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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化禁僭奢条例变化研究

2019-05-20黄学涛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条例

黄学涛

成化时期是明代社会转折的重要节点,《明史》云:“仁、宣之际,国势初张,纲纪修立,淳朴未漓。至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学界对明代由“淳朴未漓”到“渐启骄奢”始于成化的看法稍有不同,有人认为,“正统到正德年间,是明代社会政治、经济的一个转折时期”。也有人认为,成化、弘治是明代社会变迁的分水岭。就明代僭奢研究来看,学者主要根据方志、笔记、文集等资料,侧重于从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讨论明清长时段的变迁,甚少对特定时期进行系统研究。也有学者注意到条例中的奢靡现象,但对禁僭奢例的变化未予关注。僭奢包括僭分与奢靡,唐宋间已有立法。成化“骄奢”现象严重,由大臣进呈皇帝的有关禁僭奢题本、奏本形成的“例”不断增多,且具变通性。成化时期例的频繁出现,固然与皇帝即位的鼎故革新有关,但也说明社会变化而导致例的变通。本文通过成化禁僭奢例研究,揭示了法律因应社会风气变化而变化的轨迹。

一、洪武至天顺年间禁僭奢由律向例的转变

明代对僭奢的关注,始于朱元璋。他在洪武三年说:“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僭侈。闾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而奴仆贱隶往往肆侈于乡曲,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失政也。”此话强调不同等级之间在“服食居处”等日常生活中的攀比,尤其是“僭礼”会导致社会失序,进而引起政局不稳。他在明初颁布的律令中屡屡出现禁僭条,洪武三年《大明令》、洪武十九年《大诰续编》等均有相关僭礼的明确规定。次年颁布《礼仪定式》又有详细规定。洪武三十年《大明律》专列“服舍违式”规定“凡官民房舍、车服、器用之类,各有等第”。对诸如“庶民僭品官,卑官僭尊官之类”的违式者,“有官者杖一百,罢职不叙,无官者笞五十,罪坐家长,工匠并笞五十”。此外还有违禁,“龙凤文,御用之物,非官民所宜有而僭用之,故曰违禁”。违禁者“官民各杖一百,徒三年,工匠杖一百,连当房家小起发赴京籍充局匠,违禁之物并入官”。

尽管明初律令对僭用服舍课以杖刑,但朱元璋又常对僭越者法外用刑。洪武八年廖永忠以僭用龙凤处死,胡惟庸、蓝玉等人也因服饰僭越获刑,“胡惟庸等擅作威福,谋为不轨,僭用黄罗帐幔,饰以金龙凤文,迩者逆贼蓝玉越礼犯分,床帐护膝皆饰金龙,又铸金爵以为饮器,家奴至于数百,马坊廊房悉用九五间数,而苏州府民顾常亦用金造酒器,饰以珠玉宝石,僭乱如此”。此举为服舍违式开了杀戒,这一条例在洪武三十年《御制大明律序》中被革除,“法司问刑只依《律》与《大诰》议罪。递年榜文禁例,尽行革去”;笞杖等刑罚“悉照今定赎罪条例科断”。据是年六月《官吏赎罪事例》记载:“命部院议,凡内外官吏犯笞杖者,记过”。

永乐帝即位,又对洪武条例进行重申,“以洪武中所定一切制度,图示中外,俾人知遵守”。永乐二年,他以洪武年间廖永忠、胡惟庸、蓝玉“器皿服饰僭分”被灭族亡家为依据,处死在靖难之役中的对手陈质,理由是“僭用亲王法物,置造龙凤袍服”。但此例也顺带涉及“官员人等犹有越礼僭分者”。永乐令礼部再次画图出榜,申明太祖冠服制,“有仍前犯者,治罪如律”。此虽然强调依律治罪,但永乐七年又宣布处死人匠,“服饰器用已有定制。如今又有不依着行的,恁说与礼部,着他将那榜上式样画出来,但是人匠每给与他一个样子,着他看做。敢有违了式做的,拿来凌迟了。”此例是因“比来臣民数有以越礼僭分罹刑宪者”,遂出榜使“诸色工匠俾知遵守”。永乐帝也颁布了赎罪条例,令杂犯死罪以下输米赎罪。十七年又“令现发做工笞杖徒流罪囚,有愿并工运砖者,每人日运四个,各照所犯计算”。纳米、运砖从此被广泛用以赎笞杖等罪,并适用于服舍违式。因永乐十九年,令“法司所问囚人,今后一依《大明律》拟罪,不许深文,妄引榜文条例”。故洪、永间“服舍违式”律相对固定,但与之相匹配的刑罚措施却不断以例调整。

