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寓言与抒情的辩证
——重读沈从文的小说《懦夫》
2019-05-23唐伟
唐 伟
内容提要:沈从文的《懦夫》以最写实(戏剧性)的小说形式,寓言式地表达了最抽象的人的理性思维状态。小说的写实叙事和象征寓言既可以各自独立地自行其是,同时也能在精神辩证的意义上相互支援。《懦夫》的创作表明沈从文的思维认识具备了高度成熟的内在逻辑结构,也在外部指示的意义上暗示沈从文公民理性精神的日臻圆融。正是有《懦夫》这种哲学纲领式的寓言实验铺垫,沈从文才得以完成较为完整的诗学训练和成熟的认识论双重准备,而随后《边城》的问世,也才显得自然而然的有据可循。
引 言
沈从文的《懦夫》在其整个小说创作序列中显得平淡无奇,从来不为研究界所注意。但颇有意味的是,《懦夫》的创作时间,与其后《边城》创作完成于沈从文热恋时期相类似,也是在沈从文收到张兆和家同意沈、张确立恋爱关系的电报之后。1932年8月4日,《懦夫》在《时报》上开始连载,于9月9日共计分37次刊完,后于1933年由上海新时代书局出版了单行本。
《懦夫》的故事内容并不复杂,小说以同年发生在上海的“一·二八”事变为时代背景,讲述了两个曾亲历了战争硝烟的大学生隐瞒实情低调回到学校后不被人理解反而被讥为懦夫的曲折过程——在“一·二八”事变发生之后,沈从文随即发表了反映战后人民生活的《泥涂》《战争到某市以后》及《懦夫》等几篇小说——从文学对现实的能动反映角度看,沈从文的反应不可谓不迅疾。《懦夫》在《时报》多达37次的连载,客观上也体现了早期短篇小说“与现代报刊文体‘时评’趋近”的特点。小说的主人公是北京城外××大学理学院三年级的肄业生凌介尊和李伯鱼,这两个青年学生于“一·二八”事变之际悄悄离开学校奔赴前线亲身参与了上海的抗日战事,小说从他们在由南方返程火车上的见闻与谈话写起,以人物对话贯穿起两个人不同的思考视景。
单从表层的小说艺术角度上讲,无论是就小说结构抑或诗学形式,《懦夫》貌似并无太多亮点。小说选取的是全知型叙事视角,叙事重心以凌介尊的言行和心理活动为转移,而为尽可能完整地塑造凌介尊这一小说人物形象,同伴李伯鱼和准女友荆淑明两个角色,很明显是从主要人物性格的侧面和反面予以功能性地设置的。尽管作为大学生物系高材生的凌介尊,并不完全吻合沈从文自己的经历原型,但在小说中,沈从文无疑是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全盘投射到了凌介尊身上,所以我们看到,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时不时露出第一人称的马脚来。
一 “只有身预其事,才可说稍有理解”
对曾在“钢铁飞窜中过了些日子”“亲眼看到了那种战争情形”的凌介尊和李伯鱼来说,“经验了这战争所得的教训。我以为这个对于我们是有益的”。因此,两人“已明白了我们的精力最恰当的用处是在什么事情上,肯定了这点信念,才把自己从炮火中抽出来,回来作我们当作的事”。两人返回学校,目睹在校的同学置学习于不顾,却热衷于组织所谓的决死团,大搞战争演习,在他俩看来这是“为一种飓风卷入感情漩涡里面去”,只是徒然受“感情兴奋”驱使,宛如堂吉诃德骑士一般。在凌和李两人看来,造成这种局面的个中原由主要在于,“大家从新闻纸上所酝酿的虚而不实的空气上,皆以为全国不久将卷入战争漩祸,……尽新闻纸所造成的局面,支配到自己的感情”。说到底,是他们囿于相对封闭的学校环境而不知外面世界的实情和事实真相,还全然“没有理会到战争意义”。这其中,凌介尊的准女友荆淑明就是一个标准的典型,在凌介尊眼里,荆淑明“代表到一群初从中学校出身的小孩子,天真得十分可爱也同时十分可怜”。但双方的隔膜刚好就发生于此,即在这个可爱也同时十分可怜的女生眼里,她以为凌介尊和李伯鱼两人在国难当前之际“都不热心,成了个人主义,不大对于国家事情负责”。
