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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有银行改革:绝地重生

2019-05-19袁满

财经 2019年10期
关键词:国有银行不良贷款银行

袁满

致敬中国改革开放,《财经》推出《我们的四十年》系列专题第十七集:“国有银行改革:绝地重生”。

邓小平在1979年提出“要把银行办成真正的银行”。时光荏苒,40年过去了,在这期间,四大国有银行从“技术性破产”的“定时炸弹”,到如今全部跻身全球十大银行,在经历了一场“背水一战”的改革之后,脱胎换骨。中國国有银行如何走出困境?怎样完成断腕求生的改革图新壮举?

《财经》杂志总编辑王波明特邀亲历国有银行改革的两大国有商业银行老行长:中国工商银行原行长杨凯生和中国银行原行长李礼辉,共同追忆国有银行改革历程,总结改革经验。

上世纪80年代早期的国有银行实为专业银行,不仅没有股本金概念,也没有风控理念。杨凯生回忆,当时国有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主要由财政全额拨款,定额内流动资金也由财政核定拨款,只有临时性、超季节、超定额的资金需求才向银行申请贷款。随着拨改贷的推行,才有了企业的概念、银行贷款的概念。

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奠定了建立市场经济的总体改革框架,现代金融体制改革破局。1993年12月25日,国务院发布《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工、农、中、建四大国有专业银行向商业银行转型。

但是上世纪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令银行系统背负了沉重的改革成本。杨凯生分析,国有企业自从80年代实行拨改贷之后,扩大再生产主要靠银行贷款来支撑,因此负债率不断上升。至90年代,随着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深入,市场竞争加剧,许多国有企业表现为,一是还本付息能力降低,二是生产管理不适应市场竞争。企业的问题折射到银行身上,导致银行无法如期回收贷款,于是不良率不断上升。

李礼辉从银行业自身经营管理上解读认为,当时中国银行业的财务会计制度与国际财务会计准则有很大差距,最重要的差距在于,不是真正按照权责发生制来执行,所以银行的不良资产,银行每年的风险损失,并没有在会计核算上完全得到反映。但银行虚假的利润上缴了,银行的税收上缴了,不良资产和不良资产的损失却留在银行,因而也造成银行不良贷款率逐年上升。

1997年肇始于泰国的亚洲金融危机,给中国银行业敲响了警钟。自我审视之下,中国决策者发现四大国有商业银行面临资本金不足和不良率畸高的双重困境。而在部分海外专业人士看来,上述两项指标对照,中国银行业已经技术性破产。

对照国际巴塞尔委员会资本充足率不低于8%的要求,以此匡算,中国财政部发行了2700亿元的特别国债,分别注入工、农、中、建四大行作为股本金。杨凯生说,这是中国银行业第一次意识到,银行要有资本金,而且资本金和资产要有一定的比例,也就是银行资本充足率的概念。

同一时期,参照美国重组信托(RTC)的做法,成立四大资产管理公司(AMC),专门负责处置不良贷款。1999年到2000年从四大银行剥离了1.4万亿元的不良资产,以改善银行资产质量。

但是2700亿元财政资金的注入和1.4万亿元不良资产的剥离,并没有换来国有银行发展的康庄大道。2003年初,标准普尔把中国内地银行全部评为垃圾等级,引起哗然。

国有银行再度陷入资本金严重不足,决策层匡算,大约需要补充9700亿元资金才可达到国际巴塞尔委员会要求的8%资本金充足率;不良贷款率重又反弹冲高,官方公开数据是25%,但外界猜测高达45%以上。

亚洲金融危机镜鉴,作为中国资金配置主渠道的国有商业银行如果不能及时变革,将引发金融风险,直接影响国民经济运行。

此外,2001年中国加入WTO,金融开放进入倒计时,按照当初协议,银行业保护期只有5年,中国银行业必须自强,才可以应对外资银行的竞争。

不良贷款问题的反复只是表面现象,这意味着国有商业银行在体制、机制上存在深层次缺陷,必须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李礼辉看来,最大的问题在于金融资源配置的方式非市场化,商业银行并没有完全达到所谓的真正商业化经营的水准。

正是在这样一种共识下,新一轮国有商业银行改革开启。

2002年第二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上,明确提出必须把银行办成现代金融企业,推进独资商业银行的综合改革。

