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吴军

初次见吴军，他的北京口音时不时溜出来，这与他清晰而敏捷的思维相得益彰，令人印象深刻。

每年春秋两季，作为上海交通大学客座教授的吴军都会回国。吴军身上的“斜杠”标签很多，他是谷歌中日韩文搜索算法的主要设计者、前腾讯搜索业务副总裁、硅谷风险投资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工学院董事会董事、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专家顾问、创业导师以及畅销书作家。工作之外的他，还很推崇德国人所谓的“生活是具体的”，因而对“旅行、阅读、博物馆、音乐、摄影、红酒和奢侈品”等也颇有研究，认为“是自己在生活中相对花时间较多，心得较深的”领域。

在科技圈及商业界多有拥趸的吴军，如今转身成了丰元资本的合伙人。如今的他，投资有哪些心得？又是怎样看待浪潮之巅的公司的？

从科技人到投资人，就是一个人生定式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从工程师转向投资人，这是你对自己人生规划的一个设定吗？

吴军：这么说吧，从科技人到投资人，基本是硅谷很多工程师最后的一个定式，或者说其实是一个很常见的转变。

硅谷最早期有两个风险投资：凯鹏华盈和红杉资本。其中凯鹏华盈的创始人克莱纳，原来就是创立仙童公司的八个工程师之一。至于我自己，做的第一只基金可以追溯到2007年。那时我还在谷歌，和公司外的其他几个人在美国融了一些钱投资在中国市场。经过了2008年的金融风暴，到2013年左右退出，回报很好，这是第一波。我这一辈子投的都是以科技类为主的公司。坦率地讲，那时中国不像现在到处是风投，愿意创业的人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后来的创业环境也不一样。

至于丰元，一开始我也是以看项目的方式参与，不拿固定收入。那时我还在谷歌，一年多以后我就全职了。

CBR：这一过程中，你的工作方法和心态上有哪些改变？

吴军：这个转变其实也不突然，因为我在谷歌时也同样要管理项目，作判断和考察。

CBR：你是丰元资本的合伙人之一，那公司的英文名有什么来历？AMINO也是氨基酸的意思，所以是和生物有什么特别的缘分吗？

吴军：这个很有趣。当时起名，我们先想好了就要找A打头的词，因为在呈现投资者的时候往往会优先排序。但像阿尔法这种大热词都给占了，于是就想到了Amino氨基酸，倒不是因为跟生物科技关系特别密切。

不过说来也巧，我们现在6个人中，徐霄羽正好是做干细胞研究的斯坦福大学生物博士后。现在丰元资本的中国网站上能看到我、李强、朱会灿、徐霄羽、Jack Smith、Max Ibel 6个人的照片。朱会灿是我在谷歌的老同事，Max Ibel是谷歌在欧洲主管信息安全的第一任总监，在谷歌是前十号的工程师。李强早年在美联银行担任高管，2000年互联网大潮中投身硅谷，那时就开始创业投资了。丰元资本最早的时候，就他一人是全职的。Jack Smith虽然也算全职，但参与比较少。他是Hotmail的创始人，还当过美国很大的安检系统的CEO。

CBR：也是黄金组合了。近几年中国创投界十分流行“风口”一词，大小风口不断，你如何理解“风口”一词？

吴军：我们并不特别设定某个趋势，所以也反对“风口”这个说法。对什么不投我们是有原则的。一定要国家补贴才能生存，自己没有造血能力的企业就算概念再好也是不投的。互联网发展到今天都20年了，一个真正的好生意至少能做几十年，像腾讯。大家都觉得电商没得做了，还出来一个拼多多。刘强东做电商是非典以后的事，那时候，马云已經拿了10亿元的压货钱了。

CBR：你们作为投资机构，对出资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吴军：首先，我没有说一定要拿你的钱，但你要是给了我钱，那么得有几条：第一，别管我投什么；第二，别管我回报多少。给你预期清楚，你爱来不来。而且我告诉你，你想要的那些东西（高回报率）不存在。除了骗子能答应你，理性的人都不会答应你的。有的人被骗子骗了两年，最后又回来找我们了。

