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封伊朗石油出口,美国恐难如愿
2019-05-19王晓枫
王晓枫
4月22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布,对进口伊朗石油制裁的豁免特许在5月2日到期后将不再延长,也不再有缓冲期。为了展示美国决心,蓬佩奥强调会将伊朗石油出口全面归零,并将严格实施制裁和监督遵守情况。他警告任何与伊朗有石油交易的国家或实体都应慎重行事,因为违规带来的利益与风险不能匹配。
取消豁免是特朗普政府对伊朗采取的最新极限施压手段。2018年5月,美国宣布退出伊核协议。11月,为了避免恢复制裁带来的冲击,特朗普政府给予八个国家和地区进口伊朗石油豁免(中国、日本、韩国、土耳其、印度、意大利、希臘和台湾地区),以便让其有时间寻找进口石油替代渠道,同时避免伊朗石油减产给全球石油市场带来震荡。
伊朗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第三大产油国,据OPEC数据显示,自2018年5月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后伊朗石油出口量和产量均呈现下降趋势。今年1月伊朗原油产量跌至275万桶/天,比2018年5月时的产量减少106万桶/天,这是近五年来伊朗石油产量的最低水平。
对中国石油进口影响有限
虽然原油供应量呈下降趋势,但伊朗仍是很多国家的重要原油供应商,美国能否封杀伊朗取决于这些国家是否配合。中国是伊朗石油主要买家,不可避免受到美国恢复制裁的波及,亿海蓝数据显示,2018年伊朗出口中国原油累计到港量为2022万吨,比2017年减少320万吨,在中国原油进口来源国的排名由第四降至第七,占中国原油进口的7.9%。
一些中国企业利益在这一过程中受到影响,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长臂管辖压力迫使一些中国公司不敢进口伊朗石油,若进口将会面临美国的制裁并遭受直接经济损失。另一方面,若减少或停止进口伊朗石油也会对公司带来损失,例如,一些炼油厂专门设计用来提炼产自伊朗的石油,伊朗是全球最重要的重油出口国之一,含硫量较高,精炼这种石油需要特殊带有脱硫装置设备,若停止进口伊朗石油,这些炼油厂设备将不适合炼制轻质油,造成重大浪费。另一方面,制裁使资金不能正常流转,正常交易受到干扰。
鉴于美国取消豁免许可会对中企利益带来进一步影响,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4月23日回应称,中方坚决反对美方实施单边制裁和“长臂管辖”,中国同伊朗在国际法框架内开展正常的能源合作合理、合法,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中方已就此向美方提出交涉,会继续致力于维护本国企业的合法和正当权益。
美国若对取消豁免不松口,中方如何应对?李绍先认为,美国结束豁免虽然对中国公司有影响,但对中国整体石油进口影响有限,因为伊朗原油在中国原油进出口比例中不是很大,美国一年前恢复制裁伊朗,中方通过一年调整期已经搭建其他渠道。
亿海蓝数据显示,2018年,阿联酋、阿曼、俄罗斯和伊拉克出口中国的原油到港量明显增加。其中伊拉克累计到港量比2017年增加600多万吨,增速达21.6%。如今,中国进口原油前三大来源国分别为安哥拉(19.2%)、沙特(17.1%)和伊拉克(14.1%),紧随其后的是俄罗斯(9.5%)、阿曼(8.8%)、科威特(8.6%)。
虽然有充足的原油进口替代方案,但美国期待中国完全不从伊朗进口石油是不可能的,因为伊朗是中国重要战略伙伴,两国贸易互补性很强,去年1月至11月期间,双边贸易额达到333.9亿美元,其中不仅包括石油交易,还包含在矿产、机械设备、电子产品、钢材建材和轻工产品等领域的广泛贸易合作。“中国是大国,伊朗是我们传统战略合作伙伴,美国的决定会对中伊合作带来影响,但不可能彻底阻止中国向伊朗购买石油。”李绍先说。
