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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好人阮塔生之“死”

2019-05-10王晴飞

文学港 2019年4期
关键词:领地消极文明

王晴飞

余同友的中篇小说《四脚朝天》,如果换一个名字的话,我想或许也可以叫“一个烂好人的消亡”。烂好人指的是“我”的表哥阮塔生。在小说的结尾,阮塔生仍然活着,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活得更好了,但是那个“烂好人”阮塔生却在他开始碰瓷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作为烂好人的阮塔生,“四脚朝天”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四脚朝天,不仅仅是仰面跌倒,同时还包括手脚一起向上,整个身体呈一个球形,将自己所占空间尽可能收缩,退到最小范围。这是一个沒有安全感的动作。阮塔生自幼就胆小怯懦,恐惧一切争斗与纠纷,害怕一切不可知的外物,四脚朝天之于他,既是恐惧,也是逃避,更是一种自我保护。阮塔生只有在用四肢自造的微小领地里,才能获得安全感,感到舒适。

依照现代人的标准,阮塔生是一个不够独立的人,他需要他人或一种熟悉的环境与秩序的庇护,所以他一直待在农村,坚决不肯出去打工。外部世界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因而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促使他一脚踏入黑暗的陌生世界的是他妻子的死,以及儿子阮文明由此对他的敌视。

阮文明将父亲阮塔生逼出去打工,如同将一个浑身赤裸的人丢进下着瓢泼大雨的黑夜里。阮塔生面对陌生的环境,仍然积极寻求庇护,同时也继续沿用四脚朝天的方式,将自我隐藏在自造的球形里。他的新庇护者是“我”这个从县城考到省城学校教书的表弟,而他四脚朝天的卑微姿态也的确使他一度在忍受一些屈辱的同时勉强在城市里生存下来。打破这种微弱平衡的是阮塔生的儿子阮文明。阮文明与父亲阮塔生恰处于两个极端,他性情激烈凶猛,富于攻击性,当然,也可能正因为阮塔生的消极躲避,阮文明只有用攻击性的姿态保护自己。

阮塔生消极退避式的四脚朝天被打破,有几个节点。一是阮塔生在工地遭受大老黄的羞辱。大老黄继而羞辱阮文明,所谓“父债子偿”,却踢到了铁板,反被阮文明殴打,随后阮文明离开工地,另寻出路。二是阮文明给赌场看场子,被警察抓捕,在黄湖农场坐了几年牢。这两件事,阮文明或是没有真正受挫,或是自身违法理亏,并未打破阮塔生内心深处最后的底线。随之而来的两件事才是压垮阮塔生“烂好人”信念的最后稻草。一是作为快递员的阮文明双十一没有及时将货物送给客户,连带阮塔生也遭到羞辱,而客户仍然不依不饶,对阮文明进行投诉。二是阮文明因此与快递公司主管等人发生冲突,被打断腿,成了残疾,却讨不到说法。无论是阮塔生的庇护人“我”的有限活动能力,还是阮塔生四脚朝天式的下跪磕头,都丝毫不能从官方那里求得公正对待。与之前涉及的冲突相比,这次阮文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他并没有错,至少不全是他的错,如他本人在医院醒来刚见到“我”时所说:“大表爷,这次,真不怪我。”

狗行千里,处处撒尿,是在抢占领地,有尿处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是这些领地并不总是能守得住,于是不断收缩,但是最后会有一小块领地绝不妥协,是为“无敌中心”,用人类的话语来说,便是底线。儿子阮文明就是阮塔生的底线。阮塔生天性懦弱,惯于依赖四脚朝天式的消极防御,以为只要自己能够含羞忍耻,足够做低伏小,便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卑微地活着。这套生存法则在乡村或许有效,在城里却并不管用。阮塔生在这里遭遇的不再是赤脚医生国强这样的个体,而是快递公司和国家机器这样随时可以碾碎弱小个体的金钱与权力相结合的制度性力量。当社会张开黑洞洞的大口,不动声色地将阮文明变成残废,并拒绝给出任何说法,也残酷地毁灭阮塔生的最后一丝幻想。

阮塔生在阮文明出院后屡屡到公安分局去讨说法,“每次去,塔生都是五体投地,四脚朝天,他希望有人能停下来问一问他的事,但是身边走过无数双脚,滚过无数个车轮,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步子看他一眼。”在一次次的无视与绝望中,作为一个“烂好人”的阮塔生死掉了,他蜕变(或者说堕落)成了无赖阮塔生。

阮塔生一旦放弃“烂好人”的幻想,便不再对黑暗的世界感到恐惧,也不再怯懦,因为他自身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四脚朝天仍然是他的武器,只不过这次他不再用它来消极防御,而是主动进攻:他用四脚朝天的方式碰瓷、骚扰、做医闹……单纯地从力量上来说,阮塔生从一个弱者变成了强人——当然是极不体面的强人。

《四脚朝天》便是这样一个卑微的“烂好人”如何被社会杀了灵魂的故事。“杀”的过程有着众人的参与——如见死不救而一心讨好上级领导的乡村医生国强、投诉阮文明的城里女人、仗势欺人的快递公司、不作为的警察,以及那些视阮塔生的痛苦如无物的路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参与“杀死”阮塔生的过程,每一个人都贡献了一份力量,但是每一个人又都算不上杀人犯,这大约就是鲁迅所说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

阮塔生自己当然也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份子。他有着严重的人格缺陷,不懂得也无能力保护自己,这样的人在社会的黑洞面前只会被无情地吞噬,而很难善始善终地做一个烂好人。阮塔生时刻需要庇护,而他唯一的庇护人是“我”这个能力一般的表弟。“我”既是阮塔生人生的观察者、记录者,也是参与者。在乡村秩序里,人与人之间以血缘关系相结合;而在城市社会城中,每个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自己为自己负责。然而即便是在乡村秩序里,阮塔生也不具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就此而言,“我”对于这个无能卑微的表哥父子所做的并不算少,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自己的欲望与烦恼,并不具有拯救阮塔生的力量或意愿,当阮塔生不再是一个“烂好人”、不再需要“我”的庇护,“我”也对他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

阮塔生是这个世界上众多卑微者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大约不会有人特别在意他内心有过的恐惧和绝望,但是只要我们的社会不能够使一个小人物即便最卑微的一点羞怯和懦弱都不能保留、人与人的悲欢不能够有着基本的相通,那便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社会。

(余同友的中篇小说《四脚朝天》刊于《文学港》杂志2018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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