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府夜访纳瓦西
2019-05-10曾楚桥
曾楚桥
刘知府这个小伙子今年才二十出头。按照大家习惯的说法是九零后。他父亲刘统一是我十几年的同事。我们在宝安的兴业厂一直干了十五年。十五年没挪过窝的同事已经很少了。2008年经济危机时,像我这种年纪,一没技术二没文凭的普通工人没有被裁掉,全赖刘统一鼎力相助,才得以苟延残喘。工厂里就我和刘统一廖廖几个老臣子。
刘知府原来就读深圳大学,也算是说得过去的大学了。但他只读了两年便退学了。他振振有词地说:当代的教育,培养的只是高分低能的庸才罢了。刘统一被儿子这番高论气得差点吐血,盛怒之下,便把刘知府招到工厂来当工人,流水线上最普通也是最苦最累的工人。刘统一的用意很明显,摆明了要让社会这所大学磨一磨刘知府这小子,不料刘知府却欣然接受,不但很乐意去上班,甚至还规规矩矩地上了两年。
两年来,刘知府不但在自己的岗位上任劳任怨地工作,还富有创见地提出了不少建议,让工厂的流水线得到了有效的改善。鉴于此,厂里准备破格提升刘知府为主管助理。大家都为刘知府高兴,不料刘知府却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他不干了。在工厂宣布提升他为主管助理的第二天,他便到叶经理那里辞职。
其时,叶经理正坐在他办公室里喝茶,他连看也不看刘知府一眼,他只是一边泡他的茶,一边听取手下汇报工作,仿佛刘知府并不存在一样。刘知府呢,他并不急,很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等,因为他要即辞即走,一次性结清所有的工资。
叶经理还在喝茶。一个女秘书拿文件来让叶经理签名。叶经理拿着签字笔好像是忽然想起了刘知府:“你真的要走?”
“必须的。”刘知府说。
“给我一个理由嘛。”叶经理说。
“不需要理由,我有离开的权利。”刘知府说。
刘知府话音未落,刘统一便火气十足地冲了进来,扬起手就要给刘知府两巴掌。刘知府一下把脖子伸到他父亲面前说:“打吧,随便打,你也有这个权利。”刘统一的手便停在空中,那样子倒有点像是向刘知府投降一般:“俺的儿呀,你到底咋了?干得好好的,你咋能任性呢?你告诉爹,你到底是为啥要走啊?告诉爹好不?有啥事解决不了的?不会是李莉出啥事了?”
李莉是刘知府的女朋友。李莉在精工厂做文员。精工厂挨着兴业厂。平时刘知府要见李莉,一个电话打过去,几分钟,他们就可以见上面。两人已经好了一年多,就差没有同居。平时李莉都管刘统一叫爹了,那亲热的劲儿,仿佛她已经是他刘统一早就过门的媳妇了。刘知府现在突然要辞职走人,刘统一自然便想到是不是小两口发生啥口角了。这边刘知府还没有解释,那边李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是打给刘统一的,让人想不到的是,刘知府为什么辞职竟连李莉也不知道!
这下连叶经理也有点糊涂了。他瞄了一眼刘知府,见他像没事人一样端起茶就喝,他不禁来火了。
“你真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得喝一杯洗脚茶,工资才可以完全结清。这规矩你懂吧?”叶经理冷冷地说。叶经理說完,便将茶壶里的温水倒掉,亲自去接上开水。这是兴业厂的新规矩,但凡即辞即走的员工,如果想结清所有的工资,就得喝一杯洗脚茶,否则得倒扣一个月的工资。在兴业厂据说喝过洗脚茶的人屈指可数,其中有叶经理的前任杨经理。刘知府朝叶经理咧嘴一笑说:“看来我有福了。好啊。洗脚茶有味道。”
刘知府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脱了鞋袜,把光脚丫子伸到茶杯上方,毫不犹豫地端起茶壶就往脚上淋。热气腾腾的茶水淋到刘知府的脚上,顺着脚背往下流,然后注入杯中。这个过程,刘知府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刘统一本来想阻止刘知府喝洗脚茶,但叶经理把他拦住了。说话之间,刘知府便把洗脚茶给喝光了。喝完洗脚茶,刘知府啧啧嘴巴说了一句:“到底是经理的茶,味道好极了!”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结清了工资,刘知府又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要和女朋友分手。为了将这个决定贯彻到底,当晚他将在永丰大排档设分手宴,诚邀同事和好友一聚,以示好聚好散。宣布完这个决定之后,刘知府不顾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刘统一,转过来笑着对叶经理说:“我现在不是兴业厂的人了,我现在以外甥的身份请舅舅你也参加我们的分手宴吧。”叶经理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然后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刘知府说:“我这辈子吃过这宴那宴,就是没吃过分手宴,区区薄礼,就权当是你们的分手礼吧,请知府大人笑纳喽。”