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2019-05-16约翰斯坦贝克王小坡
文|[ 美]约翰·斯坦贝克 图|王小坡
一辆一九二六款纳什轿车疲惫地从马路上开下来。后座上的东西堆得都快顶到天花板了,袋子、锅子、盆子,最上面挨着天花板还坐着两个小男孩。车顶上捆着一块床垫和一顶折叠帐篷,帐篷的撑杆绑在车身两侧的脚踏板上。车在加油泵前停下。一个黑头发、尖瘦脸的男人慢慢走下车。两个男孩也从那堆行李上滑下来,落到地面。
梅伊从吧台后面绕过来,站在门口。男人穿着灰色羊毛裤和蓝色衬衫,背上和胳肢窝里的汗把衬衫染成了深蓝色。两个男孩穿着工装裤,其他什么也没穿,工装裤破破烂烂的,打着补丁。他们的头发是浅色的,满头均匀地立着,应该是才刚理过发。他们脸上全是一道道的灰尘。他们直接走到水龙头下面的泥坑,把脚指头插进泥水里。
男人问:“我们可以接点水吗,小姐?”
梅伊脸上掠过不悦的表情。“当然可以,用吧。”她回过头轻声朝里面说,“我会盯着水龙头的。”她看着那男人慢慢拧开水箱盖,把水管插进去。
车里还有个浅黄色头发的女人,说:“你看能不能在这儿买到吧。”
男人关掉水龙头,重新拧上水箱盖。一个小男孩从他手里接过水管,将管口朝上,大口喝起水来。男人摘下脏兮兮的深色帽子,带着好奇又谦卑的表情,站在纱门前。“您能不能帮个忙,卖条面包给我们,小姐?”
梅伊说:“这里不是杂货店。我们的面包是要用来做三明治的。”
“我知道,小姐,”他的谦卑带着不屈不挠的倔劲儿,“我们很需要面包,可他们说,前面好远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们把面包卖给你了,那我们就没有了。”梅伊的语气有点动摇。
“我们很饿。”男人说。
“那你们怎么不买三明治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治、汉堡。”
“我们当然很想买,小姐。可我们买不起。我们得用一毛钱填饱全家人的肚子,”他颇为尴尬地说,“我们只剩一点钱了。”
梅伊说:“一毛钱可买不了一条面包。我们只有一毛五的面包。”
奥尔在她身后吼了一声:“哎呀天哪,梅伊,就把面包给他们吧。”
“那送面包的车来之前,我们就没面包了。”
“没有就没有吧,管他妈的。”奥尔说。说完,他绷着脸低头去看自己正在搅拌的土豆沙拉。
梅伊耸了耸胖胖的肩膀,朝两位卡车司机看了一眼,像是在告诉他们她也很无奈。
她把纱门推开,男人走进来,带来一股汗馊味。两个男孩跟在他后面蹭进来,立马走到放糖果的柜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但他们既没有渴求,也没有期待,甚至都没有任何欲望,只是带着一种好奇,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他们的个头差不多,长相也差不多。一个孩子用一只脚的脚指甲去挠另一只脚上面灰扑扑的踝关节,另外一个孩子悄声说着什么。接着,他们都垂下胳膊,胳膊伸得笔直。通过工装裤薄薄的蓝色口袋,可以看到他们握紧的双拳。
梅伊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长条用蜡纸包着的面包。“这是一毛五的面包。”
男人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继续用坚定而谦卑的语气回应:“您能不能——可不可以,切一毛钱的面包下来?”
奥尔咆哮道:“他妈的,梅伊,就把面包给他们吧。”
男人朝奥尔转过身:“不行,我们想买一毛钱的面包。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必须精打细算。”
梅伊无可奈何了:“这个面包就一毛钱卖给你们了。”
“那不成了抢劫吗,小姐?”
“拿着吧——奥尔说拿着就拿着。”她把蜡纸包着的面包从吧台上推过去。男人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皮夹,解开绳子,把皮夹摊开。皮夹装着银币和油腻的纸钞,很重。
“我们这么节省,你可能觉得好笑吧,”他抱歉地解释,“我们还得走一千英里路,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呢。”他用食指在皮夹里抠了半天,找到一枚一毛硬币,把它夹出来。他把硬币放在吧台上时,又带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他正要把那一分钱放回皮夹时,看到呆立在糖果柜台前的两个男孩。他慢慢朝他们走去。他指着柜台里又大又长的条纹薄荷糖棍问:“这种糖果是一分钱一根吗,小姐?”
