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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天翼《善女人》对人性的拷问

2019-05-22高旭东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张天翼阿大长生

高旭东 于 伟

内容提要:过去张天翼被文坛忽视,主要是因为对其代表作的选择出了问题——他真正的代表作是《砥柱》等短篇小说以及能够与《阿Q正传》《边城》《金锁记》相提并论的中篇小说《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与《华威先生》。从对《善女人》的主题意蕴与道德冲突的分析以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张爱玲作品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对人性拷问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艺术价值。

一 张天翼小说被忽视的原因

张天翼当年在文坛影响较大的小说是《二十一个》,引起争议较大的小说是《小彼得》,后来被文学史当成代表作的则是《包氏父子》与《华威先生》。而张天翼被文学史忽视,我们认为是过去对他的代表作的选择上出了问题。《华威先生》虽然是讽刺文学的精品,但却失之漫画化,而没有对人心的微妙处加以剖析,作者将其称为“速写”是名副其实的。《包氏父子》在艺术上的缺憾有两点,第一是小说对老包太过温情,而使作者的讽刺之笔在此止步。挣扎在下层的老包当然值得怜悯,问题就在于,包国维的恶劣习气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老包太过娇惯而纵容出来的。第二是在语言上有鲁迅所指出的冗长、拖沓的缺憾。

张天翼的小说数量太多,描写冗长、拖沓的作品确实不少。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贡献就在于在《包氏父子》与《华威先生》等作品之外,在《砥柱》《在旅途中》《中秋》《陆宝田》《春风》《出走以后》等短篇小说中,发现了张天翼小说杰出的艺术价值。①不过,夏志清的小说史仍然忽略了张天翼一些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小说,如《善女人》《脊背与奶子》等中短篇小说,本文将对《善女人》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进行艺术的与伦理道德的分析,以重估其巨大的艺术价值。

中篇小说《善女人》最初发表于1935年1月1日《文学》月刊第4卷第1期,后收入1936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张天翼的小说与戏剧合集《畸人集》中。小说讲述了一个“善女人”长生奶奶在对儿子儿媳失望的情况下,为了使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所保障,听信菩提庵老师太的话将自己积蓄拿出来放高利贷的故事。故事的出人意料之处在于老师太竟然将长生奶奶的钱贷给了她的儿子阿大,而阿大借高利贷到期之后根本无力偿还,于是精彩而又恐怖的故事开始上演,长生奶奶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向老师太施压,老师太为了连本带利收回贷款而不断地逼迫与折磨阿大,阿大走投无路转而向自己的母亲长生奶奶借钱还债,长生奶奶出于自己将来能有钱入菩提庵修行养老的私愿而拒绝借钱给阿大。小说在阿大不堪重负之下离家出走、老师太因高利贷借出去的钱未能收回而拒绝了长生奶奶入庵修行的请求而使长生奶奶在绝望的抖动与抽咽中告终。小说通过对人性的拷问表现了人的自私与冷漠以及传统的伦理道德在金钱面前的沦丧,其艺术表现上的深刻使之达到了令人惊心动魄的恐怖境界,并且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一个高峰。在《善女人》之后,只有张爱玲的《金锁记》等不多的小说表现了这种道德恐怖,而《金锁记》正是在《善女人》的影响下才达到这种艺术高度的。②

二 《善女人》的主题意蕴与道德冲突

张天翼在1936年出版的《畸人集》的《前记》中说,这本分为三册的集子收入了他“从开始学写真人真事的那些东西起,一直到最近的那些习作”③。《善女人》名列第一册的第二篇。善女人,系佛教用语,意思是虔信佛教的女人,一般与善男人并举,特指在家的信男信女们,这里的“善”字一般是对信佛、闻法、行善业者的美称。小说以“善女人”为题,是一种辛辣的反语和嘲讽,因为长生奶奶的作为实在算不上善女人,反而在情节的发展中不知不觉沦为逼走儿子儿媳的“恶毒妇”,使倡善的佛教蒙羞。