但改革启动必须先解决一个死结——资本金问题。鉴于前期2700亿元特别国债的投入已被侵蚀,财政资金紧张,已无力再度注资。

2003年5月19日,时任央行行长周小川带领谢平等人向温家宝、黄菊等国务院领导阐述了一份19页的演示文档——《改革试点——国有商业银行的财务重组》,在这份报告里,创造性地提出了用外汇储备为国有银行注资的建议。外汇储备以年40%的速度快速增长,从2002年底的2864.1亿美元,增长到2003年底的4032.5亿美元,为注资提供了空间。

2003年9月1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决定由国务院副总理黄菊牵头成立国有独资商业银行改革试点工作领导小组并任组长,小组办公室设在央行。财务重组方案第二天获得批准。2004年1月初,宣布用450亿美元注资建行、中行,两家各225亿美元。

同年全国“两会”期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表示,国有银行改革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改革步骤明确为:重组——股改——引战——上市。

伴随着外储注资,四大行启动了比前期更大规模的二次不良资产剥离。上述财务重组完成后,四大行各自满足了资本充足率的要求,不良率也降至个位数。可谓打扫完了屋子,向股份化改造迈步。按照一行一策的计划:2004年8月26日,中行首家改制为股份有限公司,汇金为唯一股东;2004年9月8日,建行分立重组,分立为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和建銀投资(承接非银行业务),汇金直接控股建银股份85.228%;2005年10月25日,工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成立,财政部和汇金各自持股50%。

按照既定的改革逻辑,引战启动,当时的想法是“引智重于引资”,即通过引进境外战略投资者,提升国内银行业的经营管理水平。但万事开头难。

王波明回忆,建设银行由于是第一家启动引战和上市的国有银行,在与境外机构投资者谈判中,颇为艰难。甚至时任央行行长周小川为了与潜在境外机构投资者会谈,刚下飞机就前往约定的酒店,候至深夜,双方谈到凌晨,但仍无结果。

至中行引战,外界评价也不变。2005年3月,中行与苏格兰皇家银行(RBS)就入股签署了备忘录,一经发布,RBS一天市值蒸发17亿美元。李礼辉回忆,后来由于董事会意见分歧,RBS降低了入股中行的股份比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国有银行IPO上市情况显示,境外投资者已经从当初的“不敢投”变成了“争抢”,几家银行的IPO不断刷新各项纪录,溢价也是越来越高。

建行由于受到热捧,曾两度提高招股价,最终IPO定价2.35港元,市净率1.96倍,超过其战投美国银行。中行逆势而上,获得2.95港元定价,2.18倍的市净率与花旗集团相当。工行首创A+H 同步上市,20倍超额认购创历史纪录,定价3.07港元和3.12元人民币,为中国国有银行最高发行估值倍数,且成为全球最大IPO。

随着国有银行上市后股价大涨,海外投资者巨额获利,有业界人士提出当初的引战定价过低,“国有银行被贱卖”。

对此,杨凯生回应道:“事非经过不知难”。他分析,当年工行引入战略投资者时,境内投资者的热情不及境外投资者,某家机构高层人士在其几番亲自电话沟通后,也只愿认购500万的股票。而工行作为首家A+H两地同步上市的国有银行,如果境内投资者的认购更积极,那么其整体IPO的股价可以更高。

时任中央汇金投资公司总经理的谢平曾对“贱卖论”者回应,IPO价格与引战的价格不可比:一、时机不同,建行引战期间发生了一系列案件和丑闻,影响投资者信心,到IPO时,公司治理的进一步完善,赢得了投资者信心;二、购买条件不同,战略投资者的进入都有明确禁售期,且必须为入股银行提供技术、战略支持;三、建行IPO本身定价较高。综合考虑加权平均因素,战投入股价格并不低。

如今回首,当年国家为打造国有银行 “成为真正的银行”所付出的所有成本,已通过几家银行的利润全额覆盖。杨凯生说,更重要的是,这一轮国有商业银行改革,增加了中国整个经济运行的韧性和刚性。很难设想,没有当时的财务重组,没有改制上市,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能够一枝独秀。

李礼辉称2003年开始的国有银行股份制改革为“涅槃重生”,实现了中国整个银行内部体制制度的根本性改革。而改革之所以成功,除了银行自身的努力和整个金融系统的努力,也得益于天时、地利,因为赶上了中国经济发展最好的周期。

珍惜改革成果!对话嘉宾们以此作结。

视频内容实录

[解说] 进入新世纪的头几年,以“中农工建”为代表的中国国有银行,因承接国企改革转制带来的巨额负债,面临资产清零的技术性破产窘境。然而谁也不能想象的是,仅仅在七八年后,这些曾濒临破产的国有银行,便华丽转身,完成一次世界金融史上罕见的绝地重生,迅速崛起,进入全球银行前十的行列。 在这短短的七八年间,中国国有银行如何走出困境?经历了怎样磨难?如何完成断腕求生的改革图新壮举?