美国取消豁免恰逢中美贸易谈判期间,这让分析人士担忧围绕制裁伊朗的分歧是否会影响中美贸易谈判。前海期货能源问题分析师唐伟对《财经》记者指出,中美在某些问题立场不同不会影响两国双边经贸磋商的持续推进。但取消豁免会对中美关系产生一些影响,对欧美关系也是如此,因为美国的单边制裁和长臂管辖方式会损害多数国家利益。
李绍先则认为,对伊制裁豁免问题的分歧可能会成为中国与美国谈判的一个筹码,因为这是美国强加给中国的无理要求,影响中国的正常合法利益。若中国在这一问题上做出让步,那么美国必须要在贸易谈判上给予中国相应补偿。
殃及美国盟友
美国取消豁免给中国带来麻烦的同时,也让盟友苦不堪言,它们能否完全配合也是一个问号。去年11月以来,意大利和希腊虽然获得豁免但为避免后顾之忧因而选择完全停止从伊朗进口石油。另一方面,因为需求量巨大且难以快速寻找到经济实惠的替代卖家,日本、韩国、土耳其则仍在继续进口伊朗石油。
由于资源匮乏,日本是全球天然气和石油主要购买国之一,保障能源安全是日本核心诉求。日本也是伊朗石油主要买家,为了保障原油储备,日本正在加紧囤货,今年1月至3月,日本从伊朗方面进口了1530万桶石油,相当于8.6万桶/天。同时,日本增加从俄罗斯、美国和其他中东国家购买石油已弥补制裁伊朗带来的缺口。
日本一直在与美国交涉,试图延长豁免,日本石油天然气和金属国家公司(JOGMEC)首席经济学家野佳彦(Takayuki Nogami)直言,结束制裁豁免对特朗普而言不是一个好政策。他认为,特朗普政府可能仍会给一小部分国家豁免。另一方面,日本也在积极寻找替代买家,JOGMEC主席细野哲弘(Tetsuhiro Hosono)曾在去年9月在俄罗斯远东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召开的东方经济论坛上对《财经》记者透露,从俄罗斯获得能源对日本很有吸引力,日本正在积极与俄罗斯进行能源合作,这有助日本获得能源安全,增加能源供应多元化。
无独有偶,美国另一盟友韩国也很头疼,因为其是伊朗凝析油大客户,凝析油是炼油业赖以生产石化产品的超轻质原油,伊朗凝析油物美价廉。虽然从去年开始,韩国已经从其他15个国家购买23种凝析油,以尽可能多元化供货渠道,但仍难以完全对冲进口高价油带来的成本上升。韩国能源经济研究所研究员Kim Jae-kyung表示,如果韩国不能为国内石化企业进口便宜的伊朗凝析油,那么制裁豁免结束将带来问题。
相比有能力寻找替代买家和承担损失的日韩,对伊朗原油依赖度更高且经济结构脆弱的土耳其则别無他法,只能全力向美国争取延长豁免期限。土耳其90%以上能源需求来自国外,在这种情况下,随着能源需求增加,土耳其近年来与伊朗关系日益密切。2017年,伊朗石油供应占土耳其原油进口量的45%。
另一方面,面对数十亿美元罚款以及被排除在美国主导的金融体系之外的威胁,许多土耳其石油公司和炼油厂已开始调整与伊朗业务关系,但从替代国家进口会使这些原本与伊朗合作公司增加运输和改造成本,进而转嫁成本并推高油价。若出现这种情况会使土耳其经济雪上加霜,因为对石油进口极度依赖再加上经济不稳定,土耳其特别容易受到油价上涨影响,贬值的里拉可能会进一步暴跌。
在自身能源需求和经济吃紧的双重压力下,土耳其几乎没有任何意愿弃用伊朗石油,因为这将极大增加土耳其的能源进口费用,从而导致土耳其经济面临进一步通胀压力。鉴于此,土耳其总统发言人易卜拉欣·卡林(Ibrahim Kalin)明确表示,土耳其希望继续购买伊朗石油,外界不应指望土耳其就这样拒绝伊朗。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给土耳其豁免许可延期的可能性很大,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若不给豁免会把土耳其逼到死角,那么它就会不顾禁令而选择违例进口伊朗石油,这反而将了美国一军。”李绍先说。
与土耳其的直白相比,印度的情况则更加微妙,印度石油和天然气部长达蒙德拉·普拉丹(Dharmendra Pradhan)表示,印度政府已制定一项稳妥计划,为印度炼油企业保障充足原油供应。唐伟指出,印度可以找到替代买家。去年在美国开始制裁伊朗前,就有消息称沙特计划在去年11月向印度额外供应400万桶原油以弥补伊朗原油减产带来的供应缺口。此外,印度在近几个月增加进口美国原油。数据显示,2019年1月份,印度进口美国石油及石油产品共1382.5万桶,去年同期的进口量为500.4万桶,增量巨大。