刘知府笑了笑,说一句“谢谢”,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很快,刘知府晚上要请大家吃分手宴的事便在厂里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车间、宿舍、饭堂甚至洗手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在谈刘知府,都觉得他真是个人物——连洗脚茶都敢喝。同时大家都在猜测他为什么要辞职,辞职和女朋友李莉分手是否有联系。有一个版本说,刘知府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他现在是有钱人了。想想啊,有了五百万,还稀罕一个主管助理吗?当然喽,有了钱,甩了女朋友,换换新口味也是有必要的。持这个版本的人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晚上的分手宴。看来有了钱,干啥事都够豪气,连分手都大摆筵席。另一个版本则说刘知府可能得了绝症。一般得了绝症的人行为都难免有些怪异。他们的证据就是洗脚茶。一个正常的人,如何喝得下洗脚茶呢?可他刘知府不但喝了,居然还说味道不错,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明显就是不正常嘛。还有,一个正常的男人和女朋友分手隐瞒都来不及,还设宴大肆宣传,这是正常人干的事吗?诸如此类的说法让人终究是猜不透刘知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各种版本都有各自的理由。这些理由似乎也都很充分,弄得大家便很期待晚上的分手宴。受到邀请的人无端地生出一份自豪来,说话之间更是硬气不少,仿佛刘知府已经是他的莫逆之交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也荣幸地受到了邀请。那时候我还在上班,刘知府找到车间来。他把我拉到车间的楼梯口才停下来,说了晚上的分手宴请我务必参加,最后他欲言又止地说:“史良叔叔,有些事……算了,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楚,以后再跟你说吧。”我说我能理解,年轻人在外头遇事要多考虑,不要仓促下决定。刘知府点点头说:“这个我明白。但我必须离开,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又一再叮嘱我晚上一定要捧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五味杂陈。
老实说,我差不多是看着刘知府长大的。当年刘统一从老家把他带到深圳读书时他才六七岁光景,上学之前刘统一要给他改名,我戏谑地给刘统一提建议,我说现在大家都想当官,就叫小家伙刘知府吧,当知府也算是七八品的官了,相当于宝安区的区长啦。不想刘统一竟然采纳了我的建议,从此就叫刘知府。
小时候的刘知府虽然顽皮,但也算是听话。高中毕业了,刘统一要他考深大,他就考了深大。不读书了,刘统一把他弄到工厂上班,刘知府也没有说半个“不”字。即便是刘知府的女朋友李莉,也是刘统一给他安排的。李莉的父亲和刘统一是多年工友。有次两人喝了点酒,戏言要结成亲家,结果不到一个星期,李莉就和刘知府谈上了。当然,这当中也有我的一点小功劳。刘知府从小便比较黏我这个史叔叔,有时候也比较听我的话,有什么话也愿意和我说。但是刘知府此次辞职,我却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收到,尽管厂里诸多版本,可我从刘知府欲言又止的神情,知道他肯定有别的苦衷。不过我有信心在晚上的分手宴上找出真正的原因。
晚上九点多,大伙们陆续前往永丰大排档。刘知府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刘知府客气地向大家一一行礼请大家入座,大家便纷纷入座。刚坐定,刘知府的舅舅叶经理和他父亲刘统一也到了。他们手上各自拎了两瓶酒。四桌人刚好一桌一瓶。酒席刚开始,便有人发现分手宴少了女主角李莉,于是问刘知府李莉怎么没来。刘知府便吩咐大家先吃,他转身去请李莉。工厂里的清汤寡水把大家的胃都撑成了一头饿狼,谁还跟他刘知府客气呢。
酒过三巡,大伙们都有了几分酒意,肚子也填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不但女主角没有来,连去找女主角的刘知府也还没有回来。有点不胜酒力的刘统一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给刘知府打电话,不料却是关机,又给李莉打,这回是接通了,可是李莉却说刘知府没有去找过她。刘统一心里“咯噔”一下,豆大的汗珠便从额上冒了出来,酒已经醒了一半。有个和刘知府同一个宿舍的工友主动请缨回工厂去找刘知府。十几分钟后,他一個人急匆匆赶了回来。谁也想不到,刘知府竟然连夜离厂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厂里没有人知道!