王波明:在21世纪初期,中国的银行体系,特别是中国工商银行,工农中建交,这几大银行,它们经历了一次从破产到世界十大银行,挤进十大银行之列,这也都短短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今天我们请到了两位老行长,专门来回顾这次历程,一位是我们工商银行的老行长杨凯生先生,一位是咱们中国银行老行长李礼辉先生。咱们先开始讲一下中国的银行,其实最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小平同志一直认为银行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中国要办真正的银行。凯生,你先讲讲工商银行是哪一年从央行里分出来的,为什么当初要成立工商银行?

杨凯生:我觉得首先要讨论一下。我赞成你说的这一轮改革是一次凤凰涅槃,但是我不太同意你刚才说的,我们是从破产走过来的。实际上那是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一些西方的同业或者说西方的媒体制造出来的一个说法,当然应该说那时候我们银行存在不少问题,或者说经营当中存在很多困难,我们按照小平同志讲的,要把银行办成真正的银行的一种要求,一步步走过来了,但是说破产其实还谈不上。

说到工商银行,是1984年1月1日正式成立的。从此,中国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银行,在工商银行之前已经成立的,分设出来的,或者是从财政部游离出来的,中国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一起组成了中国商业银行或者说专业银行体系的骨干力量。

王波明:李礼辉,中国银行有点跟其他银行不太一样,因为它好像传承更早一点,你能不能把这个传承给大家讲一讲?

李礼辉:中国有了中国银行这么个名字是在1912年。

王波明:1912年?

李礼辉:那时候中华民国刚刚成立,那个时候是从大清银行改制为中国银行,所以历史上第一次有了中国银行这个名字,中国银行这个招牌,中国银行的经营,一直延续到现在,但是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国银行是人民银行的一个部门,所以那个时候的话,中国银行在国际上基本上是按照商业银行的规矩来经营,在国内的话,更多的是按照计划经济的,按照行政化来经营的。

王波明:咱们中国银行体制,它是跟着改革开放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我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那时候因为是计划经济,好像到80年代后期由于拨改贷大家才有一个企业,我贷了款我得还这么一个概念,之前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当初在80年代的时候,对银行的认识是什么状况?

杨凯生:因为当时的企业主要是国有企业,当时企业简单再生产,或者扩大再生活,需要资金,是怎么解决的呢?如果是固定资产性质的投资,搞项目,搞生产流水线,建一个车间,它要报出计划,经过财政批准后,财政如数地拨给,就是固定资产投资,由财政全额拨款。那么流动资金性质的,财政每年要核定这个企业的所需要的流动资金,这就简称为定额内流动资金,定额内流动资金也由财政拨款,只有临时性的超季节性的,超定额的所需要资金才临时向银行申请贷款解决。

王波明: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随着咱们中国改革步步深入,最后工行、建行乃至农行分出来,变成一个咱们最早的叫四大行体制,那什么时候,两位行长,大家开始注重到银行的风险,就开始聚焦注重银行贷款质量?

李礼辉:应该说对于银行的资产质量,对银行经营的风险,或者说金融风险的关注还是从1998年、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那个时候因为大家对于金融风险的概念,对银行资产质量的控制就提高到全民比较关注的程度。

王波明:凯生你来说一下,为什么那次事件造成了咱们国务院或者咱们各个银行体系的主管部门开始关注到银行风险,是不是也有不良率的增加或者怎么样的?

杨凯生:如果咱们回顾一下可以看到,上世纪90年代末期,东南亚的金融危机或者说经济危机,主要起始于泰国,泰铢的大幅度贬值。

[解说] 1997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肇因于亚洲新兴国家金融制度的不完备,被国际炒家恶意袭击,给它们的经济帶来致命重创。人们惊奇地看到,国际游资通过资本项目交易平台跨境往来,如蚊如虻,逐腥聚散,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一国的央行乃至政府,这无疑给中国国有银行敲响警钟,而来自国企积重难返的不良贷款,则是另一柄高悬在国有银行头顶,无比沉重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杨凯生:这一场波动,或者说危机,使得中国的政府,中国的银行业的管理部门,中国的银行,都开始真正认真审视这轮危机对我们会有多大影响,中国的银行业现在是不是非常健康,中国的金融业、银行业,有没有风险。

王波明:是不是那个时候银行的不良贷款也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就是在1998年、1999年那个时候,有没有?