然而,考虑到印度是伊朗石油第二大买家,完全不购买伊朗石油对于印度来说几乎不可能。印度过去曾迂回应对美国,通过使用基于卢比而非美元的支付系统绕过制裁。在莫迪主政下的过去五年,经济高速发展的印度对能源需求量激增,从伊朗进口石油数量也随之攀升。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COMTRADE)数据显示,2018年印度从伊朗进口157亿美元石油,相当于其石油进口总量的11%。鉴于此,印度方面希望美国考虑到盟友和战略伙伴利益,允许它们继续购买部分伊朗石油,而不是从5月开始就完全停止购买。
停止进口伊朗石油不仅会为印度带来经济损失,还可能危及其地缘政治战略。李绍先指出,伊朗在印度地缘政治中占有重要位置,印度要利用伊朗牵制宿敌巴基斯坦。印度与伊朗有重要合作项目恰巴哈尔港,去年12月,印度正式在该港的部分港区开始运营并设立办事处。恰巴哈尔港距离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不到200公里,是印度与伊朗进行货物贸易以及向阿富汗输送战略物资的重要站点。美国此次全面制裁也将恰巴哈尔港包括在内,这种局面极度微妙,印度若配合美国,必然损害自身利益。因此,印度虽然表态会寻求其他进口来源,但不会完全配合美国要求。
OPEC反应冷淡
除了要让石油进口国配合,能否彻底封杀伊朗的第二个关键因素则是沙特及其他中东产油盟国是否会呼应美国诉求,提高产量。特朗普政府押注沙特等OPEC国家会弥补伊朗减少的石油产量。去年11月美国宣布全面恢复对伊朗制裁时适逢沙特记者卡舒吉遇害事件,为了换取美国支持,沙特当时积极配合美国要求进行增产,承诺可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增产至1200万桶/天。
然而,这一次情况大有不同, 沙特到目前为止反应冷淡,沙特能源、工业和矿产资源大臣法力赫(Khalid al-Falih)在一份声明中表达了相对中立的立场,即与其他产油国合作确保消费者能获得充足供应,但也要确保全球原油市场不会失衡。OPEC不久前也发出信号称,只有在有足够需求的情况下,它们才会增产以弥补石油供应短缺。
“沙特、阿联酋等海湾国家与伊朗交恶,若通过增产能封杀伊朗,它们不反对。但去年11月增产的失败教训让它们心有余悸。当时美国虽全面恢复制裁,但为伊朗原油主要买家提供豁免期限,沙特等国大幅增产造成原油供应过剩且油价大幅下挫,但伊朗原油出口仅小幅下降。这是一种损人不利己的结局。”唐伟说,鉴于上次的教训,沙特等国这次会谨慎处理且要顾及到OPEC+(OPEC和非OPEC产油国)的减产协议。
沙特等海湾产油国对增产不积极势必会对国际油价带来影响,特朗普宣布豁免到期的决定给原油市场带来一波震动,北海布伦特原油价格跳涨3%,达到近半年最高水平。另据路孚特数据(Refinitiv)显示,伊朗4月石油出口约为150万桶/天,这比起美国去年11月恢复制裁前的出口量230万-250万桶/天已大幅减少。再加上由于委内瑞拉和利比亚的石油供应中断,外界对石油市场供应出现瓶颈表示担忧。
对于原油供应和油价前景,唐伟认为,结束豁免总体上应该不会对原油价格带来更大波动或上涨。即便伊朗石油出口被封零,国际原油市场也不会出现供应缺口。一方面,当前原油库存相对充裕,国际能源署(IEA)数据显示,经合组织商业原油库存虽然在2月减少2170万桶,但28.7亿桶库存仍较五年均值高出1600万桶。另外,市场存在一定闲置原油产能。据IEA估计,当前闲置原油产能在330万桶/天,足够满足伊朗原油遭禁带来的市场空缺。
鉴于美国与沙特的盟友关系,沙特很可能最终仍选择填补伊朗石油减产缺口,但上一次的教训让其会评估要向市场额外供应多少石油。对沙特来说,这个数量不仅要让特朗普满意,也要让买家获得足够供应,同时还要确保不会产能过剩引发油价下跌。
