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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菩萨蛮》的双性之美

2019-05-17李婵娟

语文建设 2019年1期
关键词:温庭筠菩萨词人

李婵娟

“花间派”鼻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花间词风的代表作,该词用语明白,并无艰深典故,但学界对其释读却一直争议不断。特别是对其中心主旨,历代词论家说法不一。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吴梅《词学通论》也说:“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张惠言说:“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上述均认为温庭筠是借怨夫思妇之怀来寓托孽子孤臣之感。李冰若则持反对态度:“统观全词,谀之则为盛年独处,顾影自怜;抑之则侈陈服饰,搔首弄姿,‘初服之意,蒙所不解。”他对温词极力批驳,且否认温词是借男女之情写君臣之感。叶嘉莹先生则指出:“温词虽未必有心存托喻之想,然其所叙写之情思如‘懒起‘画眉‘弄妆‘照花等词句,则隐然与此种托喻之传统有暗合之处。”她认为在中国古代以美人思念君子来表达怀才不遇之情的文化语境下解读温庭筠这首词,未为不可。本文认为,温庭筠《菩萨蛮》是唐宋词“男子而作闺音”写作范式的典型代表,具有独特的雙性之美,只有从词的文体共性及词作的创作个性相结合的角度出发,才能更为准确地把握此词的思想内容及艺术成就。

一、“男子而作闺音”的写作范式

“男子而作闺音”,语出清代学者田同之《西圃词说·诗词之辨》:“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这段话指出了“词”这种文体的写作特性,即男性词人常常假托“闺音”来抒发“离别之悲”和“弃捐之恨”。“男子而作闺音”,具体指的是男性词人或代女性设辞,假托女子的身份、口吻来抒情写意;或通过极富女性化风格的语言来寄托情思。这与以言志为主、以修齐治平为主要内容的传统诗歌的表达方式迥然相异。

男子之所以能借“闺音”来抒发“离别之悲”和“弃捐之恨”,与中国古典文学中“悲不遇”的传统主题密切相关。美人遭弃与文人怀才不遇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素来有之的主题,二者的相同本质即是“悲不遇”。怀才不遇、知音难求是中国古代多数文人所遭受过的命运,故以此种孤独感为表现主题的作品比比皆是。而基于美人沦落遭弃的孤寂与文人怀才不遇的处境非常相似,故借美人之沦落来表现文士的不遇也就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习惯。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莫过于屈原的《离骚》。作为一名壮志难酬、孤苦无依的文士,屈原继承和发展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借用“香草美人”的意象来宣泄自己的情感。特别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一句,开创了以男女喻君臣这一创作传统,使得“美人”成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也对后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比如曹植创作《洛神赋》《美女篇》,突破了“美人”的象征意义,将其发展成典型的艺术形象。他的《七哀》诗更以“孤妾”自喻,表现怀才不遇的痛苦心理。再如后来李白的《远别离》、杜甫的《佳人》、孟郊的《烈女操》、张籍的《节妇吟》、陈师道的《妾薄命》等,皆继承了屈原的“美人”传统,将自我的情怀寄托于妇人女子的形象之中。可见,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中,“美人”意象已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具有类型化的特色。

随着词的发展,花间词人将“美人”意象从传统诗文的符号化束缚中解放出来,赋予其更丰富的艺术内涵。他们笔下的“美人”形象超越了一般的对象化描写和工具化使用的层次,进入更深的情感层和价值层,实现了女性形象的本色化和抒情的主体化。“美人”意象内涵的丰富和转变标志着自屈原《离骚》以来传统诗歌男性化审美立场的暂时终结,这也正是花间词人重塑女性形象的价值所在。尤其在温庭筠的词作中,他通过性别转化的方式更好地继承了古典诗歌中的比兴象征传统,同时也带来了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及情感体验上的变化,使其词作兼有独特的“双性之美”,也成功构建了唐五代词“男子而作闺音”的创作范式。《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词正是其创作范式的典型代表。

二、独特的女性化视角

从中唐开始,时代精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审美趣味和艺术主题已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走向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之中,时代的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时代精神的变化引起了文坛创作风格的变化,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也由干预现实、拯世救民、抒发政治理想等宏大主题转向抒写个人情思、表现复杂内心世界和个人生活情趣,乃至歌楼舞榭、闺阁生活等主题。这一时期的文人词更是有意识地与传统诗歌相区别,背离了以“言志”为主的诗歌传统,呈现出女性化的特征。我们来看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整首词抒发相思离愁,风格婉约,非常符合“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的演唱环境,呈现出独特的女性化视角。