而小说中另一有意思的现象是,虽然凌和李都不赞成同学们那种近乎表演的滑稽行为,但每当这两个同道中人在一起讨论起此事的时候,凌介尊却又一再表示出最大限度的理解和同情来。对这两个都上过战场的战友同学来说,对同一种现实的理解,凌介尊明显比李伯鱼有着更为高远宽广的深度。基于不同的言说对象,凌介尊所谓的“服从理性”,其实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理性”内涵。以荆淑明们为潜在对话者,凌介尊貌似无动于衷地服从理性,是指服从那种客观事实的真相;而在李伯鱼这里,凌介尊所谓的服从理性,则是服从于一种博大的包容精神,这种包容看似是一种主观意愿,而实则不然——对曾上过战场、知道战争真正是怎么一回事的凌介尊来说,他对所谓的实践出真知,也同样保持着一种相当清醒的姿态:“我们看清楚了并不一定是对的,时间还长,谁知道时代将把你我带向什么方向上去?……”“看清楚了并不一定是对的”,换用哲学话语来表述,即事实判断并不必然导向一种价值判断,毋宁说凌触及的就是一个“是与应该如何持存”的休谟式难题。凌介尊这种保持对客观事实“理性”本身的再反思,体现的无疑是一种更高意义、更高层面的“理性”了。不唯如此,更有意思的是,小说中还有一段对“理性”(理知)更集中、更详尽的精彩表述,这段有关“理性”的论述,来自凌介尊近乎演说式的陈述——凌介尊与荆淑明就“理性”(理知)展开过一场争锋相对的辩论。
发生在工作室的这场辩论争执,由荆淑明首先发难,对于凌介尊在国难当前仍埋头自己的学习工作,而不参与学校社团的组织活动,荆淑明凌厉发问道:“国家亡了,日本飞机来把学校炸了,你还能在这里橡木案桌旁作工吗?”凌介尊微笑着隔了案桌把荆淑明的手捏了一下,“倘若我相信国家要我这样作,学校炸了,我还要在别的地方作我的工作”。荆淑明听到这个答复,把手猛然缩了回去,低低地喊了起来,“学校炸了还要工作这算是一句男子的话!”面对荆淑明的震惊,凌介尊不慌不忙地回应,倒更像是一种循循善诱:“这不只是男子的事,我希望女人也那么坚忍不拔向她所要达到的目的走去。国家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可以得救。你们这时很明显的,因为这一时你们,是大家不敢注意的。”(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热情似火的荆淑明,显然无法接受凌介尊如此“冷酷”的论调,她毫无遮拦地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介尊,你不要希望我什么吧。我。我以为沉静只是懒惰的藉词,或衰老的征候。”而在以往“在议论上使她见得受窘时,不是把话语转移到别的方面去,就让了步”的凌介尊,这次却打破惯例,据理力争,他接下来进一步做出更具体的澄清:“,就因为支配这个世界的科学和一切,都从这个惰性学习而来,那是不能否认的。。我们所谓顽固,这下面所隐藏的感情,比平常所谓疯狂,也许还更需要多量的热情。”凌介尊的这番自我澄清,极具哲学思辨色彩,涉世未深的荆淑明没法招架,只是担心对方这种强大的逻辑学把他陷入错误里去。而这场辩论的结果,是以荆淑明负气失望就此远离凌介尊而告终。
这里值得深究的是,凌介尊为什么说“你们受不住理知的批判,理知冷酷的近于数学的明白结果,是大家不敢注意的”?他这里所谓的“理知”指的究竟是什么?他何以把常人看来明显对立的“理知”与“热情”视为不是敌对的东西,将理知看作是“把热情范畴到一个必然的方向上罢了”?并且认为理知下面所隐藏的感情,比平常还疯狂,还更多量?凌介尊这番让荆淑明摸不着头脑的观点,究竟是狡辩,还是自以为是的强词夺理呢?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关系凌介尊的个性,更重要的是它直接关系到对小说的根本理解。澄清这一关键问题,我们实有必要回到沈从文自身的理性哲学认知中去。
在沈从文的著述谱系里,认识论意义的冷静理性和热情感性,当然判若有别,“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一度是沈从文自身的“一个激烈战争”。就凌介尊所谓的“理知冷酷的近于数学的明白结果”而言,他陈述的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客观事实,即当时日本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在力量对比上,中国确实不如日本。换句话说,承认中国实力不如日本与要不要奋起抗争,其实完全是两码事。再退一步说,即使在情感上有抗战的强烈意愿,也得在事实上承认中国确实不如日本。
