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欢
2019-05-10鬼鱼
鬼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江南》等杂志发表小说约60万字,多次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获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
他一定是给交警塞钱了!
妈妈说。她嘴巴周围的肌肉积聚在一起凸起来,像一个木制的暖壶塞子。
你别管他了,我们的重点是爸爸。我极不耐煩,别人的好坏关我们家什么事呢,骂他一万遍,也不可能让爸爸回家。
我怎么能不管?要是没塞钱,他也应该进去!妈妈凛冽地转头看我,目光里露出一把刀,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肿头”。
他进去有什么用?爸爸不还是出不来?我简直要发怒了,从我一进门,妈妈的胡搅蛮缠就没有停止过。我站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回家来,可不是听她说这些的。
他进去你爸就能有个伴。妈妈说完去取笊篱和碗,她煮了速冻饺子,但我一点也不饿。铁锅在灶盘上噗噗冒气,她拿掉锅盖,愣了一下,把准备伸进锅里的笊篱又移开。关闭气阀后,她索性瘫坐在沙发上,像一个松弛的瘪口袋。碗还捏在她的手里,我近前去看,一锅饺子全煮烂了。
我默默地把饺子全部捞出来,拌上辣椒酱闷头吃了几口说,当菜拌面吃也不错。
妈妈对我的吃法不置可否。快吃完时,我听见她发出了很大的“梭梭”响动,抬起头看,她在用手背抹眼泪。我说,我们明早就去看爸爸。
她没有回复我。我起身去洗锅,洗到一半,她又说,有时候想想真不应该把你留在兰州,离家这么远,出了事,什么忙也帮不上!养儿防老,白养了!她的语气中满是戾气,我不敢回身,一只碗足足洗了十来遍。
我在快下班时接到妈妈电话,爸爸被拘留了。他在早晨去上班的路上被警察抓到无证驾驶摩托车,而他的同事“肿头”却没事。他们是结伴骑摩托车去的,凭什么他没事?他一定是给交警塞了钱!妈妈在千里之外提出要求:赶紧让你在交警队工作的朋友或同学把你爸放了!我顿时懵了,脑海里迅速罗列了一下,好像并不认识在交警队上班的人。
我说,我没有关系在那里。
妈妈很生气,怎么会没有?你高中班里不是有很多同学是“官二代”吗?
这都多少年不联系了,再说,他们也不可能还待在甘州。
那你先回来,回来再想办法。
单位刚换了新领导,不太好请假。
你爸爸都被抓进去了你还好意思上班?!
能赶得上的火车只有晚上七点半的一趟,是还没有被淘汰的绿皮车,从河南往新疆开,卧铺和座位都卖完了。车厢里臭烘烘的,我刚上车,就走不动了,只能将身体贴在门上。列车员硬挤过来查票,让我别倚靠车门。我把身体往前挪了挪,看见过道坐满了油腻腻的人。列车员刚挤过去,我又被眼前的人墙推到了门上。
到武威时,妈妈又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找上交警队的关系。我恶狠狠地回复,交警队是我开的啊?
妈妈在电话里高声发出“呦呦”的嘲讽,这么多年学白上了!
谁家的学校会让老师给学生教托关系、走后门?我厉声质问妈妈,趁着她不说话,一把挂断了电话。
我从未见过妈妈如此担心爸爸,在印象中,她不是在挖苦讽刺爸爸,就是在恶言詈骂爸爸。十八岁离开家之前,她的吼叫和辱骂一直伴随我成长。绝大多数的时候,妈妈骂妈妈的,爸爸并不吭声,他干坐着,仿佛一个沉默的树墩。那些掺杂了各种动物和生殖器官以及动词的脏话源源不断地从妈妈嘴里蹦出来,她好像拥有一座巨型的骂人词库,被不断排列组合起来的新奇脏话,说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爸爸也曾试图做过无声的反抗,比如抽烟、嗑瓜子或者看电视,但妈妈只一伸手,爸爸就失败了。烟被塞嘴巴,瓜子泼一地,遥控器摔碎,几次以后,爸爸就安静下来了。无数次,妈妈的脏话满屋子爆炸,爸爸低着头不吭声,我则悄悄地写作业,但我始终感觉,这才是我们一家相安无事的时刻。有一次,我抬起头来看爸爸,妈妈用擀面杖戳着我的额头说,看什么看,什么种子长什么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感觉脑壳像是被戳漏了,但一摸,额头上却是个疙瘩。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做“豪气冲天”的反抗,比如把碗砸烂、桌子掀翻,最不济,也要像妈妈那样高声怒骂。我特别期待爸爸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指着妈妈的鼻梁操翻她十八辈祖宗,这几乎是我童年最大的愿望了,但他每一次都让我失望,有几次,我甚至看见爸爸在妈妈的骂声中眯起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失望极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他根本不配做我爸爸。后来,我从电视剧中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缩头乌龟。我觉得爸爸就是。
洗完碗后,我也坐到沙发上,一头一个,中间还可以坐三个人。我们谁都不说话,屋子里很沉闷。蝉鸣和蛙鸣从窗户外一阵一阵涌进来,像是在比赛。我感觉要下雨,如果这个时候不下,那就是在黎明时。我拿出手机瞎捣鼓,镇上的信号不好,只栽了一个联通信号塔,我的手机是移动的,刷什么都刷不出来,屏幕持续发出白森森的光亮。我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像断片了一样。就在我毫无防备之时,妈妈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炸响了,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眼珠子迟早要瞎掉!
