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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逐梦记(散文)

2019-05-13卢一萍

北京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海淀文学

卢一萍

海淀这个在元代初年还是一片浅湖水淀的地方,无疑是我身处过的最伟大的城区。既因其历史、文化、风景,也因其现实的活力;而最主要的,是我对她怀有深情。我曾在魏公村求学三年,它是我的精神故乡之一。我人生、甚至精神世界的建立无疑是在它的哺育下完成的。

但追忆与自己生命关联密切的事物总是不知从何说起,那万般思绪、千种情义混杂在记忆的河流里,你只能掬出一瓢。而现在似乎还不是追忆的年龄,回忆过去的岁月应该是在人生来日不多、独对晚景之时。那时候面对往昔也许会因无比珍贵而格外清晰。现在追忆它,反而显得混乱、模糊。但我在海淀度过的日子也许对我过于重要,似乎每一天都能记起。

对于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我来说,我在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人民公社、哪个县人民政府、哪个专区的时候,就知道了北京,知道了北京天安门。我后来想,那是因为北京是中国的心脏,天安门是中国的灵魂。我的生养之地似乎跟我无关,也很少有人告诉我,甚至父母都极少跟我说我生活在哪里,似乎我生来就知道了。我后来想,生养之地可能属于宿命的一部分,它就在那里,我只能接受;而后者,却是我们每人每天必须念叨、牵挂的所在,它关系到我们的肉体和精神,现在和未来。北京这个地名无处不在,课本、报纸、黑板报、帆布提包、书包,甚至背心上,都有闪着光芒的天安门城楼和毛体“北京”两个字。上学之后,我知道了圆明园、颐和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海淀。好像我们知道了名声显赫的儿女,而不知其养育者一样。后来我知道了海淀,但不知道圆明园、颐和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属于它,就像我们见了某个母亲,却不知道这个母亲养育了那些有出息的孩子。

后来,因为文学,我跟海淀的缘分越来越深。

我读初中时就开始有意识地“写作”。当时正是80年代中期,爱好文学的人就跟现在混迹于虚拟媒体的人一样多。那时中国天空最闪亮的星辰是作家和诗人。一个人只要会把文字分行,就是诗人,就可以往来于江湖;你只要有一本油印刊物,就可以啸聚起一方文友,打造自己文学的梁山水泊。

很多作家都认为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我深以为然。

那时的中国文学没有官气、暮气、陈腐气,只有青春朝气。面对文学时,很多人都怀着一颗圣徒般的心。

我出生在大巴山深处,穷僻落后,但很多老师都订有《世界文学》《收获》《当代文艺思潮》等杂志,很多人都在读小说。读高中的时候,我和同学曾和平办了一家文学社,出版了《清流》文学报,当时是四川第一份铅印的中学文学报。1989年暑假期间,《中国校园文学》杂志要在北京举办一个“全国中学文学社团经验交流会”,邀请我们参加。8月,我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来到北京。会议期间,主办方带我们去参观了天安门广场,登了八达岭长城。我当时学习成绩很差,我所在的乡镇中学已连续四年剃了光头,连考入专科院校的也没有一个,所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能考入大学,清华、北大自然连想也没有想过。一个那样的学生去神往那样的大学,像是在抽自己的脸。但不知为何,我当时非常想去北京大学看看,但最后会议主办方只安排我们游览了颐和园和北京动物园。

我对颐和园的印象尤深。那天天气炎热,但进入颐和园后,感觉一下凉快了许多。昆明湖碧波荡漾,万寿山金碧辉煌。当时游人不多,整个皇家御苑颇为寂静,带着热气的风掠过水面、回廊、飞檐、精心种植的花草,昆明湖显得尤其辽阔,波浪拍击湖岸的声音很响,想起导游讲的乾隆曾给它取“清漪”这个名字,的确是很形象的。导游讲了颐和园建造的历史,说清漪园在咸丰十年被英法联军焚毁后,又被光绪重建,改称颐和园。1900年,又被八国联军破坏,珍宝尽被劫掠。这和历史书中讲述的差不多。从故宫到圆明园、再到这里,总与腐败的清王朝有关,心情总难以轻松。只有在北京动物园,看到那些动物时,历史的阴影才消散一些。

