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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缘起重考※

2019-05-22姜彩燕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朱光潜全集古文

姜彩燕

内容提要:对于鲁迅和朱光潜的论争,以往的研究多着眼于他们在政治立场、思想派别、美学观点、治学方法等方面的分歧,鲜少注意到他们都关注青少年的教育问题。正是由于这一共同关注,使他们产生了思想上的交集,也由此引发了鲁迅对朱光潜的不满与批评。从1926年《写在〈坟〉后面》中曲折隐晦的回应,到1933年《“人话”》中虽不点名但溢于言表的反感,再到1935年底《“题未定”草七》中的点名批评,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经历了从间接到直接、从隐晦到公开的过程。朱光潜的沉默或回避,使两人之间的文字交往无法形成真正意义上知识分子的“对话”,而只能以一种曲折、隐晦甚至难以察觉的“潜对话”方式存在。

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已然成为一段文坛公案。纵观已有研究成果,大多数学者都把鲁迅对朱光潜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的《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的批评作为分析的起点,对鲁迅批评之后朱光潜的坚持或反省亦有所探讨。①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此前鲁迅对朱光潜早有恶感,此次点名批评并非突然爆发,而是经过了漫长的发酵、累积,最终才喷薄而出。重考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之缘起,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这一段文坛公案,对过去的研究或可起到一定程度的补正作用。

一 “打了一个寒噤”——关于朱光潜的《〈雨天的书〉》

鲁迅第一次对朱光潜的文字做出反应,是1926年的《写在〈坟〉后面》。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②这里所说的“上海出版的期刊”,是指由立达学会编辑、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虽然该杂志正式创刊时朱光潜已赴英留学,但一直是该杂志的重要撰稿人,在创刊号上就发表了《旅英杂谈》一文。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议论,见于该刊1926年11月号由朱光潜(署名明石)所写的关于周作人《雨天的书》的评论文字。其中说:“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③

对于朱光潜的这篇书评,鲁迅的反应相当迅速。这期杂志1926年11月5日出版于上海,在厦门的鲁迅于1926年11月11日就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进行了回应。④按理说,朱光潜在文中提及鲁迅,将他和胡适、吴稚晖、周作人放在一起,意在表扬他们白话文做得好,这本不该引起鲁迅的不快。然而,鲁迅用“打了一个寒噤”来描述看到此文的反应,说明这种不快之感还是相当强烈的。其中的关键在于,朱光潜说他们白话文做得好是得力于古文的修养这一说法。

朱光潜在评论《雨天的书》时涉及文学的语言问题。他认为现代白话文写作不应过分欧化,提倡“想改良国语,还要从研究中国言文中习惯语气入手”⑤。他称赞《雨天的书》“绝少欧化的痕迹”,并将周作人和“许多简朴的古代伟大作者”相提并论。他的这一立场到1940年代仍在坚持,在《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中,他明确表示反对鲁迅的“直译主义”,认为是“生吞活剥地模仿西文语言组织”⑥的过度欧化。由此可以看出,朱光潜的语言观与周作人在《国语改造的意见》(1922年)与《国语文学谈》(1925年)中的观点较为接近,而和鲁迅有很大分歧。

朱光潜对过度欧化的反对,鲁迅没有回应,但他对文言文的赞赏却引发了鲁迅强烈的反弹。事实上,就白话文写作受到古文影响这一点而言,鲁迅是完全承认的:“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⑦鲁迅坦承不仅文字受到古文影响,就连思想也深中古书之“毒”。因此,在朱光潜看来是“得力”的地方,鲁迅却认为是“中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认知差异,既源于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不同,也与他们对自己人生经验的看法相关。

