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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雅集:那年风从海上来

2019-05-13国胜连

海燕 2019年5期
关键词:西园雅集

□国胜连

己亥年,北国之春跚跚而来。早春二月,连湾的桃花悄然而开,露出一丝沁霜的娇羞。清明假期,我的好友、学者翼庐先生将辛苦如常,给学子们讲孔子,解儒学,登泰山,拜曲阜,第N次开启春天里的传统文化寻根之旅。这些年翼庐先生一直坚守着“读书,行脚,深情走天下”,身心长久驻留在两个地方:一处是曲阜,另一处是敦煌。我想起孙兄庋藏有一件“曲阜舞雩台西汉刻石”墨拓,金石名品,虽字迹漫漶不清,由于有孔子经典的背书,史料价值明晰,且今已不可再得,实属珍罕,物归明主。

“沂水出沂山,雩坛在其上。”《论语·先进》有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当春秋战国的礼乐春风吹过沂水河畔,舞雩台上,鲁国的孔夫子在众弟子簇拥下,带着一班士子,身著节日盛装,众人们撩着水,吹着风,唱着歌。那时的春祭就如同春游,如此轻松浪漫,又自然接地气。你可能会疑惑:暮春者,四月也,何如初春般料峭?其实《春秋左氏传》早做过解释:“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因为“启蛰而雩”,故而“启蛰、龙见,皆二月也”。所以孔子当年“风乎舞雩”的时节,正是北国农历二月春寒料峭的当下。再过半个月,到清明时节,江南春风又绿,草长莺飞,惠风和畅。而还要再等到上巳节过后,地处北国的连湾才渐入踏青游春时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的好友,报人张济先生是一位多艺的才子,业余时喜欢客串跑龙套,昆乱不挡,大剧小戏演得有板有眼,也写得一手地道的张迁碑汉隶。十多年前,我与翼庐、张济等谈得来的数位文友时常品茶雅聚。有时兴之所至,座上书家便铺纸研墨,欣然挥笔。张济看得仔细,却动笔不多。有一次,他乘兴写下了一幅联语:“春服称身会兼少长,秋声在听乐考商夷。”上联说兰亭之春群贤雅集,得笔墨清趣;下联道醉翁之秋草木飘零,叹世事音声。张兄汉隶写得不俗,满纸流露出厚重的学养,众友交口称善。张济见我欢喜,便题上名款,将此联赠予在下,我一直收在“自在书屋”中秘藏。近日再次展卷细看,明春的这幅佳作写于丁亥年秋天,不觉时光已匆匆过去了十二载。因为这幅联语,又想起了那次笔墨生香的雅聚。每个人一生会有多少过往的美好,值得我们去追忆回想。

古代文人向来有聚会的传统,称为“雅集”,历史上有过两次“雅集”最富盛名:一次是东晋绍兴的“兰亭雅集”,另一次是北宋汴京的“西园雅集”。兰亭雅集,因为书圣王羲之的千古名篇,“天下第一行书”而标榜笔墨,承载道义,流芳百世。西园雅集,寄情园林,文人雅聚,清谈、挥毫、观琴、品茶,因为李公麟的画和米芾的题记而开文人聚会画图之先河,余韵绕梁。

西园本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1037—约1093)的宅第花园,它常在苏东坡的诗文中出现。宋神宗元丰初年,文学发烧友、苏轼的铁粉王诜盛情邀请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以及日本圆通大师等十六位文人名士游园聚会,著名画家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依此画成《西园雅集图》,著名书法家米芾书写了《西园雅集图记》。后人景仰不已,纷纷摹绘《西园雅集图》;历代著名画家刘松年、马远、赵孟頫、唐寅、仇英、石涛、丁观鹏直至现代的傅抱石、张大千等,都曾画过《西园雅集图》。“西园雅集图”成为图解中国士人文化的一个直接手段。

文人聚会,写字作画,本是一种自然流露的雅趣,“兰亭”“西园”两次高大上的“雅集”过后,这种日常化的文人活动变得庄重斯文起来,仪式感逐渐强化,文化价值的份量也不断加重。雅集固然精彩,但我更看重名人雅士现场即兴的作品,它是一项艺事的原始记录,诗、书、画、印蕴含着丰厚的人文情怀,或许不是艺术的臻品,但会是文化的眼睛,还是一个书画收藏者鉴藏书画时最实用的尺子和坐标。

近二十年前,我开始涉猎书画收藏,一度对海上书画家作品青眼有加,几近痴迷。那是很短暂的一段收藏黄金时代,那几年广东路上的上海文物商店、南京东路上的朵云轩都有不断出库的近现代书画可供淘捡。那些年幸运淘到手的,货真价实的软片大多成了今天很多收藏家倚重的箱底秘宝。

这件由黄葆戉、田桓、严庆祥、范讱庵等海上四家合作的水墨木石图,是上世纪60年代一次海上雅集的作品,是我最钟情的一件藏品,也是一次特别的收获。记得那天上海文物商店按计划出货,而我当时正在登泰山,观日出。我的一位好友,学养深厚,精于鉴藏,亲下江南,挤在店堂里,在不断涌动的众多买家之中,一边检看店员递过来的一轴轴老书画,一边与我电话联络,当场定夺取舍。那种火爆场面可谓空前,不知此后是否还有再现。

