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的哲学
2019-05-24丁迎新
丁迎新
在过去,在乡下,在农家,一盘石磨必不可少。那是光阴的重心,日子围绕着它才能转出滋味,才能叫作日子;那是一个家庭从饥饿向温饱、从生存到生活转化的象征,是粮食从直接颗粒食用到粉质花样的进步和提升;像是一杆秤,称量出日子的酸甜苦辣,默默地同甘共苦,从不外传。
殷实的人家,石磨没多少歇息的工夫,三天两头地磨。一会儿是米,一会儿是麦,一会儿是玉米,还有黄豆,随着研磨的东西不同,锅灶上飘散出不同的香味。
清贫的人家,石磨大多是沉默的,更多的时候不当石磨在用,各类的杂物堆放其上,连石磨自己也忘了自己的角色和定位。
没有一盘石磨的人家,是被人瞧不起的,似乎停留在原始社会,肚子都未必能饱。可见这家人的能耐,连养活一家老少都难。
操作石磨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相对于家庭主要劳动力的青壮年,老人和孩子属于闲人,最适合耗费时间最多最长的石磨。不用急,不用慌,也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慢慢地推动磨扇周而复始地转动就行。不是等米下锅,这顿吃不上就到下一顿,没谁催,也没人急。石磨在转,就是人丁兴旺,就是生气,就是希望。就像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时间的长短就是无声地炫耀。
推磨这事儿,急也没用,急性子也会被磨成慢性子。磨,是培养性子的好工具。就像天上的太阳,自有它的出行时间表,没人能左右和控制。世上的光阴也是,再急,不会走在时间的前面;再拖,不会落在时间的后面;一起出生就会一起衰老,自始至终是同样的年岁。早衰和早死,是劳累的结果,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怪不得光阴。“命中注定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就是命。
石磨在转,围绕着嘴在转,日月在转,世上万物都在转。粮食吃进了嘴里,经过肠胃的消化,排出粪便,又肥了田地,田地再长出庄稼。水热了,变成蒸汽上天,遇冷又降落成为雨,再冷就是雪和冰,冰受热还原为水。所有的生命都活在大地上,在地上出生,长大,衰老,死亡,再埋到土里。从土到土,没有谁能够例外的轮回。
石磨是沉重粗糙的,如同那个年代的农家生活,一样的沉重和粗糙。所谓殷实和清贫,针尖大的差别,不细瞅根本看不出来。生活的压力,像盘磨压在身上,没法轻快起来,只能慢慢地磨和挪。
初打的石磨最为沉重,磨多了久了才会顺畅。人也是如此,才结婚的两口子,性子火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不是打就是闹,打多了闹多了,也伤多了皮多了,学会了忍和让。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再打再闹,日子还得过,火气便渐渐地消了跑了,就是个到老的伴儿。家与家,户与户,人与人,也是如此,什么爱,什么恨,总有消散的一天,总能过成平常的日子。把平常的日子过好了,就叫活明白了,没白活。
再穷再苦的人家,都想尽办法拥有一盘石磨。石磨放在那儿,心才定,日子才叫日子。即使只是放着,总有用上的一天。只有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对石磨的有无才抱着无所谓态度,觍着脸皮,东家求一次,西家求一次,身子都比别人矮。
磨著磨着,老的老了,小的又冒出来,石磨还在转,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也还在转,粮食和草木也是,一茬茬的,无穷无尽,周而复始。
石磨瘦了,日子肥了,光阴依旧,岁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