鲁迅从小接受传统教育,成年之后一直把这种封建传统教育当成噩梦,从第一篇小说《怀旧》起,就鞭挞旧式教育给人造成的心理痛苦。这种切身的痛苦经验和恐怖记忆是鲁迅思考教育问题的起点,因此他虽然深受古文影响,但一直以读古书为苦。朱光潜虽然比鲁迅小十六岁,从小也接受传统教育。他在自传中坦言,从六岁到十四岁,在父亲鞭挞之下受了封建私塾教育。然而当他成年之后,却并没有像鲁迅那样,对旧式教育产生深切的憎恨。他认为“八股文也有它的趣味”⑧。当他在香港接触到《新青年》,看到胡适提倡白话文的主张时,他最初是反对的,后来才逐渐转向,开始学写白话文。“写白话文时,我发现文言的修养也还有些用处,就连桐城派古文所要求的纯正简洁也还未可厚非。”⑨

可见,鲁迅和朱光潜对古文与白话问题的思考都基于自己的切身体验,然而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朱光潜着重于“言”,也就是文辞上的“谨严典雅”“纯正简洁”“声音节奏”;而鲁迅更看重“行”,他生怕古文上面附着的封建主义幽灵会侵蚀青少年的头脑。从《狂人日记》中提出“吃人”,到1919年在致许寿裳的信中发出“中国古书,叶叶害人”⑩的言论,再到《青年必读书》中提出“少看——或竟不——看中国书”,鲁迅对提倡或赞赏古文者一直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到了1927年,在《无声的中国》一文中,也说:“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⑪可见,鲁迅已经将文言与白话之争看作关乎民族存亡的大问题。

朱光潜发表《雨天的书》评论时,“青年必读书”事件刚过去一年,鲁迅劝青年少读或竟不读中国书的主张言犹在耳,朱光潜却夸鲁迅读古书的效果有助于白话文写作,这种情形即便不算讽刺,也不免让鲁迅有些尴尬。尤其是,鲁迅此时正准备出版其中包含若干古文篇目的论文集《坟》,如果不迅速加以澄清,有可能会让人误会鲁迅已放弃了先前的主张。因此,刚刚于10月30日写过《坟》的题记的鲁迅又在11月11日写下《写在〈坟〉后面》,并于13日分别致信韦素园和李小峰,希望此文先在《语丝》上发表,然后收入即将出版的《坟》。鲁迅在信中甚至连排版的格式,包括空格、字号都作了细致的安排,⑫可见对这篇文章的重视。

朱光潜的“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正是鲁迅在《写在〈坟〉后面》所说的“调和派”论调。此种言论,鲁迅在1926年初写的《古书与白话》中就抨击过。鲁迅认为在白话文运动初期,文言与白话夹杂属于正常现象,但后来者应该“更有新气象”。他重申了“青年必读书”中的立场:“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⑬最后,他由朱光潜的“劝读古文说”联想到复古主义的回潮,并严厉地斥之为“新文艺的试行自杀”⑭,可见其态度之激烈。

鲁迅一边坚决反对青少年读古文,一边出版“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坟》,同时又用文言写作文学史著作,这看似矛盾,实则背后隐藏着他关于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不同思考。不过,这种曲折幽深的复杂心理恐怕很难被时人理解,反而容易为朱光潜式的论调提供口实。于是,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罕见地表达出对此书的即将出版有些“后悔”之意,但又不忍割爱。鲁迅对古文既憎恨又不无留恋的态度,正如陈平原所言,体现出“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⑮。

其实,朱光潜《〈雨天的书〉》中提及鲁迅的地方并非仅此一处。在另一处,在论述周作人的“冷”时,朱光潜说了这么一段话:

周先生自己说是绍兴人,没有脱去“师爷气”。他和鲁迅是弟兄,所以作风很相近。但是作人先生是师爷派的诗人,鲁迅先生是师爷派的小说家,所以师爷气在《雨天的书》里只是冷,在《华盖集》里便不免冷而酷了。⑯

朱光潜既然说鲁迅是师爷派的小说家,可见他认为鲁迅的文学成就主要在小说方面,但他却又并未论及鲁迅的任何一篇小说,只提及鲁迅的杂文集《华盖集》,而且用了“不免冷而酷”几个字作评。这虽说不上是多么负面的评价,并不推崇是显而易见的。鲁迅对朱光潜的“冷而酷”的评论有何感想,他并未明言,但鲁迅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⑰鲁迅这里说的“酷爱温暖的人物”是否包含朱光潜不敢断定,但朱光潜的文章既然使鲁迅看了“打了一个寒噤”,这种不快的感觉大约不仅与古文、白话相关,也包含着这个“冷而酷”的评价。