洪武、永乐初,生活水平总体不高,“彼时百姓初脱乱离之苦,凡百用度取给而止,奢僭甚少,中间奢僭犯礼者,不过二三豪家”,大部分百姓尚是“用度取给而止,奢侈甚少”。仁、宣之际,社会经济明显恢复,“百姓充实,府藏衍溢”。此时,教坊司出现革化帽衣服违式,治理方法不详。但仁、宣二帝在即位诏中申明依《大明律》问刑,似乎暗示仍以律禁奢,社会呈“俭朴淳厚,贵贱有等”现象。

正统年间,社会“公私富足,庶几成康之世”。正统元年赋税征银,白银货币化初露端倪,刺激着人们的各种欲望,僭越首先在现任官绅中出现。时京城“文武百官多有僭服麒麟等项花样,有五品亦系金带,又有五品以下令人引道虚张声势”。此前英宗在即位诏中申明依《大明律》问刑,加之朝廷仅令御史、鸿胪寺治罪,僭服并未引起重视。僭奢风气愈演愈烈,正统十二年,京城僭服“织绣蟒龙、飞鱼、斗牛及违禁花样”的事传至宫中,英宗令工部通谕:“此后敢有仍蹈前非者,工匠处斩,家口发充边军,服用之人亦重罪不宥。”这一处罚远重于《大明律》中服舍违式的规定,重处的出发点是惩僭。

正因为正统间已用例破律,英宗复辟后顺势推进了例的适用范围,天顺元年下诏说:“法司今后问囚一依《大明律》科断,照例运砖、运灰等项赎罪发落,不许深文。”此举被认为是“依律照例发落”的依据。天顺元年京城“富豪竞趋浮靡,盛筵宴,崇佛事,婚丧礼文,僭拟王公,甚至伶人贱工,俱越礼犯分”,刑部虽然对“犯者收问如律”,但同时要求“仍罚米以赈贫民”。例不仅被用于赎刑,而且因事起例逐渐成为惯常。天顺二年,英宗在重申正统十二年旧例时,把新生的服色“大鹏、像生狮子、四宝相花、大西番莲、大云花样并玄黄紫及玄色样,黑绿、柳黄、姜黄、明黄等色”纳入官民禁用范围,并新开服用者处死之例,“今后敢有仍前偷效先等花样、颜色、织秀,染造私卖僭用的,拿来本身处死,全家充军”,即凡涉及造、卖、用之人全部处死、家人充军。

从明初至天顺间,僭奢起于现任官员而延及富豪,禁僭奢经历了由律到例的变化过程,例逐渐由法外之刑而适用于解决现实问题,这一变化在正统以后逐渐显著。

二、成化时期禁僭奢例增多

成化时,随着白银货币化深入,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僭奢也远甚前朝,朝廷解决僭奢几乎参考例而不用律,“服舍违式之类,明初有《大明律》,又有《大明令》。中叶以后,部臣多言条例,罕言令者”。尽管成化即位时革除前朝条例,但又申明凡问囚犯“依律照例发落”,即“照例运砖、做工、纳米等项发落”。成化元年八月刑部尚书陆瑜奏:“有力者照例运砖、运炭、运灰;无力者做工并煎盐、炒铁、摆站等项发落”。例不仅直接用于赎刑,也是法司问刑的依据,律则成为故文,“今各衙门官吏人等假作聪明,变乱旧章,多方奉行条例。后蒙英宗睿皇帝洞察其非,著在诏条,使臣民遵守。奈何天语谆切,遵守不能,条例之行,加于旧日”。尽管英宗和成化申明重律,但官吏弃律用例已成惯习,法司量刑也参例而不用律。

现存成化朝禁僭奢例主要收录于《条例全文》与《皇明条法事类纂》(下文简称《条法》)中,《条例全文》收录了天顺八年至弘治七年31年间进呈并经皇帝敕准的1 200余条例,除成化元年至五年、成化十二年、成化二十、二十一年条例缺失外,其他年份条例尚存于世。稍晚的《条法》则是对《条例全文》按《大明律》类目重新编排,《条法》和《条例全文》可以互补。此二书收录了21条禁僭奢例,属成化朝14条,比永乐至天顺朝共61年间禁奢令总和还多。条例名称见下表:

成化朝禁僭奢例统计表

《条法》收录上述条例时,将成化元年、二十一年条例编入《名例类·犯罪事发在逃》与《户部类·男女婚姻》中,成化十三年两例未见收录,其余诸条一并被纳入《礼部类·服舍违式》中。大致保持每隔两、三年就颁发一条禁奢例,反映成化时社会发生明显变化。