小说的主人公长生奶奶感觉一生都在苦海里挣扎,十五岁出嫁后就经常挨丈夫的打。她自觉在出嫁的四十三年里没有做错什么事,对不起人的只有头胎生了女孩,但女孩很快夭折而后面生的两个都是男孩。后来丈夫中风而死,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她以为熬出头了。阿二在慈溪学生意,她跟着结婚的阿大过,然而儿媳却是她的仇雠,阿大不像死鬼丈夫动辄打她那样对待儿媳,使她恨恨不已。可以说,长生奶奶因长期遭受丈夫的虐待,在丈夫去世儿子长大后,她竟将虐待当成人生的常态,埋怨儿子太懦弱,对新媳妇太迁就,想方设法折磨儿子,催逼儿子折磨媳妇。她将儿子叫作“婊子儿子”,将媳妇叫作“烂污屄”。她吃饭时没有吃雪里红菜,仅是发现菜里有一小片鸭蛋壳,就将先前吃的全吐出来,呼天号地说儿媳要害她,逼得儿媳只好带着女儿阿巧回娘家躲避。

长生奶奶很早就信佛,经常去菩提庵,庵里的老师太很欢迎她,但又明确告诉她须交五十块钱才能让她进庵度日。她的积蓄只有二十块钱,就委托老师太放利钱时将她的积蓄也放出去,以便利生利凑足五十块好早日进庵。老师太出主意将她的八块钱放给她的儿子,她不同意,怕被“婊子儿子”吞了去。老师太说用自己的名义放钱,她就同意了。小说中还有一个绝妙的细节:长生奶奶听说老师太又有一个放高利贷的机会,就假托给黎太太庆生日送礼,向儿子索要一块钱,儿子拿不出钱,说只有六角,长生奶奶就号啕大哭,逼得儿子要出去借钱。她对儿子儿媳都缺乏起码的信任,甚至趁儿子儿媳不在家时翻箱倒柜,寻找被藏匿的金钱。她看到一个上锁的箱子,就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认为那就是儿子儿媳瞒着她藏匿的巨款。

小说结尾将伦理道德的激烈冲突推向了高潮。放给别人的钱,老师太都替长生奶奶收回本利了,只有放给儿子的钱到期没有收回。老师太给她的解释是,因为是她的儿子不好强逼。然而,庵里的圆慧却偷偷告诉长生奶奶:放给别人的钱之所以能够收回来是因为有利可图,老师太明告诉长生奶奶是一分五或是二分利,实际上是三分四分利,而放给长生奶奶的儿子的钱就是三分利,老师太催债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收不回。而圆慧给长生奶奶泄露这个重要秘密的报酬是让长生奶奶给她一个戒指!如果长生奶奶足够明慧善良,就会认清这个尼姑庵的老师太与圆慧都是出卖良心的利益之徒,本来应该惩恶扬善的尼姑庵却让她们搞成了一个乌烟瘴气的放高利贷的肮脏处所。然而长生奶奶却不觉悟,甚至告诉老师太,她只要二分利,剩余一分归老师太。就是说,长生奶奶宁肯与放高利贷者分利,也绝不放弃对亲生儿子的逼债。在利益的驱动下,老师太终于要对阿大强逼催债了。