离开颐和园,乘车返回时,有人说,那就是北大。我赶紧从车窗往外望,但只看见了简陋的围墙、不多的几个人影、几栋楼房和一些树。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北京海淀。

1992年年初,我写了我人生第二部中篇小说《如歌军旅》,斗胆投给了当时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大型文学杂志《昆仑》,副主编海波老师把我从遥远的新疆军区一个高炮团调去改稿,其实这是从80年代延续到90年代中期的一个做法,就是以改稿的方式给文学爱好者、甚至一些已经出名的作家一个学习写作、提升文学素养的机会。当时一些杂志为此还专门给作者准备有这样的房间。即使没有,在编辑部都会准备一张折叠床。《昆仑》杂志社当时在西什库茅屋胡同,我的作品没有作多少修改就决定发表,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其余的时间就是帮着收发邮件,编辑一些稿件。海波老师曾把一篇15万字的小说给我,让我把它编辑修改成一篇3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他说,这篇小说他已看过,有些可取之处,但语言、结构都有问题。这可能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件难做的工作。那么厚的一沓稿纸,要减掉五分之四。我开始舍不得,减成了5万字。他看后,先表扬我删改得不错,然后要我再删掉一半。删时忍着痛,删完之后再读那篇小说,一下觉得好了许多。这件事使我获益匪浅,可以说是我接受的最有用的文学教育。

周末无事,我常去北大、清华、北师大的校园里闲逛。我乘坐公交车,有时很早就赶过去,一栋楼一栋楼地看,一棵树一棵树地数,一个人一个人地打量,好些楼、好些树、好些花后来肯定不在了,但我至今还记得。还有那些教授和学生——我想,他们是何等幸福的人!我最喜欢窥探的是那些图书馆和教学楼。我坐在路边,看那些富有才华的和我一样年轻的面孔。我开始以为他们都穿着“五四”时期的服饰,留着那时的发型。我觉得那些教授们无不学富五车,那些学子们每天接受的都是人类的知识财富。羡慕之情,可想而知。

在《如歌军旅》发表之前,我已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远望故乡》,而我当時才十九岁,有人夸我有文学才华。但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知之徒,我很自卑。直到我在北京的街边、公园、大学看到无处不在的高高的白杨,我的自信才增强了一些。那时的北京有很多白杨树,海淀尤多。它们春天萌发,杨絮飘飞;夏季葳蕤,提供绿阴;秋日泛黄,随风飘落;冬日被人清扫,化为泥尘。我和这种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看到它,我心里就格外踏实。

我在昆仑杂志社一直待到年底,作为义务兵,三年服役期满,部队要我复员。海波老师珍惜我那一点点所谓的文学才华,特意给新疆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著名诗人周涛打电话,请他想办法,帮忙留下我这棵“文学苗子”。周涛老师答应了。回到新疆后不久,大概是1993年春节后,周涛把我借调到创作室帮助工作,使我从此有了周涛这位老师——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到了90年代初,作家纷纷“下海”,冰冷的海水洗去了文学的热情,但文学内在的梦想还残存着。由于部队作家除非离开军队,无海可下,军队文学创作在海波、袁厚春、陈步涛、贺晓风等作家兼编辑的热心扶持和推动下,还保持了80年代延续下来的活力。

后来得知,就是在那个背景下,在时任总政文艺局副局长袁厚春老师的努力下,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决定招收一批战士学员。1993年6月初,我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决定一试。由于我高中三年有两年“追求”文学梦去了,课程自然没怎么学。翻开数理化和英语课本,基本看不懂,所以到了部队,再没摸过。就是要补习,时间也来不及了。7月2日到4日,连考三天,基本靠蒙。除了语文和政治,其余四门都只做了选择题,ABCD四个字母,每门试卷上填一个,一到考试规定的30分钟时间一到,立马交卷,成绩公布后,计得162.5分,记得全军区比此分数低的没有几个。周涛问我成绩,的确不好意思给他说。追问之下告知,他只说了一句,“准备回你老家大巴山种地吧!”

