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郎中和占卜师
2019-05-10秦羽墨
秦羽墨
序曲
父亲让我到莫索镇去请占卜师,问问宅基地的事,到了他们家,他老婆却告诉我,占卜师死了,是被人杀死的。而关于凶手的问题,众说纷纭。
我去的时候,占卜师正躺在猪圈的草棚里,如果不是他老婆向我指出他已经死了,看他宁静的表情和睁着的大眼睛,我还以为,他在搞什么特殊仪式,睡得那么专注而酣畅淋漓。这个误会大约是因为上次目睹了他在我们鹬鸟村所行的那场神事造成的,事情结束后,他累得满头大汗,像一块沉重的木头径直倒在地上,眼神里流溢着贪婪的汁液,任由周围的人怎么喊都无动于衷,也无法从地上将他扶起,直到睡舒服了,他才自己站起身,眼里还是对酣睡的迷恋。我以为,他是装的,是要告诉大家,行神事是很费精气神的,非一场酣睡不能挽回,当然,更需要一笔不小的钱帛作为补偿。
他老婆告诉我,七天前的下午,占卜师就是用这种贪婪而疑惑的眼神看着那块猪肉的。院子里围满了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句话,在暗示什么。难道认定了我是她男人的徒弟,占卜师是因为一块猪肉而死的,而我,作为他徒弟,理应为师父报仇。镇派出所的人有些毛手毛脚,他们很久没碰到命案了,既兴奋,又无措,忙得没有头绪,为了不破坏现场,他们竟然让占卜师一直躺在地上,让他睁大眼睛看这么多人为自己的事忙进忙出。占卜师家里的院子成了临时办案现场,叫了很多人来审讯。
离占卜师不远的墙角,一头受伤的黑猪正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原本该死的是它。
1
那天下午,太阳即将落山,躲在桃树斜影里擦拭幡布和法杖的占卜师眼珠突然暴起,射出一道金光,他看见了妻子郑禾禾手中那块不大的五花肉,惊喜的表情就好像等到了那个属于他的久候不至的命运。妻子刚才在院后的河边洗衣服,她原本只应该提回来一桶衣服,现在却多了一块五花肉。郑禾禾说,肉是张屠夫给的,最后一点留给自己回去下酒吃的,看见我在河边洗衣服顺手给了我,没有付钱。占卜师说,知道了,今年家里的猪让张屠夫来杀,到时候把肉补给他,陈胖坨那要价太高。郑禾禾说,他也是这个意思。
陈胖坨也是杀猪佬,但他收钱太贵,张屠夫杀一头猪工钱五十块,而陈胖坨却要五十五,现在,既然妻子接了张屠夫的肉,没有理由不换人。由于此前占卜师家的猪连续四年都是陈胖坨杀的,两家有一点亲戚关系,是远亲,今年不要他杀了,自己当然不好说,占卜师就让人带了个口信去。
郑禾禾说,她能清楚地记起那天下午丈夫脸上的贪婪神色,那段时间他总是用贪婪的表情看待家里的一切,好像知道自己要出远门似的,而对于那块五花肉为何会出现在她手里,郑禾禾却讳莫如深。
莫索镇的张屠夫,方圆二十里人人都认识。他身材高大,做派威猛,一把络腮胡,油光满面,嘴巴也能说,往跟前一站,一看就是个屠夫。莫索镇有好几个屠夫,唯有姓张的这位身怀绝技。他能单手杀猪,一只手揪猪耳朵,然后用膝盖顶压猪头,剩下的那只手一刀就把猪给宰了,除非猪的体重过大,不然,完全不用别人帮忙,他能轻易地把一头猪彻底解决掉。因为这,镇上喊他杀猪的人特别多,不用找帮手,省事嘛。张屠夫是又杀又卖的,他在镇里开了一间铺子,架起石板桌卖肉。
张屠夫与郑禾禾之所以发生关系,是因为那天生意不好,清早杀的猪,竟然到下午四点才卖完——剩下一小块他准备拿回去犒劳自己和在家的老娘。铺面收拾停当,刀具放在匣子里装好,提着那块五花肉,他往回走了。这个时间点,镇子附近的角落特别静,人们都在外忙活,入秋已很久,知了什么的都没了声息,秋虫安歇,只偶尔有几只刨食的鸡鸭猫狗闹出一点响动。走到镇东头快过桥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串脆亮的捣衣声,然后,看见一个美少妇蹲在河边,伸长胳膊在用木锤使劲敲打水面的衣服,被她敲打的衣服得意洋洋地在水上涌动,像是很享受似的。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不在石板上捣衣,而是把衣服铺在水面,如同敲打一面鼓,她把洗衣服当作了一种游戏。女人前胸鼓鼓,腰肢颤动,嘴里还哼着小调,很是快活。
嗨,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女人一惊,停下了手,露出娇俏的脸蛋。这个镇子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以前没见过?