我被惊吓到了,身体不禁抖动了一下。我抬头看妈妈,她的嘴角在微颤,有一根头发钻了进去,但她没有发现,我并不打算告诉她。我觉得这样才像个泼妇该有的模样。沉寂了好几秒,我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换了几个台,都是抗日电视剧。我军英勇神武,小鬼子节节败退,一死一大片。枪声在响,炮声在响,冲锋号在响,小鬼子哭天喊地,唯有妈妈和我默不作声。
一会儿,妈妈起身走进我屋里把我的被子抱到她和爸爸屋子放在了他们的大床上。妈妈没有和我商量,也没有征得我的同意,但我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把被子铺开,用听上去很不耐烦的口气对我说,别看了,赶紧关了洗洗睡!
我慢吞吞地走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开一直让水流淌,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看着它流淌。流淌了好一会儿,我又把脸当成碗也洗了十来遍,完全在拖延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没有和妈妈一起睡过了,她好像无时不刻都在嫌弃我,而我的身体疾速发育,一天一个模样。自打从高中时候的女朋友身体上全面地了解异性的秘密后,我就过上了热衷“揭秘”的生活。但妈妈这样,让我感到羞耻,即使她只是需要我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洗漱完后,妈妈在沙发上等我,我坐下去,不说话,但表情上写满了抗拒。妈妈有意识地打了个呵欠,我立刻起身说,我去我屋里睡。妈妈像是感到了被拒绝的羞辱,她瞪着我,眼里噙着泪花向我嘶吼,这有什么,连你整个人都是我生的!你身上的什么我没见过!
真是个疯婆子,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但我没敢说。妈妈和衣钻进她的被窝后随手关掉了灯,我摸黑顺着床边蹑手蹑脚地躺下去,轻轻拉开我的被子,想了想,又把头蒙住了。没有爸爸在身边,她就像个有气撒不出的小孩。很快,妈妈就发出了嘤嘤的哭声,像暗夜撕扯,我的耳朵在扭曲变形,这个跋扈半生的女人终究也有懦弱的一刻。
听奶奶说,爸爸最初喜欢的女人并不是妈妈。高中毕业后,爸爸整日和一个卖服装的女孩厮混,那是他同学。他趁她父母不在的时候偷偷去她家,关上门一待就是多半天;他们还被人看到在集市上手拉手,在电影院亲嘴儿。奶奶已经很老了,牙齿全掉光了,她说这些的时候完全像是在讲笑话,嘴巴周围的皮皱皱巴巴地凹进嘴巴里,好似被晒枯的茄子。奶奶说,爸爸和妈妈结婚完全是出于妈妈的一厢情愿,她说服家里不要彩礼,只图爸爸是个文化人。对于只上过一年小学的妈妈来讲,高中毕业的爸爸,可不就是个文化人吗?爸爸当然不同意这门亲事,爷爷是妈妈大哥的干爹,从小,爸爸就与妈妈认识。哼,那个村姑,奶奶学爸爸的口气给我说,她知道什么叫改革开放吗?知道什么叫喇叭裤、牛仔裤吗?奶奶并不理睬爸爸,她亮出自己的底牌——要是还有哪家嫁女儿不要彩礼我一百万个愿意!爷爷抗美援朝时被不少烟雾弹熏过,回来后,视力就渐渐弱了,到晚年,他几乎在黑暗中度过。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奶奶的话就是天命。高中毕业后,爸爸当兵失败,当民办教师失败,跟着镇上一帮游手好闲的青年只学会了打台球和赌钱。
院子里的核桃树上落满了青雀,天还没亮,它们就叽叽喳喳叫醒了我。晚上睡得很浅,妈妈的呼噜声震天响,我感觉耳边一直在播放抗日剧。爸爸的呼噜声与妈妈的旗鼓相当,他们才更像是有资格睡在一起对决的高手,而我,对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显得不及格。
妈妈已经起来了,她在做早饭。地面是半干的,夜里下过雨,但空气并不新鮮。我到院子里的花池边刷牙,花池挨着井台,兰草、菊花、牡丹都斜斜地搭过来,歇在多年以前我从黑河中捡来的石堆上。当年,我们几个初中同学相约到河里游泳,回来时,我捡了几块花纹好看的石头准备让爸爸在上面涂满清漆。我在电视上见过博物馆里的专家如何保存奇石,它们每一块都价格不菲,我觉得我要发财了。但我将它们带回家时,妈妈从街门上远远地迎过来就踹了我几脚,她一边踹一边发疯地骂,去!去!淹死算了!我像一颗陀螺在打转,世界是圆的,那感觉让我眩晕。接下来的每个冬天,我的石头都会出现在厨房的大缸里,它们成了妈妈镇压腌菜的宝物,而腌菜吃完,它们则会被丢弃在井台边。用石头压过的腌菜吃起来格外脆,咀嚼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和谐之音”,它让我迷恋,总会把我带回遥远童年里的一天……
记不清那是我几岁时,有一头很小的骆驼跑进了我家的院子里,它有着金黄色的毛发和雪白的耳朵,但四蹄和嘴唇都是乌黑的。它走近花池享用兰草、菊花以及牡丹,安静而温顺,阳光打在它身上,好像整个世界都纯洁起来了。我呆呆地坐在井台边,打量着这个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来的神兽(之前我从未见过骆驼),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拥抱它的迫切感。我站起来,准备走近它。我伸出了双手,我当然以为收获的会是毛茸茸的温暖,但门被推开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突然闯入了我家,他们面目狰狞地吼叫着,就像是围猎一样,抛出一个铁笼头飞快地就把惊慌失措的小骆驼捕获了。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有庞大的暗影和阴风袭来,我还来不及反应,脖根就闪电般被击中了,接着,我便仰面跌倒在了花池里。草浆在我的皮肤上蜿蜒爬行,像绿色的蜈蚣,整个空气中都跳动着妈妈的骂声。真是个草人!屠宰场的骆驼都把花儿吃掉了还苶兮兮的!骂完了我,妈妈便挥舞着臂膀又叫嚣着和那几个来自屠宰场的陌生人吵架,他们搅扰成一团,像哇啦哇啦的乌鸦在扑腾,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晚上,妈妈向爸爸抱怨屠宰场的骆驼吃掉了花池里的花儿,她讲述的时候,把嗓子捏得尖尖的,一会儿扮演她自己,一会儿扮演屠宰场的那几个人,讲完了,她又开始得意地向爸爸炫耀借机讹了屠宰场五斤骆驼肉。我记得很清楚,妈妈说的就是“讹”,并不是“补偿”。我从未吃过骆驼肉,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妈妈显得很高兴,爸爸附和着她,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修补花池,并把折断的花枝揪出来扔掉。我的脖根很疼,皮肤上的草浆一直都洗不干净,但我毫不在乎,和小骆驼独处的那几分钟里,我听到它咀嚼花儿时吐出了一串串脆生生的声音,它让我感到舒服和自由,那简直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刷完了牙,妈妈已经把早餐端到客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推开门那股味道扑面而来时,我一下就猜到了它,走过去看,果然,一个巨大的搪瓷盆里盛满了白中透黄的荷包蛋。妈妈说,一人八颗。
我很不情愿地夹起一颗说,会撑死人的。
妈妈已经吃了两颗,她夹起第三颗,举到我的眼前问,圆不圆?
