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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峰文论中的俄苏话语资源※

2019-05-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冯雪峰论争文艺

侯 敏

内容提要:冯雪峰的文论与俄苏话语资源紧密关联。俄苏托洛茨基等为代表的“同路人”理论、“拉普”的文学阶级论和工具论,以及列宁的党性论等不同文学理论话语的交织影响,在拓展冯雪峰理论视野的同时,也带来了其阐释的困境。这主要体现在其“革命文学”论争、“第三种人”论争中的矛盾与悖论,评论鲁迅的两副笔墨,两种现实主义之间的游移等几个方面。探究冯雪峰文论的俄苏话语资源影响,不仅可以透视其理论的驳杂性、话语间的矛盾与张力,内心的隐忧与焦虑,而且可以管窥中国现代学界接受俄苏话语资源的某些侧面与基本样态。

冯雪峰为人所关注,某种意义上是由于他与鲁迅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鲁迅的细致而微的评论与阐述。冯雪峰关于鲁迅的评论,不仅在当时中国文坛产生重要影响,而且成为后来学界探究鲁迅的重要资源与媒介。但是,冯雪峰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并非仅限于阐述鲁迅,他还是俄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最早的译介者与探索者之一。普列汉诺夫、弗里契、托洛茨基、卢那察尔斯基等人的理论都曾出现在他文学叙述的脉络里。这些来自俄苏的话语资源不仅极大拓展了其理论视野,而且丰富了中国现代学界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认识,为当时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但同时也不应忽视,冯雪峰在汲取俄苏话语资源过程中的某些讹误与缺失,以及这些讹误与缺失给中国现代学界带来的负面效应。

然而,以往学界通常单向度地强调冯雪峰在接受俄苏话语资源过程中的贡献,忽视了对其负面效应的关注,从而没有更好理解冯雪峰汲取俄苏话语资源过程中的复杂性。但对这种复杂性的关注与探究是极其必要的,这一方面可以透视冯雪峰理论的驳杂性,话语间的矛盾与张力,内心的隐忧与焦虑;另一方面还可以由此管窥中国现代学界接受俄苏话语资源的某些侧面与基本样态。

一 两次论争中的矛盾与悖论

冯雪峰作为“革命文学”和“第三种人”两场文学论争的直接参与者,他的言论曾引起当时乃至后来学界的一定重视,但其言论背后的俄苏话语资源影响,特别是这种影响给他带来的阐释困境,以及话语表达过程中的矛盾与悖论等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学界充分的探究与说明。

1928年,冯雪峰译介了由藏原惟人、外村史郎合译的《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并更名为《新俄的文艺政策》,于1928年9月由光华书局出版。这部论著中的托洛茨基等为代表的“同路人”理论给予了冯雪峰重要影响。而此时恰逢创造社大肆攻击鲁迅等作家的“革命文学”论争之时,冯雪峰就用刚刚接触的“同路人”理论介入了对这场文学论争的评述。他在《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中认为,创造社的“小团体主义”倾向是要不得的,他们批判无产阶级革命的“追随者”与“同路人”鲁迅也是错误的。冯雪峰一针见血地指出:“创造社改变了方向,倾向到革命来,这是十分好的事;但他们没有改变向来的狭小的团体主义的精神,这却是十分要不得的。一本大杂志有半本是攻击鲁迅的文章,在别的许多的地方是大书着‘创造社’的字样,而这只是为要抬出创造社来。对于鲁迅的攻击,在革命的现阶段的态度上既是可不必,而创造社诸人及其他等的攻击方法,还含有别的危险性。”①

冯雪峰对创造社妄自尊大的“小团体主义”倾向性的指责,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同路人”鲁迅的保护,②对于当时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左倾激进化倾向具有重要的纠偏作用,而冯雪峰之所以作出如此较公允的评判,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俄苏无产阶级文艺政策中“同路人”理论的影响。

