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稚女乱翻书
2019-05-13范雨素
范雨素
童年,放学了,我有时跟着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在地里割猪草;有时,在我的大伯父家里玩耍,写作业。大伯父年轻时,是国民党将军李朗星的秘书,叫范克家,和我的堂伯父范克国被抓壮丁,拉去当兵。堂伯父范克国跟着张自忠将军抗日,死在了湖北监利的抗日战场上。我的曾祖父是私塾先生,大伯父是私塾学生的孙子,是读过书的人,这在当时的部队是少有的,被选拔当了李朗星将军的秘书。1940年5月20日,日本侵略军第39师团223联队侵犯襄阳,李将军令家乡的子弟兵在唐门石洪山头一带阻击,击毙日军队长神崎哲次郎大佐的300余士兵。后来,李将军去了台湾,见到了蒋介石,蒋问,“你的兵呢?”跟随李将军打仗多年的家乡子弟兵都留在故乡建设新中国。李朗星听了蒋的问责,羞愤自杀而死。大伯父在当秘书时,掩护过地下党,解放了,地下党安排大伯父在供销社上班,是国家职工,大伯母在村里种地,大伯父的一生云淡风轻。
我上小学时,大伯父已经50多岁了,因轻微中风病退在村里。
我在大伯父家写作业,因懒,写字乱画,画得比鸡爪还难看,大伯父从不说我一句,还拿着闹钟计算,我一分钟能写多少个生字。写完了字,我就在大伯父的家里看电影海报。大伯父家的大堂哥是在电影院上班。大伯父家的墙上、顶棚上都贴着电影海报。每张海报上都配有故事梗概和图片说明。贴在天花板上的,我看不清字,就搬个板凳放在大伯父家的饭桌上,然后站在板凳上看。大伯父总是颤巍巍地站起来,帮我扶着凳子腿。大伯父对我很好,很爱我,但他已离开我很多年很多年了。
我的父亲也当过兵,父亲在部队上的军校,后来在厦门前线修了7年飛机。就是金门战役的厦门前线。后来负伤做了农民种地。
我们小时候,家里很穷,大多时候吃红薯,偶尔吃一回馒头。我是个穷人,却又富人的风度。我吃馒头要剥馒头皮。父亲耐心地一点一点帮我剥馒头皮,从不说我一句。最后,他把剥了皮的馒头递给我,他把馒头皮吃了。
父亲离开我很多年了,他很爱我,我经常在梦里看见他。
我在9岁那年,看了在兰州上大学的堂哥带回来的《读者》杂志,里面有一个故事是《哲学家如是说》,是讲希腊科林斯的,说第欧根尼什么也不干,每天睡在垃圾桶里,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尊重他,听他说话,连大帝亚历山大也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表达敬意。我觉得做这样的人太幸福了,不用写作业,不用割猪草,不用放牛,还受人尊重。于是,我在9岁时便有了理想,要当个中国的第欧根尼。
成年后,我来到了北京,把日子过成一地鸡毛,一塌糊涂,穷得响叮当。我用童年的理想鼓励自己活下去。既然选择了做第欧根尼,那就要不惧贫穷,不惧困难,不慕荣利和富贵。
后来,我成了网红,很多人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借此机会发大财?可是,我童年的理想、童年的意识是要做第欧根尼呀。我只想躲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垃圾桶里,默默地活着,只要饿不死就行了,我不想违背自己童年的理想。宇宙广袤,什么样的生命都具备,我只愿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活着。
大伯父家里的电影海报一年换一次。我的童年看了很多很多的电影海报,记得住好多电影的名字。记得,家人看到《城南旧事》的电影海报时,说我长得和演小英子的沈洁一个样儿。听了这样的话,我好高兴。