我不明白,问她,什么?
妈妈似乎有点生气,她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问你荷包蛋圆不圆?
它真是圆极了,仿佛精心用圆规画过一样,在灯光下看,好像被镀了金边,甚至闪烁着一层柔和的光芒。我回答道,嗯。
然后妈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那就全部吃完,吉利的图形加吉利的数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把嘴边的话憋在心里看着妈妈。她一口吞进第三颗荷包蛋,像气吞山河那样。她咀嚼着,发出很响亮的吧唧声,嘴角有黄色的粉末掉下来,眼珠子凸得像金鱼。我把水杯递过去,她举起来就喝,但太用力气,呛住了。剧烈的咳嗽声随即而来,黄色的粉末被喷进杯里,在水中涌动沉浮着,浑浊浑浊的,看上去恶心极了。我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妈妈停下来瞪着我说,你爸昨天早上就没吃完,结果呢?!她的眼睛里有两道血光,直逼得我别过头去。
我明白妈妈的心思。这几年,她开始崇拜镇上的一位女“阴阳”,执着地迷信“万物之间都有因果联系”的神秘主义,只要没事,就搬个小马扎坐着看女“阴阳”给别人算命,有时候碰上女“阴阳”做法,也跟着,鞍前马后为人家拎包、倒水。有一阵子,镇上拉起横幅打击邪教,女“阴阳”被带去派出所,不久,又放了出来。没几天,她就注册了一家“周易预测中心”,放了鞭炮在镇上开起店来。女“阴阳”的店前每天都门庭若市,有的人甚至开车好几天从很远的地方来求她办事。据说,她的绝技是可以准确猜出面前的人兜里揣着几根香烟。妈妈一心想拜师,爸爸不敢阻拦,打电话跟我说,他语气中满是担忧,但我也没辙。前年过年回家,妈妈天天都悲伤地说她的师父被人高薪请去香港当护法大师了,见不着了。她问我香港在哪里,我说在中国东南部。她又问大不大,我在手机上查了查说大概有四分之一个甘州大。她很惊讶地说,那么小啊。我再没说话。去年过年回家,妈妈再也不提她师父了,我们一家人话极其少,年过得没滋没味。我问原因,爸爸说,女“阴阳”其实是被骗去搞传销,倾家荡产了,回家来,羞得出不了门。妈妈朝爸爸大吼,什么叫骗?那都是劫数,上天安排好来度化我师父的!
妈妈吃完了鸡蛋先去洗锅,我死撑着吃了七个,再也吃不下了。嗓子里像淤堵着厚厚一层正在膨胀的烂泥,呼吸困难。我觉得妈妈一定是疯了。我打算把最后一颗鸡蛋扔掉或者藏起来,否则我会被撑死的。这个时候有人在敲门,声响开始很小,敲了几下突然变得大起来了。妈妈让我去开门,我趁她没有注意,一把从搪瓷盆中将最后一颗鸡蛋攥到手里迅速走进了院子。街门外,是“肿头”。他什么时候都猫着腰,见谁都笑呵呵。我说,叔来了。
他回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昨晚。
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问,你妈在吗?
我让到门的一边说,在呢。
趁他走进院子,我一步踱到门外,看了看四下无人,用脚尖迅速在菜圃里踢出一个窝,将鸡蛋扔进去,又用脚背埋上了。待踩平整后,我才磕掉脚上的土进了院子。
妈妈厉声质问“肿头”,你是不是给警察塞钱了?
“肿头”在笑,我哪有钱给那帮杂碎啊。
妈妈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把你也抓走?
“肿头”还在笑,抓我干什么?我有驾照啊。
妈妈不信,你怎么会有驾照?
“肿头”说,我儿子去年花了五百块钱给我买的啊。
妈妈说,你哄鬼呢,你儿子舍得花那钱?
“肿头”说,儿子不给老子花,给谁花呢?
妈妈说,我听别人说,那会儿你也被警察拦下了,登记完又被单独带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最后,你却又回来了。
“肿头”解释,我那是被带去交警队了。
妈妈还是很激动,你给他们一人塞了多少钱?
“肿头”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说,我塞什么钱啊!驾照信息在网上都有呢,我没带本,他们是带我去和网上的照片比对去了!
妈妈眼睛一翻,嘴巴里又发出“呦呦”的嘲讽,再别说谎了,几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吗?!