1925年6月18日,俄共(布)中央发布《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俄共(布)中央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的决议》,在“决议”中明确指出:“党在排除反无产阶级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时(他们现在是少得不足道了),在跟一部分路标转换派的‘同路人’中间正在形成的新资产阶级思想体系作斗争时,应当以容忍的态度对待中间的思想形态,耐心地帮助这些必然很多的思想形态在与共产主义各种文化力量日益密切合作的过程中逐渐消灭。”③这份“决议”被完整地收录在冯雪峰译介的《新俄的文艺政策》中,从冯雪峰对“革命文学”论争的叙述理路来看,不难发现这份“决议”的影响痕迹。

“革命文学”论争,在党的调解下,随着“左联”的成立而宣布告终。但紧接着又发生了中国“左联”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文学论争。冯雪峰是这场论争的重要参与者之一。然而有意味的是,冯雪峰并没有像“革命文学”论争时期那样,以单纯的“同路人”理论介入此次论争,他在这次论争中较以往显得更为激进,这在其批判胡秋原的过程中体现得尤为鲜明。

胡秋原曾在《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批评》一文中认为钱杏邨是一个“最为庸俗的观念论者”,虽然以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自居,但其理论实际与马克思主义相去甚远,“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反面”。④针对胡秋原的言论,冯雪峰极为愤慨地指出:胡秋原并“不是为了正确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而批判了钱杏邨,却是为了反普洛革命文学而攻击了钱杏邨;他不是攻击杏邨个人,而是进攻整个普洛革命文学运动”⑤。冯雪峰进而断言:“胡秋原先生自己无论怎样爱洁,高尚,同时我们相信他本人和那些反革命派人也确有多少的不同,但事实上他至少被他们利用着,并且他也仿佛甘心被利用,在群众面前他已经是敌人的冲锋队里面的一个了。”⑥冯雪峰这种激进的批判态势,已经和“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判若两人。

冯雪峰文学理论话语的逆转,不应忽视俄苏政治现实和历史文化语境的重要影响。1927年11月,托洛茨基在与斯大林的斗争中失败,托洛茨基被开除出党,接着又被驱除出境。托洛茨基彻底成为批判和清算的对象。受其影响,在中国,“托派”也逐渐成为“机械主义”“修正主义”的代称。冯雪峰也全面执行党的文艺政策,批判“托派”的“同路人”等相关理论。⑦在批判“托派”的同时,冯雪峰于1928年至1930年间还翻译了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之社会的基础》,普列汉诺夫的《艺术与社会生活》《论法兰西的悲剧与演剧》,列宁的《科学的社会主义之梗概》(《卡尔·马克思》)、《论新兴文学》(《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和弗里契的《艺术社会学的任务及问题》等一系列理论著作。俄苏的这些理论话语资源,极大地拓展了冯雪峰的理论视野,加深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识与理解,同时也成为他审视与评判“自由人”“第三种人”的重要理论依据。实际上,冯雪峰1930年代强调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密切关系,并以此来批判“自由人”“第三种人”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自由主义倾向,其理论的源头就是他于1929年翻译的普列汉诺夫的论著《艺术与社会生活》。但值得注意的是,冯雪峰并非完全认同普列汉诺夫的理论观点,他理论的主要源头是在列宁那里,在列宁与普列汉诺夫之间,他明显有着向列宁极度倾斜的态势,这在他批判胡秋原的理论话语中得以清晰彰显。冯雪峰曾言:

胡秋原先生是不能心服列宁的原则之在文学上的应用的,而只是舍不得朴列汉诺夫等;因此,他反对“世界革命文学杂志”和苏联共产学院对于朴列汉诺夫等的批判,他不承认朴列汉诺夫的艺术理论之中有孟塞维克的要素,自然他就不能批判地接受了朴列汉诺夫的一切。这却是我们不同意的态度。