但在沈从文这里,“理性”和“情感”的这种分野,无疑是最低层次的一种区别,在更高辩证意义的理性视阈中,理性和感性并不必然冲突,而是与之相反的矛盾统一:在动荡不定、战乱频仍的20世纪前半叶,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沈从文“以为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两者必需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很显然,在沈从文这里,“理性”和“情感”都构成新文学解放的对象,二者并非始终对立,而是统一于流动的“生命中那种无固定的性能力”。同样,“理性”与“信仰”的辩证关系亦复如此。在最浅显的意义上,“理性”当然跟“信仰”(还包括假信仰之名的宗教迷信以及命运)迥然有别:“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在沈从文这里,作为“命运”对立面的“理性”毋宁说带有浓重的康德色彩;“人类理性既逐渐抬头,符咒魔力与宗教尊严自然就逐渐失去它的意义”,这是对抗于迷信的一种工具理性,“科学者,理性与明知之学问也”,在沈从文看来,正是这种科学工具理性的勃兴,所以“个人以为时代到了二十世纪,神的解体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从小说《懦夫》主人公凌介尊上述的观点中,我们也看到,“倘若我相信国家要我这样作……我还要在别的地方作我的工作”。很显然,在另外的意义上,理性与信仰同样也并不矛盾。沈从文认为,“真的理性所表的热忱和信心”,其所谓“真的理性”不仅包含了感性的热忱,也内含有信仰的维度——他在这只不过是用了“真”“假”来区分高层次的理性和低层次的理性而已。那么,感情、信仰何以被包含在更高的理性之中呢?换句话说,沈从文所谓的“真的理性”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理性”呢?
如果我们仅从形式逻辑的角度来理解凌介尊所谓“理知并不是与热情对敌的东西,不过是把热情范畴到一个必然的方向上罢了”,则根本解释不通,即“理知”与“热情”在素朴实在论的意义上不可能混为一谈。事实上,凌介尊的这一论断预设了一个深刻的哲学前提,即辩证法。在西方理性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与逻辑学以及认识论是三位一体的不同表述,“思辨的阶段或肯定理性的阶段在对立的规定中认识到它们的统一,或在对立双方的分解和过渡中,认识到它们所包含的肯定”。厘清黑格尔辩证法的来龙去脉和逻辑构造并非本文的意图,这里只是想指出,“理知”和“热情”确实存在着“在对立双方的分解和过渡中,认识到它们所包含的肯定”的现实可能。
由此可见,凌介尊为理知的那番辩护,既非狡辩,也不是强词夺理,正如凌介尊所言,他所谓的“理知”其实也是一种“向历史追究而产生的理知”,即很明显既包含了个体理性,也包含着沈从文后来所说的“真的理性”,即人类普遍理性。而在空间的维度上,当这种人类普遍的理性精神落实在现代民族国家这一载体上,其具体表现形态则呈现为我们所熟知的公共理性:“公共理性是一个民主国家的基本特征。它是公民的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我们看到,罗尔斯某种意义上是在认识论的层面颠倒了黑格尔的理性逻辑,即他是从普遍理性(公共理性)反推回个体理性(公民理性),但这又并不违背理性本身的内在辩证精神。将感性内容纳入理性的范畴,从而在一种更高的意义上来理解理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出沈从文不同于五四知识分子的一面来。五四的启蒙理性很大程度上仍是一种以科学理知为内核的实用理性,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五四启蒙理性“把非理性和无意识看成是异己的因素加以排斥,所以启蒙理性常常与非理性发生冲突”。这造成的直接后果即是:“启蒙理性缺乏非理性的深厚的肉身性基础,最终难免成为无根之木。”
当然,如果仅将黑格尔哲学论述搬用到沈从文这里以证明后者的理知认知存在相当的合法性与合理性,那显然低估了沈从文的哲学认识论深度。从更大的历史视阈来看,我们发现沈从文关于认识论的阐述,事实上早在此之前的作品里就有所显露。在发表于1925年4月28日《京报·民众文艺》的散文《给低着头的葵》一文中,沈从文借“我”向“葵”陈述之口说道:
在生的方面,我们全个儿责任,似乎应该委托一部分于理智;才能够生得下去。若果是一任感情之火来焚烧自己脆弱的灵魂,也许它会为炽热的火焰炙枯……人不能用理智来抑勒着感情,使自己好好的醉于梦的未来天地中,是一桩多么可怜的事情啊!