“肿头”发起怒来,你这么歹毒干什么?把我也抓进去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妈妈回答不上来。她把手放在眼角使劲往外扇,像要把“肿头”立刻从视线中扇走。
“肿头”转身就走,猫着腰的他,像踩在一条船上,步子迈得左摇右摆。出街门的时候,他似乎没有稳住,左肩膀磕在了门框上,院子里发出巨大的铁器撞击的响动。妈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几十年了,我还不明白你是个什么人品吗?使坏捣了蜜蜂窝把亲兄弟蜇死,为了逃避责任又在树上把自己的头撞出包来,还逢人便说你也是受害者!这样歹毒的事,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
“肿头”已经走了,但我觉得他一定听到了妈妈的话。
可能觉得“肿头”已经走远了,妈妈停止了揶揄。此前,我从未听过“肿头”害死亲兄弟的事,镇子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肿头”有一个亲兄弟夭折于一场意外。妈妈的话具备几分真实性呢?毕竟,她实在不像是一个客观的陈述者。
我疑惑着到屋里去给爸爸准备一些生活必需品。镇子上曾经有人因持械斗殴被拘留过,出来四处开“宣讲会”,把在里面的短暂经历当作人生传奇肆意散播。拘留所里的耗子像猫一样肥,不但不怕人,还专门趁你睡着了偷吃你的手指头和耳朵;大白菜泡饭里如果没几颗碎石子,那简直就是奇迹;据说要是不服管教,还会被半夜拎起来扔到密室里当教官的人肉沙包;至于被子、褥子和枕头,想都别想,能有块光床板让你躺着已经是万福。爸爸已经五十五岁了,在妈妈的辱骂声中活了半辈子,干什么事都佝着腰缩着头,像极了“圪蹴”这个词语。他那个样子,在里面肯定会吃不少亏。不用想,我也知道。
你怎么不给你老子也花钱买个驾照呢?妈妈的声音总在我不注意时骤然响起,我转身,她正双手撑着门框质问我。
真是莫名其妙,这事能怪我吗?我说。
人家“腫头”的儿子都买了!同样都是儿子,你能干成什么?
“肿头”的儿子好,你去当人家儿子的妈啊!
妈妈被我的话生生噎住了。她半张着嘴巴,嘴角的肌肉在颤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泪突然就顺着眼角淌下来了。看她这个样子,一开始,我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等到从她的眼神中成功捕捉一些“凶狠”气息时,我一下子便心安了。她难道以为我真的会像小时候她用擀面杖戳着我额头骂我的那样吗?大概在她心里,“什么种子长什么苗”真的是一句真理,毕竟爸爸在她面前怂了半辈子呢。可是,既然她这么在乎爸爸,又何必时时骂他呢?
按照奶奶给我讲的故事的逻辑来推断,生活中应该是爸爸处于上风才对,毕竟对于一个整天在镇上游荡着打台球和赌钱的高考落榜青年来讲,一个半文盲的“村姑”是怎么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的。从我出生记事,妈妈就高高在上地骑在爸爸的头上作威作福了。在这之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使“乾坤倒置”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从未追问过,这一瞬间的“自觉”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起来。我试图回想爸爸和妈妈以往生活中的一些蛛丝马迹,从中推测出关于在我出生以前他们生活的一点风貌,但遗憾的是,除了妈妈的高声叫骂和爸爸的默不作声,我再也不能想到什么。就比如“肿头”使坏捣了蜜蜂窝把亲兄弟蜇死的事,妈妈要是不讲,我就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因为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肿头”见谁都乐呵呵,怎么可能做出谋杀亲兄弟的歹毒事情来?
我们到镇文化广场旁边的公交站坐头班车。东方将白,晨风略带寒意,妈妈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遮住,走起路来躲躲闪闪。她让我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我说,我不冷。
让你竖起来就竖起来!妈妈厉声命令我。
我不说话,干耗着不动。但隔了一会儿,还是将领子竖起来了。大早上的就置气,何必呢。车停到眼前,司机忙着拧开一个硕大的罐头瓶子喝枸杞茶,妈妈推着我匆匆往上走,我本来想坐到中间的位置,但妈妈硬是把我推到了车厢的最后一排。七个鸡蛋撑得我不能完全坐下去,否则,喘气就有些困难了。我仰着脑袋靠在靠背上,感觉自己的周围弥漫着鸡蛋发酵的味道。妈妈把额头抵在前面座位的靠背后面,闭着眼睛,看上去有些难受。车启动时,她的身体随着车体一起颠簸,我问,喝水吗?
她说,不喝。
到了下一个公交站,有认识的人上来。那人看见了我,站在前面打招呼,我伸伸胳膊摆手,作出回应。妈妈额头依旧抵着座位靠背后面,扭动脖子跟我讲,坐低!声音不大,但特别有力量。
我感觉胃里有一艘船要翻,我说,难受。
妈妈没有说话。我尽量减少呼吸的频率。隔了好一会儿,妈妈又说,那也比被别人看见好。
我说,看见就看见,这有什么?
妈妈反问我,我们去那个地方看你爸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情吗?