杨凯生:有,当时银行业的不良贷款应该说是比较高的,为什么?因为中国当时我们银行的主要客户是一大批国有企业,国有企业自从上世纪80年代实行了拨改贷之后,资本注入的渠道变窄了,它们的扩大再生产,它们的规模的扩大,主要是靠银行贷款来支撑的,因此它们的负债率是不断上升的。

李礼辉:那时候我们的财务会计制度根据国际财务会计准则有很大的差距,最重要的差距在于,我们的财务会计制度不是真正按照权责发生制来执行的,所以银行的不良资产,银行每年的风险损失,并没有在会计上、在核算上完全得到反映,银行虚假的利润上缴了,银行的税收上缴,但是不良资产和不良资产的损失留在银行,所以这个原因也造成了银行的不良贷款的水平在逐年上升。

王波明:当然,这是从银行细节来讲,确实也脱不开一个大环境,一是亚洲金融危机,另外还有一个咱们当时也还操作了各种中国的改革,特别是国企的改革,我记得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那时候有一个叫抓大放小,同时又有一个关停并转,当时特别是在东北体现,当时东北的国企的亏损率高达60%,但是由于这种关停并转,到时候就把好些银行的贷款坏账放到银行上,后来地方领导就说,你们银行给贷点款吧,干什么呢?过年包饺子,包饺子的钱都没(有),但是也得银行出,当时银行也得贷。

杨凯生:银行业的不良贷款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刚才说的我们的企业的经营管理机制不适应,企业的负债率比较高,缺乏资本注入,这是一个。另外一个,就是作为政策性银行业务和商业性银行业务没有分离,再加上有些地方政府、地方长官不恰当的行政干预,也造成了一些不良贷款

王波明:就是那个吃饺子的事,理论上应该是政策性的事情去支持。

杨凯生:这是一个可能比较典型的说法,吃饺子贷款,实际上如果按照银行来说,可能就是发放了工资性的贷款,按理说这个并不符合商业银行的信用贷款的原则,并不符合,所以这种现象过去是存在的。

李礼辉:其实从制度的层面上看,那个时候实际上是按照行政化的计划经济的方式来配置金融资源,金融资源并不是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不是由市场来配置的,是由行政来配置的。

[解说] 进入20世纪尾声,12亿人口的大国改革走到重要关口,既要大刀阔斧地进行宏观调整,又要具体而微地做触及每一个人生存状态的深层改革,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先例可依循,充满未知。国有银行如何走出困局呢?

王波明:1998年那次金融危机时咱们国务院,咱们金融管理部门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当时好像有2700亿元对银行,当时想起来给他们注资。一般人理解来讲,你做任何的企业也好,银行也好,你都得有股本金,我就问,工行,你从最早从人民银行信贷部门剥离出来成立工商银行,你有没有股本金?

杨凯生:实际上坦率地说,当时并没有严格地规范资本或者是股本金概念,是承接一部分资产就贷款了,承接一部分负债,比如说存款,有负债,有资产,就开门开始办起来了,后来逐步强调有营运资金了,你办一个分支机构要有多少营运资金等等,也没有一个严格的资本金的概念,真正有资本金的概念就是国际上巴塞尔委员会活跃起来,巴塞尔的协议成为世界上银行比较通行的一个规则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原来银行要有资本金,而且这个概念非常重要,你的资本和你的资产要有一定的比例,也就是说有多大本钱做多大生意,这个概念,第一次增加2700亿元的资本金,就是比照巴塞尔协议当时所说的银行的资本充足率应该达到8%倒算过来的,看来这几家银行好像还缺2700亿元,所以发行了2700亿元的特别国债用于补充工农中建资本。

王波明:那是第一次,那是哪年?