列宁的关于文学和哲学的党派性的原则,当然应该在普罗革命文学创作上,尤其在批评上来应用,发展;问题在于应用得正确不正确。⑧

从以上表述中可以看到,列宁的党派性原则是促使冯雪峰理论话语逆转的一个重要原因,依据列宁的党派性原则,冯雪峰批判了普列汉诺夫的孟什维克倾向和胡秋原的文艺自由主义倾向。

从批判“托派”的“同路人”理论,到有保留地接受普列汉诺夫的文艺理论,再到积极认同列宁理论的党派性原则,通过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冯雪峰似乎已经完整地建构起了自身的理论体系,他已经俨然成为一个强调党派性原则的名副其实的列宁主义者,但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实际上,冯雪峰在积极认同列宁党派性原则的同时,他并没有停止对“同路人”理论的探索与思考,这在其评判“第三种人”苏汶的理论话语中体现出来。

有意味的是,冯雪峰评判胡秋原和苏汶几乎是同步进行,但是对于两人的态度却迥然有别,如果说冯雪峰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凭借列宁主义的党派性原则,以更加激进和粗暴的姿态批判了胡秋原,那么,冯雪峰则是依凭“同路人”理论,以较为温和而委婉的语态批评了苏汶。冯雪峰认为,苏汶及其所说的“作者之群”虽然对革命是动摇的,他们是“蔑视群众的”,甚至他们的一些言论“实在也含着很大的反无产阶级的、反革命的性质”,但是他们“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不但如此,他们并且可能成为我们的友人,有些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只要我们对他们有好的‘无产阶级’的领导”。⑨基于此,冯雪峰指出:“我们不把苏汶先生等认为我们的敌人,而是看做应当与之同盟战斗的帮手,我们就应当建立起友人的关系来。”⑩

从冯雪峰以上的言论来看,我们可以切实感受到其“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同路人”理论的延续。而冯雪峰之所以会以“同路人”的理论审视“第三种人”问题,一方面出于冯雪峰与苏汶之间的友情。在1920年代末,冯雪峰与苏汶、施蛰存、戴望舒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同时他们还集体编辑了《文学工场》杂志,用以翻译介绍俄苏理论及其作品。正是出于友情,冯雪峰不忍以敌我矛盾来估衡他与苏汶之间的关系。据施蛰存回忆:“关于‘第三种人’的论辩掀起以后,雪峰和杜衡(苏汶)常有会晤,他是想当一个挽回僵局的调解人的。在他写的那篇总结性的文章《关于‘第三种人’的倾向与理论》里,语气之间,也还是把苏汶期许为同路人。”⑪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党的文艺政策的调整。1933年11月3日,中共临时中央负责人张闻天,以“哥特”的笔名发表了《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一文,此文发表在中共中央机关报《斗争》上,足见这篇文章在当时的分量。张闻天在文中批评了左翼文艺的“左”的“关门主义”的倾向,承认了“第三种文学”的存在,他把“第三种文学”视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文学之外的“革命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并指出:“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同盟者。我们对于他们的人物,不是排斥,不是谩骂,而是忍耐的解释说服与争取。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无产阶级对于小资产阶级的领导,实现广泛的革命的统一战线。”⑫不能确认张闻天是否阅读过俄共(布)中央1925年发布的有关文艺政策的“决议”,但从其叙述理路来看,张闻天以忍耐的方式解释说服与争取革命小资产阶级文学家和“决议”中“以容忍的态度对待中间的思想形态”的观点,几乎如出一辙。这不能不引起曾经译介“决议”,又深受“同路人”理论影响的冯雪峰的强烈共鸣。也正因此,当张闻天的文章发表以后,冯雪峰不仅迅速响应了张闻天的号召,而且写作《关于“第三种文学”倾向与理论》《“第三种人”问题》等文章给予理论支援。