成化初,僭奢由现任官员导向致仕官员,但并未形成风气,朝廷只把致仕官员僭用服饰当作一种诈冒行为,起因是成化帝即位时,令“文武官员以礼致仕,五品以上者进阶一级”。《大明令》规定“官员任满致仕,(服色冠带)与见任同”。所以河南“致仕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明知进阶一级止为散官,今五品者束金带,正四品者束金花带,正三品者束花犀带,正二品者束玉带”。巡按河南监察御史赵敔对此十分反感,成化元年他以“似此诈冒,于法难容”而奏请朝廷禁革。

都察院鉴于河南致仕官员“明知故犯”地僭越服饰,于成化元年八月初六日出台“为民致仕官不许擅换冠带服色例”,据此“五品以上致仕文武官,擅自升职换带者,自文书到日为始,许令随即自行改正。……冠带闲住致仕者,服制冠带悉照致仕品级,敢有仍前僭妄故违,不行改正者,事发,应提问者,就行提问;应奏请者,径自奏请拿问,俱依律照例发落”。因《大明律》并无致仕官诈冒的规定,所以都察院要求奏请拟罪,但仍可按例赎罪。

自成化元年以后,官民僭奢的现象逐渐增多,朝臣与厂卫纷纷上奏要求立法禁僭奢,例的变化十分明显。

三、成化时期京城禁僭奢例的变化

成化时,北京城的商业化程度和人口规模都超越前代。正统十三年北京城人口约60万。成化初“居民不下数十百万”。城市人口五方杂处,既刺激了经济发展,又冲击了人们的观念,京城僭奢远胜于他省。成化二年二月,禁僭例说,京城“官员军民人等多有不遵定制,僭用服色花样,及妇女人僭用衣服、宝石头面,好生违礼犯分”。礼部根据皇帝指令,在永乐二年针对官员禁僭越例和天顺二年针对民匠、铺户生产、买卖、服用僭礼例的基础上,立例强调“今后敢有仍前僭用者,轻则依律问罪,重则必杀不饶”。例的措辞越来越严厉,一改《大明律》僭用者杖徒而开杀戒,对僭越重惩始于成化,说明社会僭越的普遍。

成化时社会奢靡成风,还与皇帝有关,他因宠爱万贵妃,多次派宦官往国内外搜求珍宝,引发了豪门巨贾对奢侈品的跟风。成化二年七月二十四日户科给事中丘弘上奏要求禁革:

近年民俗日事奢侈,富贵之族,食禄之家,窃奢极巧,骄肆无度。至有一服器价值千金,一筵席用费万钱。军民僧道皆得以服锦绣之服、金线之靴,娼优下贱皆得以用宝石首饰,金织衣袍。床帷屋壁拟于宫阙,饮食器皿僭以金玉。惟事斗丽而夸多,不顾逾礼以僭分。民之奢侈一至于此。若不痛为禁革,将见财竭民穷,为患非轻。

所谓富贵之族、食禄之家,显然指京城仕宦、勋戚,他们与宫廷或多或少保持联系,把玩时尚,进而引起军民僧道和娼优的盲目跟风,斗丽争艳风气逐渐弥漫。丘弘劝宪宗带头“远珍奇,绝玩好”。时淮扬一带正闹饥荒,禁奢也势在必行,但禁奢会触动权贵的利益,故丘弘言禁奢却重心在禁僭,因为后者更有法律依据。他建议礼部、都察院说:

除文武大小官员衣服,许用纱罗纻丝,花样照依品级,器皿止许用银,首饰不许用金。其余军民、舍余、僧道、吏典、倡优人等衣服,许用绫绢布,不得僭用织金花样、金线皂靴,首饰不许用银,器皿止许用磁漆,其宝石一应官民不许僭用。

唯有如此,方能“上下有章,用度有礼,非惟可以去奢侈而禁僭逾,抑亦可以节财用而厚民生”,仍明知故犯者“将犯人并制造匠人通行拿送法司,枷号示众,治以重罪”。礼部因“服舍器用具有定制”而未接受他定立服饰的提议,仅采纳其处置僭越及问责工匠建议,原因是永乐七年四月已有凌迟违式工匠、成化二年二月有惩治僭越现行事例。这两条例为礼部接受丘弘建议找到了依据,“在京行巡城御史及五城兵马,在外行各布按二司直隶、顺天等府州县官员,严督官吏、军民人等遵守奉行,如有违犯,就便捉拿犯人,并挨究制造人匠,照依原奉钦依事例问罪发落”,即犯人与制造匠均“枷号示众,治以重罪”。

