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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汤”“办香”及其他

2019-05-17赵志伟

语文建设 2019年1期
关键词:蔡文姬沈园繁体字

赵志伟

近来读江西师大刘世南先生的《在学术殿堂外》一书,收获很大。其中有《怎样培养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人才》一文,谈到这样一件事:

一次,一位文科副教授问我“闇汤”怎么解。我要他拿原书来,一看,原来是四库全书《奔州四部稿》一文中的“闇汤”。这位副教授竟把“汤”看成简化字“汤”。他竟不想想四库的誊录员,写的都是繁体字,怎么会把“湯”简化为“汤”呢?就这么一种水平!克罗齐说得好:“你要理解但丁,就要达到但丁的水平。”中国古代文人都是饱读诗书的,你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熟读的书,就想去标点、注释他们的诗文,行吗?

这里的“沏”有两个读音,一是mi,解释为潜藏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沕深潜以自珍”;一是wu,解释为深微貌,同样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洵穆无穷兮,胡可胜言”。不管哪一个读音,加一个“闇”字,大体意思应该可以猜到。读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这种因为简体字和繁体字关系弄错的事,近年来我经常遇见,甚至深受其害。四年前,我母亲去世,要做一块墓碑。母亲姓郁,我要求他们做成繁体字,结果碑做好以后,我母亲的姓变成了“欎”。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要求做成繁体字呀!”原来他们遇到繁体字不会写的时候,就从电脑上查。我说:“姓氏的‘郁和郁郁葱葱的‘郁字,还有‘郁闷的‘郁字,在过去是两种写法。”当然,用三言两语是无法和他们讲清楚的,只好再花钱重新做。既浪费钱,又耽误了时间,为此我“郁闷”了好长时间。2018年,为纪念我的中学老师杨匡海先生去世一周年,先生亲友出一本他的书画集,受师母之命,去校对释文,结果松树之“松”全误成“鬆”,子曰诗云之“云”误成了“雲”。这样的舛讹所在皆是。

做这些工作的都是一些年轻人,情有可原。问题是一些当代有名的书法家写的书法作品也出这样的笑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所在学校的中文系主任张播之先生送我一本《全国书法家作品选》,告诉我:“里面一些字写得不错,可惜不少人文化太差,写自己作的诗的一个也没有,只有唐宋诗一首而已,而且还经常要写错别字。”我翻开看了一下,凡写错的字,老先生都用铅笔圈了出来。一全国有名的书法家写的是陆游的《沈园》两首,把沈园写成了“溶园”,我记得张先生在书的边页上写了一行字:“沈园之沈非溶阳之溶”。有个书法家写于谦的《咏煤炭》,落款时把“于谦”写成“於谦”。还有把杜甫“独耻事干谒”写成“乾谒”的。我前后数一数,这样的错误大约有十来处。前一段时间,网络上盛传的某书法名家的作品有许多错字,大多属于这类性质,可见这种现象实在是很普遍。

虽然写—些错别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对书法家和语文教师来说是不应该的,因为他们会影响不少人。白纸黑字印出来的东西影响的人更多,所以更要谨慎,以免以讹传讹。可惜现在率尔操觚的人还不少。受朋友委托,正好我手头在审阅—本通俗读物。这本书里有一篇是介绍蔡文姬《悲愤诗》的,其中说到清代诗沦家张玉谷有一首评论蔡的诗:“文姬才欲压文君,《悲愤》长篇洵大文。老杜固宗曹七步,瓣香也可及钗裙。”意思是说:蔡文姬的才华要超过卓文君,《悲愤》诗确实是一篇杰出的诗篇;杜甫固然是以曹植为学习的榜样,也应该把敬仰的目光投向—个才女。这里的关键是—个词语“瓣香”,引这首诗的作者杷“瓣香”誤成了“办香”——“办香也可及钗裙”,“办香”是什么意思?读了—辈子书,我好像没有见到过“办香”这个词。于是从网络上找张玉谷的这首诗,谁知道,网络上引的诗都作“办香”。我知道,前面提到的那个作者可能是从网络上下载了蔡文姬的故事及其评论,于是连带着把舛讹一起下载了。问题也是出在那个繁体字上,“办”字的繁体是“辨”,与“花瓣”之“瓣”,音同形也相近,确实很容易混淆。这种混淆在现在的刊物上经常见到。我想起吕思勉先生1957年写的一篇文章《论文字之改革》,在谈到简化字和繁体字时,他说:“新字之增,历来有之,然无大批涌现者,徐徐而来,众自不惮增识之劳,而旧字自亦能随之而废。一朝更迭数百字,则势必不行矣。”为什么?因为新字出来了,旧字却不能废,“则新旧并行,而所须识之字反增矣”。所以他认为,将来的青年要读古书,就要识两套文字。现在看起来,不幸而言中了。

几年以前,我发现语文教学专业的研究生国外的理论学得不少,一些语文界名人的书也读得不少,新名词讲起来一套套,传统文化的基本功却不扎实。鉴于此,我对自己的研究生提出四点要求:一要识繁体字,不要不辨鲁鱼亥豕;二要记两百本书名和两百个人名,不要把鎏金铜当宝贝;三要背诵默写两百首古诗词,不要张口结舌,缺了课件连课都不会上;四要写好硬笔字,最好能写毛笔字,不要信笔涂鸦,连板书也写不好。多少年过去了,他们有的已经在中学小有名气,但是能够做到这四点的实在不多。

去年,我参加语文教学专业研究生的面试,发现多数是其他专业转过来的,他们在语言、文字、文学等中文系基础专业的知识与能力方面非常欠缺,但说起理论和教学方法来又是一套套。问他们识不识繁体字,那更是天方夜谭。交上来的表格,填的字都不成样子。给他们提出一点建议,要他们去看一些什么书,他们的口头禅是“好的,我去网上查一查”。我们几个老教师对他们说:“你们要读纸本书,不要只是网上查,有些东西网上查到的未必可靠。”

确实是这样,网络这个东西有时不可靠。再以前面提到的为例,我在查蔡文姬条目时,顺便看了一些关于蔡邕的行状,谁知里面的评价和传统历史书的评价相差实在太大了,充满溢美之词,再细读才发现原来是根据电视剧编写的东西,许多属于“戏说”。如果—个语文教师据此介绍蔡邕的话,就会出笑话。有一次我看到—个语文老师在备课的课件里有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的—句话:“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他将其解释为王羲之和孔融。我说:“此是李北海,非那孔北海”,唐代书法家李邕做过北海太守,所以世称“李北海”。据他所说,这也是从网络上查来的。去年我在一所中学听—个年轻教师讲苏东坡的《赤壁赋》,她的课件中出现了“苏轼出身于四川眉山的穷人之家”“苏轼像罪犯一样被发配到黄州”这样的话。我问她是从哪里看到这些材料的,她笑—笑,说:“我是从网络上下载下来的。”依靠网络查资料本来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要能够分辨知识的真伪,在用材料之前最好要核对原文、原书。

从“闇沏”谈到“瓣香”,再说到网络,无非是想强调,现在年轻的语文教师应该在自己的专业上多用点功夫,这似乎比一些空头的理论更有用。不是说理论不要,而是要摆正位置,不要舍本逐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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