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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利避害的批评家

2019-05-23张炜朱又可

书摘 2019年1期
关键词:张炜小汽车批评家

☉张炜 朱又可

朱又可:

过去的作家会将文学放在一个批评的传统中,当然有时是大棒,有时是“样板”吹捧,但究竟是棒喝的多。现在年轻的网络作家每人都有粉丝群,不容批评,越是畅销者越是如此。这和市场利益有关。你怎样看待新一代人和批评的关系?

张炜

:一个朋友的孩子写得非常好,现在也有二十八九岁了。他在十几岁就表现出很高的写作能力,但是现在发表作品都很困难。这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个体,无论是文学的态度、方向,都让人看到希望。可是他反而不成,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平时阅读经典作品,所以不知道很多年轻作家的名字。但人有写作和出版的自由——不过有时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没有阅读和写作的能力,给他这种自由,他也难以运用。随着教育的扩大、网络及各种媒体的增多,这种自由会在更大程度上实现。我们书写的世界变得眼花缭乱,空前复杂,13亿人口隐藏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和创造力,某一部分人引起了更多的注意是自然而然的。但是一切都要等待检验和判断,包括群体的盲目,在这个过程里都会得到解决。

我觉得还是好好地读一些老书比较好,这样可以使自己安静。当代的书我读得不是很多,但我认识的人的书,或是一些让人感觉很有责任感的书,我要去读一读。当代非文学类的书我读得很多。对一些仓促出现的作品,因为时间越来越紧迫,精力越来越不济,阅读时可能稍微粗一点——有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回避都来不及,当然不能接近。这样说不是否定年轻一代。1975年我发表作品时年纪也很小,如果完全否定了30岁以前的所有作品,说它们都很幼稚,这也不是事实,起码对我个人来说不是这样的。我的一份沉甸甸的人生答卷,很可能就是在30岁之前交出来的,后来的作品开始趋向成熟和复杂,却失去了青春时期的那种单纯性和爆发力。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对世俗层面的那种感谢还是必要的。《古船》出版的时候,我到一个大学去演讲,读者把我举起来,像传一个物件一样在空中手手传递,以表达那种欣喜之情。我当然很感谢他们,可是也有不安,只有他们把我放到地上时,我才大喘了一口气。《古船》签字售书时排起了长队,最后人们拥挤到把摆书用的铁案子都挤变了形。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来自群体冲动。这个群体的冲动为什么没有持续下来?同样的作品还在那儿,为什么当年的拥挤不见了?令人深长思之。当然,《古船》和《九月寓言》这样的作品持续长销了30年,现在仍然有许多读者,也让人欣慰。

张炜与朱又可

有一次我参观上海闵行玩具厂,正遇到一批玩具小汽车往外运,一大集装箱里面不知要装多少小汽车。那些小汽车很漂亮,模仿了世界上所有的车种,非常逼真。小的像火柴盒一样,大的也不过拳头大,非常灵活。如果说这种车几十万辆销售出去了,从数量上看也是真的——都是汽车,只是它没有内在的怦怦跳动的燃烧的发动机。看起来它跟真的有内在发动机的汽车模样相同,价值却没法比。一辆真的能够燃烧、心脏怦怦跳动的汽车,等于多少玩具小汽车的价值。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有时候我们对待文学作品的市场,也要回到这个思路上去。

人和书要远行。在生活中真正的远行,要有远大的决心和力量。刚才是用汽车比喻,玩具汽车自有益处,却不是成年人所需要的。成年人对玩具汽车羡慕得不得了,那不好。这种比喻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只是为了说明问题。玩具汽车的另一个对应物,就是那些负载持久的火车,特别是过去的蒸汽火车,载重量特别大,可以跑很远的路——它出站的时候发出很沉闷的扑通扑通的声音,冒着白烟,鸣着嘶哑的笛音,起动是很慢的,比人的跑动还慢。但是一旦它在原野上奔驰起来,驰骋起来,穿山过隧,载物多多,燃烧剧烈,动力强大,可以直接穿越欧亚大陆。要比灵活,玩具小汽车只用手指一碰,就可以像箭一样射出去,但是怎么可以和负重远行的火车相比?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朱又可:

过去的文学有批评家在批评,也有政治的批评;现在批评家基本上是一个失语的状态。

张炜:

现在的批评跟文学的关系非常正常,这个“正常”是对应着整个生存状态而言的。没有比这个时期的人更能够趋利避害的了。这是一个商业时代、重商主义的时代,人的一切领域都受这种重商时代的影响和塑造,人对道德伦理要能够迁就,要有足够的灵活性,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和普遍的风气。