窃见风俗崇尚奢侈,服器虽有定制,而僭之者多;屋舍虽有定式,而违之者众。嫁娶论财,惟华糜之相夸,丧葬务外,惟多仪之相衔。一筵之费或至百金,一葬之营或至荡产。故富强者肆为贪暴,贫弱者室无宿储。争讼不息,盗贼繁多。一有水旱之灾,公廪既虚,私藏又乏,民不聊生,或至相食。究厥弊源,率为奢侈。

奢与僭已成为社会公害,“盖奢侈则用必多,用必多则财不足,财不足则贪暴行”,罗璟主张“申明洪武、永乐旧制,俾臣民永承遵守,所司时行觉察,有奢侈犯禁者,痛加惩治”。宪宗表示赞成。礼部遂以永乐二年十月、永乐七年四月、成化二年二月和八月均有禁僭奢之例,认为罗璟题奏“切中时弊,诚宜痛加禁革”,并申明“今后官员军民人等,务要依洪武、永乐颁降定式,不许僭用奢侈,如有仍前违犯者,照依成化二年二月二十二日钦奉圣旨事例施行”。据此,礼部遂立“禁约奢僭例”和“禁约官员军民人等服器屋舍嫁娶丧葬等项不许僭用奢侈例”两条内容相同、名称迥异的例,以示禁僭禁奢态度坚决。

京城铺户在部院反奢僭中首当其冲。明初铺户主要指城镇拥有铺籍的铺居之民。北京铺户除负担正役外,也为官府评估物价。另外,铺户还需承担商役,洪武至宣德时,铺户轮流为官府供应或承买物资,正统至正德间改为铺户纳银,官府召商买办。官府采办权力扩大,官员逐渐涉足铺行。时成化帝宠爱的“万妃酷爱宝石,京师富家多进宝石得宠幸,赏赐累钜万,内帑几为之空”。这些经营珠宝珍奇的铺户实际上由锦衣卫官校、品官、皇亲贵戚控制。他们能把握皇室需求,从而获利。铺户成为京城奢靡的因素之一,时邱浚说:“市肆所陈,虽商贾之事,然而风俗之奢俭,人情之华实,皆由于斯焉。”

锦衣卫铺户贩卖奢侈品获得巨利引起了户部警惕。成化六年户科丘弘再次上奏:“近来京城内外风俗多尚奢侈,不拘官民军匠、倡优下贱,概用织金衣服、宝石首饰,僭拟无度。及遇婚冠一切大小酒席,皆用簇盘糖缠饼锭,上下仿效,习已成风。”此与他在成化二年上疏大同小异,但侧重点偏于禁奢。因社会对奢侈品需求增加,导致商家抬高价格,“访得在京有等射利之徒屠宗顺等数家,专以贩卖宝石为事。高抬无根之价,本值一两抬至百两,本值十两抬至千两。甚至以进献为名,或邀取官职,或倍获价银”。奢侈品贸易一本万利,屠宗顺等因贩卖宝石而“邀取官职”,景泰六年“升屠宗顺为副千户,屠芝为百户,仍于御用监办事,二人专献宝石以规利者也”。成化帝即位后,屠氏又迎合皇帝的奢侈心态,赚得盆丰钵满,引起他人竞相效仿,“奸人屠宗顺辈日献奇异宝石,辄厚酬之,糜帑藏百万计,有因以得官者,都人仿效,竞尚侈靡,僭拟无度”。人人仿效,就会形成社会射利的欲望,“时方尚宝石器玩,小人之乘时射利者,作为奇技淫污,以邀厚利,内外交通,互相估价”。奢靡已经成为京师的社会时尚。

就在此时,“山东六府、直隶大名、广平、顺德三府及河南地方”,接连发生旱灾,官府无力赈济,“饥民流集京师”,粮食更加缺失,享受朝廷补贴的国子监生都“率多缺食”。京城粮食缺乏,对社会稳定极为不利。遏制逐利竞奢就成为丘弘题本的重头戏,他提议以成化初年禁僭例处理屠宗顺等,“一应官民人等务照定制,服用敢有仍前越分僭用织金花样宝石首饰,及用簇盘糖缠饼锭,造者、卖者,许锦衣卫官校及巡城御史缉拿治罪。仍将屠宗顺等前后倍价卖过宝石等物银两,追征入官,给发赈济,以警将来”。