这么个结果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难受。大伙们都不吃了。刘统一只得去结账。但刘知府早就将账结了。原本很值得期待的分手宴因为主角不在场闹了个不欢而散。在回来的路上,大家又开始讨论刘知府设分手宴的目的。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这是刘知府的金蝉脱壳之计,他就等大家在吃喝时趁机离开。
刘知府这个举动急坏了他父亲刘统一。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工厂里团团乱转。从车间到厕所,工厂里他能想到的每个角落他都找了一遍,但仍然是一无所获。有人提醒他要不要到写字楼的楼顶看看。他一想有道理,又急急脚地往楼顶冲。这年头,跳楼的年轻人真是太多了。刘统一哪能不急啊。但当他站在写字楼的楼顶,望着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市,哪里有刘知府的影子?刘统一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忍不住扯开喉咙骂了一嗓子:“刘——知——府,俺——日——你——老娘!”一夜之间,刘知府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工厂里没有人知道刘知府的下落。刘统一来找我商量对策,一时之间我也无计可施,还真的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星期后,我接到刘知府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到了贵州的夜郎。我颇为诧异,问他何事跑到夜郞。电话的那头的刘知府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说:“我要去找纳瓦西!”我追问他关于纳瓦西的信息,不想刘知府虚晃一枪,借口没有时间解释,就匆匆挂了机。
关于纳瓦西,我是后来在和刘知府断断续续的沟通过程中才渐渐了解到一鳞半爪。
去年八月,网上有一则新闻,新闻说五个患了癌症的老人,结伴环游中国。网上称此次旅行为“最后的死亡之旅”。五个老人中最年轻的六十八岁,叫刘汉生。刘知府说,刘汉生其实就是他爷爷。
刘知府的奶奶死得早。刘知府来深圳读书之前一直由刘汉生在老家带着。自从刘知府来深圳读书后,刘汉生便在老家一个人独自生活。去年三月中旬,刘汉生被查出晚期肝癌。我还记得刘统一当时为此还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回了一趟老家。刘统一回厂之后,我偶尔问起他父亲的病情,刘统一闪烁其词,没有作正面回答。当时我也没有在意,想不到,刘汉生竟然加入了“最后的死亡之旅”。
“死亡之旅”的成员来自全国各地。五人中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工厂老板,一个退休公务员,还有一个是演员,只有刘汉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厂老板开了一辆半旧的进口皮卡来参加此次旅行。他们在刘知府的老家河南新郑集中。八月一日刘汉生五人在黄帝故里拜了黄帝陵之后宣布出发。他们原计划走陕西过四川,然后折向东进入湖北境内,游了两湖两广之后,再转向西前往云贵高原。但实际上,去年十一月下旬他们到了四川之后,并没有按原计划走,而是直接进入贵州。临近年关时,他们在黔西一个小镇休整。离旧历年还剩下三天,演员便死于食道癌,走完了他表演的一生。四人匆匆埋葬了演员,再次上路。正月十七,过了元宵节,他们到达黔西的夜郎,在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他们遇到了点小麻烦。
他们在傍晚时分进入夜郞境内。驾驶员由公务员换成了老四。他们已经习惯把老板称作老四。然而就是这个老四,在进入夜郎时,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皮卡在过弯时突然失控,还好车速不算快,加上刹车及时,才没有导致连人带车直接冲下山谷。惊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大家才有时间回过神来下车察看。原来是前轮一个轮胎没气了。四人也没作多想,七手八脚地换上备胎又继续上路。行了大约两公里,车子转了一个大弯,居然发现路边有一间补胎店。为了预防不测,老四决定将换下来的轮胎补好了再走。
这间所谓的补胎店实在简陋。不到一人高的土墙残破不堪,屋顶是老式的土瓦外加上茅草。要不是门口挂了块补胎的牌子,只怕谁都觉得这就是山里农家的羊舍。店主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脸麻子就不说了,穿一身看不清原色的灰不拉叽的衣服,看起来起码有一个月没有洗了。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连教授也听得云里雾去。最后店主伸出五个手指,“维西、维西”了半天,他们终于明白他要价五十块。这个价钱比起大城市还是高了一点,可是在这荒山野岭的,他没有狮子大张口就已经不错了。老四没有还价,只是一个劲地催他动作快点。