长生奶奶试图避开老师太向儿子逼债的场面,无奈还是避不开。一种戏剧性的道德冲突将她撕裂,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还不上自己借出的债务痛不欲生地向自己借钱,又因为自己不借给他而苦苦哀求老师太哪怕是缓他一天也好;一边是一步也不离自己儿子一天也不能缓的咄咄逼人的老师太,而她的咄咄逼债正是自己不断催促的结果。她有点后悔不该让老师太来催债,然而这笔钱不到账,她不知哪天才能到庵里修行,使她陷入了道德良知上的两难。因此,小说的道德冲突在这里达到了恐怖的地步:在长生奶奶看来,“婊子儿子”苦了她这生还想苦她来世,老师太哄她把钱放给她亲生儿子还当着她的面逼债,都该被勒死。值得注意的是,在老师太的催逼下阿大打开了那个上锁的箱子,原来里面根本就不是隐匿的金钱,而是一些老师太根本就不要的破衣烂衫。阿大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中夺路而逃,长生奶奶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无处安身而呼唤阿大回来!在文学史上,这种道德冲突的白热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可以经常见到,而比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对曹七巧与长安、长白的道德冲突的处理还要精彩。一个被金钱锁住的老婆婆,将自己年轻时代所受的痛苦并由此导致的心理扭曲,再施加到下一代,甚至不惜拆散亲人的姻缘,逼得至亲无路可走,《金锁记》不过是重复了《善女人》这一主题。

三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性拷问

影响张天翼小说创作的外国作家有狄更斯、果戈理、托尔斯泰、契诃夫、左拉、莫泊桑等作家,当然也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1943年张天翼曾以《罪与罚》为例,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与中国的传统小说进行艺术上的比较,并将其称为“解剖学家”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贫困是人性的试金石,他将小说的主人公安置在穷苦而没有出路的境地,人性的卑污与高贵自然可以集中地展现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就是这样的代表作品。《穷人》的故事背景是19世纪沙皇统治的俄国,此时政治腐败,经济困顿,社会矛盾尖锐,人们生活在穷困窘迫的境地中,身心痛苦难堪。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分别是杰符施金与瓦连卡,两人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杰符施金是个九等文官,年老体弱,平时以抄写文书糊口度日,为了接济孤女瓦连卡节衣缩食,负债累累,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最后一套制服,但依然难改瓦连卡悲惨的命运。瓦连卡最终走上自我毁灭之路,也把杰符施金的希望带走了,他绝望中发出的呼喊,在控诉残酷的社会处境和卑污的人性的同时,却也让读者们看到了他人性中包孕着的高贵品格,虽然这样的高贵品格最终不能使他们两人获得拯救,但却能给人带来一丝希望与慰藉。

在张天翼的写作中,也有这样类似的特征。《善女人》中的几乎每个人物,都在炼狱之中挣扎,让读者从中丝毫读不出任何希望。菩提庵里皈依佛门的老师太,本应是个慈悲为怀、止恶行善的人物,但她却被金钱欲望蒙蔽双眼,把持佛门清静之地,暗行放高利贷榨取穷人钱财的勾当。但这样一个人物,却也是迫于生计的可怜人,菩提庵本来虽有产业,但赶上当时经济破产,民生凋敝,菩提庵众人生活也成问题了。在这种世俗的泥淖之中,显现出身处佛门清净地、虔诚伺候佛祖之人的丑陋嘴脸和无奈处境。长生奶奶的儿子阿大,则更是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张天翼在小说中将阿大塑造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可怜人物,一方面,面对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长大的母亲,阿大诚然有奉养孝敬之心,却并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每日里劳苦奔波,挣不回几角钱不说,还需要靠借高利贷度日,借了东家还西家成了家常便饭,被逼无奈还要朝母亲要钱还债;另一方面,面对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妻女,自己既无钱财照顾她们生活,甚至还会在母亲的威逼之下,硬起心肠、咬紧牙关扇妻子两个耳光。最后在实在还不上菩提庵的高利贷情况下,离家出走寻求活路去了。

