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与脱冕:《墙头马上》中隐藏的元代儒生思想危机
2019-05-16詹晓悦
《墙头马上》是元杂剧作家白朴的代表作,被奉为中国十大喜剧之一。故事情节来自唐代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但白朴改变了诗中的结局,以欢快跌宕的语调,讲述了李千金与裴少俊两人的爱情故事。结合历史背景,用巴赫金“狂欢诗学理论”来观照《墙头马上》,可以看出其中隐藏的元代儒生思想危机。
巴赫金的“狂欢诗学理论”来自其对欧洲狂欢节的研究。这一节日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甚至更早时期。当时,古希腊罗马市民崇拜酒神狄俄尼索斯,认为每年丰收季节来临之时,杀猪宰羊敬献给狄俄尼索斯,并在祈祷中歌舞,便能丰收。祭祀活动结束后,人们还要戴上面具,身着奇装异服,到街上狂欢游行。
巴赫金把研究注意力投向了文学的外部因素——民间的狂欢文化,把它看成一种颠覆性的特殊形式。他认为,狂欢节带给人们体验的核心是其中一个仪式——民众给推选出的国王(往往不是真正的国王,一般是奴隶、小丑等下层人物)穿上王袍、戴上王冠,并赋予他国王权力的象征物。而后,又要扒下加冕“国王”身上的王袍,摘下他的王冠,夺走象征权力的法杖。袁建军在《巴赫金狂欢诗学理论中的人本观》中补充说:“这个核心仪式在喜剧中可以成为一种‘开放性结构的象征,因为冠冕与脱冕之间,存在着事物交替与变化的关系,肯定之中早已预言着否定的到来。”
《墙头马上》里人物形象的塑造伴随着这种冠冕与脱冕的狂欢节仪式设定,在变化的情节中“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的喜剧特征显现出来。裴少俊是《墙头马上》的男主人公,其经历了三次冠冕与加冕的“狂欢仪式”,正是在三次变动中,白朴为我们展现了一位性格丰富而面临思想危机的儒生形象。
第一折开头,裴少俊的父亲裴行俭便告诉观众,自己的儿子“年当弱冠,未曾娶妻,不亲酒色”,而裴少俊在舞台前也努力为自己营造一个纯情少年形象——“惟亲诗书,不通女色”,以“不通”二字,来表现自己不善于男女感情交往的性格特征。然而,对李千金一见倾心之后,裴少俊便立即想出以买花为由来探听李千金心意的主意,他教仆人张千“有人若问呵,则说俺买花栽子,不妨事。若见那小姐,说俺舍人教送与你……那小姐喜欢,你便招手唤我,我便来;若是抢白,你便摆手,我便走”。
除此之外,裴少俊初次见面还给李千金写了一首情诗:“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此诗虽用典,但香艳之感却十分明显,裴少俊把李千金比作仙女,自比东晋的刘晨,暗示两人行床笫之欢。此诗十分下流,裴少俊用它来追求心爱的女子,可见裴少俊并不是真正的“不通女色”。
白朴冠以裴少俊“不通女色”的“王冠”,又在第一折中迅速夺取他这顶“王冠”,还原他调情高手的本性,让裴少俊这样一位风流相公迅速为观众所了解。这一折中的“狂欢仪式”,暗示裴少俊在封建家庭中拘束于封建礼教,必须保持“不通女色”的形象,但是在面对自己情感时,他展现自己生命本真的一面。这样的人物设定,也为裴少俊在后面的剧情中迫于封建秩序选择休妻做铺垫。
第二折,李千金在李家苦苦等待,终于等来了裴少俊,面对李千金的深情,裴少俊说:“小生是个寒儒,小姐不弃,小生杀身难报。”但是,在第三折,故事叙述时间发展到七年之后,裴行俭在后花园意外地发现李千金,以李千金“淫奔”为由,坚决不承认她的地位。面对这种情况,裴少俊没有努力央求父亲,而是立刻选择休掉了李千金。从剧中对白可以看出,裴少俊几乎没有犹豫,就屈于父亲所代表的封建礼教,休掉与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妻子。相比之下,面对裴行俭给自己安排的石上磨玉簪和井底引银瓶两件难事,李千金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努力争取,结果簪折丝断,李千金被休。在这个过程当中,裴少俊没有给予李千金任何帮助,让她孤立无援。