补胎本来就简单,是个技术含量不高的活计,可是这个麻子居然折腾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弄好。此时太阳彻底落山了。天色也暗了下来。起风了,山风吹得人直打哆嗦。接着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贵州的天气向来就是天无三日晴。这雨一下,就更加阴冷。四人又冷又饿,老四的性子本来就急,看着麻子磨磨蹭蹭的,实在是受不了。他捋起袖子,亲自动手,十几分钟就弄好了。麻子束手站在一旁,看着老四把轮胎装好,“嘿嘿”地笑了两声,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重新上路时,坐在后排的教授突然发起了高烧。公务员自带的药箱里备有退烧片,教授就着矿泉水吃了一片,整个人就歪在后座上,看样子随时有见马克思的可能。很明显,教授现在需要一碗热粥和一张床,得赶紧找到住宿的地方才行。老四一边开着车,一边留意路边有没有农家。皮卡在大山里转来转去,走了约五六公里,天黑时,车子刚转过弯,突然奇迹般发现前面不远的三岔路口居然有一户人家。就在大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时,这辆不争气的皮卡,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搁浅——前轮又有一个轮胎瘪气了。唯一不同的是,换成了另一边的轮胎。
所有的一切,冥冥中似乎老天在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地方却是大山里的一个陷阱。值得敬仰的是,刘汉生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他仍然选择留了下来。
“我爷爷是一个英雄。”刘知府后来对我说,言语之间,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有见过刘汉生。唯一的印象便是网上关于他们五个癌症老人环中国旅行的寥寥数语。其中仅有一句关于刘汉生的描述:“刘汉生是唯一老实巴交的农民。”刘知府在后来的讲述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爷爷就是个老实人。”但他再一次重申:“但这不妨碍我爷爷成为一个英雄!”
事实上刘汉生也是个老实人。从敲门开始,老四便隐隐觉得这家农户有点不妥,可是他说不出所以然来。门明摆着是虚掩的,他们敲了半天,没有人应。公务员和老四对望了两眼,心里都在盘算着如何是好。老实人刘汉生却不管那么多,他一手扶着教授,一手便推开了大门。
屋里很暗,老四打亮随身手电,赫然发现脚下竟然側身伏着一个女人,四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手电光照着女人苍白的脸,只见她张着嘴,一张脸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眼睛大而无神,长发又乱又脏,身上一恶股臭老远都闻得到。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四人都看得出女人已极度虚弱,她空洞地仰望着,嘴里正含混不清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自出发以来,他们也曾数次求宿于农家,但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形。此时教授吃过药后出了一身汗,高烧渐退,教授见老四和公务员还拿不定主意,便对刘汉生说:“先救人吧。”于是刘汉生便拿来矿泉水,尝试先给女人喝点水。喝过水,女人似乎缓过神来了。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女人说:“我饿。”声音虽低得如蚊蚋,但大家还是听到了。这个时候,老四找到了电灯的开关,他拉亮了电灯。眼前的一切,再一次让他们感到十分惊奇。
屋内靠墙摆着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的蚊帐已经千疮百孔,象征性地挂着。床前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有一袋玉米碎,还有一袋土豆。床的对面便是灶台,灶台的墙边挂了两刀腊肉。很明显,屋里并不缺吃的东西,可是女人却说她饿,看样子还饿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事透着古怪。老四和公务员不敢贸然行动。只有刘汉生,他扶教授坐到屋里唯一一张木凳上之后,便试图去扶起女人,不料竟扶不起来。仔细察看,竟然发现女人的手和脚不但严重扭曲变形,甚至连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刘汉生顾不得她身上的臭味,俯身便把女人抱到了床上。女人本来有话要说,但她虚弱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刘汉生把她抱到床上时,她短暂地晕了过去。
老四和公务员还在商量怎么办,老四觉得这地方不对路,认为最好是尽早撤离,免得招来麻烦。但公务员觉得教授正在发烧,最好是留下来休息一晚。两人扯来扯去,没法扯清去留。教授坐在木凳上,微闭着眼说了一句:“先弄饭吧。”于是大家便觉着肚子确实饿了。灶台上包括大米什么都是现成的。刘汉生二话没说,便去生火煲玉米粥。在此期间,女人又醒了过来。她侧着身子,双眼死死地盯着正在煮粥的刘汉生,一直没有移开过。老四觉得很是奇怪。他悄悄地把他的疑惑和公务员说了,公务员这时才留意起女人来,他观察了一会便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结论:“刘汉生这回有麻烦了。”老四听了他的结论,笑了,老四心想:到底是干过公务员的人,想问题就是全面。