但到最后,我还是以曾发表过两部中篇小说的优势,以较高的专业成绩被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录取了。

军艺位于魏公村,就在海淀区白石桥路,它当时无疑是军旅作者心目中的圣地。我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我没想到正是对文学的爱好,使我这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得以摆脱成为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命运。

到了军艺,才知道我们那批战士学员一共只招了9人,是带有特招性质的,按当时文学系主任黄献国教授的说法,“天上下了九滴雨,我们每个人头上刚好落了一滴。”

那时候的军艺朴素、秀气,像一座颇有年头的中学。但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浓厚的艺术气氛。虽然在部队我因为是新闻报道员,来之前又待在创作室,散漫惯了,没有怎么感受到部队生活的紧张。但军艺给人的感觉更加轻松——可称之为自由。散漫是行为上的,而自由却关乎心灵。当时学校的领导、系里的老师,学员队队长、政委的心都是朝着文学和艺术的。他们是授业者也是服务者,是带着小鸡觅食的母鸡。只要是有益文学创作的,就会尽力去做。

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学院的宽容大度。记得开学不久,系里组织一次文学座谈,邀请了学院院长傅庚辰少将、政委乔佩娟少将来参加。同学李玉谦上台后,画了一头种猪,后面跟着一位妖娆的裸体女郎,他是在讽刺当时文学开始堕落的现状。当时虽有些愕然,但却把讨论推上了高潮。

我故地重游,去了之前去过的大学校园以及圆明园、颐和园,还去了之前没有去过的香山、八大处、潭柘寺、十渡等京西名胜。印象最深的是入学当年冬天,北京夜雪,我和几个同学乘兴去圆明园夜游,我们顶着雪,在圆明园里走了一夜,直到天亮,我们才回到学校。后来,我经常骑车在海淀的街巷间穿行,使我对它的样貌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印象。而我印象尤深的,是中关村联想集团“如果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的广告,每次看到它,我都会盯着那句话看,每次都会被感动,我至今还认为,那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广告语。它表达了一种梦想的无限性——我们都知道,正是在这句话的鼓舞下,联想从1984年靠20万元人民币起家,成了后来全球最大的个人计算机生产厂商。

穿行在街巷之间,去逐渐熟悉那些商场、书店、楼房、门面、饭馆、摊贩,是认识一个城区最好的方式。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那个海淀的样貌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当时军艺文学系主要采用外请老师主办讲座的方式教学,绝大多数讲座都是精心选择后邀请的,质量很高。阶梯教室很多时候都有外系的学员蹭课。记得周涛的讲座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

那时来授课的老师多是来自北大、北师大的名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部分军队的作家、评论家。每个人都怀抱着传道、启蒙的精神,精心准备,把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和创作体验浓缩在一两场、最多三五场讲座之中。这对一个作家观念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

从莫言开始,海淀区魏公村81号,就在不断成就着一个个军人的作家梦。我是逐梦者之一,但过于稚嫩,过于浅薄。为了这个梦想,我除了珍惜每一堂课,还经常到北大、清华、北师大和人大去旁听、去蹭课,到风入松、海淀书城去买书,到北京图书馆去借书。我当时感觉,整個海淀就是一所大学,只要你想学,每一间教室都是开放的。