刑部认为丘弘题本“深切时弊”,并援引成化二年二月十二日例为依据,但“查无冠婚一切大小酒席皆用簇盘糖缠饼锭禁例”。刑部认为“虽无禁例,即今岁歉民饥,合行禁约,婚冠之家,酒席宜从省俭,铺者不许做卖大样簇盘糖缠饼锭,虚费财用。违者依律问罪,纳米发落”。无论是丘弘还是刑部,他们都将饥年、节俭连在一起,对应则是奢靡。此时对屠宗顺案的处理直接关系着国家对禁奢的态度,刑部建议将屠宗顺等一并捉拿,没收其经商所得银两,用于赈济灾民。但成化帝接受了除捉拿屠宗顺等铺户外的所有事项并要求礼部出榜禁约。可见,成化帝对禁奢的惩处比禁僭要宽松。刑部据此制定条例作为嗣后处理同类案件的依据,礼部奉旨转发刑部条例并张榜公示:

今后官民人等,衣服首饰,务遵定制,不许僭分。凡遇嫁娶及置酒席,悉从礼节,不许竞为侈靡。一应铺户人等,并不许仍前贩卖宝石,及做卖大样饼锭等件,违了的,听给事中、御史指实纠举,仍听锦衣卫分巡官并五城兵马缉拿送问。违制之物入官。犯人轻则依律照例发落,重则编发边卫充军不饶。

据此,当僭、奢在一个例中同时出现时,僭主要针对服饰,奢对应嫁娶饮食,禁僭又重于禁奢,因禁僭得到皇帝支持。

四、动用厂卫落实禁僭奢例

成化中,厂卫势力逐渐兴起,禁僭奢例执行力度明显加大,锦衣卫、东厂不仅打击民间僭奢的非法交易,而且积极推动僭奢立法,力图堵塞奢侈品流通的源头。

成化十一年锦衣卫破获徐买儿、秦勉等盗窃案,据锦衣卫镇抚司千户杨瑛奏,此案牵涉官民35人之多,“知情管库销数厨役唐宠,知情买铜行灶人杨福贵、吴福海”,仓库管理人与铺行杂役参与其中,将官府禁用的暗花龙凤盘碟等偷出,“其中或有盗卖与人者,或因私情相送者,不知利害,收藏在家,私自僭用”。龙凤属违禁物,锦衣卫要求犯人“限一月以里,许令赴官出首,与免本罪。中间果有不畏法律之徒,仍藏在家私窃僭用者,听巡视人与火甲挨拿,仍许诸人指实赴官陈告,得实,官司量给官钱充赏,收藏之家治以重罪”。经刑部、大理寺审允,徐买儿等“问拟主守自盗官物等项斩绞徒杖罪名,照例做工等项发落”,依《大明律》监守自盗当“不分首从并赃论罪,并于右小臂膊上刺盗官物三字”,但成化帝要求将35名犯人“着锦衣卫都用一百斤枷于东安门外等处枷号一个月,满日打一百,着役”。徐买儿等因盗用禁物所受处罚明显高于盗窃一般官物。可见,皇帝对僭的憎恶远高于奢。

厂卫又以禁僭为借口极力阻断民间奢侈品流入京城。成化十三年,御马监太监汪直控制东西二厂及锦衣卫。禁僭被提升到新的高度。是年闰二月十四日,由汪直题请仍由锦衣卫千户杨瑛题奏:“义勇中等卫官军匠舍余洪瑛等,各卖违禁玄黄等色纱罗纻丝”。洪瑛等或为工匠,或为舍余,“洪瑛招系义勇中卫中所匠役,与锦衣卫余丁邵永,永清右卫舍人王安,宛平县匠余毛宁,大兴县匠余鲍昶、鲍荣,各黄紫皂等色纱罗、纻丝俱系违禁之物,各不合收买变卖”,这些违禁品包括:

瑛买不知名客人金黄纻丝一匹;邵永买金黄八宝纻丝一匹,蜜褐花纻丝一匹;王安买青纻丝抹黄绒袄一段,官绿抹黄绒裙一段,玄色云八宝纻丝一匹;毛宁买金黄纻丝一匹,金黄四云八宝一匹;鲍昶买玄色云纻丝二匹;鲍荣买玄色云青纻丝一匹,黄茶褐色纻丝一匹,玄色绿段一段,在铺发卖。