屋里的柴火有点湿,不好烧,刘汉生弄得满屋都是烟。教授经不起烟熏,咳了好一阵。老四过来帮忙烧火,不想弄得屋里的烟更浓。公务员便笑他是猪八戒捉妖精——帮倒忙。搞得刘汉生连连道歉,老四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好不容易才煮好粥,刘汉生给教授盛了一碗,回过头来,见女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又盛了一碗捧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喂女人吃。女人吃了几口粥,突然“嗷”地叫了一声,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刘汉生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有点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地帮女人擦去眼泪,忽然听到身后的老四说:“果然。”刘汉生没在意,但见女人的嘴还张着要粥喝,于是坚持给女人喂完碗里的粥。
吃过粥,老四和公务员又开始讨论去留的问题。教授吃了粥之后,他的烧也彻底退了,关于去留的问题,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坐在凳子上作沉思状。刘汉生呢,因为刚才要喂女人吃粥,所以他反而到现在才有时间捧着一碗热粥,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喝,边喝边听他们在讨论。屋外的山风在呼呼地吹,木门不时地来回撞击土墙,发出沉闷的响声。发黄的电灯吊在头顶,被风一吹,昏暗的灯光来回摇晃,让人无端地生出一丝丝恐惧来。
此期间,教授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他想听听外孙女的声音,但外孙女上钢琴课去了,没在家。教授匆匆跟女儿报告一下行踪就收了线。这时老四和公务员已达成了共识,公务员已同意老四撤离的建议,正准备征求教授的意见,床上的女人忽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句:“你们赶快走吧!”众人一齐望向女人,只见女人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血色,女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带我走吧!求你们了。”公务员望了一眼老四,见老四轻轻地摇了摇头。公务员便很默契地掏出五百块钱,压到床前的桌子上说:“多有打扰,请收下吧。”女人突然叫了起来:“我不要钱!我要离开这里。我——求——你们了!”由于身体虚弱,女人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刘汉生见老四已经扶起教授,知道他们已经决定离开了。从出发到现在,刘汉生就极少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差不多都是老四和公务员说了算。这时候刘汉生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老四换了轮胎,刘汉生才搬下自己的行李,决定留下来。这个决定无疑让老四他们甚为不解。
“你真的要留下来?”老四问。
“俺还是留下来吧。”刘汉生答。
“你没看出这地方是个陷阱吗?”公务员问。
“俺知道。”刘汉生答。
“你知道还留下来?找死啊?”老四接着问。
“女人挺可怜的。”刘汉生说,“俺不能不管。”
“我们当初是怎么说来着?”公务员又问。
刘汉生沉默了一会,说:“咋死都是死,死在哪也是个死。俺现在想明白了。”
“老三已经不在了。他临终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教授忽然插了一句。
“俺记得。他的遗愿只有你们能完成了。俺对不起他。”刘汉生说。
“好吧,人各有志,你真要留下,我们也强求不得。保重了。”老四说完,便上了驾驶室。公务员拉着刘汉生的手说:“汉生,你小心啊,这地方太鬼了。你保重。”教授上车之后,他摇下车窗说了一句:“刘老弟,没想到你比我们还想得开啊,好样的。”
皮卡渐渐远去,灯光转眼便消失在大山里。刘汉生拿着手电回到屋里,发现女人把脸埋在枕头上嘤嘤地哭。屋里的灯还亮着。风从大门灌进来,吹得地上一片狼藉。刘汉生放下行李,反身把门关好。
床上的女人忽然停了哭声。她翻过身,见是刘汉生,以为刘汉生回来是带她离开的,顿时惊喜万分地说:
“你们真是好人!”
刘汉生没有解释,他见地上又乱又脏,便默默地收拾起屋子来。女人看着他在有条不紊地收拾屋子,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当刘汉生收拾停当坐到床前,他想告诉女人,老四他们已经离开,但冲口而出的却是:“你好些了没有?”
“他们离开了?”女人幽幽地问。
“走了。”刘汉生答。
“你不走?”
“俺留下。”
“你还是走吧。”
“俺不走。”
“你不怕?”
“怕啥?”
“你不怕死?”