1.直觉性的形象塑造

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飞卿,严妆也。”意谓温庭筠词像严妆的美人,美得艳丽。刘熙载亦云:“飞卿词精妙绝人。”“精妙”,也是赞其美。精美艳丽,是温词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开篇就描摹出一幅画屏衬托的美人春卧图,借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态来表现女性的独特之美。接下来又像电影镜头一样展示女子的晨起、梳妆、着衣等种种动人的姿态。“鬓云”“香腮”“蛾眉”等集中突出了女子容貌的自然美,突破了男性化的审美追求和思维方式,有意识地摒弃了对女子胸、腰肢等部位的描写,使其美能引人感发却不会产生肉欲的联想,词的观察角度便很自然地由男性的感官视角转换为自我呈现的女性化视角。同时,“弄妆”“照镜”则通过一系列具体的动作来展现女性生动活泼的本色之美,营造出一个新鲜的充满生机的世界,也非常直观地表现了词人对美的体验与感悟。

《菩萨蛮》直觉性的“女性美”还体现在体制的小巧、句式的参差不齐、结构的跌宕起伏以及意象的多变上。叶嘉莹先生曾在《灵溪词说》中分析温词的审美特征之一就是以物象之错综排比和声音之抑扬长短增加直觉之美感。《菩薩蛮》一词就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特征。词作从居室环境的描绘跳到对容貌的精细刻画,感官意象跳跃式的直接呈现展示出女子的艳丽华贵。而最后两句在结构上突然一转,从女子的容貌之美转换到服饰之美,且重点聚焦于罗衣上之“双双金鹧鸪”。此种错落有致的表现手法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女子心灵深处的感情波动。

2.去男性化的空间展示

叶嘉莹曾说:“《花间集》中,凡属大力叙写女子的衣服装饰姿容之美的多数作品,其笔下之女子自然多是属于赏玩之对象。”但《菩萨蛮》一词中的女性不再是男子赏玩的对象,而是女性的自我展现。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词作以闺阁深院这一独特的空间为抒情场景,以抒写女子的寂寞心事为中心,营造出一个纯粹的去男性化的空间。

在唐五代时期,特别是在温庭筠之前,词作中的女性往往出现在舞榭歌台或一些以男性士大夫为主的开放性的社交场合,词作刻画的也往往是男性目光注视下的女性,女子大多属于“红袖添香”式的点缀,因此女子的形象多半以男性审美为标准,对女性的表现也多是出于男性立场的描摹与想象,女子的情感思绪与内心世界在词作中往往是被忽略的。随着温庭筠大力开创“男子而作闺音”的创作范式,词中的抒情场景发生了很大变化,由开放式的场景变成以闺房为中心向着内外辐射的特定模式。清人陈廷焯也评道:“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在《菩萨蛮》一词中,抒情场景更是完全封闭于闺阁的狭窄范围,人物的设置上也完全排除了男性的存在。在画屏这一典型闺阁器物的掩映之下,在“花面交相映”的内敛空间中,女性的慵懒情态与寂寞心事缓缓呈现,真正实现了以女性为中心,呈现出独特的女性化视角。

3.柔弱婉曲的情感表达

《菩萨蛮》一词成功地运用反衬手法,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鹧鸪双双,反衬了闺中女子的寂寞,揭示出女子懒起的内在情由;容貌服饰的细致描绘,反衬人物内心的寂寞空虚。与明白、直接的呈现方式相比,这种若隐若现、欲露不露、不一语道破的表达方式更贴近女性传情达意的真实面貌。正如夏承焘所说:温庭筠“许多词是为宫廷、豪门娱乐而作,是写给宫廷、豪门里的歌妓唱的。为了适合于这些唱歌者和听歌者的身份,词的风格就倾向于婉转、隐约”。的确,女性出于身份的限制和当时的社会期待,情感的表达大多无法像男子那样直接、坦率,往往是含蓄和委婉的。《菩萨蛮》柔弱婉曲的情感表达方式正充分体现了词人创作时的女性化视角。

另外,委婉曲折的情感表达方式也是词体的基本特征。张惠言《词选序》说:“词者……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菩萨蛮》一词中的女子虽身处精美华贵的生活环境中,可她的内心却是孤独愁怨、凄苦寂寞的。而孤独、愁怨本身就是一种似可感可触却又难以言说的意绪与心态,特别是那些衣食无忧、终日纠缠在情爱中的贵族女子,其内心的体验是极为细腻与散乱的,其情感之兴发无端无绪,情绪之变化亦起伏难定。词体曲折含蓄的表达方式正适合表现这种变化不定的情绪。《菩萨蛮》正是从女性常有的这种情绪与心态出发,恰当地利用了词体独特的情感表现功能,对闺中女子的心灵世界进行了形象真实的捕捉与展示。词作中意象的跳跃多变,结构转换上的突兀无理,正是词中主人公潜存感情或意脉流动的呈现。这些均说明温庭筠摒弃了自身的男性化立场,移入女子的情感世界,实现了对女性心态深入、准确的把握。正如陈廷焯所言:“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

三、多重意蕴的男性化特质

叶嘉莹在分析《花间集》小词之美时说:“这些艳歌中所叙写的女性之形象,所使用的女性之语言,以及男性之作者透过女性之形象与女性之语言所展露出来的一种‘双性人格之感情心态,因此遂形成了此类小词之易于引人生言外之想的双重或多重之意蕴的一种潜能。”《菩萨蛮》作为《花间集》中的一首典型词作,通过“男子而作闺音”的写作范式展现了双性之美,在其女性化视角的自我展现背后,潜藏着男性化特质的多重意蕴。