还记得有一次,大哥和小哥看了电影海报的讨论。大哥说,我们小娘娃子(本人)长大了要和李秀明一样漂亮。小哥说,李秀明的漂亮只排第三,小娘娃长大了要和张金铃一样漂亮。张金铃的漂亮是排第一。大哥和小哥对我长大后的颜值怀了很大的期望。可我一直迷惑,他们给人的美貌排名次的依据是什么?大伯伯有一套《金陵春梦》,长年累月放在大伯父家的餐桌上。大伯父把那套《金陵春梦》翻成了卷毛脏书,大伯伯大概是在怀念国民党部队当兵的日月。我在7岁时看的第一本小说《陈胜》也是大伯父的藏书。
大堂哥在电影院上班,他的房间里有《连环画报》《富春江画报》,这些画报上有人像,是我儿时常翻之物。
我还喜欢到二伯父家里玩,二伯父家的大堂哥在兰州读大学,二伯父家堂屋的墙上贴满了大堂哥写在红纸上的名人名言。比如,“你想成功,你就能够成功。你想得到什么,你就能够得到什么。”这是卡耐基说的。二伯父家里有大堂哥从兰州带回来的杂志,有《读者》创刊号的好多文摘。我在二伯父家看了《卡耐基传》和好多期《读者》。
大伯父、二伯父、舅舅家、我家,我们四家的房子连着房子,我在舅舅家里看的书是最多的。舅舅家里的大表姐上了两年半的小学后,因羡慕她同班辍学的小伙伴不上学后,每天在教室门外放猪,看起来好自由,还不用写作业。于是,大表姐一言九鼎,说自己也不上学了。大表姐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守信用的人,任凭舅舅和舅母好多次把她抬到教室里去,也死活不上了。大表姐虽然接受的学校教育少,但无师自通,会看一本一本砖头厚的小说。大表姐长得漂亮,脸若门口塘里粉色的藕莲花。脖颈如堂屋里中堂画上的仙鹤的颈子。我看到大表姐就想到了姐姐教我的儿歌:鸡冠花,狗尾草,白鹭对乌鸦。我认为大表姐是朵鸡冠花,是一只白鹭。我从小自卑,自认为自己是狗尾草,黑乌鸦。
我从记事就围着大表姐团团转,希望大表姐的美貌如感冒病毒一样传染到我身上。大表姐身上全是优点,会干庄稼活。干地里活不像别的小孩一样老跑路,而是如将军花木兰一样,一板一眼,精干利索,能从早上干到天黑。大表姐的手如七仙女一样灵巧,任何繁复的毛衣花样,大表姐看一遍,就会织。大表姐有阅读习惯,村里有阅读习惯的男少年、男青年都把书送到大表姐手里。大表姐看的书我全部看过。大表姐看的书有三类,武侠,言情,小黄书。武侠类是金庸、梁羽生、卧龙生……言情是琼瑶、玄小佛、雪米莉、岑凯伦……小黄书是《少女之心》《女谍风云》。大表姐长大后,也不同凡响,和名人雷锋叔叔的侄子结婚了。雷锋叔叔不是普通的名人。我和雷锋叔叔也成了拐弯的亲戚。心灵手巧、勤劳智慧的大表姐在襄阳城买了4套房。我在成年之后,经常纳闷,我的童年看了好多小黄书,我怎么还如白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还人品好,且有道德呢。
童年,我还用耳朵阅读。我的小哥是神童,比我大8岁,他长得如男版的山口百惠,8岁能背一部《水浒传》,我在襁褓中时,他每天晚上在堂屋里开书场。我种地的大哥只要干庄稼活,就跑路了,然后,拉着刚学会说话的我,大腿一拍,说自己腹内装有5车书,连着说上8个小时。我在知识的轰鸣声中长大。在我长大后,我决定和他们不一样,要和他们有不一样的故事。我看到小哥有本韩树英的《通俗哲学》,我觉得学哲学才是高大上的人。我在少年时期懵懵懂懂囫囵吞枣地看了一套《猫头鹰文库》,但学了哲学之后,总觉得自己脑子不清楚。
百年,也只是流光一瞬,今年,我46岁了,回看30年来我的阅读史, 如青梅煮酒,生涩有香气。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