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战争有意义,就是审视人性
2019-05-24绿箜
绿箜
不同于一般的战争小说,《战争哀歌》并未采取传统的写作手法。首先,小说的结构是套嵌式的。第一层是小说主人公阿坚在战后以“作家”身份,不断回忆、创作故事,整体行文非常像某个患有战后PTSD士兵的凌乱梦呓,在记忆匣子随机抽取片段,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它没有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推进生死离别,如同战争中的个体生死,它突如其来,来不及回神。保宁是马尔克斯的忠实拥趸,这部分“文本中的文本”同样受到《百年孤独》的极大影响。如同马尔克斯所说的“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记忆从来只是过去与现在的不连贯闪回。
结构第二层则是“我”得到了阿坚的手稿并阅读整理,成为跳出“小说内容”的形象。因此文本视角时常在第三人称“阿坚”与第一人称“我”之间切换。这本书并不好读。读者会受困于断裂的时间线、无秩序的出场人物、內容的跳跃,文笔也不够凝练,语言经由翻译显得过分平实。然而此些种种,小说第二层结构中的“我”,竟然以读者身份在结尾对整本书进行了客观的、略带戏谑性的评价:“大家说,他被鬼魂迷住了,得了战争后遗症”,“我要尝试去阅读他的手稿,尽管读起来那么费劲”,“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部结构不严谨、脉络不清晰概括性不强且存在明显思维短板的作品,作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读者反倒无话可说了,它彻底点破文本存在的问题,为它的弱点提供了可靠借口。最终也由“我”代言作者身份,指出——“他不是为了出版而写的,他写那些东西是因为非写不可,他要借着纸来思考”。无论是小说人物阿坚还是越南作家保宁,他们的写作初衷是统一的。
保宁十七岁参军(这也正是小说主人公阿坚的参军年纪),作为一支五百人青年部队仅剩的十名幸存者之一,他对战争拥有亲历者最切实的痛楚记忆,这部小说由此覆上传奇的半自传色彩。他将这部作品称作“身为军人最后的责任”。这种“责任”是一笔一画揭露战争的残酷,《战争哀歌》并不强调立场,脱离大部分战争文学推崇的爱国主义情怀和英雄情结,就战争论战争,描绘残忍战争下的普通士兵群像。作家阎连科对这本书的赞誉大抵缘于此,他曾表示,“作家如果不给读者提供本民族人群和个人最艰难的生存境遇,那么他的伟大是值得怀疑的”,保宁的作品结合了“人性、生命、民族的困境、时代的困境”,的确非常符合他的文学观。《战争哀歌》在英美畅销多年,不仅仅是切入越战新视角,也更是由于作品饱含的人文主义精神。
常见到有人说,“热爱战争的唯一原因是没有参与过战争。”直到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在身边一一死去,家庭破碎、亲爱分离,这是种永恒的、无限的、反反复复的失去。除去战争的可怖,保宁对阿坚的青春同样着墨颇多,家人、朋友和青梅竹马的爱情。越是天真美好,它们的破碎才越发心惊。懵懂的十七岁少年,在屠杀中逐渐感受到“啤酒一样咕咚咕咚往外冒的鲜血”、“只剩炮灰和尸体,只有鬼魂像雾气一样升腾的村庄”、“坦克碾在人身上,感觉像是把一个充满水的袋子碾破”,由无知到麻木,自我的毁灭与重塑。
“文学是生命与和平”,保宁曾表示,“我写《战争哀歌》时,思考的是越南的未来。写战争的残酷与真实,就是为了思考和平与未来”。也许战争会胜利,最终会结束。战争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或许战争从长远来看,不过是永不停歇、隆隆向前的某个阶段历史进程,对于普通人,战争碾碎了整个人生。战争结束了,士兵们却觉得“和平来得措手不及”。阿坚在战后拜访老朋友阿生,他在战争中活了下来,负伤退伍后却变成家人的“拖累”,日复一日在病榻等待死亡。他们的创伤是切实的,重返社会面临的障碍也并不比战斗轻松些,他们多少在新时代格格不入,疮痍仍在,战争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仍奋力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