梅伊走过去,看着柜台:“哪一种?”
“那种,就是带条纹的那种。”
孩子们抬起眼睛,盯着梅伊的脸庞,屏住呼吸。他们张着嘴,半裸的身体绷得僵直。
“哦——那种啊。呃,不是——一分钱两根。”
“好的,那就给我两根,小姐。”他把一分钱铜币小心地放在吧台上。孩子们终于轻轻舒了口气。梅伊把两根大大的糖棍拿出来。
“拿着吧。”男人说。
他们胆怯地伸出手,每人拿了一根,握在手里,把手垂在身侧,看也不看。可他们相互盯着对方,僵硬又很不自然地咧开嘴角笑着。
“谢谢您,小姐。”男人拿起面包,走出门,两个小孩紧张地大步跟在后面,他们手里拿着红色条纹的糖棍,糖棍紧紧贴在腿边。他们像两只花栗鼠似的跳上汽车前座,跳到那堆行李上面,然后又像花栗鼠一样往下一钻,消失了踪影。
男人坐上车,发动引擎。引擎低吼着,这辆纳什古董车喷出一团蓝色油烟,爬上公路,继续向西开去。
餐厅里面,卡车司机、梅伊和奥尔目送他们离开。
比尔转过头。“那不是一分钱两根的糖果吧?”他说。
“关你什么事?”梅伊恶狠狠地说。
“那是五分钱一根的糖果。”比尔说。
“我们该走了,”另外那个男人说,“我们耽误很久了。”他们把手伸进口袋。比尔把一枚硬币放在吧台上,另外那个男人看了硬币一眼,也把手伸进口袋,放下一枚硬币。他们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回见。”比尔说。
梅伊大喊:“喂!等一下,还要找你们钱呢。”
“去你的。”比尔说。纱门啪地关上了。
梅伊看着他们俩爬上大卡车,大卡车缓慢而笨重地起步,她听到挂挡发出的吱呀声,然后卡车飞快地开走了。“奥尔——”她轻声说。
奥尔正把肉饼拍扁,堆到蜡纸上,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怎么了?”
“你看这儿。”她指着杯子旁边的硬币——是两枚五毛的硬币。奥尔走近看了看,又回去接着做自己的事了。
“卡车司机呀,”梅伊满怀崇敬地说,“他们走了,讨嫌鬼就该来了。”
苍蝇撞向纱门,发出轻轻的嘭嘭声音,又嗡嗡飞走了。压缩机突突响了一会儿,然后停了。六十六号公路上,车辆飞奔而过,有卡车,有流线型的豪华小汽车,也有破旧的烂车。它们凶狠狠地咻咻地开过去。梅伊拿走盘子,把里面的馅儿饼屑刮到桶里。她找到湿抹布,画着圆圈,把吧台擦干净。她的眼睛盯着公路,在公路上,生命都在呼啸奔走。
(节选)
赏析
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在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以《愤怒的葡萄》一书获得普利策奖,但更重要的是,他在书中所倡导的人文主义精神,所描写的不同角色之间的互助友爱,都给予了困境中的人们极大的安慰。他给了原本不受重视的农民群体一个声音,让光线照进他们并不光鲜亮丽的角落,让他们在大众心目中模糊的劳作身影,变得丰满立体起来,让农民不再被他们的职业定位,而成为一个个鲜活的个体。
本期我们节选了《愤怒的葡萄》中的一段,原书是长篇小说,读起来的风味跟短篇小说相差甚远。作者有足够的空间和精力来仔细搭建他要还原的世界,于是读者得到了所有必需或不必需的细节,层层叠叠累加,都为斯坦贝克笔下的20 世纪30 年代添砖加瓦。公路边的小餐馆因此有了真实质感,读者仿佛也坐在桌边,喝着廉价黑咖啡,面前摆着一份足量的馅饼,空气中满是阳光和灰尘的气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人推门而入,是卡车司机,还是往西边逃难的农民?
这一节选的妙处在于出场的各个角色都有不同的背景,所以哪怕他们出现矛盾冲突也是理所当然,但选段接近尾声的地方,斯坦贝克却默默点明,这萍水相逢的几人决定互相帮助,同时并不声张。他们保持了自己原有的姿态,老板、老板娘、卡车司机,一面维持了漠不关心的表象,一边朝路人伸以援手,正是这样的精神能帮助人们渡过难关,鼓起勇气继续迎接生活的挑战——不仅对书中所描写的农民群体来说如此,对读者来说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