但张天翼毕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灵魂中所充盈着的基督教的信仰与观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念,总是使他在小说叙述中有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也使他在小说中一边将人物逼至绝境,一边又让人物忍从、忏悔、觉醒,并最终给予救赎。《穷人》中的男女主人公,生活窘迫而能相依为命,杰符施金节衣缩食、负债累累,最后甚至变卖制服来接济瓦连卡,而瓦连卡也竭尽所能安慰杰符施金,使他能有生活下去的勇气,眼看杰符施金为了自己已然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实在不忍心再拖累他下去,强忍难以割舍的痛楚与对前途未知的恐惧,选择嫁给脾气暴躁的地主贝科夫,希望自己的离去能够换来杰符施金的重生。⑤而《善女人》之中,张天翼却丝毫不给主人公任何获得拯救与解脱的希望,尽管作品中时常闪现出佛教的影子。在这部作品中,菩提庵的老师太,尤其是长生奶奶都是笃信佛祖之人,表面上严格恪守佛教戒律的背后,却做尽了害人害己的勾当。在这期间尽管会有短暂的悔悟,但很快就被变态的念头冲击消散,宗教在小说中,非但不是拯救人生的依靠,竟转而变成了欺压穷人、逼良为娼的工具。张天翼将人性的恶置于舞台的前景,他让这些被恶吞噬的人们行尸走肉于穷途末路之中,他冷峻地观看着他们横行于世,欺压良善,最后让善与恶同归于尽,故事当然以悲剧终结,他所留给读者的是处身于这种情境之中的大恐怖与大悲凉。所以,在张天翼的《善女人》之中,我们能看到的大都是伪善与罪恶,以及被伪善与罪恶所遮蔽与吞噬的人性。

我们看到,在《善女人》中尽管长生奶奶眼含眼屎心怀怨恨,逼得儿媳回娘家,逼得儿子出走,仿佛是个被讽刺的喜剧人物,但是小说对人性的拷问并没有到此止步,而是“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小说结尾当阿大被老师太逼得走投无路时,就跪在她的面前说“姆妈救救我……”这个声音唤醒了她的善心,她想到阿大吃奶时候的可爱,阿大对她说“等我学出了山你就好了”,想到这些长生奶奶老泪横流;但她看到阿大绝望之际想抢她的钱,想到上了锁的箱子里的私房钱,心又硬起来。而当阿大将那个装破衣烂衫的箱子打开时,虽然长生奶奶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儿子阿大却已经跑远了。这时候只见长生奶奶“滚滚的眼泪”喃喃地说:“我只要他肯回来:啥事体都好商量……”但悲剧已经铸成,一切都已经晚了。长生奶奶为了金钱一手促成了家破人离,为了晚年有所安顿却搞得无处安身!

四 对金钱枷锁下人性沦丧的透视

在张天翼《善女人》问世八年之后,张爱玲同样在上海发表了她的著名中篇小说《金锁记》。两篇小说在主题意蕴与人物形象上存在着极大的相似之处:都将金钱看得比亲情还重,都是女人此生没有得到爱情而不让下一代得到爱情,都是女人此生备受折磨而折磨下一代。当然,现代小说中表现婆媳冲突的小说名著还有巴金的《寒夜》,但很显然,《金锁记》很像是《善女人》的姊妹篇而迥异于《寒夜》。

虽然《善女人》与《金锁记》所描绘的人物生存的环境判然有别,张天翼所描述的情境是穷人挣扎在穷乡僻壤之中难以为生的窘况,而张爱玲描写的是旧式大家族中的子孙在家庭没落衰败的情势之下为求自保而彼此钩心斗角的场景,但两篇小说其实都刻画出了在中国传统文化式微、传统道德的礼仪规约失效的语境之下,丧失了安身立命之本的中国人在金钱欲望面前道德沦丧与人性扭曲。而这种金钱导致的人性的扭曲又与人性本然的善恶纠结在一起,遂有了让人目瞪口呆而又充盈着恐怖之感的一幕幕人生悲剧。张天翼笔下的善女人长生奶奶,在获取金钱的欲望驱使下,全然不顾儿子、媳妇的生活窘迫,在自己的假想之中一步步将他们逼入绝境。张爱玲笔下的七巧,更是为了保住自己费尽心力从大家族中攫取到的家产利益,毅然决然地掐灭了自己的爱情火花,十分绝情并成功地葬送了儿子女儿的婚姻与爱情。长生奶奶和七巧,都是在年轻时受尽生活苦楚与折磨的可怜人,她们都是生活中的弱者,都属于被欺压被侮辱的对象,对于这种人我们总希望她有一天可以苦尽甘来,但等到她们终于翻身做主之后,不想却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所遭受的屈辱和欺凌施暴到自己的儿女媳妇身上。在传统社会之中,因为传统道德的约束仍在,在大家族中生活的人们还能各安其位、依礼行事,孤苦弱小也许还能感受到大家庭的些许温暖,但在西方文化冲击之下,旧家族旧礼仪日趋解体,使得处于过渡时期的人们则开始摆脱传统道德的规约,任由自己接受欲望的驱使,释放出了人性的恶灵,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弱者对弱者的战争,也就在瞬间爆发了。