当然,鲁迅的这个“寒噤”除了受朱光潜这篇书评的刺激之外,或许还和这期《一般》给他的整体印象有关。这期杂志同期登载了周作人《雨天的书》和鲁迅《彷徨》的评论文字,但编排的位置和具体的评价都不免让人产生一种“厚周薄鲁”之感。朱光潜为《雨天的书》所写的评论登在“书报评林”栏目第一篇,对周作人文章的清、冷、简洁都甚为欣赏。而鲁迅的《彷徨》却没有专论,只在“介绍与批评”一栏中,与《哲学辞典》《西行日记》《炭画》《外套》《诗学》《十二个》《狂言十番》等书一起进行了简短介绍,且评价不高。短评称《彷徨》的“作者是我国文坛的重镇”,但认为“在《彷徨》中,只《孤独者》与《伤逝》两篇,能使人阅后,有深刻的反省”。还说鲁迅的笔锋“是常含着冷隽的讽刺的,并且颇多诙谐的意味,所以有许多小说,人家看了,只觉得发松可笑”,因此“使读者减却了不少对人生的认识”。⑱鲁迅对这篇短评颇不满意,在1927年8月写的《略谈香港》中提及此文,用“悲夫”二字表达被误读的心理感受。⑲鲁迅到厦门之后原本就不大愉快,看到这期《一般》杂志后更是心绪不佳。对比十二天前为《坟》写的题记,这篇《写在〈坟〉后面》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伤感的气息。从文章开头“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到文末“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⑳都表达出鲁迅此时矛盾而又痛苦的复杂心境。

在过去的研究中,有些学者没有注意到朱光潜和鲁迅这一回合的文字往来,以至于为朱光潜叫屈,认为他们二人本没什么交往,㉑到1935年“好斗”的鲁迅却突然“给了朱光潜一击”,致使朱光潜“躺着中枪”。㉒由上面的论述可见,鲁迅与朱光潜有隐在的文字往还,且率先“出击”的人并非鲁迅,而是朱光潜。尤其是,朱光潜并非专论鲁迅,而是在给周作人写的书评中顺带提及。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躺着中枪”的人其实是鲁迅。有的学者虽然注意到了朱光潜在《〈雨天的书〉》中谈及鲁迅,但认为“鲁迅并不一定注意过”这篇书评,甚至说鲁迅“在此文发表后的9年间,一直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㉓而实际上,鲁迅对朱光潜的回应异常迅速。其中既有真诚的自剖,也不乏为自己澄清之意。由于没有点名,因而显得较为隐晦,不为一般人所注意。㉔

《写在〈坟〉后面》发表于1926年12月4日的《语丝》,时在英国且并不热衷于读鲁迅杂文的朱光潜大约并未读过这篇文章,因此未有进一步的回应和解说,导致这一回合的文字交往成了一次未完成的“对话”。也有学者认为,朱光潜在《〈雨天的书〉》中评论鲁迅,虽然“话说得很直率”,“但态度是很真诚的”,“并不存有褒贬之心”。㉕但鲁迅既然“打了一个寒噤”,说明和朱光潜的这一次文字往还并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由此产生的不快情绪有可能为后来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埋下了伏笔。

二 青少年“容易诓骗”?——关于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鲁迅第二次“影射”朱光潜,是在1933年的一篇杂文《“人话”》中。这篇文章是针对1933年3月号《中学生》杂志刊载的王历农《动物的本能》一文而写的。鲁迅在批评完文章中过于伦理化、科普化的叙述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在文章结尾有这么一段:

现在很有些人做书,格式是写给青年或少年的信。自然,说的一定是“人话”了。但不知道是那一种“人话”?为什么不写给年龄更大的人们?年龄大了就不屑教诲么?还是青年和少年比较的纯厚,容易诓骗呢?