杨凯生:应该是1997年,1998年我记得。

但是坦率地说,补充2700亿元起到了补充资本金的作用,但是它和银行业不良贷款的处置还没有直接的关系。银行业刚才李礼辉行长也讲了,有多年的运作还是积累了不少的不良贷款。

王波明:对。

杨凯生:那么这些不良贷款怎么处理?这些贷款不处置,既是银行自身的包袱,也是相对应的债务人、企业的包袱。所以当时应该说是参照了美国的RTC重组信托公司的做法。中国成立了四大资产管理公司。

王波明:怎么那么快的时间,就是1999年,就一年的时间,这背后的决策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凯生:一个就是1997年、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启发。

王波明:对。

杨凯生:更重要的是经过改革开放十几年的运作,许多国有企业当时的包袱很重,就是历史性的包袱很重。它们的包袱重,对应的就是银行的不良贷款很多,这样运作下去中国的经济就比较困难了。为了解决企业的问题,同时也解决银行的问题, 就决定成立四大资产管理公司,把不良贷款交给四大资产管理公司来做。把银行办成真正的相对比较好的银行,让资产管理公司,按照过去西方的说法,就是“坏银行”嘛。实际上由它们来处置管理这批不良的贷款。

王波明:就这四大行剥出来了多少不良贷款给到各自成立的资产管理公司?

杨凯生:1.4万亿元。

王波明:整个剥出了1.4万亿元?

杨凯生:1999年,第一次剥离是1.4万亿元,其中1万亿元可以说是严格意义上的不良贷款,还有4000亿元是债转股的貸款。1.4万亿元,大致剥离给了四家资产管理公司。4000亿元由四家资产管理公司负责去把这个债权转为股权,1万亿元的不良贷款由四家资产管理公司负责去把它处置回收。

王波明:杨行长,你能不能具体给讲讲在工行是怎么运作的?

杨凯生:当时第一次剥离不良贷款,都是按照不良贷款的账面值,等价收购的。也就是说工商银行剥离出来4000亿元给华融,华融需要向工商银行支付4000亿元的对价。就是这个贷款已经收不回来了,但是你还是需要按照贷款的账面值收购。

王波明:那是4000亿元到底从哪来啊?

杨凯生:我有向工商银行的再贷款。

王波明:就是你从中央银行拿了4000亿元,给了工商银行。然后它把4000亿元的坏账给了你,由你去处置是吧?

杨凯生:对。

王波明:那李礼辉,中国银行对应的是哪个资产管理公司来着?

李礼辉:东方。

王波明:那你记得不记得当时东方从中国银行拿走了多少不良贷款,在1999年、2000年的时候。

李礼辉:1999年我还没有到中国银行,我记得大概应该是2000多亿元。

王波明:现在有了资本金的概念了,1998年,然后又把不良贷款剥出来了,那是不是通过这两次的这么改造,咱们银行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了?

杨凯生:1999年的剥离,我认为是中国商业银行改革迈出的一大步。

[解说] 第一次剥离,代价巨大,但是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顺风顺水局面,仅仅几年间,不良贷款问题再次告急。国有银行将面临第二次剥离、重组的断腕重生。

杨凯生:坦率地说,1999年的这一次剥离并不彻底。这个1.4万亿元,并不是真正的当时商业银行不良额的反映。考虑到剥离了以后资产管理公司处置是会有相应的损失的,这个损失,最终要由财政来承担的,那么考虑到财政的承担能力, 因此就核定了一个额度,1.4万亿元。那么剥离了以后运作几年,后来就发现,第一剥离还不够彻底。第二要真正地让银行能够走上一个刚才你说的康庄大道,需要引入一个新的机制,比如说股份制改造。

股份制改造,就相应的除了一家股东,财政部以外,还有别的股东进来。因此这个时候就发现,恐怕还需要对银行既有的不良贷款做一次集中的处理,这就导致了2003年、2004年、2005年的处置,人家说二次剥离,再次剥离。这个不应该说这是第一次剥离了以后两三年之内又出现了这么多不良贷款。

李礼辉:我们需要从更深的层次来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第一次剥离是没有剥离干净,但是在很短的几年时间以内,这些不良资产还在增加,到了2003年、2004年的时候。那个时候银行的实际不良贷款的水平又达到一个比较高的程度。

王波明:就每年还有新的不良资产在出来。

李礼辉:所以如果说我们不从根本上去解决这样制度性的问题的话,这些不良贷款的问题,它实际上只是个表面的现象。

王波明: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造成它还在不断地在往上不良贷款?

李礼辉:最大的问题在于金融资源配置的方式不是市场化的,商业银行并没有完全达到这种所谓的真正的商业化的经营的这么一个水准。

王波明:就这次2003年、2004年的是又剥出了一堆不良贷款,上一次是剥出了,你说整个行业是在1999年剥了1.4万亿元是吧?这次剥了多少?