CBR：那么你的投资理念是什么？

吴军：还是以看人和看项目为主。都说投资就是投人。诚信很重要。偶尔有一两家投资失败的，究其原因都不是能力问题，就是诚信问题。甚至有些创始人原来公司做死了，但圈了钱，转头又去办了新公司。有一些创始人我们之前就比较熟悉，就会比较知根知底。比如有家谷歌同事办的新公司叫GRAIL，它的首席科学家就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再如当初摩拜的王晓峰是我原来在腾讯时的下属，很能干。而“一起写”的创始人原来是会灿手下的兵。

CBR：投摩拜，是跟当时的“共享”概念相关吗？

吴军：摩拜比较早，后来都是抄它的。要投，就一定要投领头羊。领头羊贵，千万不要投行业第三、第四名。

CBR：说到这个，你在给你女儿的信里说到一件事，就是没有投一个MIT和哈佛毕业生组成的团队，他们的项目是高频交易。除了你说他们格局不够大，还有别的原因吗？

吴军：所谓高频交易，举个例子，在现实的股票市场上，买家提价和卖家降价有可能同时进行，那就有可能出现价差。比如有人迅速下两个单子，一手买进，一手卖出，就可以赚到。利润不会太高，但交易频率很高。理论上讲，这种高频交易没有风险。但这事没什么意义，做好了无非挣一点钱。

我们资金规模也不是特别大，就是希望帮助年轻人把新的事做成。就像我以前说过的，做事要做N+1的事，你不要去做N-1。什么叫创新？创新就是N+1。已经这么好了，我比你更好，叫创新。这当然不容易，既需要新的技术和产品，也需要站在巨人肩膀上实现质的飞跃。什么叫山寨？山寨就是N-1。我学，学完以后看怎么能把成本降一降，弄得便宜点。

CBR：中国的N-1特别多。

吴军：它是一个简单的，甚至有点低层次的复制。在硅谷，你做跟别人一样的东西，是很丢脸的一件事。

CBR：你曾经判断，大数据、人工智能是未来的一个新火车头。人工智能是否已经进化到新阶段了？

吴军：我们之前投的人工智能企业已经被脸书收购了，最近一年都没有投人工智能，因为看到的企业都比较成熟了，已经过了投资期。我们关注的对象以Pre-A和A轮的公司为主，当然也不排除估值近20亿美元的特例。

现在大热的人工智能肯定要死掉一大批，不需要这么多家公司做人工智能。在这个赛道其实早就没有机会了。有些人就叫不知天高地厚，像打高尔夫球，打了一百杆的人，偶尔打了一个好球，觉得可以上场和老虎伍兹比一比，那差得远了。

今天唱主角的就是这些公司了

CBR：《浪潮之巅》非常受欢迎。当年在《浪潮之巅》中你指点江山，历数美国硅谷明星公司的兴衰。如今一晃多年过去，这一波谁又站在了浪潮之巅？

吴军：今天可能世界上比较占优势的公司就这么几个，苹果、谷歌、亚马逊。微软还可以，维持了原来地位，语音识别这块做得很好。脸书前几年发展比较快，这几年中规中矩。处理器方面就是英伟达。咱们中国，腾讯和阿里巴巴两家比较大，百度算是落后了。总体来讲，今天唱主角的就是这些公司了。

CBR：在你眼中，亚马逊和谷歌，阿里巴巴和腾讯分别有什么特点？

吴军：这四家公司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运气好。你站在浪潮之巅，就是你运气好。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子。不要老觉得是自己有多大本事，你只是正好处在了这个行业。就像格拉德威尔说的那样，人出生的时间和地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公司也是这样，国家也是。

亚马逊是这几年发展最快的一个。它将电商作为切入点，慢慢发展成一个平台，再进行一个很重要的转型，变成了技术公司。通过小音箱Echo参与到人工智能中来。它不是靠庞氏骗局在发展，虽然它也给你讲故事。杰夫·贝佐斯非常仔细，他能把控人心，最大限度做新事情。他说，反正我股票就是没什么利润，但凡有利润就会投入到新事情上。过去几年亚马逊成长速率很快，至少从股价上来讲。云计算起来后，它的收入也很可观了。