以给青年或少年的信为格式的书,当时最知名的莫过于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了。这是朱光潜的成名作,1929年3月由开明书店出版。1932年12月,开明书店又出版了朱光潜的《谈美》一书。1933年《中学生》杂志几乎每期都登此书广告,广告词称此书是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第十三封信。有时在《谈美》书名后面的括号里,就写着“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就在登载《动物的本能》这期杂志的目录之后,即是整页的《谈美》出版广告。而《动物的本能》这篇文章的前一页上,则是新书推荐栏目,对朱光潜的《谈美》一书也进行了推荐。鲁迅在批评完《动物的本能》后,突然以揶揄甚至不屑的语气说,“现在很有些人做书,格式是写给青年或少年的信”,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对朱光潜的反感。尤其是结尾用“诓骗”这类字眼,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鲁迅对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了解从1926年就开始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第一封《谈读书》就是和那篇《〈雨天的书〉》同期登载在《一般》杂志上的。该书单行本出版以后,曾风行一时,销行三十版以上,新中国成立前总销数超过二十万册,被读者称为“青年们的福音”㉖。连朱光潜自己都说,此书在当时“成了一种最畅销的书”㉗,“还常被人用这个头衔来介绍我”,“甚至于用什么‘教导青年’的字样来夸奖我”。㉘虽然朱光潜本人并未因此而自得,但不论他本人怎么想,他的“青年导师”身份基本上确凿无疑。在1930年代发生的一系列论争中,如张天翼㉙、巴金㉚、唐弢㉛等人批评朱光潜的文章中都有“青年导师”“素来以青年的导师自居”的说法。

鲁迅一向反感给青年做“导师”,曾多次撰文嘲讽那些以导师自居者。㉜鲁迅的自我认知多含有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否定的倾向,对自己的思想、人生经验、文学写作都有一种深刻的自省意识,还时常“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甚至常常“诅咒”自己的思想,“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㉝因此,对于那些“自以为识路者”、那些自信地给青年人传授人生经验的人不免抱有怀疑态度。就在那篇《写在〈坟〉后面》里,鲁迅有如下一段话: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㉞

1920年代中期,鲁迅对“导师”的批评主要针对现代评论派的学者教授和正人君子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光潜也渐渐成为鲁迅所说的“前辈”和“导师”中的一员,自然引发了鲁迅的不满。除此之外,朱光潜在对待青年人读书、处世的一些基本立场方面,也与鲁迅有着很大分歧。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第一篇《谈读书》集中表达了朱光潜的读书观念。在短短一篇文章中,朱光潜四次谈到“青年必读书”。虽然文中没有提及鲁迅,但他不可能不知道鲁迅对“青年必读书”的态度,那么朱光潜在这里表达的读书观念就与鲁迅构成了一种潜对话关系。

就读书的类型而言,朱光潜所列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纯文学书。而对于当时英国青年读物中最流行的冒险小说、游记、神话寓言等,朱光潜认为“这些书在国外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宜”㉟。这显然和鲁迅的读书观念非常不同。鲁迅早在留日时期就翻译过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对童话亦非常热爱。虽然《域外小说集》中关于王尔德和安徒生的童话翻译出自周作人之手,但也受到了鲁迅的肯定和支持。㊱鲁迅后来也翻译过不少童话,并支持儿童阅读神话和游记,对生物故事尤其是法布尔的《昆虫记》更是非常爱好,认为是特别好的青少年读物。㊲可见,朱光潜认为“不十分相宜”给中国青年读的书,恰恰是鲁迅非常喜欢并且竭力推荐的书籍类型。

就书籍的新旧而言,朱光潜所列基本上属于古书或者经典。他说,“别的事都可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㊳。而鲁迅则特别强调青少年读物在内容上要除旧布新,赶上新生活的潮流。他一直主张青年人应多读新书:“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㊴