综上,冯雪峰一方面批判“托派”的“同路人”理论,另一方面又在批判的同时对“同路人”理论表示积极认可;一方面以列宁的党派性原则激进而粗暴地批判了提倡自由主义文学倾向的胡秋原,另一方面又几乎在同时以温和而委婉的“同路人”理论评论了同样倡导自由主义的苏汶。在“革命文学”和“第三种人”两场文学论争中,冯雪峰明显彰显出了其理论的驳杂样态。这种理论的驳杂样态,及其充斥于理论话语之中的矛盾与悖论,实则凸显出的是冯雪峰在党的阶级话语与个人理论话语之间难以抉择的内心的隐忧与焦虑。这样的隐忧与焦虑,同样投射在其评论鲁迅与建构现实主义理论的过程中。

二 评论鲁迅的两副笔墨

冯雪峰对鲁迅的初次评论是在其《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中,他把鲁迅界定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同路人”,认为鲁迅在艺术上是一个冷酷的感伤主义者,在文化批评上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五四”“五卅”期间,在攻击国民性与人间的普遍的“黑暗方面”,做得最好的是鲁迅。但同时指出,鲁迅没有在创作中暗示出国民性与“人间黑暗”是和经济制度有关的,在批评上,对于无产阶级来说,也只是一个“在旁边的说话者”,因此鲁迅是理性主义者,不是社会主义者;是一个“常常反顾人道主义”的革命“同路人”,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⑬

冯雪峰的论断在当时得到了一些理论家的认可。冯雪峰的文章刚刚发表,李何林就在其编辑的《中国文艺论战》中写道:“在编排的时候,我觉得画室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对于这一次中国文艺界所起的波动以及知识阶级在中国革命的现阶级上所处的位置,都下一个持平而中肯的论判,实在是一篇这一次论战的很公正的结语。”⑭从今天的角度观之,李何林的论断有可借鉴处,但未免绝对。冯雪峰当时还没有和鲁迅见面,对鲁迅的创作也并不十分了解,他对鲁迅的评判主要依据的是其先前译介的俄苏无产阶级文艺理论的某些观点,这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其评论中的某些偏颇,比如他指责鲁迅没有在创作中暗示出国民性与“人间黑暗”是和经济制度有关就有失偏颇;说鲁迅是无产阶级“旁边的说话者”,也未必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但从其他方面而言,冯雪峰将鲁迅视为理性主义者、人道主义者,认为在日后鲁迅的工作是继续与封建势力作斗争,他是一个反抗封建势力的斗士,还是较为准确地抓住了鲁迅文艺思想的内核的。

然而有意味的是,冯雪峰后来又反驳了自己先前的观点,他在写于1952年的《回忆鲁迅》中写道:

我翻译过苏联的《文艺政策》,我很受这本书的影响。……例如我也机械地把鲁迅先生派定为所谓“同路人”,就是受的当时苏联几个机械论者的理论的影响。……我重读了鲁迅先生的几种作品之后,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机械论的错误,但也已经觉得在那篇文章中我完全没有认识鲁迅先生的战斗与工作的巨大的革命意义,这是我的错误的主要所在。⑮

冯雪峰的言论透露出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他认为之前将鲁迅界定为革命“同路人”的观点是错误的,之所以产生这样的错误,根源于苏联几个机械论者的理论影响(托洛茨基等为代表的“同路人”理论影响);二是受这种理论的影响,忽视了对鲁迅的战斗和工作的巨大的革命意义的认识。

其实,冯雪峰之所以写下这些颇具检讨性的言论,重要原因是迫于当时政治形势的压力。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⑯在最高领导人对鲁迅给予高度赞颂的情况下,冯雪峰将鲁迅界定为革命“同路人”的观点显然不合时宜,他不得不以另外一副笔墨,将鲁迅规约进党的序列里。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俄苏有别于“同路人”理论的列宁主义的党性原则,成为冯雪峰评论鲁迅的重要参照系。在冯雪峰看来,在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已经彻底完成了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身份蜕变,他不仅和党建立了极为密切的关系,而且成为“党在文化战线上的一面伟大的旗帜”⑰。而鲁迅之所以转变为具有如此强烈党性的作家,是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和苏联革命密切相关的,“在后期,他承认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道路,信任工人农民阶级的力量,以苏联革命的成功为先例,他对于人类的将来和中国人民的前途就抱有明确的观念和坚定的信念。当然也就抛弃了小资产阶级的立场,而成为共产主义者了”⑱。

