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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梦窗词色彩艺术比较

2019-05-13雷晶晶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词风姜夔白石

雷晶晶

(陕西理工大学,陕西汉中,723001)

姜夔和吴文英同为南宋末期重要词人,姜词以清空骚雅著称,吴词以密丽幽深见长。张炎《词源》评梦窗词“质实”,与姜夔“清空”有别。近代词论家亦多以姜词清空,吴词密丽为二家词风之特色。前人对白石词和梦窗词的词风批评多从意象、用典或结构、境界入手;一如陈廷焯称誉姜词:“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茵郁中绕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之一大家也。”[1]从用典的巧妙所带来的含蓄之美欣赏姜词;汪森则从炼字炼句方面赞美“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2]。至于梦窗词,清人吴梅称“吴词潜气内转,上下映带,有天梯石栈之妙”[3]。意在说明梦窗词结构开合勾连,跌宕反复,有玩索不尽之味;周济称誉:“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4]。从用意和境界上叹赏梦窗词无羁的创造力与宏大开阔的表现力。以上尽管从多方面对白石、梦窗词的美学效果作以分析,但历来却对二家词中丰富的色彩世界与其词风词境造成的影响缺乏足够的重视。本文拟从色彩角度出发,采取从定量到定性分析的研究方法,探究白石、梦窗词色彩构成对作品境界和风格的影响,全面阐发白石、梦窗词的色彩艺术特征和色彩艺术魅力,从而更好把握白石、梦窗词的美学特质。

一、朴素自然的色彩调配与密丽华艳的色彩组合

“色彩”本是一种客观存在,惟其经过词人心灵世界的折射,并反映在作品当中,便成为一种艺术的表达。以色彩或绘饰吟咏对象,或寄寓内在感情,在白石和梦窗的词中都较为常见,因而色彩的运用成为姜白石、吴梦窗甚为重要的创作手法。姜夔84首、吴文英340首存词中色彩使用的具体情况如表1、表2所示。

表1 白石词色彩运用统计

表2 梦窗词色彩运用统计

如表1、表2数据显示,“红”、“绿”二色在白石词中的使用频率远远高出其他色彩;“红”、“翠”二色在梦窗词中的使用次数以208、148次位居前列。对明丽色彩的敏锐捕捉是白石、梦窗词之共性,表明姜夔、吴文英对明丽色彩的偏爱。色彩一旦被感知,就会导致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5]16。对明丽色彩的偏爱反映了词人丰富的感知力和开朗的个性。但明丽色彩在白石词和梦窗词中却有着不同的地位与特征,白石词中的明丽色彩作为对物象的进一步描摹和对整体画面的调配绘饰,具有朴素自然的特点,梦窗词中的明丽色彩作为对词人倾吐主观意绪的强化和补充,表现出密丽华艳的特征。

姜夔对吟咏对象的描绘既非立高远之意,也非工笔细描,而是以常见色彩呈现景物的本来面貌,或以普通色彩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使之具象化,铺展出感官性较强的画面,为读者构建出创作时的基本图景,充分调动读者的审美经验,隐微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

如《鹧鸪天》“柏绿椒红事事新,鬲篱灯影贺年人”。此处的“绿”、“红”二色再平常不过,“柏”、“椒”更是日常生活中常见之物,白石以百姓视角,捕捉触手可及的实物,欢欣愉悦的心情在“柏绿椒红”上有了寄托,并以其色差的强烈对比带来百姓眼中传统节日的欢庆场面,在描写年事热闹的词句中白石《鹧鸪天》朴素自然,生新不俗。

再如《淡黄柳》中的“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早春时节不见蜂忙蝶舞的热闹景象,只有冰雪消融后的池塘独自生碧。“鹅黄嫩绿”之外的“碧”成为词人敏锐觉察的对象,初春的寒意未尽,逗引起词人心头的孤冷之意。“一个‘碧’字便烘托出清冷之境,这里的清冷,既是外物的衰败造成的,也是词人内心孤寂的真实反映”[6]78。物是而人非的黍离之悲因此而流淌在早春时节,流动在词人的日常生活中,流转于词人的眼中笔下,因之见出白石作为江湖布衣在动荡时代的真实感触。