张屠夫是死了老婆的男人。死了好几年了。
死了老婆的男人見了漂亮女人难免迈不开腿。
他问,你要买肉么。女人很是意外,抬头朝他一望。买倒是想买,可惜身上没带钱。没钱不要紧的,先吃了再说,一个镇的人嘛。于是,女人用雪白的牙齿笑了一下。这可是你自己愿意送给我的啊。张屠夫说,是的,是我自己愿意送的。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邂逅。
后来张屠夫知道,她是占卜师的妻子,名叫郑禾禾。
此后的几天张屠夫总走那条路回去,并且刻意绕道经过占卜师的家门口,希望能够遇见郑禾禾。他的运气很好,那几天郑禾禾要么在院子里剥花生,要么独坐在门前晒太阳,她好像很闲,不用下地干活。对的,她是占卜师的妻子,丈夫的收入足以保证她不必像其他农妇那样在田地里讨活。张屠夫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总能得到郑禾禾递过来的妖媚笑容,她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慷慨肆意。
然而,有一天屠夫落空了。屋前屋后都没有女人的影子,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依然没找到女人。于是,张屠夫感到莫名失落,并且焦躁起来。大门关着,他把家什放下,垫起脚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这一看把自己吓得喘不过气来。郑禾禾在里头洗澡。张屠夫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用自己那双杀惯了猪的粗壮有力的手去摁,却摁不住,心脏像是要蹦出胸口,跳到地上来了。好几年没见过女人洗澡了,而且是身材这么圆润高挑的女人。他张大眼睛痴迷地看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生怕漏掉任何细节。女人在清洗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一下站起来,一下又蹲下去,肉鼓鼓的胸脯在眼前颤动,他感到自己严重缺氧,简直快要窒息了,就好像在喉咙上挨了一刀,气流割成了两段。所以他不敢动,担心一动脖子就从刀口那彻底折断。
只可惜,才看了一会儿,女人的澡就洗完了,衣服穿得妥妥当当。于是,他只好很痛苦,很遗憾地走开了。那晚他没能睡好。
第二天从镇上卖肉回来,张屠夫居然在院子里又没看见郑禾禾,这让他窃喜不已。他再一次趴上了那个窗户,然而,这次他未能看见郑禾禾洗澡,却看见郎中李良辰搂起郑禾禾的裤子给她检查身体,而郑禾禾转过身去,靠在椅背上任由郎中摆布。张屠夫发现她的丈夫占卜师竟然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里坐着,一言不发,像是豎着用耳朵偷听。李郎中是何种货色他是一贯知晓的。这让他非常费解,又非常难受。而关于占卜师与自己妻子之间生活不和谐的事,镇里也早有传言。
终于,张屠夫逮到了一个机会,那天他对郑禾禾说,要不你跟我过吧,你男人怎么可以那么对你,你跟了我只会比在占卜师家吃得更好,穿得更多。郑禾禾听了,不置可否地朝他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的不置可否让张屠夫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动力。因为郑禾禾吩咐他说,你明天清早六点来我家杀猪,越早越好。张屠夫像接到了一道圣旨秘谕,感觉开荤有望。原来这个女人对自己早有兴趣。
一想到郑禾禾那肉鼓鼓的身体他就睡不着觉,那晚张屠夫又失眠了,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七点半。也怪他娘觉得儿子平日太辛苦,故意没喊醒他。他迟去了一个半小时。事情就出在这一个半小时上,命运仿佛有意让他进入现场。
今天早上他去郑禾禾家的时候,他男人,那个神秘无比的占卜师居然没在家,像是出了门。看来,是女人安排算计好的。他一进他们家的院门就搂住了郑禾禾,郑禾禾推开他说,先把猪杀了。张屠夫觉得女人说的也对,不能凭空占人便宜。
这样,我只能一个人对付他们家那头两百斤的猪,张屠夫说。
单手杀猪正是张屠夫的拿手好戏,平日干了无数回,这回,却失手了。
不知道占卜师从哪里买的原种猪,性子野,我一刀下去居然没捅准,猪嚎叫着,撒腿就跑。郑禾禾在一边吓住了,也跟着四处乱跑,要去喊人给我帮忙。那头猪大概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从院子里折回了猪圈,我当即追了过去。猪圈的檐盖下堆满了稻草,它拼命往里钻。是的,我当时很懊恼,也很愤怒,简直可以说是羞愧难当,在郑禾禾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丑,不能不让我感到愤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用力往猪身上扎,然而,这一次居然又落空了,真见鬼。可能今天日子真的不好,于屠夫不利。后来,我就看到了那张脸,而他也正躲在稻草秸秆后面看我,像是在打埋伏。这样,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故意假装没发现他,举刀悄悄靠近,然后一下就扎了进去。占卜师的身体血如潮涌,血线像一条条蚯蚓从稻草下爬到了我的跟前,向四处蔓延开来。