我想起妈妈从出门时就躲躲闪闪的模样,胃里愈加难受了。这跟光彩不光彩有什么关系,爸爸又不是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想跟妈妈吵架,但还是忍不住在嘴里嘟囔。
你懂什么!妈妈发了飚,那里面关的都是抽大烟的嫖娼的还有卖……
她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手背上,黏液中带着浑黄的颗粒。我感到恶心极了,胃里一阵痉挛,有酸腐的气味朝口腔的方向涌来。我一把拉开窗户,风刮进来的时候,我成功地朝着向后疾速行走的树木呕吐了起来。在双眼渗出的泪水中,我依稀可以辨认出在风中淋淋洒洒的东西是还没有完全消化掉的鸡蛋。
吐完后,我感到舒服了不少。顺畅呼吸的感觉真好。妈妈不说话,但我觉得她一定恨死我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爸爸有什么意外,她肯定会把责任归咎到我吐掉鸡蛋这件事上来。
公交车一路摇晃到市区,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天气并不好,才刮过沙尘暴不久,天空不可能很快就澄明和蔚蓝,即使下了雨。路边到处是吆喝叫卖的小贩,水果摊、蔬菜摊、粮油摊、奶肉摊,每一个空隙里都挤满了拉着小车、拿着布袋子的老头老太太。下车后,妈妈去和一个卖水果的男人讨价还价,磨了半天后,装了苹果、火龙果、香蕉、猕猴桃各一袋子,男人答应一共便宜五块钱。结果付钱的时候,妈妈非要让那个男人再便宜五块,她抱怨他的水果不新鲜,个头又小。男人当然不依。妈妈就毫不掩饰地把自己所有的兜都掏出来给他看,我有种向别人展示隐私的羞耻感,但妈妈却像无赖一样地对那个男人说,你看你看,就是再多一毛也没有了嘛!
我在旁边看着妈妈,觉得她简直丢人极了。男人非要伸手要从袋子里捡出几个水果,用来抵偿那少给的五块钱,但妈妈迅速地提走袋子背过身去只捡出两颗特别小的猕猴桃扔了过去。男人还要纠缠,但妈妈不管不顾地就离开了,甚至是逃走。我怀疑那两个特别小的猕猴桃是妈妈事先就放进袋子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少给五块钱。按她平时的行为习惯,我知道这事她绝对干得出来。
妈妈站在路边打到了车,但司机并不知道甘州拘留所在哪里。司机没有停车,只在路上前行。妈妈抱怨司机,你一个出租车司机怎么连拘留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司机刚开始还语气平静,我没去过啊,当然不知道。
妈妈像质问我一样质问司机,你怎么可能没去过?
司机有些生气地还口,那么晦气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妈妈不说话了,但她喘气的声音很粗,呼哧呼哧,像打呼噜。我把手机地图导航拿给司机看,他把他的手机从车前的手机夹子上取下来,把我的放上去,到一处十字路口拐了个弯,直接驶上了一条破烂的土路。
妈妈问,这是去哪?
司机和我都没有说话。
妈妈又问了一遍,司机还是没说话。我说,你坐好就行。
土路两边是农田,一眼看不到边的制种玉米。油绿油绿的,高度相似,根本不能当做参照物,出租车已经走了二十多分钟,我感觉窗外的景色一点也没有变化。这让我不由想起爸爸和妈妈的婚姻来,这么多年,妈妈的叫骂和爸爸的沉默也从未变过,虽然家里时时都鸡飞狗跳一样特别“热闹”,但实际上我们三个人构成的世界一直都是死水微澜。有一个词語叫“一眼万年”,讲的是深情一眼,挚爱万年。但对于爸爸和妈妈,它似乎还有另外的解释——一眼就可以望见万年后的生活和现在的并没什么两样。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这样互相耗着对方,耗一辈子,耗到死,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言?可这么多年来,我又似乎从未在妈妈的口中听到过“离婚”二字。我知道有一些夫妻他们根本不爱对方,甚至每天都有拿剪刀戳死对方的想法,他们不离婚的理由也很明确——一切为了孩子考虑。可从我的成长轨迹看,妈妈对我的情感等同于厌弃和苛责,爸爸虽然温善一些,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爱,只是在妈妈的压迫下而产生的一种正常的脾气上的缺失。
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司机就把车停了下来,不说话,只看着我。
我问,到了?
司机说,嗯。
我把头伸出窗外,一个酡红色的大门就竖在了眼前。
拘留所像个破落的乡村学校,最高的那栋楼只有四层,一砖到顶,铁红涂满了每一块砖头。接待室单独被分出来,在很远的一排房子中央,妈妈和我走进去时,里面有三个警察。一个胖,一个高,一个年轻。两男一女,年轻的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学生。我们说明了来意后,胖的让年轻的先查询一下信息。妈妈站在电脑对面迫不及待把头伸过去看查询结果,名单很多,鼠标在EXCEL表格上下拉了好几下,都没有找到爸爸的名字。我刚想说输入爸爸的名字直接搜索就好,但透过接待室的窗户,忽然发现眼前有一片偌大又空旷的操场。操场上,有一队人正踏着歪歪扭扭的正步走了过去。乱糟糟的步伐声和教官的呵斥成功地吸引了我,我探过头去,一眼就瞥见了队伍中的爸爸。
整个队伍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无论男女,全部戴着一顶军训专用的迷彩帽子。我指给妈妈,她激动地直接绕过三个警察,走进他们的办公区域,把眼睛贴到玻璃上去看。胖警察让妈妈退出办公区域外,妈妈没有听,反而把双手也贴到了玻璃上。胖警察正了正衣领,用命令的语气对妈妈说,迅速退出办公区域,否则后果自负!
妈妈似乎还是没有听到。胖警察站了起来,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抢在他接触到妈妈之前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妈妈拉回了原来的位置。胖警察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
年轻的女警察找到了爸爸的名字,指给我们看。他被送到拘留所的时间是前一天的下午一点,被拘留原因是无证驾驶。确认无误后,年轻的女警察要求我们把相关的费用缴一下。单子上写得很清楚,体检费一百元,住宿费一百五十元,伙食费一百五十元,一共四百元整。
交了钱后,妈妈拿出那些水果,说是给爸爸买的。
胖警察面无表情地说,不用留,这里什么都有,饿不着。
妈妈又说,我听说这里吃的不好。
胖警察铁青着脸质问妈妈,听谁说的?说话要负责任,要有证据!