在关于青年出路问题的思考方面,朱光潜和鲁迅也很不同。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第五篇《十字街头》一文中,朱光潜不赞成青年们走出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㊵而我们都知道,鲁迅对厨川白村非常热爱,先后翻译了《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虽然没有整本翻译《走向十字街头》,但从中选译了《西班牙剧坛的将星》,说明他对厨川白村的这两本书都是相当看重的。“象牙塔与十字街头,在现代中国话语中,是两个众所周知的隐喻。”㊶选择“十字街头”还是“象牙塔”,在1920年代体现为鲁迅与英美派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差异,到了1930年代则意味着左翼与京派知识分子选择的分歧。在“象牙塔”与“十字街头”之间,鲁迅是鼓励青年人走向十字街头的,而朱光潜显然更倾心于象牙塔。

综上所述,鲁迅对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反感既可能源于朱光潜“教导青年”的姿态和头衔,也可能与他们在青年读书和青年出路方面的看法存在分歧有关。此外,《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作为开明书店的重点出版物,不断在《中学生》杂志上打广告。而就在《中学生》杂志第60号,也即1935年12月朱光潜发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篇文章的前一页上,也刊登了开明青年丛书的广告,介绍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以及金仲华的《青年与生活》。鲁迅既然如此反感《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而其广告又不断出现在眼前,这无疑加剧了他对朱光潜的不满情绪。

三 “引读者入于迷途”——关于朱光潜的《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朱光潜的《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发表于《中学生》杂志1935年第12月号。距朱氏文章发表十多天,鲁迅即写成《“题未定”草(六至九)》予以批评,㊷与九年前的《写在〈坟〉后面》反应同样迅速。

鲁迅一向关注青少年的教育问题,每当遇到此类问题,都异常敏感,频频出击。施蜇存觉得“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因而劝读《庄子》与《文选》,㊸刘半农嘲笑学生写错字,都引发了鲁迅的反感和批评。㊹如前所述,朱光潜自从写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等一系列著作后,在青少年中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因此,当鲁迅批评朱光潜时,并不是把他当作“一个文坛初出茅庐的小辈”㊺,而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青年教导者”。在《“题未定”草七》中,鲁迅首先批评的是朱光潜的“摘句”。在鲁迅看来,“摘句”对他这样知识广博的读者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朱光潜的文章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其读者主要是青少年。他们阅读既少,很容易受“摘句”的影响。在鲁迅看来,朱光潜的言论并非纯然是一个学术问题,也涉及对青少年的影响,如果不及时纠正,很可能有误导青年之害。

在鲁迅看来,一个负责任的作者应该给青少年以全面、真实、确凿的知识,倘若像朱光潜那样以自己的好恶寻章摘句,从而对作家作品得出片面的结论,对于读书不多的青少年读者来说,无疑会有“引读者入于迷途”的恶果。他认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这和我劝那些认真的读者不要专凭选本和标点本为法宝来研究文学的意思,大致并无不同”。㊻

从这个角度看,鲁迅不仅把朱光潜看成是周作人的同党,也看成是施蜇存的同类。虽然就派别而言,朱光潜和施蜇存一个京派一个海派,看似互不搭界,但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共同之处。施蛰存曾说:“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㊼这论调和朱光潜在《〈雨天的书〉》中所言何其相似!况且,鲁迅在1935年4月写的《“京派”和“海派”》中已经注意到,周作人为施蜇存《晚明二十家小品》题签,又在施蜇存新办的《文饭小品》上联手,形成“老京派打头”“小海派煞尾”的局面。他发现经过京海派之争后,两派已经“团圆”,大有“两界合办”之新趋势。㊽在此背景下,鲁迅已将京派与海派视作同一阵营。

在鲁迅看来,施蛰存和朱光潜,一个搞选本,一个搞摘句;一个劝人读《庄子》《文选》,一个推崇陶渊明,以“静穆”为艺术的极境,都有“误导”青年之嫌疑。施蜇存仅凭鲁迅在《重三感旧》中“劝人看《庄子》《文选》了”㊾八个字,就觉得是针对自己,起而回应,从而引发论战。朱光潜大约并不太关注鲁迅的杂文,因而对鲁迅《写在〈坟〉后面》中针对他的言论和在《“人话”》中的影射并无反应,等到《“题未定”草七》点名批评的时候才有猝不及防之感。朱光潜说:“对鲁迅先生的为人为文我很了解,为避免陷入一场真正的笔战,因此我决定沉默。”㊿