这件纸本水墨画作尺幅不大,海派画风,清丽典雅,丑石野苔,风动劲竹,兰蕙芬芳,双清怡人。海上艺坛老寿翁黄葆戉在画右上端以行书题跋:“空谷留芳,修篁凤尾,与古石居,幽人君子。寄苇石,庆祥竹,讱庵兰合作。癸卯秋七月,青山老农,时年八十又五” 文尾上下押两印:一枚朱文:“黄十”,一枚白文:“青山农”。黄葆戉(1880-1969),字蔼农,号青山农、邻谷,破钵龛主、破钵庵主,排行第十,又名黄十。福建长乐青山村人,民国九年后定居上海,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负责审定、校对出版宋拓淳化阁帖、天籁阁旧存宋人画册等书,后任馆美术部主任达二十多年。黄葆戉书法宗秦汉,得戚伯著碑精髓,承伊秉绶笔意,沉健秀逸,与王福厂、马公愚齐名,称“海上三老”;审定书画与姚虞琴、吴湖帆、张大壮并称,号“沪滨四慧眼”。后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员,交友甚广,常出席各种雅集,银髯飘拂,蔼然长者。三国魏曹羲有《水墨竹树石》一首:“老树虬枝,修篁凤尾,与竹石居,幽人君子。”传为最早的题画诗。黄蔼老的题画诗当由曹诗化出。癸卯年,即公元1963年。秋七月,为公历九月。同年盛夏之初,我在连湾出生。因为同庚,这件作品在我心目中更为殊胜。这一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拍摄一部书法教学电影,特请八十五岁的黄老先生本色出演,为幼孙示范执笔挥毫之法。黄蔼老喜发诗兴:“白尽髭须红两颊,衰龄望九众为奇。播音摄影频邀约,惭愧人谀好表仪。”遂成一时艺坛佳话也。

田桓 (1893.1—1982.6)别署寄苇,号苇道人。湖北蕲春人。曾任孙中山的侍从秘书。1914年,任中华革命党印铸局长,曾为孙中山镌刻“大元帅印”、“孙文印”等,并为孙中山代笔。孙中山生前称其兄田桐为“大田先生”,称田桓为“小田先生”。解放后,田桓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员、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等职。田桓擅书法,能绘画。书法学“二王”,笔意苍劲,功力古厚。绘画于花鸟鱼虫能得其神。癸卯那年,田桓已入古稀之年,人画俱老,画上丑石笔墨浓重,信笔点出的几许野苔足显老辣功底。他依底边轻押一方白文:“田桓之印”,谦逊又低调,尽显君子之德。

严庆祥(1899—1988)上海人。近代中国机械制造业的著名企业家。上海大隆机器厂创始人严裕棠之子,十九岁继承父业,把大隆建成国内罕见的大型民营企业集团。上海解放前,其弟严庆龄随父去台湾开设裕隆机器厂。而他却把存在香港的外汇调回上海,接办钢铁、纺织企业。严庆祥年轻时热心民主革命,曾拜孙中山先生为师,并获赠孙文亲书“博爱”题词。1949年后,严庆祥因病退休在家,开始潜心画竹,号师竹翁,并与著名艺术家颇多交往,严家成为海上艺坛老友聚会的场所。严家别墅,在愚园路699号(原公共租界田鸡浜路),至今园内还有两棵百年大樟树,坡屋顶、红平瓦,壁炉烟囱,鹅卵石墙,简洁典雅。我推想“癸卯秋七月”的海上雅集就发生在严家别墅,而花甲之年的严庆祥正是雅集的召集人。那天,师竹翁心情颇佳,成竹在胸,下笔有神,浓墨点节,焦墨写竿,个叶长撇,长枪大戟,掌控有度,劲健有力,而翠竹嫩叶,与石为居,疏密有致。寥寥数笔,简练遒劲,颇得萧爽之致。严翁沉稳地在竹石间盖了一方白文“严庆祥印”,低沉内敛,恰到好处。严庆祥六十五岁后醉心于做学问,曾经与画友范讱庵合作,主编《中国楷书大字典》,历经六年,于1985年出版。

范讱庵(1916-?)号茧翁,别名圆峤山农,生于江苏如皋。北宋大文学家范仲淹第二十九世孙,兼擅诗词、书法、绘画,人称“三绝”画家。早年与应野平、程十发、徐伯清等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书法师从李健、沈尹默、潘伯鹰。中年以后以画兰竹为主,成为湖州竹派传人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癸卯那年,范讱庵尚不足五十岁,但这位名人之后笔下的墨兰颇具神采:扎根野土,依石而生,应时而开,兰花开若蝶舞,兰叶柔美舒放,清雅俊爽,空谷留芳。范讱庵最后将一方白文名章悄悄盖在野苔兰根间,无意争春,遁形于山野,幽人之风跃然纸上。

范讱庵与严庆祥的私交不错,他们的交往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范曾任梁披云主编之《中国书法大字典》编委,1989年编著完成109万字巨著《书法辞典》,又陆续编著了十余部书法辞典。

如果范讱庵先生高寿,现在也该是年过百岁的人瑞了。再细想一下,那年癸卯雅集,师竹翁严老板邀请的黄、田、范三位高朋虽分长幼,但都为龙年生人。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龙行带雨,1963年9月,一股强台风曾袭击暑热难消的上海,降下了上海有水文纪录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我不禁想问:癸卯雅集,那天风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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