《大明律》规定:“凡民间织造违禁龙凤文、纻丝、纱罗货卖者,杖一百,缎匹入官。机户及挑花、挽花工匠同罪,连当房家小起发赴京籍充局匠。”这条法律主要针对织造者,而洪瑛等属铺户售卖,“犯人洪瑛、邵永、王安、毛宁、鲍昶、鲍荣既是买卖生理,各当遵守法度,不合恣意为贩卖违禁彩段,俱属违法”。售卖品来源于机房织造,“若机房之家一概织造,通行贩卖,但恐官员军民人等罔知利害,因而货市私买僭用”。于是货卖与织造均受到惩罚,洪瑛等按律杖一百,可赎罪。同时要求通行南北二京并苏杭等处织造之家,“今后除朝廷供应织造外,不许私将前项违禁纱罗、纻丝织造贩卖”,违者一体拿问,治以重罪。

成化帝同意了杨瑛等题本,并转发礼部执行。礼部援引永乐二年十月二十一日与成化二年二月二十二日例,又鉴于“近年以来,有等玩法之徒,因见前项事例行之年久,视为泛常,恬不知惧,公然置卖者比比皆然”,建议在南北二京及苏杭等处出榜禁约,“今后内外官员军民人等服色花样,务遵祖宗定制,敢有似前故违买卖,照依前项钦定榜例拟罪发落”。此钦定榜例即前述杨瑛等题本。洪瑛案后不久,成化十三年四月又下旨:“玄黄、紫皂、蟒龙、飞鱼、斗牛及违禁官花样缎匹、纱罗,俱不许私织货卖,敢有似前不遵故违者,拿来治以重罪。”可见,私织与货卖成为朝廷禁奢并举的措施。

即便是严刑峻法也难以遏制奢靡风气,成化十四年汪直被派往辽东监军,时锦衣卫指挥佥事赵承文称:汪直“禁革织造违制颜色花样罗缎等件,又将违法之家各治以罪。以此人知警惧,市不敢鬻,人不敢僭,天下臣民侈心才革,甚为便益。奈何遵守未久,旋复如旧玩违”。遵守未久而复旧,表明奢僭之风已有了广泛的社会基础,社会各阶层都被卷入其中,“今军民富豪僭用禁色缎匹、奇异花样以为衣服。虽文官有不如。甚至娼优之贱而朱紫遍体,奴隶之卑而金线做靴。又如婚礼有仪,所以严上下之分,今军民恃财多张锦绮僭造床帐,及用浑金罗缎作衣服,以为嫁娶,而炫耀于通衢,显荣于大市,僭拟之极,一至如此。”僭奢远甚从前,尤以服饰最著,法令已形同虚设。赵承文要求重申汪直旧例,得到礼部同意并形成“禁约僭用浑金禁色缎匹花样”例。

厂卫出手落实禁僭奢条例,客观上加剧了京城铺户对奢侈品贸易的垄断,“客商惯来京者,到于附近地方,令人报知熟识之人,将货不赴分司投税,私引在家发卖”。权贵借商铺公然截留入京商品,“近时权贵之家多在京通州、张家湾等处修造市肆,邀留商货,与民争利”。这就造成京师奢侈品减少而价格更加攀升。

五、江南对禁僭奢例的态度

明代江南以丝织业发达著称,丝绸贸易促进了江南市镇经济繁荣,以丝织业为支柱产业的苏州因丝绸交易明显转型,时吴县人王锜说:“正统、天顺间,余尝入(苏州)城,咸谓稍复其旧,然尤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麟,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这一现象反映的正是苏州商业的兴盛。江南官员几乎一致支持禁僭奢例,原因是商户违规织造获利,令朝廷收入递减,要求“严加禁约”。

成化二十年,巡按浙江监察御史林诚奏称:“臣巡历地方,乃财赋至殷,甲于天下,只因利滋弊熟,官贪吏暴,以致钱粮财库,不归于公上,而多入于私家。”江南因商业而富庶,但官府不但未享受红利,反被奢侈消费连累,“苏杭等府织造纱罗缎匹等项,较之正统年间,其价高而物反不如。窃闻乡耆,皆因地方养蚕出丝,与工匠织造,比前不能加多,而近年天下风俗奢侈,僭用加前百倍。”江南的丝绸消费,不分贫富阶层,全民皆然,“苏、杭等州,江南繁华之地,不特富豪之家,甚至贱品市井之人,屠沽闾阎之辈,婚男嫁女及倡优歌妓,夏则纱罗,冬则缎匹,织金秀彩,花样服色,争尚奇巧,全无忌惮”。奢侈成俗,“习俗奢靡,愈趋愈下。庶民之家,僭用命妇服饰,加以钑花银带”。民间习以为常,“庶人之家而拟诸尊爵者之饰盖,往往而是偃然安之,殊不自知其僭也”。民间僭奢造成“以此有限之产物,给彼无穷之滥费,宜其物价腾涌,人趋滥恶,以致供应织造,往往多不如法。不特官加以罪,民受重陪,而天下风俗所系,国家名分所系”,进而呈请“禁约奢僭,以需国课”。