朱光潜对鲁迅的批评保持沉默,避免了战火蔓延,就个人选择来说非常明智,但从我们后来人的眼光看,却又不能不生出一丝遗憾。鲁迅《写在〈坟〉后面》中诚恳的自剖是由朱光潜的文章引发的,但却没有得到朱光潜的回应,这使两个心灵失去了碰撞的一次机会。而鲁迅后来对他的批评,朱光潜或则由于不知情,或则由于多所顾忌而保持沉默,也使两个知识分子之间的“对话”未能实现。当然,关于鲁迅对摘句和选本的批评,朱光潜后来还是有所接受和反省。在《谈文学选本》中,朱光潜说:“选本都不免反映选者的个人好恶以及当时的风气。所以公允只是一个理想,事实上都难免有所偏向。有偏向就有缺陷。”他举了很多事实说明,“专靠选本也有很大的危险,那就是依傍一家之言,以一斑揣想全豹。很少有选本能把所选的作家的真正面目揭出来”。至于摘句问题,在1937年2月22日发表于《北平晨报》的文章《与梁实秋先生论“文学的美”》曾表示:“‘摘句’不是妥当的办法,你提出很多的例证说明你的基本主张,要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自然要读你的原文全豹。”这句半是自嘲半是反省的话可以算是对鲁迅批评的一种间接回应。不过,他在后来与金绍先的谈话中,对“摘句”问题仍有所保留。

朱光潜虽然主研诗论、文艺心理学、美学,但他对中国现代文学也不乏兴趣,除了周作人的《雨天的书》,他还评论过废名的《桥》、戴望舒的《望舒诗稿》、曹禺的《日出》、王文显的《委曲求全》、师陀的《谷》和《落日光》,还为凌叔华的《小哥儿俩》作序。在编《文学杂志》时,在每期的编后记里更是评论过大量现代作家作品。然而对于影响甚大的鲁迅却极少提及。

1948年1月,朱光潜在《文学杂志》第2卷第8期发表《现代中国文学》。这是一篇全面概述现代中国文学发展的文章,肯定了白话文运动的积极意义,并分别对新诗、小说、话剧创作进行了评述。朱光潜对新诗人进行了大胆褒贬,而对小说家的评述则相对谨慎,认为和新诗相比,“小说的成绩似比较好,原因或许是小说多少还可以接得上中国的传统”。关于鲁迅仅一句话:“鲁迅树了短篇讽刺的规模。”在谈到翻译的时候,也只提了一下鲁迅的名字,说“耿济之、曹靖华、鲁迅、高植所译成的俄国小说影响最大”。而在另一篇《谈翻译》中,朱光潜则明确表示,反对鲁迅的“硬译”。按理说,作为著名的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朱光潜对鲁迅的小说应该有较深切的体悟,但他除了上举那句无关痛痒的话,再无其他任何评述,“实在令人惋惜”。这种有意的回避,一方面反映了朱光潜对鲁迅的作品不甚热心,另一方面也暗示出,鲁迅作为一个巨大的存在,对朱光潜的心理所可能造成的威压。正是朱光潜的沉默或回避,使他与鲁迅之间的文字交往无法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对话”,而只能以一种曲折、隐晦甚至难以察觉的“潜对话”的方式存在。这无疑对后来的研究者造成了思考的障碍和索解的困难。

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经历了一个从间接到直接、从隐晦到公开的过程。从1926年《写在〈坟〉后面》中曲折隐晦的回应,到1933年《“人话”》中虽不点名、但溢于言表的反感,到1935年年底《“题未定”草七》中公开的点名批评,中间经过了漫长的酝酿、发酵期。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并非出自偶然,也并非仅仅为了批评京派,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背景,并经过了长久的情绪累积。

注释:

① 李明军、熊元义:《鲁迅的批评与朱光潜的反省》,《文艺争鸣》2012年第12期。

② ⑦ ⑬ ⑭ ⑰ ⑳ ㉝ ㉞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301、302、303、300、303、301~302、300页。本文所引《鲁迅全集》皆出自该版本。