杨凯生:这次的金额,四家银行比1.4万亿元要多。

王波明:你上次是剥了4000亿元,那这次呢?就2003年、2004年的。

杨凯生:这次到时候应该是7000多亿元吧。

[解说] 2003年5月19日,时任央行行长周小川带领谢平等人向温家宝、黄菊等国务院领导阐述了一份19页的演示文档:《改革试点——国有商业银行的财务重组》,在这份报告里,创造性地提出了用外汇储备为国有银行注资的建议。当时,财政资金紧张,已无力再次注资国有银行,且上一轮2700亿元的财政注资,救助无果;而2001年中国加入WTO以后,外汇储备连年攀升,2002年至2003年外汇储备涨幅更是高达40%,由2800亿美元增加到4000亿美元。巨量的外汇储备,为银行改革重新注资提供了新的操作思路和空间。

王波明:所以第二个事就是重新注资,这次注资好像国家整个拿出来了,我看有一个数字,大数是工农中建,还加个交行,好像整个大数是9000亿元人民币的概念,就是当时的汇率大概一千四五百亿美元。

李礼辉:刚才凯生行长提到了,其实这个环节就财务重组的环节,对于这几家国有商业银行的改革和发展是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它不仅仅是让我们把院子扫清楚了,而且我们增加了透明度,就对于资本市场,特别对于那时候要引进了的,国内、国外的战略投资者来说,它财务上是透明的。

王波明:对。

李礼辉:而且我们这个透明是按照国际财务会计准则的基本原则来打扫庭院、来透明化的。所以那个时候,其实中国银行的剥离的数量,比工商银行要小,但也是几千亿。这些的话,剥离了不良资产,从银行来说是剥离了,从整个社会来说,它是进一步厘清了债权、债务的关系,而且把那些可能是这种不好运转的,缺乏流动性的这些资产放到资产管理公司。

这样的话实际上给了资产管理公司一个新的业务领域,或者更重要的是给国有企业一个重生的机会,因为如果说国有企业银行的资产就是企业的债务,那时候的企业主要的是国有企业,如果国有企业不能够对它的这些债务进行一个重新整理的话,它同样是没有活力的。

王波明:那这一次作为工行来讲,是接受了多少注资?

杨凯生:我们当时是250亿美元。

王波明:那就是1000多亿元,第一次你也就是200多亿元人民币,这次是200亿美元了。

李礼辉:我们跟建设银行,(都)是225亿美元,其中180亿美元是现金,还有45亿美元是等值的黄金。

[解说] 在国有银行紧锣密鼓地进行第二次剥离不良资产,和再注资的同时,高层决策推动一项极富远见的措施——引入国际金融界最领先的经营者,投资入股。不仅引入资金,中方更看重的是引进行业最先进的管理经验,真正让银行变得像银行,而且成为更加出色的银行。但是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们,正如在国企转制时惊呼“贱卖国企”一样,此时又开始惊呼“贱卖银行”。

王波明:2003年、2004年,我记得是,当时主管金融的黄菊同志,提出来这么几条:进一步剥离把不良贷款剥干净,但是为了防止不良贷款进一步上升,那要引入一个外部机制来帮助把这个银行的治理好,他当时提的叫银行的治理结构,得进一步的改进。所以才有后来几家银行一起去找战略投资者,特别是国际一些比较知名的银行。

我记得引起了社会上很多的争论,因为在当时引资肯定有一个引资的价格这么一个概念,就那一轮不是上市就是引资的过程当中,好像有一个说法就是国有银行贱卖了自己的股份。凯生行长,您对这个事有什么说法?

杨凯生:这个我也听到了,但是这个说法我只能说,不太了解情况,或者是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失偏颇。你比如说,第一,它们进来的价格,就上市前进来的价格都是高于净资产的,都超出净资产的比较低,因为这个净资产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是经过国际审计的。当然也有人说战投进来必须高于净资产,然后这么说是,但是我们是做到了。

第二,我们相对国内的战投进来,实际上国外的战投进来的价格要高于国内的战投,比如说我们的寿保(注:中国人寿保险公司),寿保也是我们的战投,他要比它稍微贵一点,国外的投资者贵一点。但是老外提出我们都是战投为什么价格不一样。

王波明:为什么有区别,为什么我就得贵点。

杨凯生:我们说你比它晚几个月,这资金是有时间价值的,所以它也没办法。

王波明:那你告诉差多少吗?