两篇作品互映之下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情境,那就是在金钱面前无论贫穷或富贵,人物的心性均发生了蜕变。它就像是人性试金石,试验之下善恶立显。穷人如长生奶奶和阿大,长生奶奶为将来能入庵修行不惜放高利贷赚钱,拒不周济自己的儿子不说,还暗暗希望着老师太从儿子那里收取了贷款和利息之后,自己积攒下来的钱能更多些,虽然她面对因走投无路而苦苦哀求她的儿子,偶有人性的闪光(但这闪光也仅限于心中不忍),但一念及儿子四处揽活所挣的钱都给了他媳妇周济她娘家(这当然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心肠立即硬如铁石,在此情境之下,母亲对儿子的那份与生俱来的毫无保留的天性之爱已荡然无存;阿大虽然在小说中作者着墨不多,我们无从知晓他的具体生活细节和繁复的心理活动,但从他为数不多的言语,也不难猜到这个是性格懦弱但人品善良的人物。就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被老师太逼到走投无路,向母亲哀求接济被拒之后,竟然也生了悖逆之心,试图伸手去抢母亲藏在身上的钱,虽然因为母亲及时躲开并未得手和再次伸手,但我们可以从他后面的表现看出来,他对母亲的失望与愤恨。最后他选择离家出走,当然是为了躲避老师太的追债,但同时是他作为一个弱者对绝情母亲的反抗,更是抽掉任何希望的、决绝的对母亲的报复。这点我们可以从长生奶奶的行动看出来,阿大离家出走,入庵修行梦破碎之后,长生奶奶就像被人抽掉心魂一样,再不像以前那样高声哭骂、喧扰四邻,她已没有精神这样做,她也失掉了这样做的必要,她知道她已被自己的儿子阿大遗弃了。就这样,金钱面前,阿大沦陷了,虽然他是被迫沦陷的,但他失去了善良和诚实的本性,我们不难想见出走之后阿大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张爱玲笔下的守财奴七巧及其子女,则是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之下,在金钱面前道德沦丧与人性扭曲。七巧虽出身低贱,却嫁入豪门,尽管丈夫身患软骨症瘫痪在床,自己受人歧视,但这并不耽误她锦衣玉食、风风光光做二太太,还可以明里暗里接济娘家人,姜公馆老太太归天之后,也未耽误她分得田产家产,但也就是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人物,竟然把自己最终活成了个守财奴。丈夫死后,她断然拒绝了三弟季泽的表白,她明知季泽对自己有情且因为自己嫁给他二哥才终日荒唐过活游手好闲寻花问柳,而自己嫁到姜家来也是为能够经常遇见季泽,但她还是拒绝了他。据七巧自己所说,这倒不是因为人伦规约或家族面子问题,而是因为她觉得季泽的表白有哄她的成分,他其实是看中了自己的财产,于是她勃然暴怒,她宁可牺牲爱情和幸福,也要保住家产。于是,季泽走了,且一去不回头。七巧对他儿子媳妇的折磨,虽然表面上看来像是一般的婆媳争斗,但七巧那种因丈夫无能而压抑已久的情绪,和因担心儿子沉迷房事、身体亏欠甚至早夭而导致钱财外流的恐慌,更是助长了她们婆媳之间的“争风吃醋”和无休止的争斗,而这最终铸成了媳妇芝寿的死亡。而七巧对她女儿的折磨,对其爱情的摧残,则更直接地表现出七巧的病态与异化。七巧从小就教育女儿长安要提防男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男人……碰都碰不得”,“你自己要当心,谁不想你的钱”。⑥如此简单粗暴的少年两性教育,真不知道给长安留下怎样的男女之情的阴影。后来长安进入沪范女中读书,也因为七巧因一些丢失东西的小事情动不动就要去学校兴师问罪索要赔偿而罢读,罢读之后七巧还上演了到学校找校长索讨已交学费的闹剧,害得长安羞愧难当,从此放弃了上进的心思,学她母亲的样子挑是非、使小坏、抽大烟,连媒人都不敢上门为她说亲了。长安挨到三十岁别人才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童世舫,七巧开始答应了两人订婚,但后来又疑心童世舫看中的不是长安的人,而是她们姜家的门第,是来谋图她们的家财的,于是长安心头刚刚萌生的爱情萌芽就又被七巧掐断了。

