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行在水做的阶梯上
2019-05-13郭寒编辑吴冠宇
◎ 文|郭寒 编辑|吴冠宇
闲暇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开着车,沿这条叫清江的河流走。
密林,乱石,天坑,地缝,悬崖,深涧。相伴更多的是水。一座座梯级水库,如水做的阶梯,恢弘而诗意,丰盈而纯净。
从清江入长江口出发,就是那个因三国大将陆逊筑城守城而得名的陆城,就在清末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故居的屋门口,当长江突然被一条青幽幽支流切入,那四季不散的清浊分明的两江融合线,无疑就是一条充满奥秘和玄机的诱饵。溯流而上,走完中下游的高坝洲、隔河岩、水布垭三大步,每一步,数十上百公里,几步就跨到了恩施。穿城而过的清江苗条亦羞涩,土家族苗族的州城百姓彪悍却好客。可上游还有若干几公里、几十公里的小碎步呢。
八百里春光秋色,八百里神奇造化,八百里秘闻野趣,八百里巴土遗风,八百里歌舞诗话,八百里天人合一……车在美景里滑行,一个打盹,人生就过了半百。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1989年那个夏天,第一次看见清江。
22岁,踏入职场的第一脚,就不知深浅地,踩在清江隔河岩一块新鲜的青石上。黄昏,峡谷里,千万恶狼饿虎,龇牙咧嘴,夺路而逃,震天动地。闷热的峡谷里,宛若从另一个世界呼啸而来的山洪,扯动着冷风,令人震颤。过洪的清江,颠覆了一个低丘平原地带长大的孩子,对河流的认知。
如炸雷的水,如刀锋的水,长牙的水,有棱角的水……她居然占用了两个曼妙的汉字:清江。
晚上的时候,我在喧嚣的隔河岩工区一豆静谧的灯光下,翻阅收集到的县志和成堆的文史技术资料。这条河流,全长423公里,落差1430米,坡降比达到3.38‰,近乎溜坡;最小径流量每秒27.5立方米,最大达到每秒18900立方米,洪枯流量比值达687倍,简直是杂耍般过水。这水,可不是小溪小汊,是长江一级支流,长江冲出三峡后接纳的第一条大支流,湖北省最大的省内河!
翻了7年,我就上路。我争取到了一截从清江源到入江口,走一趟八百里清江的时间。一共45天。
我仍然记得1996年4月5日,我沿着利川市汪营区后坝乡清江村的一溜水田间的水渠,向一处山崖,一步一步走近。
那是“川鄂屋脊”齐岳山东南向的一处小豁口。一块三丈高的爬满藤蔓的黑石,像一堵屏风,半掩一个暗黑洞口,几片飘逸下来的白缎般的身影,伴着潺潺水声,使一切欲盖弥彰。低矮的脆嫩的野竹丛,再是娇羞,护卫,遮挡,已经无能为力,欲望的利刃,直达黑洞。
那就是龙洞沟,清江之源。此刻,只是一个黑黝黝冷森森湿漉漉的洞口。一身燥热戾气、汗渍泥尘,瞬间出清。
半个流量的水,静静涌出,无声无息。浅绿色的液体,像熔合在粗砺黑洞中的软玉,温顺羞怯,轻抚浅摸,冰凉扎骨。想喝,一口,两口,三口。再站起来,向东回望,视线423公里。
宇宙间万物,都有生命周期,太阳地球有,一块石一棵树有。一条河流没有吗?这样想着,就感觉到怀里正捧着一个婴儿,在听她娇嗔,啜泣,呼吸。
60公里后,幼年清江,突然不见了,一头扎向大地,从地表消失。
那是在利川城郊东北角,一个叫腾龙洞的地方。一条江,此处最大流量曾达到每秒676立方米的一条江,竟通过一道20米落差的飞瀑,被一个幽暗、深邃的神秘大穴一口饕餮而尽,不遗一点一滴,只给静候江流过境的山谷留下雷霆万钧的声响,袅袅升腾的雾气。