③ ⑤ ⑯ 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一般》1926年第1卷第3期。

④ 鲁迅1926年9月4日到达厦门,9月28日就收到“开明书店所寄书籍、杂志等四种”。(见《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639页)其中想必就有刚创刊的《一般》杂志。大约开明书店此后都将新出书刊杂志寄赠鲁迅,才使他能够在第一时间读到这份刊物。

⑥ ⑧ 朱光潜:《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47、441页。本文所引《朱光潜全集》皆出自该版本。

⑨ ㉗ 朱光潜:《作者自传》,《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2、4页。

⑩ 鲁迅:《书信190116·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第369页。

⑪ 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第15页。

⑫ 鲁迅:《书信261113·致韦素园》,《261113·致李小峰》,《鲁迅全集》第11卷,第612~613页。

⑮ 参见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

⑱ 从予(樊仲云):《〈彷徨〉》,《一般》1926年第1卷第3期。

⑲ 鲁迅:《略谈香港》,《鲁迅全集》第3卷,第452页。

㉑ 李茂增:《无言之美——朱光潜评传》有专门一小节涉及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其中说:“朱光潜与鲁迅没有什么交往,但1935年底,却因为一篇小文章招致了鲁迅的激烈批判。”学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8页。

㉒ 方习文:《绕不开鲁迅的朱光潜》,《书屋》2016年第9期。

㉓ 王攸欣:《朱光潜评传》,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页。

㉔ 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一文对此有所评论,见《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另,房向东在《谁踢的一脚:鲁迅与右翼文人》(青岛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293页)中,也提到这一“过节”。

㉕ 商金林:《朱光潜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77~178 页。该书第四编第十三章“鲁迅对朱光潜的抨击”,分析了朱光潜《〈雨天的书〉》对鲁迅的评论,但未提及鲁迅《写在〈坟〉后面》中的回应。

㉖ 张运池:《青年们的福音——读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开明》1929年第2卷第2期。

㉘ 朱光潜:《朱光潜给朱光潸——为给青年的十三封信》,《朱光潜全集》第8卷,第420页。

㉙ 张天翼:《一个青年上某导师书——关于美学的几个问题》,《中流》1937年第2卷第5期;《某教授致青年导师书(士林秘笈之一):谈应用上的多元论》,《中流》1937年第2卷第8期。

㉚ 巴金:《向朱光潜先生进一个忠告》,《巴金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06页。

㉛ 唐弢:《美学家的两面》,《中流》1937年第2卷第7期。

㉜ 鲁迅:《导师》《我还不能“带住”》,《鲁迅全集》第3卷,第58~59、258~260页。

㉟ ㊳ 朱光潜:《谈读书》,《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8、7页。

㊱ 藤井省三在关于鲁迅与安徒生的论述中推测:最初在外语课本中接触安徒生童话时全无兴趣的周作人,在成为中国介绍安徒生第一人的成长过程中,鲁迅曾给予了不断的指导与启蒙。参见藤井省三《鲁迅比较研究》,陈福康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页。

㊲ 鲁迅:《通讯》,《鲁迅全集》第3卷,第26页。

㊴ 鲁迅:《〈表〉译者的话》,《鲁迅全集》第10卷,第436页。

㊵ 朱光潜:《谈十字街头》,《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23页。

㊶ 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页。

㊷ 鲁迅文后署的时间是1935年“十二月十八—十九 夜”。

㊸ ㊼ 施蜇存:《〈庄子〉与〈文选〉》,《鲁迅全集》第5卷,第348、349页。

㊹ 鲁迅:《感旧以后(下)》,《鲁迅全集》第5卷,第351页。

㊺ 宛小平、朱亚坤:《功利和超功利——基于朱光潜和鲁迅的一场争辩》,《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5期。

㊻ 鲁迅:《“题未定”草七》,《鲁迅全集》第6卷,第444页。

㊽ 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第312~315页。

㊾ 鲁迅:《重三感旧》,《鲁迅全集》第5卷,第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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