为保障京城丝绸供应,林诚主张出榜禁止京城市井屠沽、倡优歌妓僭用丝绸。都御史朱英则援引《大明令》《礼仪定式》及成化二年二月例、成化七年正月例,积极附和林诚之说,“缘前事例行之既久,人心玩怠,奢僭易生”,建议重申前例。林诚还主张议定民间应用之数,实行连坐,并将禁物纳官变卖,以备赈济。这一建议遭到朱英的反对,理由是军民之家贫富不等,难定数目,仍按旧例依律照例处罚,并允许民间检举揭发。

奢侈风气加剧了江南社会的贫富分化,成化二十一年温州府训导郑璟说,温州、台州、处州等地“华丽僭用金银头面,锦绣衣服,倾赀破产,亦所不惜”。由此而导致溺婴增多,浙江温、台、处民虑所产女子婚嫁之费,往往溺死,“残忍不仁,伤生坏俗,莫此为甚”。此“伤生坏俗”的流行,增加了成化帝禁奢的决心,他感叹:“人命至重,父子至亲,乃以婚嫁之累,戕恩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实有司之责。自后民间婚嫁妆奁称家有无,不许奢侈,产女仍前溺死者,着邻里举首,发戍边方。”当然,一纸禁令,已经难以改变社会风气,相反,奢侈之风已经向其他区域蔓延,“宁、绍、金华等府,江西、福建并南直隶概属州县,亦有此弊”。官府通行的做法就是出榜禁约,令里老邻佑举首治罪。

六、成化禁僭奢例的影响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明孝宗弘治即位。他并未革去前朝条例,因为早在成化时已发现尽行革去之不妥。由于弘治并未革除成化条例,法司常弹性执法,“内外衙门问刑官,假国法以作人情,任己意以为重轻。欲入人罪,律重则从律,例重则从例;欲出人罪,律轻则从律,例轻则从例。法无一定,事不归一,与祖宗之成法,甚变乱矣”。因此,社会奢靡更盛,时户部郎中李梦阳说:“今商贾之家,策肥而乘坚,衣文绣绮谷,其屋庐器用,金银文画,其富与王侯埒也。又蓄声乐、伎妾、珍物,援结诸豪贵,籍其荫庇。”面对奢僭现象,有官员主张用律,也有官员建议援引成化条例。

弘治元年,马文升由南京兵部尚书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后,立即着手把他在辽东禁奢的经验加以推广。他于闰正月十三日上奏指出僭奢风气之严重,“近年以来,群小用事,恣肆奸欺。贩卖宝石之徒,盗窃府库银两,供帐、饰服拟于王者,饮食、房屋胜于公侯,以致京城之内,互相仿效,习以成风。……军民之家僭用浑金织成衣服,宝石镶成首饰,僧道俱着丝绢绫罗,指挥亦用麒麟绣补”。问题仍发生在僭服范畴。

马文升认为明初以《大明令》《大明律》《大诰三编》以及《礼仪定式》等规范社会尊卑贵贱等级,效果良好。然而“景泰年间,祖宗成宪,所司奉行未至,风俗渐移”。他建议“将《礼仪定式》《稽古定制》二书内所载,摘其紧要者奏请出榜,晓谕禁约”,违者缉拿问罪,重加惩治,禁物入官。妇人有犯,罪坐家长夫男。四月初二日,礼部根据马文升题本订立新例。马文升奏议在弘治初得以贯彻,十二月初二日,当礼科给事中王纶奏请正服色时,都察院指示:“官员军民僭用服色,止照前例施行,敢有故违,事发一体治罪”,并申明前例为成化二年二月二十二日事例与弘治元年闰正月十三日事例。

弘治朝及之后朝代的事例、条例不少沿袭成化朝。山东是京杭大运河的中枢,也是江南棉花的重要供应地,社会经济商品化水平较高。成化以后,山东运河沿线地区出现“俗渐奢侈”的现象。而官场奢靡尤甚,弘治元年山东监察御史陈宽说:“近年以来,风俗侈靡,且如军民婚姻丧祭,官府到任、公差,置备酒席、礼物,互相好胜,用度无节。虽有禁例,多不遵守,以致货财虚耗,故在官则窃,在民亦穷,诚不可以不禁也。”他建议“申明节次现行事例,严加禁约,务在必行。若官吏怠忽而不察,则罪官吏;军民欺罔而故犯,则罪军民”。而成化二十年十二月例在山东“奉行未至,人多怠忽,若不再严加禁约,则侈靡之风愈炽而不可止息,登垄之徒贪利而终无纪极”。都察院在陈宽题本基础上颁行新例。