清江这一伏流长达16.3公里,许多地方是真空段,尚无一人全程穿过伏流。据说在1988年,用高科技全副武装起来的比利时探险队花了32天时间,也是半途而返。
1999年5月的水布垭大峡谷 摄影/郭寒
我还是在中外探险家开辟的可行的水道上,藉着铁皮船,在手电光的帮助下,跟踪了短短的数百米。我们是从伏流的侧洞鲢鱼洞泛舟向南,拐过道道钟乳屏障,缓缓前行的。伏流江面,一会儿狭窄得仅容小舟,一会儿宽敞得可容千舟共竞。洞内极静,静得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洞面目狰狞,势单力薄的手电照去,疑心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随时会从哪面洞壁上飞窜下来,不时可见到洞顶某处的岩缝中,神奇地夹住了一个树蔸。谁知是何年何月的可怜树蔸,在何次涨洪时被这魔窟扣押。树蔸无辜,在这狰狞之穴中直面生命腐朽;树蔸有幸,成为清江在这截神秘旅程中的见证。
走出落水洞,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可大山深处的清江,已失去了阳光的亲吻,失去了和风的抚慰,失去了细雨的滋润。它在岩层深处,在漆黑的炼狱之中,撞击,闯荡,挣扎,回旋,沉淀,直到完成这16.3公里放逐般的旅程。
清江重见天日,就快进入人烟寥落的沐抚峡谷,也就是今日名声遐迩的恩施大峡谷景区了。可是少有人知道,在中下游三大梯级大坝修建前,八百里清江最震撼的峡谷,在新塘经景阳到野三口河段。
景阳上下,清江河床,在群山中“U”型深切下去,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如果从高空俯瞰,那必是壮年清江青筋暴起时挣扎出的一条地缝。在缝沿口,向下窥去,那么低处的水,远离地表,幽幽游弋,静水流深,孤独求败,高冷不可亵。我在想,这绿幽幽的水,与龙洞沟的泉水,落水洞不见光的水,怀揣一样的梦想吗?
2018年6月的水布垭水电站 摄影/郭寒
最密集的瀑布群,用噼噼啪啪、哗哗啦啦的鸣奏,叫醒、撩拨着每个途经的人。可惜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风情,少有鉴赏者。从景阳往下20公里,谷深峡大,没有一户人家,直到野三口。
一条秉性更凶狠任性的支流,正如其名野三河,身子劈进地层深处,横冲直撞,昏头昏脑插入清江,把清江左岸峰峦,切开一个口子。口子里,有分属建始、巴东两县三区的向、熊、蓝姓的3户人家,清初开始,在此生息,已繁衍至9户。蓝家的屋子搭在口子清江右岸的一块岩板上。屋舍木质,黑黄无光,与亮晃晃的青石板屋场和通向清江的石阶,反差巨大。
“到了野三口,就住蓝家,野味和鱼就够饱了。”还在景阳,就这样被告知。蓝家几代的故事超过99%的闭门造车国产剧。那是家族争斗、讨米、义渡、放排、土匪、渔猎、巨蟒、野鹿、老虎共同上演的一个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的故事拼盘。
只说老虎。1996年4月24日夜,几盅苞谷烧酒下肚后,38岁的蓝红培在一盏15瓦的灯泡下,边卷一支叶子烟,边跟我说:“1988年一天,口里怎么觉得突然起了一阵冷风,一只老虎窜来野三口。口里两岸一吆喝,几个汉子联手把老虎赶到一面岩壁上。我见那岩壁间的小道前无进路,就带着绳子,撑舟爬上岩壁,悄悄爬到老虎前,一把抱住虎脖子,人虎相持半个钟头,就在老虎累得喘气的当口,捆住了老虎的四肢和虎头,背下岩来。”见我将信将疑,他又淡淡笑说:“1986年,我们这口子里,也打了一只。”他管老虎叫猫子。