妈妈不说话,慢慢又递过去两百块钱。
胖警察高声问,这是什么?
妈妈说,再留点伙食费。
胖警察推开钱说,这里每个人的伙食标准是一样的,都有定价,不能多收。
妈妈怯怯地说,我男人胃不好,你们帮忙给买点面包什么的。
胖警察不说话,看高警察,似乎在征求意见。高警察看了我们一眼,从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
胖警察并不接钱,对妈妈说,放着吧。
妈妈喏喏地答应着,一并把那些水果和我带的行李也放了过去。爸爸他们还在操场上接受训练,妈妈又转过去看。
胖警察说,别看了别看了,放心,饿不着也冻不着,待一周就回家了,全乎人进来,全乎人出去,什么事没有。他在我们的眼前晃动着胳膊,像轰撵什么动物一样,动作粗鲁,但我感觉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好了一点。
我们走出接待室,又有人走了进去。妈妈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观望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快速朝前边的一堵墙迎了上去。墙的中间镶嵌着一棵巨大的柳树,柳树与墙之间开着两道约手掌宽的缝隙。从缝隙里看,大半个操场的面貌一览无余。爸爸他们已经不走正步了,全体都在接受队列队形的变换训练。
阳光下,所有人都做得很好,除了爸爸。因为他怎么也分不清楚向左转和向右转。教官在厉声呵斥他,就像呵斥一条狗。我听到了刺耳的脏话从教官的嘴里吼出来,操场上的所有人都在笑,笑声很高,像浪潮。我相信妈妈也听到了,但她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我的脸在发烧,我乜眼看见妈妈攥起了拳头。妈妈的脸也涨得发红,我时刻都担心她会用拳头砸墙,但没有,她就那么绷着,紧绷着,忍着,强忍着。呵斥并不起丝毫作用,爸爸在接受了单独训练也没能成功区别左右后,教官直接放弃了他。他被罚站在一旁,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爸爸已经五十五岁了,站不直了。他和“肿头”一样,都是粉刷匠,常年里爬高上低踩在各种架子上干活,为了防止掉下来,必须弓着背保持重心。习惯渗进骨头里,改不掉了。
我们看了很长时间,爸爸都再没有回到队伍中去,即使他们已经换了别的训练科目。我看不下去了,心里难受,對妈妈说,我们走吧。
妈妈说,真是个窝囊废。
我知道他在骂爸爸,没有吭声。
妈妈又说,你喊他一声。
我找借口道,爸爸在接受训练。
妈妈说,训练个屁,他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在罚站。
我说,我也分不清楚,高中和大学军训时,也被教官罚站过。
妈妈不再说话。我们一起离开了墙边的缝隙。拘留所里一批一批来了更多的人,接待室的门口排起了长队。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出门,路两边的马莲花长势葳蕤,盛开的花瓣绽放成一道紫色的浪。一团一团的蜜蜂在马莲花上飞行、附着,有人紧挨着马莲花走路,动静很大,甚至触动了马莲花,但并没有一只蜜蜂去攻击行人。我想起了妈妈所说的“肿头”故意使坏捣了蜜蜂窝把亲兄弟蜇死的事。要是和她的关系不至于如此僵,我肯定会追问一番,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需要一个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的人来讲述才能讲述得清楚、可信。但眼下,只能作罢。
出了拘留所,出租车已经在排队等人了。有的司机甚至跑过来拉拢乘客,妈妈随便选择了一辆车,她说去西来寺巷。
我问,这是去干什么?
司机和妈妈都没有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司机还是没说话。但妈妈却冷冷地说,你坐好就行。
这同样的问答让我瞬间想到了来拘留所之时在那辆车上我和妈妈之间的对话。我觉得妈妈是在报复我,以牙还牙。
车逆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想起爸爸被罚站的模样,我突然觉得人生太漫长了。一路上蔫耷耷的,什么心情都没有。到了市区,车拐进了县府街,后来,又穿过人民广场来到了一条巷子。巷子我是熟悉的,上高中时,教学区和住宿区不在同一个校区,我每天都要从这里穿梭四次。
车停在了巷口。我大约猜到了妈妈的来意,这里原先有一个明清书院和几座民国民居,每一个门头上的雕花都清晰可见,此外,还有一座香火甚好的始建于唐代的寺院,叫西来寺,每至初一和十五,巷子里便香客云集、乞丐云集、商贩云集。上高中那会儿,我曾和同学进去过,是会考前夕,在每一尊塑像的香炉里都添了香,还跪下磕了头,可没用,生物和物理都挂掉了。
但妈妈进了山门并不去大殿,而是直接绕过南配殿到了南边空地上的三圣殿。中间的一间是观音殿,妈妈走过去,立刻有一个戴着居士帽的老妪问道,求个什么事呢?
妈妈也不回答,把头探进去看了一会儿,又探出来。老妪赶紧过来阻拦道,你这个人真是,菩萨也是能乱看的吗?
妈妈说,我找我师父。
老妪问,你师父是谁?
妈妈说,普一大师。
老妪说,没有。
妈妈说,她就在这儿。
老妪说,没听过这么个人。
妈妈说,我师父的俗名叫陈翠兰。
老妪尖声尖气地说,陈翠兰就陈翠兰,哪来的什么大师?
妈妈问,她人呢?
老妪粗声说,我承包的早上,她承包的下午。吃过中午饭再来吧!
妈妈转头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半。
我们到寺院外面吃臊面,我吃完了,妈妈剩了大半碗。我想可能是八颗鸡蛋的缘故。我们再回去时,陈翠兰已经在观音殿了,就是镇子上很有名的那个“阴阳”,我认得。妈妈和她寒暄,师父生意还好?