梦窗词中的明亮色彩使用相较于白石词更为普遍。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有云:“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统计显示,梦窗词中“红”、“翠”、“金”、“碧”、“银”的使用比例明显高于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这造成了梦窗词语言的华艳,使梦窗词显得金碧辉煌和色彩斑斓[7]53。由此构成梦窗词密丽华艳的色彩组合的特征。

梦窗词中色彩与物象往往呈现出三种关系。一则以色彩描绘物象,使之具象可感,从而增强表达效果。如《双双燕》中的“翩翩翠羽”,以“翠”色咏燕之羽,给人以小巧轻快之感,点出了飞燕之特质;二则以物象的色彩指代物象本身,以此锻造典雅精致的词风。如《法曲献仙音·秋晚红白莲》中的“风拍波惊,露零秋觉,断绿衰红江上”,词人充分运用感性的修辞,吟咏秋晚红白莲,绿“断”红“衰”成为吴梦窗对过去所爱女子深切怀念的表露以及心中绵邈幽邃离情的吞吐;三则以具体物象的描写代指色彩描绘,以收生动细腻的审美特质。如《烛影摇红·寿荷塘时荷塘寓京》中的“樱脂茸唾听吟诗”以“樱脂”指女人的嘴,朦胧的描绘能充分调动读者想象,而使其色彩、性状毕现。词中虽未渲染具体色彩,但色彩已然如状目前,并暗合着词人赞美的情感倾向。

以上可见,词人有意选取与心遇合的景物之色彩以作为传递感情的媒介,景物的性状中蕴含着词人的情感倾向。普通的色彩作为主客观结合的产物,俨然具有了描摹景物和寄寓感情的双重功能。

二、柔和中正与华美凄婉的词风构建

色彩在词中的地位与特征对词的风格与境界有着直接的影响。白石、梦窗虽在作品中都喜爱“红”、“绿”、“翠”等明亮色彩,不同的是,白石词中的景物色彩多客观描摹,色彩运用不温不火,情感表达隐微曲折;梦窗词中景物色彩多主观绘饰,色彩状态成为梦窗心灵世界的直接表露。

在白石词中,姜夔并未在关键色彩上加以感性的修辞,色彩的功能多是作为对画面的进一步描摹。如《鹧鸪天》“柏绿椒红事事新,鬲篱灯影贺年人”中的“绿”、“红”,《疏影》中的“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中的“翠”,都是客观的事物描绘,突出其相貌特征,使之更加生动具体。至于词人或喜或恶的情感走向,如果仅关注色彩的敷绘是不能得知的。王国维批评白石词“有格而无情”[8]101,意在说明白石词中缺乏真情实感的流露,对物事多客观描摹恐亦为“无情”重要原因之一。

白石词中含而不露的情感表达方式与姜夔江湖布衣的身份和词学审美追求不无关系。在南宋奸佞当道、风雨飘摇的时代中,姜夔满腹才华,一生未仕,作为中国传统典型的知识分子,此时只能在对景物的吟诵、对往事的追忆中倾吐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情感。同时,对典重雅致的追求也使得白石在词中往往以对物事具体形态的观照感发,代替对喜怒哀乐之情的直接抒发,有意识对情感进行理性地节制,有“神游象外,如白云在空,随风幻灭”[9]150的审美特征,呈现出柔和中正的典雅之美。

在梦窗词中,“愁红”、“衰红”、“暖翠”、“乱碧”等带有明显主观修辞的色彩成为词人或喜或悲的情感表征。梦窗词虽色彩华美,但从整体上加以观照,却绝不是富贵奢靡一类,究其因在于词中往往寄寓着词人深微的身世之慨。悲凉底色上的华美色彩使词呈现出凄美之象,因之促使梦窗词华美凄婉词风的形成。