有床不睡,却睡在草堆里,他这纯粹是找死。占卜师是个怪人,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弄明白他的事情,如果猪不往那里跑,我还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呢。张屠夫说。
2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人家喊你来杀猪,你却把主人杀了。不不不,你们搞错了,其实是郑禾禾让我杀的,她喊我杀猪是假,杀人才是真,她早就不想跟占卜师过了,他丈夫除了摆弄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根本不会疼女人。你的意思是,你俩合谋的?可以这么理解,我们本来想把尸体拖出去,扔到河里冲走,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可这时候隔壁邻居林大头过来了,这样,我们就被发现了。
听到这里,郑禾禾大叫起来。张屠夫,你自己杀了人,为什么往我身上栽赃,我怎么可能指使人谋害丈夫,他就是有千般不是,终究还是我男人,我说过要杀他的话么?张屠夫说,你是没说,但明确做出了那个手势,我专门问了你,你是点头的。郑禾禾说,我的手势是让你杀猪利索点,结果你迟了一个半小时。
这时候张屠夫暴躁着跳起来,我替你把事干了,你却不认账,做人不能这样啊。他像是想打人,或者再杀一个什么人。派出所的人走过去,把他摁在了板凳上,这个杀猪的屠夫此时倒很像一头待宰的肥猪,在板凳上拼命挣扎,院子里一片人仰马翻,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
郑禾禾坐在那里说,你们别相信他的鬼话,看看他五大三粗傻乎乎的样子,再闻一下那浑身的油腻味,我除非是眼瞎了,怎么会看上他。所长说,这一点我倒相信,你肯定不会看上他的,你只会看上郎中李良辰。所长这么一说,郑禾禾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问叫了没有?没有,那么长的刀,扎在猪身上可能会叫,扎在人身上,谁都叫不出来,何况他当时还在睡觉呢。我看见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像是要反抗,所以赶紧补了一刀。我绝不允许谁从我刀下活命,张屠夫说,不管猪还是人,这是对我的侮辱。说着,他走过去,用手指了指,你们看,腰上的这么大口子像个无底洞,哪里还活得了。
张屠夫手舞足蹈,兴奋地描绘自己杀死占卜师的全过程,派出所长打断了他的话,一个猪没杀成,却把人给捅了个窟窿的屠夫就不要在这里宣扬你的狗屁职业节操了。所长的话击中了张屠夫的要害,使得他满脸通红,一时间场面竟沉默了一阵。
我看见所长站起来走到张屠夫跟前问,他捱了刀后到底动弹反抗没有?张屠夫说,记不清了,像是动了,又像是没动。你啊你啊,一个屠夫分不清活物和死人的区别?张屠夫说,我当然知道活物和死人的区别,但他是占卜师,占卜师与常人不同,是冷血动物,我只看见他死的时候,朝我猛瞪眼睛,两脚抽搐了几下。
血是怎么流的?就跟发洪水一样,满地都是,都飙到我脸上了,你们看,狗日的占卜师身上的血旺着呢。你是问腰上的那个口子?那我就没注意了,反正都死了,哪里还注意那些,到处是血,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猪的,哪些是人的。你是说,地上人血和猪血是分开凝固的?那也可能吧,毕竟人和猪不一样,血混不到一块去。时间还分先后?张屠夫突然大喊,莫问这么多了,人就是我杀的,狗日的该
杀,什么占卜师,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糊弄谁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承认杀人,难道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如今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死的理由,替那个女人去死?这未免太不值得,因为那个女人完全不领他的情。他有很多细节可为自己辩白,为什么非要承认呢,得扛在自己肩上?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3
郎中李良辰是下村人。他被带到时跟张屠夫的大义凛然完全相反,表现得像一条油滑的泥鳅。对于这个人,我有着复杂的感情,最初很是喜欢,后来很讨厌。我觉得莫索镇绝大多数人都是讨厌他的,可又离不开他,毕竟他是唯一一位背箱行走的赤脚医生,其他开诊所的人从不主动出门。