陈翠兰说,还行还行。接着又问妈妈,见着人了?
妈妈回答,远远地看了几眼。
我想她们在说爸爸。
陈翠兰又问,鸡蛋都吃了?
妈妈回头忿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来就是要说这个事的。
陈翠兰问,怎么了?
妈妈指着我说,早上坐车他全给吐了。
陈翠兰看着我说,吃了就行,吐了不大碍事。
妈妈又问,真的没事?
陈翠兰说,也不是一点事没有。
妈妈缓缓地问,能补救吗?
陈翠兰对我说,你把手掌伸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陈翠兰说,男左女右。
我换了只手。陈翠兰用她的手把我的手掌拉到她的眼前仔细瞧,瞧了一会儿,轻轻“咦”了一声,又转身取过一枚放大镜来。我不知道她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只觉得她的指头每一根都出奇的细长直,简直像筷子一样。
看完后,陈翠兰把我的手和放大镜都放下问,八颗鸡蛋都吃了?
我撒谎,都吃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问,真的?
我想起被一脚埋在家门口菜圃里的那颗鸡蛋暗自慌乱,我不清楚她是真有神功,还是诈我。我决定继续撒谎,真的。
陈翠兰自言自语道,那就不应该啊。
妈妈问她,师父,怎么了?
陈翠兰说,乱了。
妈妈问,什么乱了?
陈翠兰不回答,反问妈妈,他真的把鸡蛋都吃了?
妈妈又看了我一眼说,真的都吃了,我盯着吃的。怎么了?
陈翠兰叹了口气说,可能是老了,我看不太清。
妈妈和我都没有说话。陈翠兰又说,家里缺了人,就不圆乎了,先请个大仙把位子顶着吧。之后,她转身取过一个红布包递来,妈妈接时,我看到那是一尊用灰色的泥巴塑就的手掌大的观音像。
观音像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那也是事关爸爸的。
大概在四五年前的腊月,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尼姑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当时只有爸爸在,妈妈出去了。尼姑自言在兰州五泉山上的一座寺庙修行,为给佛祖塑一个金身,只身在河西一带化缘。爸爸身上当时有一百二十元钱,一张一百的,一张二十的。爸爸不信佛,但笑脸不打上门客,他犹豫了一下将那张二十的递了过去。尼姑道谢完后,给了爸爸一份请柬,诚邀他在来年的正月十五到兰州五泉山参加佛祖金身开光仪式。爸爸知道去不了,但还是接住了。那份請柬的正面是一尊金光闪闪的佛祖像,爸爸虽不信佛,但敬畏之心还是有的,他将请柬插在了屋里墙壁悬挂着的相框上。好几天里,妈妈都没有发现相框上多了什么,爸爸也没有主动说起。又过了两天,街上有邻居们开三马子结伴去屠宰场买牛头和猪头,爸爸也一同去了。平时都正常的三马子,那天刹车突然失灵了,车直接冲进了路边的田地里,车翻了,车斗里一共五个人,其他人都被车斗压住了,只有爸爸被甩了出去。车斗被翻过来后,他们都好好地站了起来。而爸爸在被甩出去的同时又撞到了一棵大树上,站是能站起来,但右胳膊疼得要命,也举不起来,去医院做检查,骨头裂开了。大家都说这肯定是爸爸招惹什么邪祟之物,否则不可能那么点背。妈妈信大家的话,请她的师父来家里做法,陈翠兰身着道袍拎着一把桃木剑满院子乱跳,跳完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进了妖。但又说她寻了一圈也没寻出来那个妖在哪里。爸爸小心翼翼地把那份请柬从相框上取下来问她是不是,陈翠兰一拍手说,就是它了。问清了来源,妈妈气得破口大骂爸爸,一把抢过请柬想要撕碎,被陈翠兰拉住了。她用一张黄表纸把请柬包起来点燃,嘴巴里念念有词,在快烧完的时候朝上一扔,那团火焰竟然慢悠悠像沿着一条直线一样升上天去了。大家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觉得神奇极了,而陈翠兰却朝天吐了一口唾液,一瞬间,那团火焰又沿着直线一样急速坠落了下来,瞬间在地上摔成了一团黑水。陈翠兰用桃木剑指着那团黑水说它就是妖。
这些都是爸爸讲给我的,我不知道陈翠兰真的是法力高超还是别的什么,但我明白妈妈就是被这些外在的形式给迷住了。否则,她怎么丝毫不对一个以“道家功夫”混社会的神婆改投观音庙来骗钱这件事而感到怀疑呢?
妈妈最终花了五百块把这尊观音像请回了家。进门后,按照陈翠兰的吩咐将观音像摆放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九个响头,听着额头砸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我觉得她真是蠢透了。
磕完了头,妈妈问我吃什么。
我说,不想吃。
她说,我也不想吃。
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形成一条棍子一样的光柱,里面有浮游的微生物。光柱一点一点移动,移动到香案上时,浮游的微生物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烟雾。看了一会儿,我从口袋里取出烟来,点上,眼前也飘起了深蓝色的烟雾。
妈妈又发作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像二流子一样!
我累了,不想与她吵。要是告诉她我高中就抽烟了,她应该会疯掉吧。我走到院子里去,搬了一个马扎坐在井台边晒太阳。妈妈跟了出来,强行把我的烟从嘴巴里揪出来,她说,你爸都戒烟了你还抽……
耳边是妈妈连续不断的骂声,但烟从肺部深深吐出的那一瞬间,我竟然不觉得她烦,而是可怜极了。不和人吵架,她好像就孤独无依。我抬起头,看着她,心平气和地问,累不累?
妈妈愣了一下反问我,什么?