“我”一方面表示要将生的责任委托一部分于理智,但同时又表示“人不能用理智来抑勒着感情”,这种“有否定,有承认”的思维模式,并不是形式逻辑的那种静态封闭展现,而是朝着辩证发展的方向敞开:“‘否定’在生长中,随‘幻想’而生长”。对比于《懦夫》里“理知”与“感情”的相关叙述,《给低着头的葵》更像是前者的预演。如果说这仍只是“理知”与“感情”二者的一种辩证,那么在完成小说《懦夫》多年之后,关于自己的认识论内在构成,在1949年以后,沈从文还有一个更加丰富立体、同时也更条理清晰的表述,出现在他写给张兆和的一封信中:“《实践论》知识三步骤为:相信——情感的,承认——理性的,实证——身预其事。三者合一,方为对于某一问题具有知识或认识。”这是结合当时展开的土改运动谈其对毛泽东《实践论》的独到理解,接下来他又补充道:“关于土改的意义,和它在明天将来发展中,对于国家所作成的历史重要意义,要理解它,的确是只有身预其事,才可说稍有理解的。”(注:着重号为原文所有)虽然沈从文这里谈的是对土改的认识,但很显然,将其抽象为沈从文自身带有根本性的认识论,不会存在任何问题。我们看到,将情感、理性和实践均视为认识事物必不可少的环节,沈从文的认识论其实带有浓厚的辩证唯物论色彩。
对小说《懦夫》及其主人公而言,即便不从哲学的意义上来澄清“理知”和“感情”的这种辩证关系,我们一样也能理解二者的融合是如何成为现实的:凌介尊勇敢奔赴战场一线,这本身即是受一种热烈感情支配的结果。凌、李二人这种将炽热的感情直接转化为爱国行动的行为实践,更像是一种爱国信仰,即对民族国家的绝对忠诚和守护。也就是说,感情不但与理知不矛盾,反而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夯实理知的基础,让理知变得更加纯粹,反之亦然,理知也可以让感情变得更热烈。如果以后设之见来看,二十年前凌介尊的个性及行为,恰恰为沈从文后来的情感、理性与实践“三者合一”的认识方法论提供了最好的注脚。
对于沈从文的这种辩证式思维方法论及世界观,王德威在《批判的抒情——沈从文的现实主义》一文中认为,沈从文的世界“充满辩证式的张力”,因而,他不同意以往沈从文研究中那种诸如城/乡、今/昔、传统/现代、保守/激进、浑然天成的乡村美德与腐朽没落的都市价值等这类二极对立的框架预设。在王德威看来,沈从文在小说中并未抹平抒情与现实、诗歌与叙事之间的冲突,相反,他赋予这种冲突以暧昧的辩证色彩。王德威注意到了沈从文文学世界中存在的“复杂微妙的抒情辩证”,但他似乎是将“辩证”的理解更多停留在了沈从文情感表露方式以及文学表现手段的综合运用层面,而尚未上升到沈从文个性化思维模式的高度。换句话说,沈从文的辩证思维并不意味着他因此取消了自身的价值立场,恰恰相反,“复杂微妙的抒情辩证”使得其一贯的“从大处看从远处想的做人气概”有了更为坚固的理性支撑和艺术涵育,“大处”和“远处”因而也就有了更清晰明确的意义坐标。
二 理性精神的诗学实践
行文至此,一个不得不需要我们认真面对的问题浮出了水面,如果我们把《懦夫》当成一篇写实主义的短篇小说,那么很显然,上述这种对人物对话做条分缕析式的哲学“话语分析”的操作方式就大可存疑,换言之,就小说写实主义的路子而言,上述有关“理智”展开的种种演绎,即使不是过度阐释或强制阐释,可能也会显得有点机械生硬。那么,究竟对《懦夫》做何种观照才贴合其文本以及作者的真实意图呢?通观小说全篇,我们很容易发现,人物之间长篇大论的辩驳、内心世界的自我表露,以及全篇充溢着的那种浓郁的“说理”氛围,看上去确实显得有点流于论文式的浮露,而失于小说的那种隽永含蓄,但若仅做此观照,我们很有可能就低估了《边城》前夜的沈从文的小说结构能力。
事实上,较之于故事情节的高度写实和讽刺,《懦夫》更像是一篇将观念诗学化的谨严寓言,这一点从小说中三个人物有意味的命名上就可见一斑:从音译的角度看,凌介尊—Intellect(理知)、李伯鱼—Liberal(自由)、荆淑明—Enthusiasm(热情),每个人物与其对应的精神概念一目了然。换句话说,在《懦夫》中,“理性”才是真正的小说主人公!(暗合的正是凌介尊的核心人物角色)而沈从文对理性的诗性呈现,是通过将“理性”分身为三种不同的概念主体且予以肉身人格化而得以实现的。换言之,“真的理性”其实是“理知”“自由”“热情”三位一体的辩证综合。因此,我们才看到,随着小说的进展,当故事失去推动力时,“理知”本身也成了独立的小说角色,成为推进情节进展的叙事力量:“经过战事的失利,以及长时期前方沉默的对抗,使国内大学生皆感到了一种过分兴奋以后的消沉,理知在年青人头脑中唤醒了别一种感觉,大学生的责任给了许多年青人重新考虑的机会。”与其说《懦夫》是一篇充满反讽意味的寓言,还不如说是以小说形式出现的沈从文的个人“哲学纲领”,即它以最写实(戏剧性)的形式表达了最抽象的人的理性思维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懦夫》或正如王德威所谓的“沈从文的小说不仅仅乞灵隐喻的层面来召唤诗意,也同时启动其反讽的层面”。从前后承继的意义上说,正是有了《懦夫》这样一种诗性“哲学纲领”的实验铺垫,让沈从文完成了较为完整的诗学训练和成熟的认识论的双重准备工作,随后《边城》的出现,才显得自然而然的有据可循。