“该死的阎王爷也救不了。”
刘汉生见女人又要流泪的样子,慌忙安慰她:“别担心,有啥委屈的,跟俺说说,哦?”女人的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沉默了一会,女人说:“我想洗个热水澡。”刘汉生点点头,站起来就到灶台那边生火烧水。
水烧好后,让刘汉生想不到的是,床底下居然有一个能躺着洗澡的大木桶。刘汉生一边往大木桶里装热水,一边暗暗称奇。这种只有在大酒店才看得到的木桶,大概是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了。当刘汉生帮女人脱去衣服,看到女人满身的伤痕时,他感到喉头发硬,怀里的女人突然变得轻了起来,刘汉生把女人像婴儿一样抱进热气腾腾的木桶里。
“闺女,爹帮你洗澡。”
“哥。”
“闺女,莫哭。”
“哥。”
“闺女。”
“哥。”
……
屋外寒风仍旧肆虐,大山深处,隐隐传来一两声狼嚎。屋里刘汉生帮女人穿上了她唯一一套新睡衣。洗过澡后的女人判若两人,她瞬间容光焕发起来。刘汉生发现女人其实并不老,四十出头刚好是做他闺女的年纪。
这一晚,平凡而老实巴交的农民刘汉生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光辉的一页。尽管刘知府在讲述中诸多语焉不详之处,但刘汉生的个人形象却结结实实地在我的脑海里生了根。他略显笨拙地背着女人义无返顾地离开屋子的背影,无疑给夜郎的天空抹上了最温暖的色彩。
事实上,我已经猜得出那个麻子并非善类,但我没想到他竟然卑劣到这等的地步。他不但把逃婚来到夜郎的女人劫持回来当老婆,甚至在女人不同意的情况下,残忍地挑断了女人的手脚筋,把女人折磨得半生不死。更可恶的是,他还别出心裁地把女人当成了诱饵,博取过路人的同情,以此骗钱。他名义上在补胎,实际上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
其实刘汉生并不想当晚离开,他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但女人强烈要求离开。他终究是经不起女人的苦苦哀求。于是他从自己的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厚棉衣,帮女人穿上。棉衣又厚又长,女人穿在身上,像裹了一張棉被。女人忽然笑了起来:“哥,我穿得像只企鹅呢。”女人笑起来像个孩子。刘汉生“嗯”了一声,他咧了咧嘴,不过他没有笑出来,却说了一句:“中,俺闺女漂亮喽。”他像父亲一样摘下头上的帽子,给女人戴好后便背上女人摸黑出门。
黑黝黝的群山令人眼前一黑。从远处望过去,刘汉生的手电筒无异于暗夜里一粒萤火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细雨早就停了。风也息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一个小山岗挡在前面。
“哥,我们上山吧。”女人伏在刘汉生的背后轻声说。刘汉生也不问原由,背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还好小山并不高,女人也不算重,可是即便如此,刘汉生上到山顶时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自从查出肝癌以来,刘汉生便觉得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了。
“哥,辛苦了。”女人说,“放我下来吧。”刘汉生找到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这才把女人放下来。关了手电,刘汉生也坐到石块上。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上寒气仍旧逼人。女人尽管穿了厚厚的棉衣,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刘汉生于是把女人搂到怀里。女人的呼吸开始有些紧张,但一会儿就平静了。女人说:
“哥,你叫啥名字?”
“刘汉生。”
“好名字,一听就是个男子汉。”
刘汉生突然感觉腹部一阵剧痛,仿佛有一群蚂蚁在身体里疯狂地噬咬。他强忍住,没让自己喊出来。耳边又听到女人说:“这小山岗据说叫好汉坡,就不知道这里出了哪些好汉。”刘汉生忍住绞痛“嗯”了一声。自从进入贵州以来,刘汉生便发现疼痛的频率加快了,程度也加重了,自己能忍受的限度也越来越低。当疼痛消退时,他几乎虚脱,抱着女人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他脑子有点晕眩,他极度瞌睡,他甚至想,最好在他睡着时,不知不觉中就见了阎王。迷糊间,他听到女人说:“哥,我给你讲讲纳瓦西吧。”刘汉生强打精神,双手重新搂紧女人说:“中。闺女,你讲吧。”
“我们族人有个传统,男人老了,快要死了,如果死在家里,对他们来说是最窝囊的事情,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他们一般会在大限来临前沐浴更衣,自己独自到山上喂狼。走不动的,就让孩子背到山上去。他们宁愿洗净身子喂狼,也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垂死的样子。我们族人管这些以身喂狼的男人叫纳瓦西。”
刘汉生听到纳瓦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低下头来,想看看女人的脸,但夜色太浓,他根本就看不清。他想问问女人,纳瓦西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听女人继续往下说。
女人歇了歇,又说:“我父亲是个纳瓦西。我十岁那年,他已经病得不轻了,他是爬到山里去的。我母亲是汉人,不愿意他把身子喂狼,我没有哥哥,弟弟还小,我根本就背不动父亲。我是看着他爬到山上去的。我母亲哭着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路走。我父亲被逼停了下来,他目光凌厉地盯着我母亲,一言不发,直到我母亲转身往回走,才继续向山上爬。我看到父亲满手都是鲜血。”
“你父亲是个英雄。”
“谈不上英雄,他在家里连一只鸡也不敢杀。”
“闺女,你叫啥名字?”