1.男性本位意识的体现

《菩萨蛮》刻画的是一个沉浸在相思恋情中的孤寂女子。“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两句生动地演绎出一个“首如飞蓬”的思妇形象。“首如飞蓬”出自《诗经·卫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中的女子深深思念着远征在外的丈夫,以至于形容憔悴,首如飞蓬。自《诗经》之后,“首如飞蓬”的思妇意象颇受历代诗人青睐,在古典诗词中频频出现。意象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意象的选择往往折射出作者的价值观和偏好。《战国策》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在封建社会男性文化的背景下,女性的自我价值被消解,她们存在的唯一价值似乎就是作为男性的审美对象,她们的日常生活也总是被爱情所牵绊。在男性词人看来,既然“悦己者”不在,女性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自然就没有梳妆打扮的必要了。因此,“首如飞蓬”这一思妇意象正是男子对闺中女子“从一而终”“守志不移”心理期待的一种折射,其背后的思想根源则是男性士大夫心底潜藏的本位意识。

另外,“首如飞蓬”的形象流露出女子无限的孤寂与愁怨。在古代男性词人看来,失却心爱之人的关注与欣赏,女子的世界似乎就只剩下顾影自怜与孤独惆怅了。唐圭璋也曾分析说:“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这种情感单一化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是男权社会对女子的普遍认知,在男性的潜意识里,女子对男性存在着人身依附,对男子也应该持守绝对的忠贞。而且在爱情的世界里,女子即便受尽冷漠,也要无怨无悔地苦苦等待、思念与期盼。这无疑是一种不对等的伦理关系,是男性居高临下地审视女性、支配女性的确证,也是男性本位意识的表现。

2.弱德之美的投射

温庭筠《菩萨蛮》虽然描绘了“首如飞蓬”的思妇形象,但这一形象又與《花间集》中其他深闺怨妇的形象不太一样,她“懒画眉、迟梳洗”,虽情态慵懒却并不随意。这是一个懂得自珍、自重、自矜、自怜的女子。她的自珍、自怜正体现了一种“弱德之美”。叶嘉莹先生曾说,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弱德就是要有一种持守,即便处于被压抑之中,你也要完成你自己。从《菩萨蛮》中女子画眉、弄妆、照镜等动作及所穿的“新贴绣罗襦”的考究服饰来看,她对自己的妆容和穿着是非常在意的,并不因男性的缺失而变得随意或邋遢,也并不因无人欣赏而轻易放弃自己。本文认为,这就是一种弱德之美。这种“弱德之美”也呈现出鲜明的男性化特质,与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思想境界如出一辙,是词人守正不阿且不求人知的高雅的儒士情怀在词体中的无意识投射。

3.男性自我生命体验的流露

当代学者余恕诚提出:“温词中,作者倾注的主要情感,还是温庭筠作为情种浪子对艳美世界的流连,对女子不幸的同情。在对女性的同情中,可能折射出了作者某些身世之感,但它不是创作中有意识的设喻或寄托,而是浸透作者全身心的情绪在创作中无意识的流露。”本文较为认同这一说法。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政治领域的君臣关系通常以家族伦理中的男女关系来表现,并形成了一系列对应关系:美人象征着有才之士,美人迟暮象征着怀才不遇,相思象征着渴慕为君王所用,弃妇往往象征着逐臣。温庭筠深入到女性的情感世界,可能是借此来表现仕途的不顺,抒发自己人生理想的幻灭,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借寄托比兴的“伪装”方式,把男性词人人格中的女性因素释放出来,真实地展现男性的自我生命体验。

西方心理学家认为“双性同体”是普遍存在的心理倾向。如荣格认为,在人类学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雌雄双性体,这个双性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人的情感和心态总是同时兼有两性倾向。为了使个体人格得到健康和谐的成长,应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因素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因素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一定的展现,否则这些被压抑到意识深处的异性因素的逐渐积累,最终会危及生命主体的存在。从这个理论出发,我们可以将花间词人在酒筵歌席间的词体创作视为一种放松的“游戏”之作,而这种游戏文字的背后,可能正隐藏着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欲求。或许正是在这些所谓“小道”“薄伎”的曲子词的创作中,男性人格中的女性因素冲破了“男女有别”的性别大防,得到了尽情的宣泄和释放。因此,在花间词人的笔下,“男子而作闺音”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一种男性文人对女性的居高临下的审美好奇,而更是一种平衡内心和完善自我人格构建的需要,一种真实情绪的宣泄。同样,温庭筠创作《菩萨蛮》,既有作为一个异性观察者对女性生理状态和情感世界的体会与描摹,又是男性自我生命体验的真实流露。这种生命体验是一种性别的跨越,而这种跨越使词呈现出“双性之美”的张力,展现了文学领域中性别融合的理想模式,这也正是“男子而作闺音”的最大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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