父亲说,我的名字是李良辰取的。说我两岁那年得了一次病,差点死去,让他救活了。父亲是个大老粗,不认识几个字,作为报答,就让他给我取了学名——在莫索镇,只有亲爹和干爹才有资格给婴儿取名。小时候身体很不好,半夜里感冒风寒了,母亲经常打手电背着我穿过田垄到李郎中家看病,每一次除了打针,他会跟母亲说很久话。如果来村里行医,路过我们家,他会塞给我一把糖吃,读小学六年级在学校寄宿,只要一遇到我,他就顺手给我十块八块零钱。后来,很多人说,李郎中跟我妈有一腿,父亲就不准李郎中到家里来了,两家从此断绝了来往。其中更关键的一点,父亲看出来郎中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是想将我过继过去当真儿子。李郎中的老婆不知为何,一个子女也没生下,而我的父亲却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儿子。
李良辰的老婆虽然没生子女,可在莫索镇,却有好几个小孩长得像他,这就是他作为郎中的过人之处。
李良辰说,我给郑禾禾看病的时候,占卜师就在隔壁,他不像镇里的其他男人,从来没有防备之心,也从未怀疑我跟郑禾禾有什么瓜葛,好像郑禾禾是我的女人,我怎么拾掇都行,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人。郑禾禾感到占卜师太不在乎她,我们很快就好上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仅此而已,你们找我来也问不出什么。
所长说,你倒是承认得很快。李良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承认的。所长又说,所以,你很希望占卜师死,这样你就可以跟郑禾禾长久地在一起了。李良辰说,没错,我确实想他死,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他,郎中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不然祖师爷也不会放过我,如果没有这条规矩,也许我早就杀了他。李良辰说,你要找郑禾禾那个相好的,我承认,但要说杀人,那就是莫须有了。我昨天在镇长家给他父亲看病,晚上喝了不少酒,然后住在了他们家,今天早上还是镇长把我喊醒的,在他家吃了早饭才回去,不信你可以问问镇长。
镇长来了,郎中的话得到佐证,真相又一次次失去显现的可能。
这时,郑禾禾说,李良辰,你不是个东西。李良辰问,我怎么不是个东西了?郑禾禾说,你只说跟我有一腿,却不敢说为了我杀人,你还不如张屠夫。李良辰
说,你说不如就不如了?他杀了那么多猪,也不在乎再杀一个人,我可不一样,我是一位郎中,只救人不杀人,你想让我帮你杀了他,我不上你的当。说完,李良辰看着大家得意地笑了一声。而郑禾禾则显得无比沮丧和难过,她的难过甚至超过了刚刚面对身为占卜师的丈夫躺在猪圈里死去后的表现,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如此伤心过。她能接受丈夫的死,卻不能容忍情人的背叛,这就是郑禾禾,一位民间占卜师的妻子。
后来,郑禾禾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脑袋说,我丈夫很可能死于自杀。他总嫌自己命太长,甚至还说,等他死了,郑禾禾抬起手指了指我,莫索镇这个地方的占卜师就由陈家的二儿子当。她说,我丈夫已经把他的能耐倾囊相授,你们应该让他打一卦,也许很容易就能找到凶手。警察显然不理会她的话,把这看作无稽之谈。我问她,你丈夫什么时候告诉过我占卜之法了?她说,我怎么知道,那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如果他没告诉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
这个占卜师啊,死了还给我出难题。
郑禾禾说占卜师死于自杀,并非毫无根据,她在丈夫的枕头下找到了一张纸条,是做法事用的黄纸,裁成很窄的细条,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巽卦——火光、黑烧砖、大柴、高房梁;
坎卦——清水、老牛马、蝙蝠、过人沟;
天柱折断之时,将死于刀口。
他们问,你知道卦上的意思么?我费劲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来问卦
的,他们却反问于我。
4
他让人转告我说,他家今年的猪不让我杀了,这事很是蹊跷,不能不让我感到愤怒。我们在他家后门吵了起来,我还打了他一拳,说真的,我当时真想杀了他,可我忍住了,虽然手里就拿着杀猪刀。你杀了那么多人,这次居然能忍住?是的,因为他是占卜师,我不能玷污神明。听到陈胖坨说这句话,我们都觉得好笑,杀了那么多猪,现在又杀了那么多人,居然也害怕神明。
陈胖坨说,那当然,人总得怕点什么,屠夫也不例外。