可以说,在现代小说中张天翼较早在《善女人》中描绘了传统道德淡出现代生活之后,整个社会在追求金钱的欲望的冲击下所产生的人们之间亲情的泯灭甚至彼此之间相互仇视的主题,而这一主题却激发了张爱玲的创作热情与激情,使她在《金锁记》之外还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等一系列为了金钱亲人之间相互折磨的类似主题的小说,也正是这些小说使得张爱玲在1943年光彩照人地在文坛亮相,并成就了她的文名。尽管张爱玲是以传统的叙事技巧表现现代意识,与张天翼更多师法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有所不同,然而表现戴着金钱枷锁的女主人公,在自己没有得到幸福而折磨下一代这一点上,张爱玲的小说确实是师法张天翼的《善女人》。

通过我们的分析可以看出,过去张天翼之所以被文坛忽视,是因为对其代表作的选择出了问题——他真正的代表作是能够与鲁迅的《肥皂》比肩的短篇小说《砥柱》以及能够与《阿Q正传》《边城》《金锁记》等相提并论的中篇小说《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与《华威先生》。从对《善女人》的主题意蕴与道德冲突的分析以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张爱玲作品的比较中,我们看到小说对人性拷问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艺术价值。鲁迅将五四文学传统带入“左联”,作为鲁迅培养的左翼作家,张天翼小说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就是左翼色彩很淡,而更多是五四文学传统的产儿,张天翼的代表作《砥柱》与《善女人》等都是如此。

注释:

① [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258页。

② 高旭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认为,张爱玲《色戒》中的王佳芝色诱易先生企图达到锄奸目的最后却救了邪恶的易先生,是受到张天翼《移行》中的革命者桑华为了革命经费色诱橡皮大王李思义最终却与李思义同流合污的影响;张天翼《善女人》中没有得到幸福的长生奶奶折磨儿子儿媳又影响了张爱玲《金锁记》中没有得到幸福的七巧折磨儿子长安与女儿长白。因为两篇作品的类似应该不是巧合,从水晶夜访张爱玲的《蝉》一文中可以看到张爱玲对1930年代活跃在中国文坛的作家的作品都很熟悉,虽然访谈中未谈张天翼,但张爱玲谈起沈从文与老舍的小说头头是道,而张天翼在1930年代是与沈从文齐名的多产作家,其作品张爱玲亦不会忽视。详见《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5~346页。

③ 张天翼:《张天翼文集》(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31页。

④ 张天翼:《“且听下回分解”及其他》,《青年杂志》1943年第1卷第4期。

⑤ [俄]费·陀思妥耶夫斯基:《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陈燊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⑥ 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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