杨凯生:差几分钱,你同意你就进来,不同意我找别人,我们态度比较强硬,最后也是谈成了。同时如果外国投资者要认为我们有歧视,我们对外开放做的不够,我觉得也没有道理,你进来的比人家晚,你的价格显然要比别人高,至于高多少那是我们双方谈判的一个结果,叫互相认可,所以这一点。再有一个可以佐证它的价格不低,或者说没有贱卖的,是我们真的上市的时候,出去路演一直到上市了,出去路演,国内的当然我们也一样路演,也要吸引国内投资者路演的时候,市场的反应境内外差别是比较大的。

我们到境外去路演,当时姜建清董事长和我分别带一个队,我们第一天就超额认购了,最终的超额认购倍数40多倍。国外的投资者反应还是比较(好)。

王波明:比较好。

杨凯生:公司当时之比中行、建行(上市)的时候形势要好,窗口期要更好一点,反应比较强。但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国内的投资者。

王波明:不积极?

杨凯生:特别是大机构的投资者不是很积极,有点犹豫。

王波明:举个例子。

杨凯生:比如说我曾经找过一个比较大的保险公司,相对比较大的保险公司,我希望它投资,但是它顾虑很多。

王波明:所以你大行长直接出来给打电话,那就是很给面子了吧,但是我就说。

杨凯生:我们是求人。

王波明:但理论上人家这种情况下,人家该入就应该入了吧这个。

杨凯生:人家说了很多理由,我们同时需要很复杂的程序生产等等,我就听明白了。

王波明:就是说白了,人家就不愿意入,不想入。

杨凯生:一直最后说既然你打电话了,我是不是就是投500万元吧,工商银行这么大的体量第一次IPO我募集资金达到220亿美元了。

王波明:就1000多亿元人民币,它入500万。

杨凯生:所以我说,最后我说谢谢、谢谢,就最终。

王波明:把电话给挂了。

杨凯生:最终也没有入,就说明当时境内外投资者对中国银行业的。

王波明:那个看法还是有差异。

杨凯生:所以,我曾经有过一篇文章叫“中国银行业需要澄清的几个问题”,我里面曾经有一句话我记得,我写的,如果当时国内市场的反应能更热烈一点的话,我们的定价水平能更高一点,因为当时工商银行上市有个特点,是境内外同日、同价上市。

王波明:我估计这种贱卖论來自于何方,是因为他们比较了后来在2007年、2008年你们上市以后很红火,然后跟原来那个原始价差距太大,所以他们再以此来推出贱卖论的这么个概念是吧。你来说。

李礼辉:我是觉得提出这种观点的这些人,并不了解我们当时的实际情况,工商银行是在建设银行、中国银行上市以后,它第三家上市,所以那个时候的国际资本市场对于中国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但那个时候国内的市场对于中国的这些银行的情况,我觉得了解还不够深。往前推几个月,在中国银行上市的时候,在中国银行引进战略投资者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非常顺利的过程。

而且实际上这种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是吧。还有一种,我们可能需要考虑的是,在那个时点上,国际资本市场上,国际的投资、银行的分析机构、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对中国的商业银行的资产质量,未来的发展的能力没信心。

王波明:还是有很多疑问。

李礼辉:有疑问的,所以实际上我们需要,我自己说的那个一点,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国际化的信任背书的,我们需要一个权威的,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机构,这种机构成为我们的战略投资者,而且确实他们也在经营管理方面,为我们带来了新的、更高水准的这种制度设计,还有其他管理机制的这种安排。

王波明:我记得其实最难的是建行,建行是第一家引战投。当时我记得,咱们周小川同志已经到人民银行当了行长,带着央行体改办的人,去见花旗银行的总裁,国际大行的总裁在北京。居然人家让他们在酒店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结果去谈,人家还都不要。

我记得苏格兰银行,皇家苏格兰银行做出决定准备投你们,结果说做出结论第一天,他们投你们以后,它自己的股价给抹去了,好像十多亿,17亿美元就没了,就因为国际(市场),怎么你能去投中国银行呢?就是它自己也受损失了,当时是那种情况。

李礼辉:本来是他们的领导层,决定对中国银行投资更大的比例,最后也因为他们内部董事会在审议的时候,也有一部分董事表示疑虑,他们实际投资的时候缩减了对中国银行投资的比例。

王波明:他们想投多少?当时在你们那?