事实上,屠夫陈胖坨被叫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有人看见他那天清早出现在了占卜师的院子后面,而是因为他另外的案子暴露了。
陈胖坨就是我们鹬鸟村的。作为屠夫他一年到头也杀不了几头猪,不是他技术不行或者信誉有问题,而是村里能经常吃上猪肉的人没几家,他们舍不得花钱买。陈胖坨很懒,除了杀猪之外,就是打牌,他打牌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杀猪。他既不肯去远一点的地方揽活干,也不愿意到周围的村子找猪杀,就窝在村里,有一头杀一头,没人请就闲着。看起来他更像一名杀猪爱好者,而不是专业屠夫。有一天,他和一班孩子上山放牛,我说,你这辈子杀了那么多猪,来世投胎会当猪的。屠夫听了嘿嘿直乐,他说,那么,我改行杀人,来生好继续做人。
所长问,你可曾说过这句话?是的,
我说过,也做到了,陈胖坨说。他妈的还真敢下手啊,没想到我们鹬鸟村竟然出了一个杀人魔王,站在他边上感觉脚底板都在发冷,我下意识往后连退几步,离得远远的。
他的方法简单到难以置信。就是一个人跑到隔壁十几里外的某个山道,在隐秘处守着,隔几天就杀一个人,抢几十百来块钱回来。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伸手算一下,起码有一个月)居然没人发现,没人去追究那些消失了的人……当时,周围村子的男人都想出去打工,包括那些满了六十岁的,女人们舍不得丈夫,拉着不让走,男人只好偷偷离家出走。岁末,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回来过年,这个时候南方的工厂最缺人手,年纪大的人要想找到事,只能反其道而行,选择这个时候出门。最开始,人们以为那些消失的人都去打工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陈胖坨被抓了,只可惜,他已经杀了五个人。因为被杀的不是镇上的人,也不是我们村的,大家并不太指责这个屠夫,反而夸赞他的勇气与智谋。现场发出阵阵啧叹之声,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杀了这么多人,居然现在才被发现,似乎,杀人是一桩值得称颂的壮举。
为了迎合大家,陈胖坨滔滔不绝地描述他杀人的整个过程。好像跟杀猪没有多少区别,他说。围观者之中,终于有人高声叫骂,禽兽不如!一个人骂了,其他人如梦方醒,现场骂声四起,唾沫星子乱飞。没办法,他说,杀人就像杀猪,动了手就停不下来,幸好被你们发现了,不然我可能还得杀几个。陈胖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蛮不在乎,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死期将近。他的自夸让所长忍无可忍,伸出手一拍桌子,够了,老杂种!陈胖坨愕然地看着他,不是你让我说的么?我让你说的是怎么杀害占卜师的。不,我并没有杀他,这一点刚开始就告诉你们了,我杀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但我就是没杀占卜师。
他说,今天一早天没亮去找占卜师,并非因为杀猪的业务被辞了,我是想问问占卜师,自己到底是否适合干这一行,能不能转行换个生意,占卜师告诉我说,我一辈子只能在刀口上过日子。看来,他说得没错,陈胖坨的语气很是感慨。所以,你还是把他杀了,并且拖到猪圈里用稻草盖着,以嫁祸于人,对吧?你是嫉妒张屠夫抢了你的生意。你看,怎么又绕回去了,我跟你们说了,我并没杀他,我杀了那么多人,却并不包括占卜师。可是你把他打了。是的,我打了他,把他的眼角打出了血。
我们看了看占卜师的左眼角,那里果然有一个伤口。
所长问,你打了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陈胖坨说,杀了他那就太便宜他了。所长又问,什么叫杀了他就便宜他了?杀了他,他就感觉不到痛苦了。你知道他很痛苦?当然,这一点只有经常杀猪,或者经常杀人的人才看得出,他的表情是一種等死的表情,每一头猪在刀子扎进胸口的一瞬间,都会流露出这种表情,心灰意冷的平静与绝望。说完,陈胖坨看了张屠夫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而张屠夫很赞同地朝他点了点头。
占卜师躺在那里,神色安详,这两个人居然说那是等死的表情,难道当屠夫的真的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陈胖坨的话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占卜师那几天总是魂不守舍,在镇里酒馆跟人喝酒,妻子和他的酒友都可作证。他喝酒的时候,对别人说起过几次,说他给自己算了一卦,怕是活不到正月了。当别人问他为什么活不过正月的时候,他却缄口不言了。也许,在他看来,命运不可违背,那个原因说或者不说都毫无意义。
