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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毅力》:是“论”还是“说”?

2019-05-17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19年1期
关键词:毅力文体

孙绍振

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日本,作《论毅力》,鼓舞改革者士气,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作为散文后世亦称经典。有论者以为此文“论证周密”,此说似有可推敲之处。

且看原文: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

把论点先亮出来,这是中国一种传统的论述方法,叫作“先立地步”。正如韩愈《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先有立论前提,然后再阐释三者之中最关键的是“道”,“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种立论方法,接近中国古典散文中的“说”,在《文心雕龙》中是与“论”相对的。“论”的体式,《文心雕龙》中的要求很严格:“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要经得起“有数”“无形”“百虑”“万事”的检验和反思,逻辑上不能有任何疏漏,语言上不给论敌任何挑剔的余地,才能算得上“论”。

《论毅力》虽题为“论毅力”,但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论”,应该偏于“说”。“说”要比“论”宽松得多。“论”有点近于现代学术研究的规范,首先要对论题进行全面分析(“辨正然否”),从肯定和否定两方面分析。而“说”并不把论题的“辨正然否”放第一位,“先立地步”就是对论题并不强调反思。为什么韩愈的《师说》不叫《师论》呢?因为立意并不在全面分析。为师传道是不是绝对的呢?孔夫子不是还说过“教学相长”吗?文中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那郯子、苌弘、师襄、老聃的老师又是谁呢?这样“辨正然否”下去,文章就可能是另外一种作法。

就《论毅力》而言,按“辨正然否”的严格规范,就要求对“毅力”作全面的分析。

“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只要有毅力,在失败的逆境中,不气馁,不悲观,坚持奋斗到底,就能成功。作为命题能不能成立?毅力属于主观意志,一切事业仅仅凭主观意志,是不是绝对能够成功?失败乃成功之母,从失败转化为成功,转化的条件就是毅力。但是,当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条件不存在或者不足时,光凭毅力,失败还能转化为成功吗?失败乃失败之母的教训不是比比皆是吗?世界科学史上,社会发展史上,至今没有实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难以实现的梦想太多了,任何成功,都要有客观、主观等多种条件的协同,缺一即败。仅凭毅力一个条件不可能成功。

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不能先立地步,一切命题都要“辨正然否”,作具体分析,然后进行论证,才能得出结论,也许这可以叫作“后立地步”。

这是学术性的立论,以从宏观上囊括一切时间、空间、条件为特点。一般作者处于特殊的时间、空间和条件下,迫在眉睫的问题并不是全部,而是局部;不是一切矛盾的总和,而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只有解决了局部的、主要方面的问题,才能解决全局问题。离开了这一点,一味追求全面,可能陷于空谈。十个指头按十个跳蚤,一个也抓不住。

故“说”以特殊的针对性,获得其历史的和现实的合理性。《师说》的合理性亦如此。其题旨只针对当时“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风气,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

从这个意义上说,“论毅力”其实是“说毅力”,其合理性亦在其历史的针对性。戊戌变法失败,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弥漫于士林之间的失败主义、悲观主义之氛围,针对此等精神气候,发“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之论,或许比超越时空的全面之论更有条件成为历史经典。

作为文章,光有这样先立地步的历史针对性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进行系统的论证。

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

这是以分类来展开论述。分类在逻辑上叫作划分。将人生分为十份,逆境六七,顺境三四,在全部的基础上,再进行分析:

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而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

这是横向的分析:顺境和逆境、动力和阻力,逆境和阻力为主要方面。

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意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

这里的分类有层次:意志薄弱者,次弱者,稍强者,更稍强者,最后是至强者。接着是,一挫,再挫,三四挫,五六挫,纵向分析,层层推进,显出系统性。在此基础上,将分析综合起来,得出结论:“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

一般作者到此可能觉得论述任务已经完成,而梁氏文气之盛,不能满足于论述不退之难,继而从由难转易方面展开。所采取的方法,仍然是系统的层层推进。

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順。盘根错节之既经,而随有应刃而解之一日。

只要有顽强的毅力,挫而不退,逆可转顺,小逆小顺,大逆大顺。形式是层层推演,正反交织,内容是前后对照,均具递进性,从而构成特殊的有机的结构。其结论好像不仅是逻辑演绎的结果,而且是结构顺理成章的延伸,因而具有不可逆的严密性。

文章做到这里,可谓前后贯通,正反皆具,颇有《文心雕龙,论说》对于“论”的要求(“穷于有数,追于无形”“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的高度了。然而,是不是达到了“敌人不知所乘”的程度呢?梁氏显然认为,还要针对反对者可能的借口加以批驳。

反对者的借口皆为与主观毅力相对的客观条件。第一,“天有以宠”,他人之功成,是客观的机遇良好;第二,自己不成功,乃是命运不好(“蹇于遭逢”)。这是分而论之。接下来则是综合起来:关键不在客观的“蹇”和“幸”,而在主观上能不能“征服此蹇,利用此幸”。