隔河岩拥有一片5万棵桂花、银杏树林,那或许是清江流域面积最大的一块人造森林。 摄影/郭寒
500 米高度拍高坝洲全貌 摄影/郭寒
那个4月的夜里,我一个人坐在系在蓝家屋场青石板石阶底下的小渡船头。天似乎是几分钟内就黑下来的,透黑,四周全是紧逼的狰狞巨兽。好在月亮慢慢爬升起来了,山影崖影阴森,树影竹影婆娑。浅月下的清江慢慢闪亮,光斑变换着位置;江水经潭过滩,恒定地哗啦哗啦。那一夜,世界清静得只剩天籁。一颗心,一生能够那样地静养几次,机会不多。
野三口如今是水布垭水库的核心区域。水布垭电站2006年10月下闸蓄水前,得知我的一个摄影家朋友老刘慕名探访野三口蓝家时,我委托他带去了一本写有他们家故事的《目击清江》。老刘念了其中一些段落,蓝家人流泪了。老刘告诉我他们家的境况,我也有些伤感。老刘说:“没有你写的那百年老屋、青石板台阶、800年的古楠木、渔船渔网,蓝家老屋已经完成拆迁,就地后靠,现在在野三口半山腰上,是一栋水泥砖毛坯房。”
类似的情形,还有一次。一截“S”形河段,右岸是悬崖壁立,左岸是金灿灿的沙滩。悬崖的一个石壁尖上,劈出20平米地,有一座鲜有人至的道观,叫石柱观,虽孤寂、破败,却倔强、傲岸。沙滩成带状,像一条紧围在左岸山丘的毛绒绒的黄围巾,纯粹、洁净,又有些褶皱,残留着夏季洪水的浪荡痕迹。蓝得发黑的水色,铺陈其间。那水,不是在流,而是游移,润滑,酽酽的,粘粘的,更像是某种质地纯净的油。水面上时有波光、皱迹、倒影,还有漾出白色尾巴的小渔舟……
隔河岩水坝 摄影/吴名洲
这是一截高坝洲大坝蓄水前清江下游典型的河段,小地名陈家沱,长阳境内。其装扮、姿势、气质、气息,浓缩了一条清江。它的拍摄者就是本人,定格于1999年5月的那次清江航拍中。2000年5月高坝洲就蓄了水。这张照片后来收入一本叫《文化清江》的书中。一日,我一位深圳的朋友看过这本书后当即致电我:“书中的那个有沙洲的弯弯的河段还在吗?我要来看看!”我愣了愣,答:“淹没了。”对方也愣了一下,说:“可惜呀!”我说:“那里建了座欧式农庄,游客络绎不绝,说不定现在更美呀!”
我也判断不出哪条清江更美。从感性上讲,那条原始的清江,确实牵人魂魄;从理性上考虑,今日高坝平湖的梯级水电清江,更切合社会发展实际。这是清江流域17000平方公里地盘上的3座金山银山,每年创造财富超过30亿元,给湖北省和华中地区带来优质的清洁电能和强大的经济发展助力。这3座电站还守护着清江两岸百姓幸福安稳的日子,清江梯级电站的一项重要任务是防洪。2016年7月19日,清江流域天穹破,谷成河,树跳舞,岸滑坡,一场有水文记录65年来的最大洪水,涌抵清江梯级大坝。水布垭最大洪峰流量每秒13100立方米,隔河岩还原天然河道洪峰流量每秒18700立方米,折算到长阳县城每秒19300立方米。超过1969年每秒18900立方米的史上最高纪录。这一次,经过清江三座梯级水库帽子戏法般的蓄洪、滞洪、错峰,没死一人,没倒一屋。
原生态之美虽美,但如果贫瘠不堪,依然迈不过文明社会的门槛。人类文明进程的滚滚车轮下,不可避免地要留下些许创伤,大自然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人类也在反思,纠正,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