所长说,分明是你妒嫉张屠夫的生意比你好,吵架的时候,把占卜师给杀了,还伪造现场,好把罪名推给他。陈胖坨说,看起来你的推理很有根据,其实完全没道理,首先,我不知道张屠夫会在今天给他们家杀猪;其次,就算知道他来杀猪,也是约好的早上六点,而不是七点半,要是他没睡过头,六点就到了,那时,我根本来不及将占卜师杀死;还有,就算我把占卜师杀了,也不能保证那头猪能从张屠夫的手下逃生,并且恰恰跑回了猪圈,不跑回猪圈就不可能发现占卜师。
陈胖坨说完,蔑视地看着所长和其他几位警察。他说得非常有逻辑,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这令派出所的人羞愧难当。是的,他说的任何一个条件出了岔子都不可能制造出张屠夫杀人的假象。看起来,他真的没有能力在杀人之后嫁祸给别人。
所有问话进入了死胡同,所长想起了什么。
张屠夫杀猪的时候,你丈夫为什么不在,他那么早起来,你也不知道?他起来我当然知道,但是,起来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来不管他的事,他经常一个人早早地起来并且出门的,那时候时间还早,我困得一点也不想动。后来,我起来烧水,发现他并没在床上,以为他到外面去走走了,因为提前约好了张屠夫来杀猪,我觉得到了时间点,他就会回来帮忙的,没想到,张屠夫来了也没见他人影。郑禾禾说,看见猪从张屠夫手中逃脱,我就想去找丈夫帮忙,我跑到屋后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没人答应,等我回来的时候,张屠夫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我跟前说,他把我丈夫给杀了。我知道,他是故意假装失手杀了我丈夫的,无非是想找机会占有我,这是蓄意谋杀啊。
郑禾禾说了很多,没人相信她的话,莫索镇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人,并且,就她今天的表现以及她和张屠夫之间的瓜葛,在很多问题上,她已经丧失了发言权。她说的这些仅仅是为自己开脱,说得越多反而更加重自己的嫌疑。
除非他还活着,平日好多不确定的事我全靠他理清,因为他身上有神明,可现在他已经死了。说完,郑禾禾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占卜师。她特别告诉警察,因为记忆力不好,自己交待这些是不足为据的。你看,乱吧。
郑禾禾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很气愤。莫非对她而言,占卜师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她确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便让她能在生活中理清头绪,难道这就是她当初嫁一个占卜师的原因?
尾声
占卜师的酒量很大,胆子也壮,跟死人打交道毫不畏惧,扶乩时抖动身体和手臂的姿势特别迷人。他扶乩时的英勇表现使我觉得占卜师是世界上最圣神、最高贵的职业,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凡镇里出什么事,需要他举行仪式,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然而,如此高贵的人物竟然死在猪圈里,这令我无法接受。
我想起占卜师跟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你这个儿子啊,将来可以接我的班。这句话让我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孩子一下有了重量。尽管占卜师什么也没做,更谈不上教我一两样本领,可此话一出,整个莫索镇都把我当成他的徒弟看待了。看了郑禾禾的表现和说辞,我很为占卜师感到难过。也许他死了更好,活着反而会受更多屈辱。
然而,占卜师真的死了么?我终是不信,直到他被人抬进堂屋还是不信。也许他是在装死,或者睁眼眠。为了给父亲复命,我特意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那个部位比冰还凉。看来他确实已经死了。
父亲让我到莫索镇去请占卜师,问问宅基地的事,可现在他却死了,而关于凶手的问题,众说纷纭。我不知道怎么向父亲复命,随手拿了一根棍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在沙滩上,我看见一双跟占卜师完全一样的扶乩的手紧紧握住了棍子,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这种抖动令我非常震惊,又非常熟悉,眼前沙子上很快显出一块图案。我放下棍子,蹲下去仔细观察。我觉得我应该将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然而,它的样子是那么的复杂,那么的深奥难懂。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