对《懦夫》展开的以“理性”为线索的寓言式解读,是希图尽可能打开沈从文“理性”概念的内外部空间,从而将公共理性本身(普遍理性)所内含的“民主公民的政治理想”拉回前台。而事实上,小说除了“理性”的丰富意象蕴含之外,同样还存在着其他诸多象征维度。
在凌介尊与荆淑明发生的那次争执中,当时凌介尊正在工作室里研究蝴蝶标本,在争辩过程中,凌介尊试图以“新从欧洲寄来的蝶类标本”的美丽,来感染荆淑明并消除彼此的隔阂:“这个金色翅膀,从艺术上去看,也是特殊作品”,在凌介尊眼里作为艺术品的蝴蝶(原产自喜马拉雅山)的隐喻意味不言而喻——理知(理性)希冀以艺术来净化提纯热情(感性),欲让热情转化上升为一种更高意义的理性(不妨称之为“欧陆理性”),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沈从文日后“美育重造政治”的意识,其实在1930年代就已萌芽成形。只不过在“热情”的荆淑明那里,凌的这种希望落空了。
小说《懦夫》中与“理知”紧密相关的另一高频关键词是“工作”。严格说来,对尚未毕业的凌介尊、李伯鱼等人来说,其所从事的研究应该叫“学习”,而非社会分工意义上的正式“工作”,但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凌介尊那种带有几分故作姿态意味的“工作”意识十分抢眼:“国民皆尚以为这战争可以根本解决一切,皆误会了国家积弱的原因,大家盼望从顷刻间赌博意义上明白自己的输赢,我还得在时间稍长本题稍近的工作上去牺牲自己。”凌介尊其实具有相当自觉的“国民”意识,但他同时又刻意把自己跟其他“国民”区别开来——这种区别很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基于对“工作”的不同理解:在凌介尊和李伯鱼这里,“作我们所当作的事,沉默的工作下去”,而在其他国民(同学)那里,他们的工作则显得热闹而又集体化。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工作”形式上的差别,原因则在于凌、李二人明白“精力最恰当的用处是在什么事情上”,而荆淑明们的“工作”,在凌李二人看来则可以说还没经过“理知”的洗礼,近似于冲动的“赌博”。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双方工作的着眼点不一样:凌、李二人自觉的工作是“时间稍长本题稍近”,而荆淑明们的工作则可以说是刚好相反的“时间稍短本题稍远”,因此,互不承认对方工作的价值,也就在所难免了。概而言之,在国难当前之际,就工作的需要而言,双方并不存在分歧,这正如沈从文三年后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那样:
希望这个民族进步,且希望这个民族摆脱当前堕落崩溃灭亡的厄运,虽可以说是国内一切负责者说话者共通的意识,然而地位不同,观点也就常常大有区别。但欲摆脱厄运而力求进步,先决条件就在认清“事实”,必自己不迷信新旧符咒,同时也不把新旧符咒搬出使人迷信,方可以有些希望。
可见,双方真正的差异在于对工作本身的理解——就此而言,能否认清“事实”,是否具备明白“精力最恰当的用处是在什么事情上”的理知,就成了关键所在。
基于文本自身的吁求召唤和情感结构,《懦夫》最恰当的一种阐释,是将其做一个象征与写实互为表里的嵌套解读,小说的象征寓言和写实叙事既可以各自独立地自行其是,同时也能在精神辩证的意义上相互支援。而对沈从文来说,这种互为表里的嵌套其实也适用于其自身:《懦夫》的问世,既表明作家具备了高度成熟的内在理性结构,而同时也在外部指示的意义上暗示沈从文公民理性精神的日臻圆融。如果说《懦夫》阶段的沈从文已然完成了政治姿态及价值取向的自我调适和准备,那么对他来说,这种浸润着高度理性自觉精神的工作自任,在后来的全面抗战爆发后也必一如既往:“凡这一类工作,我们恐怕永远要走在日本后面,军事上还可转败为胜,这类认识将打长久败仗了,因为专家学人可以说对此尚毫无兴趣,毫无认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沈从文自觉的“在时间稍长本题稍近”的工作,其实一直都是在以另一种不同于热战的方式“参战”,对他来说,这就是在履行一个公民的应有义务。故沈从文在在强调:“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