我重复着自己的话,太累了,不吵了,我们做饭吃吧。
有那么几秒,妈妈的眼睛里似乎对我的话充满了不信任,但我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语气平和地问我,吃什么?
我问妈妈,屠宰场里还卖骆驼肉吗?
妈妈说,现在国家都保护了。早不卖了。
我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从黑河里捞的那几块石头说,腌点菜吃吧。
妈妈说,离冬天还早呢。
我说,想吃了。
妈妈不再说话,扭身进屋去了。我又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时,妈妈出来了,看了我一眼,俯身从我脚边抱石头。她本来想一次抱两块,左手一块,右手一块,但起身时,两块石头撞在了一起,她被外力扯了一下,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之后,她老老实实地两只手抱了一块又进屋去了。等我抽完了那根烟,妈妈出来说去买大白菜。我说同她一起,她说她一个人就行。
妈妈走出院子后,我也走出了院子。她走起路来有点外八字,腿好像也稍微罗圈,街上并不刮风,但我总感觉她被风吹得摇来晃去。脚边是菜圃,西红柿和黄瓜都长势茂盛,蒜苗比筷子细,但颜色喜人。早上被我踢出的窝的痕迹还在,但鸡蛋不见了,有一群蚂蚁聚集在一起,黄瓜架的顶部连着葡萄架,一只黄猫在睡觉,对面的邻居家门口窝着两条脏兮兮的黑白土狗。
太阳光打在眼前,并不澄明的空气让人辨不清楚真实与虚幻。在被渲染过一样的光晕中,奶奶越走越近。爷爷因眼疾去世后,她就极少出门了,除了每年去一趟民政局摁手印领抗美援朝战士家属补助,她几乎一年四季都守着爷爷留下来的院落过活,像巫婆与城堡。
奶奶说,我看见你妈了。
我说,她去买大白菜了。
奶奶说,我也知道你爸被拘留了。
我说,我和我妈去看过了。
奶奶说,但我不知道你回来。
我说,时间太短了。
奶奶却说,我反而觉得时间太长了。
我不知道奶奶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打算追问。奶奶说话有些喘,我想扶她进屋里去,但她弯腰顺势坐在了菜圃边的一截枯木上,枯木的皮还没有剥干净,内里的水分让它在横截面边沿上扎出嫩芽来。奶奶坐在枯木上,双手搭在膝盖部说,人老了,依着墙根晒太阳是最好的,连骨头都暖酥。
奶奶的话让我的听觉产生了一种迷离之感,像活在虚幻里。既然晒太阳好,她为什么常年不出门呢?一只蜜蜂在菜圃的黄瓜花上环绕飞行,它又让我想起妈妈口中有关“肿头”故意使坏捣蜜蜂窝蜇死亲兄弟的事。我向奶奶求证真伪,她抬起头,思考着,仿佛向岁月打捞往事一样,眼睛中似乎有一层空濛的雾气。奶奶问,你听谁说的?
我说,我妈。
奶奶说,蜜蜂窝是他故意捣下来的不假,但他绝没有歹毒到要害死亲兄弟。
我说,可他撒谎了。
奶奶说,人都有害怕的时候。
我问奶奶,你有害怕的时候吗?
奶奶回答,多得数不清了,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听到你爸被拘留的时候。
我不明白,你一天连门都不出怎么会知道我爸被拘留?
奶奶把双手从膝盖上收起来交叉在一起说,你妈来告诉我的。
我又抛出了谜团,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既然这么在乎我爸为什么又那么对待他。这么多年她在家天天骂我爸,你知道吧?
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也天天骂他。
她对我爸和你对我爷爷不一样。
人都是一样的。
我记得你以前给我讲过,结婚前我爸根本看不上我妈,嫌她是村姑,不懂改革开放,不知道喇叭裤和牛仔裤。
你爷爷也看不上我,他被你太爷叫回家之前是甘州铝厂的厂长,算国家干部。
那爷爷为什么跟你结婚?
他眼睛不好了,只能认命。
可是我爸哪里又都不比我妈差,就算因为不要彩礼才跟她结婚,但也不可能让她欺负一辈子。
但你爸的命是你妈救的。
救命?
嗯。
这本来不该说的事,但既然你问了,我就说一说。人老了,什么都看开了,你妈现在还咋咋呼呼,也没几年了,等到我这个岁数,她慢慢也会平和的,什么深仇大恨,什么生死富贵,都能看淡。那一年你妈正怀着你,你爸又跟他那个卖服装的高中女同学勾搭上了,两个人大冬天偷偷跑到甘州城的旅馆约会,全部都煤烟中毒了。你妈得了消息腆着大肚子把他们从被窝里赤条条扛出来放在大院里让风吹,你爸算是被救下了命,但他那个女同学没活过来。人家家里人来闹,你妈就撩开大肚子让他们打,把来的人都镇住了。从那以后,你爸就怂了。
就再沒想着反抗?
七八年前有过一次,你爸死活要离婚,但你妈偷偷找了陈翠兰,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本事,你爸又老实下来了。
因为怀我的时候我爸出轨,所以我妈跟我的梁子也是从我在她肚子里时就结下了?
可能吧,谁能说得准呢。
奶奶的声音如梦似幻。
我假装平静地面向我妈远去的街口,极目远望,但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天空变得稍微清澈起来,太阳的余晖盛大而明丽,我朝前走了几步,看见黄猫轻盈地跃下了葡萄架,两只黑白土狗也欢快地追逐起来,我回过头去,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走进了光晕中,她的背影也被镀上一道灿灿的金沿,闪闪发亮,我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并不要紧,我想,像是要迎接我们一家一样,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爸爸、妈妈都向着彼此的方向一点一点迈进,就一定会真正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