不过,鉴于伊朗是全球重要的重油出口国,可能仍会对重油供应产生影响,发生可购原油品种与炼油商实际需求不符情况。重油又称燃料油,是原油被提取汽油、柴油后的剩余重质油,被广泛应用于电厂发电、船舶锅炉燃料、加热炉燃料等。
根据报价机构阿格斯(Argus)数据显示,伊拉克巴士拉重质油在4月22日跳涨3.1%,收报每桶72.36美元。唐伟分析说,美国制裁对重质油供应确实带来较大影响,近期不同油种间价差变动也反映出当前重质油供应相对更为紧俏。委内瑞拉和伊朗的重质原油在美国制裁下供应显著收缩,俄罗斯和沙特还处于减产协议中,加拿大也是重要的重质原油生产国,但受困于管道瓶颈,难以向北美以外地区销售,美国的原油产量在增加,但主要是页岩油,偏轻质,对重质油的替代作用有限。
对伊政策反思
相比其他外部因素,特朗普政府最大的忽视恐怕就是伊朗政府的应对之策。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4月24日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对外表示,伊朗有信心绕过美国制裁,因为伊朗在这个领域有“博士学位”。伊朗军方则发出更强硬表态,他们再次威胁会在必要情况下封锁霍尔木兹海峡。
对于伊朗方面的应对之策,李绍先认为,伊朗有很多手段,根本用不着封锁霍尔木兹海峡。美国如今制裁伊朗已经今非昔比,封堵措施有多处缺口,不可能封零伊朗石油。首先,俄罗斯是一个大缺口,伊朗已和俄罗斯在里海建立起石油运输机制,伊朗石油可通过里海自由运输到俄罗斯。美国对于里海地区鞭长莫及。
去年9月,俄罗斯、伊朗和土耳其在三国峰会上讨论建立一条特殊的伊朗油气出口路线,即伊朗通过里海附近的管道將原油输送到俄罗斯,在俄罗斯的炼油厂进行精炼,随之借道土耳其送往其他进口国。
其次,伊拉克是另一个缺口。今年,伊拉克和伊朗领导人实现互访,双方签署谅解备忘录涉及石油合作,在两国边境联合开发两个油田。在李绍先看来,伊拉克本身是产油国,签署这样的协议就是要替伊朗转口出售石油。
再次,李绍先指出,国际反恐格局变动使如今的伊朗在地缘政治上左右逢源,伊朗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乃至阿富汗的影响力在本地区无可匹敌,例如,伊朗在阿富汗影响力很大,可以给在阿富汗的美军造成困难。
除此之外,一些国家还可以利用模糊地带与伊朗合作欺瞒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高级顾问威廉·赖因施(William Reinsch)举例说,美国政府将很难对悬挂外国旗帜的私营公司拥有的私人油轮采取行动。如果美国试图这样做,将会引发外交问题。
虽然制裁效力备受质疑,但美国鹰派却并不这么认为,在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看来,美国不再延长豁免是美国及其盟友的一个胜利。与博尔顿一样,这些对伊朗持鹰派立场的人认为,这种豁免使美国对伊朗示强承诺变得毫无意义。众议院外交委员会资深共和党籍得克萨斯州众议员麦克·麦考尔(Michael McCaul)就对该决定表示支持,他认为,这一政策将进一步剥夺“伊朗政权用于破坏稳定活动的资金”。
为了配合制裁,进一步对伊朗极限施压,美国此前还曾将伊朗革命卫队定为恐怖组织,遭到伊朗强力反击,伊朗立即发表声明不仅称美国是“支持恐怖主义国家”,还将美国中央司令部(负责美军在中东、北非和中亚国家军事行动)及其所有相关部队都视为“恐怖组织”。
这一系列在鹰派眼中的成功施压却让一些华府资深中东问题分析师深表担忧。今年适逢伊朗革命胜利40周年,这些分析师反思美国过往对伊朗外交政策,他们指出,特朗普政府希望制裁带来的经济困难使人民逼迫伊朗政府的做法行不通。相反,这种困境将会被归咎到美国头上,增加伊朗人对强硬派支持,使温和派丧失话语权。正如,CSIS布热津斯基委员会高级副主席乔恩·奥尔特曼 (Jon Alterman)所言,特朗普政府对伊朗政策适得其反,我们需要一个广泛联盟来支持美国在中东利益,包括伊朗。相反,特朗普政府却把路走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