如《宴清都·连理海棠》上片浓妆艳抹连理海棠的“枝干”、“花冠”、“芳根”、“花梢”,使用“绣”、“红”等丰富热烈的色彩,饰以“密”、“丛”等词使色彩质感加重,整体画面给人以强烈浑厚之感,写出了连理海棠华美明艳的气象。下片由物及人,笔锋陡转,色彩跳向“暗”、“红”、“翠”,结合词人“幽单”的自我观照,“长恨”的人生困境,表露出凄婉感伤的心境。

再如《霜叶飞·重九》这首怀恋词上片中的“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红”、“霜”、“黄”、“彩”等色彩的表现与对比,写出词人对曾经美好恋情的追怀,但色彩再明艳华美的画面,终究是词人脑海中的记忆,已然是逝去的恋情。因而明艳的色彩成为感伤情绪的催化剂,成为词人表达此际情感极有力的参照物。在梦窗诸多抒发个人情感的恋情词中,多有华艳色彩的镶嵌而使全词充满凄美之感,进而形成梦窗词华美凄婉的词风。

三、随性自然与奇思孤高的个性表达

白石与梦窗一先一后生活在南宋末期,皆布衣江湖,腐朽衰微的政治环境迫使其只能用智于浅吟低唱,在唱和往来与字斟句酌中抒发胸臆。姜白石、吴梦窗分别作为江湖词派、格律派的代表人物,其创作风格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江湖词人群体与格律派词人群体的审美趣味,同时更是词人自身创作个性和生存体验的直接表达。

白石词往往随物赋色。如“碧藓花”、“青梅”、“红莲”、“翠藤”、“绿荫”、“黄花”、“白云”等皆以寻常色彩入词,不事雕琢,出之以物象本色,构筑起了一幅幅真实可感的彩色画面,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折射出以姜夔为代表的江湖散人布衣生涯、随性自然的生活情趣。但姜夔高出于他人的地方恰在于虽以平常物事入词,却跳脱了俗世烟火的袭扰,即景入情,情景相生,随性自适,清高自持,自有文人清空骚雅的气质。白石词中既有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又有文人持真任性的精神特点,因此,从中即可窥探出以姜夔为代表的江湖文人不同于当朝仕宦者的美学追求与特殊心境。

梦窗词往往随意赋色。词人有意识地截取、筛选与心遇合之物,通过对吟咏对象的个性化观照,表露出作家内心深处幽微的情思意绪。如《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中的“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幽”、“翠”、“青”等色彩的使用配合神幻传说,一道形成朦胧神异的境界,成为久远记忆的外化;色彩由暗到明,由幻到实,色彩的描写和抒情作用被放在了重要位置。从色彩使用的变化中可见出词人思维的转换和变动,成为词人如龙蛇捉不住的思维的表征。

梦窗词中某些色彩的使用往往出人意料,但细读之下,却真实鲜活,反映了词人精准的洞察力、敏锐的捕捉力以及不流俗的表现力。如“怨入粉烟蓝雾”(《选冠子·芙蓉》),杨铁夫评价梦窗的“粉烟蓝雾”说:“不曰‘白烟’,而曰‘粉烟’,不曰‘青雾’,而曰‘蓝雾’,是炼字法。四字是梦窗创造。”[10]126再如“蓝霞辽海沈过雁”(《莺啼序·其二》),“蓝霞”一词深为叶嘉莹叹赏,叶先生认为“蓝霞”实乃天际暝色之实写,吴文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以时空虚实错综杂糅之法写怀人之深微感触,“蓝霞”之幽眇感伤成为词人心境之流露,细味之下自能动人,因之成为梦窗奇思孤高个性表达。

总之,明亮色彩的普遍使用是白石词和梦窗词的共同之处,但由于姜夔和吴文英将色彩的功能置以不同的地位,即白石以多色彩修饰图景,多客观性;梦窗多以色彩表达情感,多主观性,由此形成白石词柔和中正、梦窗词华美凄婉两种不同的词作风格。透过这两种不同的词风,从中可见出白石随性自然的生存情趣,梦窗奇思孤高的个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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