李千金离开后,裴少俊才对裴行俭说:“父亲,你好下的也。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是好?”裴少俊主动提出要把李千金休掉,却将此番结果的责任都推卸给了父亲。对于封建势力对爱情婚姻的干扰,裴少俊选择屈服,却又掉转矛头,对准封建势力,指责其对自己的压迫。裴少俊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拆散他与李千金爱情的破坏者,是他的懦弱无能,使得李千金成为众矢之的。白朴将裴少俊身上的“国王象征”褪尽,力图还原他懦弱的本真性格,而这种性格,体现出元代儒生面对时代洪流的无力感。
《井底引银瓶》的结局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而在《墙头马上》中,由于裴少俊最后的登门求妻,一家人的团圆,才造就了喜剧性的结尾。这个喜剧性的结尾是伴随着裴少俊的第三次“狂欢仪式”产生的。这个仪式始于第三折的结尾,裴少俊在指责父亲之后,有一句自白:“一面瞒着父亲,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无妨。”尽管裴少俊在李千金抗争的时候选择回避,但是他对李千金还是有一定的情意。在脱去裴少俊为了感情“杀身难报”的“王冠”后,白朴又迅速为裴少俊冠上另外一顶“王冠”:对李千金心怀愧疚,所以才会瞒着父亲悄悄把李千金送回家。
但是,裴少俊依然没有认识到,他与李千金婚姻的失败,自己也是难逃责任的。第四折,裴少俊高中状元,回到洛阳请求妻子的原谅。面对李千金对他当初休妻行为的指责,他首先将求和的必要性摆出来:“我与你是儿女夫妻,怎么不认得我”,强调他与李千金的婚姻事实。而又推卸当年的责任“这是我父亲之命,不干我事”这种做法不仅不能让人同情,反而会使观众更加愤怒。白朴又在第三次的“狂欢仪式”中摘下了裴少俊的“王冠”,展现他自私的一面。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指出,“狂欢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闭性,消除了相互间的轻蔑,把遥远的东西拉近,使分离的东西聚合。”在《墙头马上》,白朴把男主人公与角色作用的欠缺组合在一起,造就了《墙头马上》裴少俊这个关键人物的重要特征。在见到美丽的李千金后,裴少俊一口“一个好姐姐”,便把他“惟亲诗书,不通女色”的饱读圣贤书儒生形象打破。他与李千金约会时,与她山盟海誓,又在父亲刁难李千金时,毫不顾忌七年的相守之情与骨肉分离的痛苦,一纸休书将李千金遣归。送李千金回洛阳李家,他似有愧疚之情,又在两年之后登门请求原谅时,将全部的责任推给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男主人公虚伪自私、懦弱冷酷,他的行为模式与社会所期待的角色作用相去甚远,是起不到他角色应有的作用的。因此白朴在三次“狂欢仪式”中反复地将裴少俊身上“没有价值的东西”撕给观众看,极尽嘲讽与笑谑,意欲在折射以裴少俊为代表的元代儒生的精神思想危机。
元代建国初废除了科举制度,采用世袭制确定官职,儒生们失去了晋升自己阶级的机会。同时,虽然儒家的四书五经依然作为教科书,但是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融化进程加快,信仰多元化趋势加强,削弱了儒家思想對儒生的影响。面对这种现象,儒家知识分子开始怀疑满腹经纶的作用,传统儒家对他们道德钳制出现了松动,如《墙头马上》中裴少俊将婚姻的失败一味地归结于自己父亲的狠心绝情,却没有反思自己的懦弱冷酷,只让李千金一人去争取婚姻的自由,就是“严己宽人”要求在儒生中失去一定影响力的体现。但是,统治中国封建社会一千多年的儒家思想仍对元代儒家知识分子有一定的影响,如裴少俊就因为“孝悌”之本的要求,为了父亲的颜面而选择休妻。
正是在怀疑与屈服的二律性呈现之中,体现以裴少俊为代表的元代儒家知识分子找不到最终信仰归宿的精神危机,在时代的洪流中他们只能说一套做一套,来取得暂时性的精神安慰与肉体生存。《墙头马上》这种冠冕又脱冕的“狂欢仪式”,反映狂欢节意蕴的二律性特点,它们相互对立,又相互转换,再现了元代思想交汇冲击时期儒生的迷茫与彷徨。
作者简介:詹晓悦(1997—)女,汉族,广东潮州人,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级本科生,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