李礼辉:原来应该是他们希望投10%以上,实际上他们投了5%左右,还有其他的5%由香港和其他方面的资本组成一个投资团。

四大银行资产总计

四大银行净利润总计

[解说] 2002年第二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上,明确提出必须把银行办成现代金融企业,推进独资商业银行的综合改革。2003年9月1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决定由国务院副总理黄菊牵头成立国有独资商业银行改革试点工作领导小组并任组长。财务重组方案第二天获得批准。2004年1月初宣布用450亿美元注资建行、中行,两家各225亿。2004年“两会”期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表示,国有银行改革是“背水一战”。改革步骤是重组、股改、引入战略投资者、上市。经过这一系列脱胎换骨的改革洗礼,国有银行在不到十年时间里,完成了奇迹般的惊人跨越,从技术性破产的窘境,到跻身全球银行资产排名前列。而改革亲历者心里还铭记着一笔跨越近十年的大账——当年国家为打造这几家国有银行“成为真正的银行”付出的所有成本,它们的利润都足已还本付息、全额覆盖。

王波明:从改革角度来讲,这么大的举动,又剥出1万多亿元的不良贷款,这次改革又注了近1万亿元资金到各个银行,鼓励大家引进战投改进公司的治理结构。从国务院领导,我觉得做这种决定,从我的角度我觉得有点恐怖,这是很大的有胆量的决定。

杨凯生:当时国务院领导同志说过,这是背水一战,只能赢不能输,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做这样的决策是不容易的,事非经过不知难,好多人事后来评价都觉得挺容易的。

现在国际十大银行排名中,工农中建都是名列其中,而且是排在前面的,盈利能力、市值、各方面的影响力都是大的。

李礼辉:我觉得2003年开始的国有银行股份制改革,对中国银行来说,对中国的国有商业银行来说是个涅槃重生。这里有公司治理机制的改革,有整个银行内部的所有的体制制度的根本性改革。

王波明:根本性的改革。

李礼辉:除了对于银行自身的努力和整个金融系统的努力以外,我们得益于天时、地利,我们赶上了中国经济发展重要的周期。

王波明:周期,对。

李礼辉:在经济中高速发展的时候,银行也好,整个经济也好,它能够创造更高的这轮价值,来弥补过去所积淀的损失。

王波明:曾经咱们银行上市以后,咱们的上市价格,从特别冷的环境到2007年、2008年,比如咱们就说中国银行,它衡量的市净率,好像你们都达到完全很多地超过国际同类银行的水平了。

李礼辉:我们引進战略投资者的时候,差不多是1.2倍,上市的时候是2.18倍,在市场价格最高的时候,我们的市净率应该是在5倍、6倍甚至更高一些。

王波明:杨行长你说了一个观点,你说这两次剥离坏账,可能两三万亿元的规模,通过这次你们银行的涅槃重生,你说都赚回来了。

杨凯生:首先,我说我们改革成功,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佐证,2008年全世界爆发了金融危机,之所以当时的中国经济能一枝独秀,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周期性的,但是中国的银行业在当时,我觉得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中国整个经济运行的韧性和刚性,很难设想,没有当时的财务重组,没有改制上市,在2008年的时候中国的经济表现,中国银行业的表现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平,这是一个。再一个,你刚刚的问题很重要,改制的成本。

这时候中国的外汇储备是不低的,当时和现在比,比现在要少,但是有可能拿出一笔钱来用于这个。当时做这个决策我觉得也反映了中央银行的领导、党中央国务院的领导那种判断,认为这点钱拿出去是能够收回来的,中国的外汇储备支付国际的日常支付完全是足够的,所以下了这么个决心,我个人是这么理解的。

就拿经济成本来说,第一次剥离、第二次剥离等等,核销不良贷款,当然成因是多方面的,但几万亿元的成本,我想明确说的是,这已经通过改制获利覆盖了,改制获利是多方面的,直接的是国有股本的收入,国有财政作为这几大银行的最大股东,分红的收益这是一个,再一个就是上交利税的增加,所以,多方面的收益加起来,我觉得覆盖了改制成本。

王波明:就把改制成本都覆盖掉了。

杨凯生:当然了,我们必须争取改革的成果这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

王波明:谢谢二位!咱们今天有一个很好的讨论,银行改革是你们具体操持这个盘子,在当年参与了改革过程,我觉得向你们二位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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