在冯雪峰跳跃性的思维里,内蕴着他试图将鲁迅叙述进政党文化逻辑中的强烈意图,但将“一个完全不懂政党文化的独立的斗士鲁迅”突然强硬拉进党的序列中,如何都显得突兀。⑲尤其是在《党给鲁迅以力量》《回忆鲁迅》等论著中,冯雪峰以列宁主义党性原则阐述鲁迅的文化逻辑,显得异常生硬与牵强。冯雪峰对鲁迅党性原则的突显,使他忽视了鲁迅文学世界里的诸多精神遗产,在神化鲁迅的同时,也带来了对鲁迅理解的窄化。冯雪峰一方面竭力将后期(1927—1936)的鲁迅塑造为具有强烈党性的共产主义者,但同时他又无法忽视前期鲁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存在,所以在冯雪峰的有关鲁迅的评论话语里,实际上存在两副笔墨,存在着两个被割裂的鲁迅形象,尽管冯雪峰极力试图弥合前、后期鲁迅之间的裂隙,一度将前期的鲁迅向后期鲁迅的共产主义者身份靠拢,但如何都显得“别别扭扭”⑳。

冯雪峰评论鲁迅的两副笔墨,彰显出的是冯雪峰理论话语中源自俄苏的托洛茨基的“同路人”理论和列宁的党性原则之间的较量与博弈,同时也体现出冯雪峰作为共产党员和普通民众两种身份看待鲁迅时的不同取舍标准。但冯雪峰评论鲁迅的两副笔墨,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是不被认可的,这也成为其日后遭受批判的重要诱因之一。

三 两种现实主义之间的游移

冯雪峰在其文学评论中,有很多篇幅谈论到现实主义问题,但是如果细加分析就会发现,冯雪峰在论述现实主义问题时,始终在两种现实主义之间游移。这两种现实主义:一种是五四时期延续下来的客观反映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另一种是源自俄苏的高度强调党性与阶级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冯雪峰虽然没有直接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但五四文坛主将鲁迅直面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传统却在冯雪峰的理论话语中得以延续。这种现实主义一方面强调作家在文艺创作过程中应该客观地反映现实生活,直面现实生活。这在冯雪峰的理论话语中得到了鲜明体现。冯雪峰曾在写于1946年的《文艺与政论》一文中写道:“现在我们所要求的文艺,并非都要在作品中有政论式的表示。我们不能也不应抱狭隘的态度。我们所要求的是表现生活的真实的文艺。”并热切呼吁:“在要求作家‘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或接受某种思想概念的同时,还应该要求作家要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入的正视,独立的思索,大胆的说出真理的勇气和魄力;在现在,尤其还应该要求给予作家敢于这样大胆地正视,思索和说出言论思想的自由!”㉑另一方面,五四的现实主义传统还彰显出与政治疏离的特质,尤其反对文学对于政治的简单依附关系。鲁迅于1927年4月8日在黄埔军官学校讲演时就曾指出,“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㉒鲁迅这种强调文艺脱离政治束缚而自由的思想,在冯雪峰那里得到了延续。冯雪峰在1940年代针对左翼文学的左倾机械论和教条主义倾向指出:

左倾机械论和教条主义,却是对文艺采取一种过激的主观主义的态度,忽视了文艺的这个客观的原则,结果是使文艺的方法成为文艺即是政治原理或口号的复述或演绎,而文艺的内容则是这类的政治教条和公式,所以说实际上取消了文艺。㉓