通过课堂上老师对我们创作观念的冲击,通过我们的学习和吸纳,我感觉世界文学的背景就在那里,它的轮廓是如此清晰,这会挑起一个初学者过高的创作欲望。正是在那种欲望的推动下,在海淀的天空下,在军艺的夜晚里,我在学员宿舍里创作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黑白》。我一直被创作的激情所推动,我是用一首诗结束这部小说的:“……在一把尘土里/你看到了恐惧/而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静”,当写完最后这几行诗,已是深夜,天地真是一片寂然;我在最后写下“1994年7月7日一稿于北京魏公村”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让我创作《黑白》这部小说的动因其实是因为一种深沉的爱,以及一种无法摆脱的忧思。为了写作它,我一直被梦魇折磨,当我写完它,却不知道它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把它在抽屉里放了好长时间,才惴惴不安地把它拿给了几个要好的同学看,他们看完后,都给予了好的评价。这无疑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当《芙蓉》杂志的颜家文老师携陈新文、曾玉立两位编辑来军艺约稿时,同学们大力推荐——那个时候,因为文学,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可以成为兄弟姐妹。《黑白》在1995年《芙蓉》第2期以“长篇未定稿”的形式发表了。之后,小说家蔡测海先生和张方博士写了评论。虽然这部小说颇为幼稚,但它确立了我写作的信心和创作的方向。

时隔多年以后,《黑白》还颇具争议。批评家李建军先生在《时代及其文学的敌人》列举一批西部作家“以刚健、清新的风格写作”,我是被罗列者之一;但另一位批评家项阳先生就在《话语霸权与伪道德主义》一文中说我不是这类作家,他以《激情王国》(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单行本时更为此名)为例,说“这本长达五十个章节的小说……让读者如坠云雾的晦涩行文,这种比《怀念狼》的‘性景恋和《尘埃落定》的‘恋乳癖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非道德叙事”,不能“担之以‘刚健、清新‘积极、健康之美誉”。我承认项阳先生的评价是准确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混杂了各种西方文学理念、极端形式主义、希望哗众取宠的实验文本。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它只是说明了我当时所具有的雄心,以及在这种雄心之下心态的浮躁——那时,我们每个人都是想象中的大师,都想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

虽然很多东西当时根本来不及消化,但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找到了如何去表达这个奇妙世界的路径,也知道了怎么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

我毕业后是有可能留在北京的,但正是因为我在海淀的生活,使我有勇气离开这里,走向远方。我决心做一名作家,我因此回到了新疆。我要完成一个学生向写作者的蜕变。后来的经历告诉我,把学到的文学观念转化为自己对文学的认识是艰难的,对文学的理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差不多有六七年时间写不出自己希望写的东西,这对于一个把文学作为自己梦想的人来说,会感到格外空虚和害怕,但因为有在军艺文学系三年的学习,我从未丧失信心。我相信在某个瞬间,那一切都会如期而至,迎刃而解。

那个时刻充满了亮光,甚至是一种光明。

我的这个时刻产生于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不知道为什么,2006年,我回了一趟母校后,非常想到高原上去生活。

我在塔合曼边防营营部住下来。7月的高原颇为宜人。深蓝的天空有不断变幻的云彩,冰河早已解冻,流淌着雪山上的融水,绿色的草原上充满生机,头顶上的慕士塔格峰充满神性。很多时间我都是骑着营部的军马,到草原上闲逛,到塔吉克人的蓝盖力(一种简易的土坯居所)里喝奶茶,到柯尔克孜人的帐篷里用他们说汉语的音调——这已差不多是他们意识里自己的语言——闲聊。我知道了他们祖先的传奇——他们的先辈要么来自撒马尔罕、费尔干纳,要么来自塔什干、斋桑,祖先的故乡通过传说遗存在他们的记忆里,被他们携带。我问一个柯尔克孜老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时,他淡淡地说,“是追逐最高的雪山(慕士塔格)的光。”這句话一下打动了我。我在海淀、在乌鲁木齐、在帕米尔高原的生活,猛然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如果把“最高的雪山的光”比喻成文学,我不也是一直在追逐它吗?我突然发现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的场域:那就是雪域高原。

我的小说写作从那个时刻重新开始了。

军艺毕业后,每次去北京,我都会抽空去海淀看看。虽然它已发生了巨变,已很难找到过去的样貌,但我心中的海淀依然在那里,一点也没改变。

写作这么多年,我虽然很少写到海淀,但我的写作一直有海淀这个底色、这个标高;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两点,我的表达会缺乏精神和魂灵,就只会在低处徘徊。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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