从论证来说,可谓相当完整了,但是从文体来说,还没有达到梁氏所期望的“新文体”的境界。梁氏处于晚清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交,他提倡“文界革命”,创造“新文体”,正是桐城派古文“君临天下”之时。桐城派讲究“古文义法”,一反晚明性灵派之抒情,追求“雅洁”“澄清无滓”。什么是“滓”呢?“语录中语”,即口语,在他们看来,是不“雅”的;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赋体的堆砌是不简“洁”的;而“诗歌中隽语”就是抒情,也在拒斥之列。梁氏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自述“夙不喜桐城派古文”,自己为文“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笔锋常带感情”。梁氏所为“新文体”,反桐城派之道而行,夹叙夹议,融论述、议论和抒情为一体,尽情渲染,情理交融,以下文段可见一斑。

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参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容以进度其顺。我则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

以操舟为喻体,将抽象之理形象化、感性化,文句不殆繁复,句末以“焉”和“也”結,语气从陈述转为感叹。纵笔所至,毫无拘束。就是引用经典也是选择比较形象的:

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孔子以山为喻,孟子以掘井为喻,已经很权威,“成败之数”已经毋庸置疑了。“视此而已”则是感情的抒发。情理交融,不着痕迹。

梁氏“新文体”之感人,不但在情,而且在智。在理性论证完成后,又以相当大的篇幅列举古今中外之名人事迹,其排比性罗列成滔滔滚滚不可羁勒之势,以学养之丰赡挟浩然之气,宏大精神境界得以呈现。

昔哥伦布,新世界之开辟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陆,是其识之过人也。然其蚤年,丧其爱妻,丧其爱子,丧其资财,穷饿无聊,行乞于市。既而游说于豪贵,豪贵笑之;建白于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余日不见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归,从而尼之挠之者,不下十数次,乃至共谋杀其身饮其血。使哥伦布毅力稍不足,则初焉以穷困而沮,继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继焉以艰难而沮,终焉以险祸而沮。苟有一者,则哥伦布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

历数哥伦布之穷而弥坚,险而倍强,不仅为理性之指归,而且有情感之发扬:“苟有一者,则哥伦布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此等不留余地之论述已经足够释放前文所蓄之势,但是,枚举一例,可能为孤证,梁氏乃作简略鸟瞰:

瓦德之作蒸气机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鸠之《万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亚丹之《原富》,十年始成。达尔文之《种源论》,十六年始成。吉朋之《罗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

在个案和鸟瞰式列举之后,乃有结论:

由此观之,世无论古今,业无论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显于世而传于后者,岂有一不自坚忍、沉毅而来哉?

就内涵来说,此论前文业经肯定,此处却无重复之嫌,原因盖在近四十字之复合长句,用了反问语气,足有一唱三叹之慨。

由此可见,梁氏文体之新,在于将桐城派视为畏途之情感与理气结合,不发挥到淋漓尽致绝不罢笔。列举了西方之例,乃转向中国:

请征诸我先民。勾践之在会稽也,田单之在即墨也,汉高之在荥阳成皋也,皆其败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张骞之使西域也,濒于死者屡,往往不食数日乃至十数日,前后历十三年,而卒宣汉威于域外。使骞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刘备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荆州而又蹶。年将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业。使备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玄奘以唐国师之尊,横葱岭,适印度,猛兽困之,瘴疠困之,饥渴困之,言语不通困之,卒经十七年,尽学其正法外道,归而弘布于祖国。使玄奘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

《论毅力》在论证上列举如此之多的案例滔滔不绝,情绪汹涌澎湃,对于事例和情绪完全不加控制,这固然有利于感染力之强化,然而也引起严格的读者的不满,批评梁氏一味“讲究文章气势,但过于敷陈排比”,“给人以轻率粗浅之感”。虽然其论证汪洋恣肆,但在逻辑上属于简单枚举,其局限在于不管多少案例,亦不能涵盖全面,不可能达到“弥缝莫见其隙”“敌人不知所乘”的境地。当然,梁氏毕竟是梁氏,故在论述了毅力的重要性之后,面对前文回避的失败,略带一笔,加以“弥缝”:

天下事,固往往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我而成于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终结之果。天下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而真办事者,固必立于不败之地也。故吾尝谓毅力有二种:一曰兢惕于成败,而竭全力以赴之,鼓余勇以继之者,刚毅之谓也。二曰解脱于成败,而尽天职以任之,献生命以殉之者,沉毅之谓也。

先将成败分为今与后、我与人,继将毅力分为两种:一种是全力以赴,即永不言败,这叫作“刚毅”;另外一种则是以身殉之,但是尽了天职,从成败的观念中解脱出来,这叫作“沉毅”。这事实上就是说,虽然有毅力,但还是失败了。这一笔对于论题的全面性很重要,然而对于论题的针对性并不重要,故以极简之笔处理。这样就把先立地步与后立地步结合了起来。

夫维新则岂非善事?然既新矣,则亦当以身殉之!

最后的结语,归结到维新失败上来,以纯粹抒情性的誓言作结,情理交融,梁氏之“新文体”的风貌跃然纸上。梁氏为中国古典散文史上最后一位作家,二十年后五四新文学周作人反桐城派,力主“叙事与抒情”之“美文”,诉诸晚明公安派之性灵小品,不取梁氏之“新文体”“大品”,无视其为五四现代散文之真正前驱,甚可怪也,甚可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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