以上,我们可以分明看到冯雪峰是一位倡导文艺自由,反对政治对文艺加以直接干涉的理论家,但吊诡的是,这并不是他理论思想的全部,他还抛出了与此几乎完全背离的另一番言辞。他曾在批评“第三种人”时指出,文艺“到底要受着阶级的限制的”,“要真实地全面反映现实,把握客观的真理,在现在则只有站在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上才能做到。所以在无产阶级的作家,首先要有坚定的阶级立场,和伊里奇所说的坚定的党的立场”。同时指出:“照马克思主义者的解释,则一切的文学,直接地间接地都是阶级斗争的武器。”㉔在1950年代,冯雪峰论述源自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时,对于党性和阶级性的强调体现得更为明显。冯雪峰在发表于1953年的《学习党性原则,学习苏联文学艺术的先进经验》一文中这样写道:“如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以实践党性原则为其基本的原则,那么,它就不能成为我们的正确的文学艺术方法。苏联的文学艺术的最重要的、最中心的经验就在于它证明了这一点。正因为苏联的同志们能够努力遵照列宁、斯大林和苏共党中央的指示去从事创造,所以他们能够实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就是苏联文学艺术的先进经验中的最先进的东西。”并进而指出:“在现在,深刻地、有系统地研究苏联文学艺术的发展经过,学习它的辉煌成就和经验,对于我们是极端的需要。而尤其首先的问题,是如何更深刻地去认识列宁、斯大林的指示,也即是如何更深刻地认识毛主席的指示,如何深刻地理解:经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法,为实践党性原则而努力,这是我们文学艺术创造的唯一正确的道路。”㉕

从以上表述来看,冯雪峰在其现实主义理论中对文艺党性、阶级性和武器功能的强调,除了列宁、斯大林党性原则影响外,还有着明显的苏联“拉普”左倾机械论的影响,换句话说,冯雪峰正是以源自俄苏的具有高度意识形态性的文艺理论,规约了当时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然而有意味的是,左倾机械论却恰恰是冯雪峰另一套现实主义话语系统所极力排斥与反对的。这就充分体现出冯雪峰两种现实主义理论无法弥合的矛盾与张力。

注释:

① ⑬ 画室(冯雪峰):《革命与知识阶级》,《无轨列车》第2期,1928年9月25日。

② [俄]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王景生、季耶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③ 曹葆华等译《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俄共(布)中央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的决议》,《苏联文学艺术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6页。

④ 胡秋原:《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批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之辩护》,《读书杂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30日。

⑤ 洛阳(冯雪峰):《致〈文艺新闻〉的一封信》,《文艺新闻》第58号,1932年6月6日。

⑥ ⑧ 洛阳(冯雪峰):《并非浪费的论争》,《现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

⑦ 张欢:《从一次论争、一篇文章、一部译著谈起——谈冯雪峰文艺思想的起步期》,《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⑨ 洛阳(冯雪峰):《“第三种人”的问题》,《世界文化》第2期,1933年1月15日。

⑩ ㉔ 丹仁(冯雪峰):《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现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1日。

⑪ 施蛰存:《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冯雪峰纪念集》,包子衍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页。

⑫ 哥特(张闻天):《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斗争》第30期,1932年11月3日。

⑭ 李何林:《中国文艺论战·序言》,上海北新书局1929年版,第1页。

⑮ ⑱ 冯雪峰:《回忆鲁迅》,《雪峰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31~132、152页。

⑯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658页。

⑰ 冯雪峰:《党给鲁迅以力量》,《雪峰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

⑲ 孙郁:《冯雪峰批评思想里的鲁迅资源》,《华夏文化论坛》2016年第1期。

⑳ 胡乔木:《胡乔木谈文学艺术》,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2页。

㉑ 冯雪峰:《文艺与政论》,《冯雪峰论文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4、197页。

㉒ 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页。

㉓ 冯雪峰:《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冯雪峰论文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页。

㉕ 冯雪峰:《学习党性原则,学习苏联文学艺术的先进经验》,《文艺报》1953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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