“赵云。我父亲给我取的汉名。”
“赵子龙?”
“啥龙?”
“这地方有狼吗?”
“有。”
“好。”
“你怕不?”
刘汉生没有回答。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和他一起结伴环游的老四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个地方了。还有老三,就是死于食道癌的演员。刘汉生记得演员的遗愿是有一天能够登上珠穆朗玛峰,最后死在那里。当时刘汉生心里只觉得好笑,认为演员太做作了,死了也要表演一番。但是此时的刘汉生心里忽然好像有点明白了。
“可惜我刚才没有洗澡。”好一会,刘汉生才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接着又问赵云:“闺女,你介意不?”赵云答:“哥,我不介意。”女人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子,似乎贴得更紧了。后半夜时,刘汉生听到怀里的赵云说:“哥,星星出来了。”似乎又起风了,远处隐隐传来狼的嚎叫声。
刘汉生到底有没有喂了狼?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但刘知府并没有交代。他在和我失去联络前有两句话让我印象深刻。第一句是:夜郎人并不像传说中自大,他们甚至很谦虚,还很好客。第二句是关于他父亲的,刘知府说:“我父亲是一个窝囊废!”
我真没想到刘知府会这样说他父亲。不过老实说,自从刘知府走后,刘统一就做了两件极愚蠢的事。
第一件事与工厂里一个年轻人跳楼有关。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当然,分手之后有点小情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唯一不对的是,这年轻人把这点小情绪带到了工作中。刘统一自从刘知府走后,一直心情不好,作为生产主管,教训了那年轻人几句,不想竟然就此酿成悲剧。事后,工厂里决定找个心理辅导师来给工人讲讲课。刘统一负责这件事。据刘统一说,他请的是国内最著名的心理大师。
大师来到工厂之后,自然是受到热情的款待,在五星级的大酒店里吃饱喝足又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之后,这才施施然地前往工厂讲课。意外的是,讲堂上只有刘统一一个人。更让人意外的是,刘统一让大师坐到台下当学生,他自己呢,竟然人模狗样地坐在台上讲课。他滔滔不绝地在台上讲了一个多小时还有点意犹未尽,但坐在台下的大师早就不耐烦了。平素习惯了高高在上讲给别人听,现在却叫他坐在台下听别人唠叨,如何叫大师受得了啊。
关于刘统一在台上到底讲了些什么内容,我们都没有听到。有小道消息说,大师从讲堂里出来时,面色铁青,他气急败坏地对前来道歉的叶经理说:“刘统一算个鸟,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冒!”
第二件事在第一件事发生之后一个月,刘统一也辞职了。我问他:“好端端的你辞啥职?刘知府一时头脑发热也就罢了,难道你一把年纪也头脑发热了?”刘统一愤愤不平地答:“俺要去找俺知府,俺要亲自问问这小子,他凭啥说俺是一个窝囊废?”
看我这乌鸦嘴,真不该把这些话也跟刘统一讲。但我又想,即便不说,也难保他不辞职去找刘知府的。他们父子俩,在某些地方总是惊人地相似。
后記:
写完这篇小说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我推开窗,冷冷的月光照到房里来。床上是正在酣睡的妻子,她正在梦呓,说话含糊不清,我间或能听到她在说洗衣机什么的。想必是前几天到苏宁花了一千七百多块买的洗衣机,她多给了二百块。她一直耿耿于怀,要让我还她二百块钱,以至梦中还在说洗衣机这事儿了。
小说虽然写完了,但我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我不知道它能不能为我多赚到二百块钱,用来堵上我妻子喋喋不休的嘴,所以我决定写一个长一点的后记。
小说中的这些人,都是我身边的熟人。刘统一一直是我多年的邻居,史良更是我的表哥。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深圳关外一个名叫新桥的小村子里。先前我们一起租住在一个大合院里,大家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炒了蒜苗腊肉,整个院子便满是腊肉的香味。夏天天气热时,屋里坐不住,大家便搬出凳子坐到树下纳凉,一起胡吹海侃。家长里短,工厂里的人事倾轧,谁和谁又离婚了。诸如此类。后来大院要拆旧建新,大家这才分开住。史良搬得稍远,住到相邻的另一个村子。刘统一仍旧和我做邻居。