弘治时,江南官场的奢靡,比之前代有过之无不及。弘治二年南京锦衣卫带俸闲住指挥佥事吴绶目睹后上奏说:

近年军民官员较于洪武年间,武职已增百倍,其岁支俸禄亦支消百倍,添设文职亦增三倍,皂隶钱马夫人役取利尤多。……官员既多,富盛相尚,奢侈费用,勉强相习。官民所用,奢侈无限极,所以公私积蓄皆虚。

此说虽有夸大成分,但官员数量增多毋庸置疑,由此引发的奢靡也更加广泛。针对这一现象,吴绶建议加大处罚力度,“凡问奢者,十倍追所奢物价,加与远重差役。武职官员奢纵,量罚俸给,革去管事。文职有犯,降调远方。……军民有犯者,一体追物,仍加远重差役”。都察院认为吴绶题本比成化二十年十二月例处罚稍轻,且“前项榜例诏书行之未久,难再覆奏,但恐所司奉行未至,以致奢靡成风,风俗日薄”,要求对违者仍照成化二十年例办理。

弘治时,宗藩奢僭也较为凸出,弘治十三年《问刑条例》专就王府郡主和仪宾服饰僭越立法。成化僭奢例则被收入弘治十三年至十八年间成书的《大明律疏附例所载续例附考》中,其中有“官吏军民人等,但有僭用玄黄紫三色及蟒龙、飞鱼、斗牛;器皿僭用硃红、明黄颜色,及亲王法物者,俱从重治罪,服饰器物追收入官”。此在成化二年、成化十三年条例中均有反映,而弘治时也只追溯前朝,因成化十四年时已发现“自天顺八年正月二十二日以前,一应条例俱奉诏书革去不行,难以编订刊布。其成化元年以后,凡有议奏条例俱已通行”。故弘治时只参考前朝条例。《大明律疏附例所载续例附考》中禁奢例又被嘉靖和万历两朝《问刑条例》抄录,成化僭奢例遂演变为常法。

官府在处置突发情况时也会重申成化条例,正德元年武宗下令禁奢,礼部尚书张昇、都御史张敷说:“成化间例,冠婚之家酒席从俭,近岁过丰,暴殄天物,自今臣民一切燕会,毋得用糖缠饼锭、簇盘、插花粘果及铺造,违者俱重罪。”显然,成化条例仍发挥作用。

结 语

明初朱元璋意识到僭对社会秩序的危害,屡屡在律令等“常法”设条予以遏制,并对僭奢法外用刑以惩治奸顽。永乐至仁宣间,延续洪武朝僭奢政策,并出现禁僭之例。正统、天顺时,随着白银货币化推广,社会经济明显发展,律令已难以遏止官民的僭奢,依律照例发落被普遍用于处置僭奢行为,例的处罚力度加大,犯人情轻可依律照例收赎,情重亦可照例处死、充军。成化以后,商品经济活跃,官民僭奢愈演愈烈,大臣要求惩治僭奢的题本不断增多,成化帝顺势推进“因律起例,因例生例”的进程,出台的禁僭奢例,比之前各皇帝颁布的总和还多,禁僭奢例涉及制造、货卖、使用等各个环节。北京和江南地区僭奢现象在成化时期最为普遍,禁例一方面打击僭奢现象,另一方面又引导官民按等第次序行事,皇帝还借助厂卫机构落实禁僭条例的执行;江南是奢侈品生产的渊薮,禁奢的重点是违规织造之人,同时也防止因奢靡而加剧社会分化,故江南地方官积极支持朝廷禁奢。就京城与江南而言,禁僭与禁奢步调并不一致,京城是重点防僭越,而江南则是重点禁奢靡。由于禁僭和禁奢在执行中的不同步,尽管成化时期出台众多禁僭奢例,但是实际上难以阻止僭奢之风流行。弘治之后,为了防止社会奢靡风气加剧,朝廷在参考成化禁僭奢例基础上,不断出台新例。从成化出台众多禁僭奢例看,明代“渐启骄奢”确实始于成化,此乃明代社会转折表现之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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