就像当年,我们随处都讲阶级斗争,说说笑笑里面还有阶级斗争,现在则是无处不在的灵活性、机灵和精明。这时候不需要智慧和人格力量,相反后者会给个人生活添上诸多麻烦,让人背运。谁不害怕痛苦?谁不害怕背运?于是那些最起码的文学的良知、炽热的激情,都随着现实利害蒸发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出现强有力的直话直说者,勇于说出自己的感悟和良知,那么这个声音在很多变异了的耳朵听来,或许还很粗糙尖利,甚至是沙哑可笑的一种怪声。最正常的声音被当作怪声来处理,在一片不以为然的嘲笑中被淹没——这种批评的声音不是没有,我们现在有,以后还会有,但是命运如何?但愿这样的声音与优秀的作品相伴而行,这未必不能创造历史。关键是一个人认准了一条路就可以走下去,沉默地走下去,喧哗地走下去——如果改变方向就要有理由,有逻辑的曲线,不能是随意转向;凡表现出极其灵活的身段者,都是大可怀疑的人。

朱又可:

教授们害怕被批评的对象影响力大,在网络上被反骂。批评家常常认为还是不谈为好。按说他们可以指出作品究竟怎么样。

张炜:

任何时期,都会有一些批评家恪守最高的原则,当然这个最高的原则会因时代而不同。对于一部作品,我们可以不谈,但不能把糟糕的作品说成好的作品。用沉默的姿态来表示拒绝,过去的时代是不可以的,现在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现在人们早就注意到了,也给予了理解——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一些的确优秀的作品、不可多得的作品,反而遭到了相当集中的误解,比如贬斥;而一眼即可判定的垃圾,却得到了大面积的推崇。

难道是有一部分人对文学的标准“进步”到了我们的常识所不能理解的高度?这里会有一个极其怪异的标准和尺度?难道我们大家都是一些粗陋笨重的动物,突然来到了一个孙悟空主持的世界,他一翻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我们都跟不上了?看来还是大可怀疑——是这个时代出现了进化惊人的、拥有巨大能量和奇异的动物,还是这个社会出了什么大问题?

朱又可:

批评家认为自己是学者,学者好像就可以避免对作品做出判断。

张炜:

哪一种学者?如果是一个进行当代文学批评的人,那么这个专业的螺壳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如果是一个研究古典的或研究其他学问的学者,他有那么一个专业的螺壳,可以避免这个风险,可以躲到这个螺壳里。可是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的人没有这个螺壳,他往哪里躲藏?所以这里面还是有疑惑和不解。但是说实话,大量的当代批评家还是犀利和敏锐的,对作品的洞察力,思维的包容性、细密性,思辨的能力,都让人感到惊讶。有时候文坛上缺乏振奋的、足以把沉睡的某一部分人唤醒的声音,很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精神环境搅成的一团浓雾造成的,是这些东西让智者昏聩、醒者窒息。这种浑浊的聚拢,一旦把生活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击中,就足以致人死地或者造成难以复原的内伤。有时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总而言之,现在人在生活中的各种痛苦都来了,一句话:没有底线。一个儿童溺水被人救起,那个搭救者还要受到很多非议。想想看,当下做事情是不是需要十倍的勇敢和果决?总是瞻前顾后,那怎么走?

写作更是如此。写作是一个人面对无数潜在的人,那种挑战和回应将是各种各样的,如果没有勇气,干脆就不要写作了。要写作就要发言,如果还想做一个老好人,有时候会是十分尴尬的。怕得罪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作家和批评家,这部分人就是不停地得罪人,不停地战胜自己的平庸,而战胜平庸的过程就是得罪人的过程——同样是团结人的过程——可以找到很多的共鸣者,他们会保护作者,会赞赏他,让他高兴,让他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可是作者也常常茫然:这些保护的声音在哪里?他常常会发出这种悲凉的询问。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演出悲剧就是喜剧,只要他不那么平庸。

朱又可:

现在人人都希望能够维护自己的小自留地,希望粉丝多、点击率高,害怕“说错话”,遭到别人的讥论。

张炜:

据说网上有我的博客,我也打不开,是别人替我做的。他们说我有好几个博客。我没有做过,也不懂这个,平常也不上网。电脑对我来说就是用来购物或传输邮件的。像电脑、网络这种科技,在它变成陈旧的事物或习惯的事物之前,我不会太依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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