其实我主要还是想说说我这位表哥,也就是史良。表哥史良是公认的老好人。他二十二岁就结婚了,表嫂是四川人。长得牛高马大,皮肤细嫩,样子也漂亮,大家都说表哥史良有福了。可是一直没有生育,怀不上孩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原因。反正他们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几年的觉,就是睡不出一个孩子来。听说他们也去看过好几回的医生,但我们一直不知道医生的结论。两人瞒得很死,不过大家猜测,肯定是两人的身体都有毛病。不过表嫂的脾气倒是日益见长,动不动就把表哥史良骂得狗血淋头。表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们看了生气,觉得他才是个真正的窝囊废。不过也奇怪,刘统一的儿子刘知府从小就爱黏他。表哥也很喜欢刘知府,一有空就带着刘知府到处逛,刘知府想吃啥,只要表哥史良手里有钱就给他买啥,仿佛表哥史良才是他的父亲一般。
二零零九年六月,我姑父在龙华建筑工地跌断了大腿。表哥史良请了假前往照料。我曾在小说《观生》里说过此事。事实和小说略有出入,实际的情况是,我姑父当时还没有住到下水道的桥洞里,而是表哥史良把他接到家里住。因为这件事,表嫂没少和表哥吵,她觉得要照顾老人是个麻烦事,又说影响她打麻将,于是整天不给我姑父好脸色看。其中的原因估计是我姑父不止史良一个儿子。后来还是建筑工地的老板赔了一笔钱,表嫂这才不再说什么了。但是表哥的兄弟也就是我表弟史进却不乐意了。他认为表嫂不能独吞这笔赔偿。他从淡水专门来了一趟宝安,就此事和表哥史良交涉。但是表嫂死活不肯拿钱出来。她扯大嗓门便骂表哥:“你还叫史良?你就是一坨屎!有时候你比一坨屎还不如,一坨屎还能当肥料养养花啥的,你能吗?我呸!一坨屎!”表嫂别的艺术细胞没有,骂人的细胞倒是不少。她变着花样来骂表哥史良。表哥呢,沉默得像块石头,任由她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表弟看这阵势,也不好意思要钱了,乖乖逃回淡水。
此后不久,姑父就离开了表哥家,独自住到了下水道的桥洞里。我和表哥史良曾经去看望过他,劝他搬回来,但他死活不肯。直到姑母从老家来,才把他接回老家去。姑父离开深圳的前一晚,表哥史良炒了好几个姑父爱吃的菜邀我一起吃饭。我带了两瓶杏花村过来。父子俩便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喝到几分醉时,表哥史良突然给姑父跪了下来,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出来打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表哥史良哭过。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即便表嫂像骂一条狗一样骂他,他也从不生气。那一晚,表嫂一直在外面打麻将,表哥和姑父喝光了两瓶杏花村,最后在出租屋里抱头痛哭了一场。
姑父离开深圳回老家不到一个星期,表哥史良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表哥史良去了哪里。這事惊动了姑父,他顾不得腿脚不灵便,亲自坐车前来深圳找儿子,动用了好多关系,还上了电视的寻人广告,可就是没有表哥史良的半点消息。这回表嫂也慌了神,她冲姑父又哭又闹,泼妇骂街一样说是我姑父害了她,嫁给他儿子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说表哥史良是个生不了儿子的废物。姑父气得一言不发就回了老家。表嫂呢,没有表哥的经济来源,马死落地行,也只好找个工厂上班去了。
半年之后,我才打听到表哥史良的消息。他其实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里。据说他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我亲自去查看,发现消息不假。更让我想不通的是,和表哥史良住在一起的女人,长得又矮又肥,且又老又丑,样子比表嫂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我远远看去,表哥史良挽着那老女人的手,正喜气洋洋地从外面逛街回来。见到我站在他们家门口,表哥史良并不惊讶,慷慨地拉着我要下馆子。这种情况要换作以前,表嫂是断定不会给钱让表哥下馆子请客的。
在馆子里吃饭时,表哥史良只字不问表嫂,仿佛已经没有了这个人一般。在我的感觉中,表哥史良变得自信满满起来了,说话的神态居然有点刘知府的味道。吃饱喝足之后,表哥史良给我透露了一点刘知府的消息。他说刘知府父子在贵州发财了。他们经营起旅馆生意,势头很猛,目前已经开到第十间连锁店了。我其实挺关心刘知府的爷爷,我问他,刘知府到底有没有找到他爷爷刘汉生。吃了几两烧酒的表哥史良,有点不胜酒力,他含糊不清地说:“他们只找到了一副骨头,对,对,对,是骨头。是一副骨头。”
我后来才知道,刘汉生的确是死在贵州,据说是一个叫纳瓦西的夜郞人就地把他埋了,连副棺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