在沈从文眼中,作为五四运动策源地的北平,是“中国的头脑”,而五四运动的一个很大历史贡献即是“理性抬了头”,因而有了学术自由,也方有“对社会一切不良现象怀疑与否认精神,以及改进或修正愿望”。就此而言,沈从文离开湘西前往“中国头脑”的北平而不是其他地方,也可视为是寻求理性的一种象征。如前所述,《懦夫》阶段的沈从文已然具备了理性精神的自我升华,那么,对后来以文学为主业的沈从文来说,上述这种理性精神落实到具体的写作这一工作中来,又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情形来呢?1934年,沈从文在给一个文学爱好者的信中,他谆谆告诫:“你不妨为任何生活现象所感动,却不许被那个现象激发你到失去理性。”这是沈从文就文学创作态度给出的中肯建议,就文学写作而言,较之于创作内容的无拘无束,沈从文显然更看重一个作家创作态度的严肃认真: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一切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
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的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去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问题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皆由于认真才能达到。“严肃”,谁能缺少这两个字?
“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这一精彩的比喻,非常形象地阐释了创作内容跟创作态度之间的辩证关联。换句话说,“感情”可以决定文学创作的内容形态,但文学创作的态度和目的则“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沈从文将“严肃”视为一种应有的工作态度,从根本上说,即是基于一种“认清方向”的理性精神的执着与坚持。而跟理性严肃的创作态度相反的,则是一种“白相的文学态度”:
玩票白相的文学家,实占作家中的最多数,这类作家露面的原因,不属于“要成功”,就属于自以为成功或“设计成功”,想从这三类作家希望什么纪念碑的作品,真是一种如何愚蠢的期待!
在沈从文看来,这种由“白相的文学态度”产生的作品,“不能完美,缺少健康,走入邪路,那是当然而无可否认的”。沈从文旗帜鲜明地反对将文学庸俗化、市侩化,即把文学拿来作为谋取一己功名利禄的手段,但这并不见得就完全取消了文学的功用价值,不然那种“有方向”的严肃认真就无从说起。在创作态度上,我们再度见识了沈从文理性辩证精神的丰富内涵。沈从文将这种理性的创作态度通俗地表述为“严肃认真”,但建筑在“厚重、诚实、带点儿顽固而且也带点儿呆气的性格上”的这种“文学者的态度”并不为时人所理解。正是始终保有这样一种清醒的理性精神,我们才不难理解为什么沈从文后来一再强调工作的“经济”或“不经济”:“若把精力浪费和工作成就比较比较,就可知成就实在极少,生命却已浪费太多,这对我纵不妨事,对于一个正常人的生命而言,实在太不经济了。”
结 语
坚持把无功利、超功利的文学作为“国家重造”“社会重造”以及“人的重造”可期手段,这种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理性精神的反映。就文学的理性诉求而言,沈从文的追求显然不止于理性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那么简单,在文学内容的形塑上,沈从文同样诉诸一种崇高的理性美学和理性道德学。《懦夫》长达一个多月的连载,很大程度上寄托了沈从文彼时全部的文学用心以及清醒的政治姿态,也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上预言性地奠定了沈从文此后的文学—政治道路。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