有观念、情感、秩序的文化。”[18]也可认为是现代日本社会中,导演在进行影视创作时的一种出于商业需求的自觉性选择。
综上所述,作为“青春映像作家”代表的岩井俊二,用其特有的细腻笔触写出一个又一个美妙动人的青春故事,并用唯美的镜头语言将文字视觉化。“这种作品不是作家自己的创作,而是现成的和熟悉的素材的再创造。”[19]导演将自身对于青春的回忆与怀念置于光影的这杯美酒中,并在这些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少女身上延续着日本传统的女性形象及少女文化,背后则是个人深不见底的精神海洋。青春如同一首遥远的歌谣,在岩井俊二的“纯爱电影”中,永远诉说着未尽的情谊,唤起曾经的涟漪。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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