谷歌这些年发展比较稳定。它开发了很多技术，但不是所有技术都变成了真正挣钱的产品。包括曾经一度很热的谷歌眼镜，最后基本就不了了之了。它最早开始做大数据医疗，进展一般。无人驾驶汽车也开始得很早，现在还是比较领先的。谷歌就像一个技术源泉，像安卓很热了，只是不挣钱。它还有待观察，但从技术上讲从来没落后。人工智能方面，它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好的。

腾讯总的来讲还行。它更多的是经营上、产品上做得很好，技术上亮点不多。资本投资也不错，这是腾讯的一个特点。

阿里巴巴在技术上做了很多投入。因为BAT三家一开始，肯定阿里技术最差。现在云计算能做到这么大规模，得给它点赞。它在支付上、反欺诈上都尝试了不少新东西。阿里巴巴的问题就是业务战线有点过长。话说回来，中国公司战线都比美国公司长。因为美国历史上有过反垄断，所以不能随意扩张到太宽的领域，中国很少有反垄断。美国有些行业互相禁止进入，比如银行业和保险业严格分开。像中国平安保险又是银行又是保险，是很危险的事。

我是“毁三观”，告诉你世界满不是这么回事

CBR：到现在你写了好几本反响很大的书，同时也在得到开专栏。这个立言的冲动是否一直都有？

吴军：没有没有。开专栏、写书都是因为一些契机，倒不是有“立言”的冲动。最初是为了给谷歌China写博客，我想不如干脆讲一些谷歌产品背后的科技原理、数学原理，于是就有了第一本《数学之美》。接下来讲讲我对科技产业的看法、研究，就有了《浪潮之巅》。而《文明之光》一直是我的兴趣所在，最近的《态度》，也会提到我对世界各地的感受。《硅谷之谜》和《智能时代》都是讲课的讲义。至于《见识》和《具体生活》，都是得到专栏的整理。前者跟职业发展相关，后者则跟生活相关。

CBR：李开复以前也写过《给中国学生的信》。

吴军：是，我跟开复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开复才是正能量，哪怕世界不好，他都要说世界好。我呢，我叫做“毁三观”，别以为你自己读了好书，努力了就怎么样，我告诉你世界满不是这么回事。

第二个，我老说尽人事，听天命。不要觉得你自己努力了，就一定有结果。虽然没有结果，但还是要努力，否则你一定没有希望了。对上天的敬畏，是人在世界上必须要有的。这反映出你是否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超出你个人能力把控的。如果相信这一点，你就会对命运敬畏。如果最后努力完了，还是不幸福，那就是你的命运了。比如薛宝钗，她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你很难说她幸福不幸福，她其实也是个苦命人，但是她自己没有遗憾了，这就是她的命运，坦然接受了，她没有一个要死要活的劲儿。

CBR：你的知乎标签上写着“见过世界80%的名画真迹”，也是一位高段位的“斜杠青年”了。你的效率特别高，有什么经验吗？

吴军：什么叫效率？效率就是你完成了多少事，除以你开始了多少事。你开始了一百件，只完成了一件，你的效率就是1%。

所以提高效率的办法，一个是你多完成事，第二个是你少开始事。大部分人做事都是有头无尾的。把时间全浪費在开头上，很多人喜欢多不喜欢少，喜欢增加不喜欢减少，这是没效率的根本原因。关键在于你的目标定在要完成多少事，而不是开始多少事。

德国有句格言：生活是具体的。说到2018年，焦虑是一个关键词。为什么“焦虑”？大部分人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感觉什么都“不够”。时间不够用，钱不够花，职业发展不够快……很多人都加快了生活的节奏，但快节奏后是否带来了好处，很多人并不清楚，只是觉得“快”比“慢”好。于是，现在流行一个词——“倍速”，听音频、看视频都用倍速；工作的时候要把两天的活挤到一天来做，希望工作进度加倍；孩子们学习也要提前几个月把几年的课程内容听完，希望能够赢在起跑线上。但事实上，这样往往事与愿违。很多时候，做不好事情就是因为太着急。其实只要慢三拍，我们的事情会做得好得多。现在很多中国人，温饱不是问题，但如何活得优雅从容是个问题。

“生活是具体的”，最浅显的一层含义是，生活是由每一个具体的细节构成的，不能泛泛而谈美好生活。一种好的生活，从时间维度上讲，是把每一天都过好，从容的目的就在于此；从空间维度讲，是把生活的方方面面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