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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家

2019-05-10马玫

滇池 2019年4期

马玫

即使带上黑呢的毯子帽,他的个头也没有超过一米七,站在一群牛高马大的搬运工面前,他显得单薄瘦小,看上去那个身穿迷彩裤的大块头完全可以用一只手托起装满货物的大箱子,另一只空闲的手顺便把他夹起。

他大步游走在他们中间,不停地用手指指点点,并且快速按动计算机,在一只绿皮子的小本上记下数字:毛巾,牙膏,矿泉水,奶粉,华夫饼干。他在边记下这些名称的时候,顺便清楚记录下它们的型号,规格,毛重,净重,成本价,得出累计数字。

黄绿色相间的衬衫下摆染上一片油渍,那片黄色就透着橙红,他没时间清理,由它汪着,穿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裤腿较小的修身版,倒不是赶时髦,他喜欢这种裤形,只是觉得方便简洁,他自己没有发现,这裤形把他的瘦打造到了极致。当他快速移动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背部挣成直线,不戴帽子的时候,有人看到他的前额毛发脱落严重,再暗一些的夜里都能反射出光线的亮度,走路的时候两条腿看上去简直是在弹跳,是那种男人身上特有的硬郎线条。所以,很巧妙的,他的瘦小恰恰是他气场的所在。

一车货很快下完了,开始给搬运工发放工钱,搬运工都是临时叫来的,按件取酬,和同行相比,他付的工钱往往要宽裕一些,且活儿轻巧,本地的搬运工愿意给他做活儿,也愿意卖力,接钱的时候堆着一脸讨好的笑。只是看他的面部,从额头到下巴每一块肌肉绷得严实,多说一句话都显得累赘,递钱过去的时候像递一块砖头,搬运工们习惯了,再说,于他们来讲,笑脸远远没有工钱实用,下次有活儿还是蜂拥着来。

她先是在旁边搭手,收拾这些小东西她已经越来越利索,仓库就在楼上,她扛着大箱子,穿着蓝色胶底鞋,像拉链上的锁扣一样在这条楼梯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趟,超重的体力活,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承受的,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瘦小的女人,就连搬运工也在心里暗暗佩服。

三米高的门面,隔出一米的高度做阁楼,一半做仓库,层层叠叠的紙箱,还有纸箱回出来的呛鼻草灰味。另一半是他住,一张一米二的床,被窝永远摊得像一堆洗不干净的烂肠子,没有衣柜没有桌子也没有坐的地方,甚至没有窗,不知道以前是什么原因,窗是从外面用金属焊条封死的,打不开就不透气,睡一觉醒来,身上一股子纸箱的草灰味,幽灵一样附在身上。

等人散尽了,他关上门,每月进一次货,货都是从省里的批发市场直接拉下来的,比本地方批发便宜些。接下来要清点,要盘货,要压仓,有一天的忙。怕有顾客来了影响,他把卷帘门拉起,屋子里的光线就完全暗了下来。好在她及时地把灯打开,一束淡色的光线把铁门外的光又带回来了。

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当然,那是一个极为细小的动作,不容易察觉。他看着她向他摊开的掌心,说实话,那真不像一个女人的手,薄薄的掌心,粗大的指关节,指甲四周布满了黑色的裂纹。他的目光往上爬,就落在了她的脸上,都说漂亮的女人五官是精致的,随便搭配都好看,不漂亮的女人五官是模糊的,拆开来就不知道该看哪个地方。

此时,他面对着这张脸就有些恍惚。他的眉头在微微皱过之后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把手伸进钱柜,取了两百块钱递过去。

不,这次要多一些,他爹生病了,捎信来说有些严重。她说。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借两百,不多,也不拖欠,下月发工钱的时候就还清。

多少。他问。

五百吧。她有些犹豫。

他停了一下,刚好进货,资金肯定紧,维持这样一个小超市不容易,但他还是很快上楼,不一会儿又下楼,把钱递给了她,她默默接过去揣进兜里,直接就往邮局方向去了。

他也有累的时候,黄昏,一切就绪,点一支烟,坐在超市门外的石阶上,烟吸得很慢,吐得也很慢,一口一口之间的频率几乎对等,从口腔到肺部再回上来,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分解,极为慎重和认真。烟雾淡淡地萦绕着他,又融化在背后路边的香樟树枝叶里,仿佛根本不曾存在。目光有些冷,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心无所思地观看路上的行人和不远处的她。

她已经回来了,正在门外喂一只流浪猫,猫通体黑色,有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他不记得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当他发现这只猫的时候,猫和她已经很熟悉了。她用手抹着猫的身子,猫大概长时间没有受到人的爱抚,很享受地弓起身子,叫唤得哆声哆气,并用身子擦她的裤腿,她把剩饭倒在它的旁边,猫吃得不急,先是用鼻子闻,再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轻舔起,看上去吃得还很挑剔。她一味地纵着它,把一块南瓜送到它的嘴边,轻声唤着,像哄一个挑食的孩子。

从街道两边青色瓦檐洒下的阳光就落在她和猫的身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三月天,阳光开始变暖。

农贸市场就在两三百米外的地方,八角镇就那么些人,碰了面认识的不认识的总要点头问候一声,是那种凑合着不太亲近但又割离不开的人际网,稍不小心就可以跌入油盐柴米热气腾腾的市井热闹。却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几个人认识他,偶尔遇上个非打招呼不行的,也就是那么一点头,匆促得很,只有隔壁米线店的老板看着他坐的方向淡淡地说:来了三四年了吧,外地人,东北口音,狗日的是个怪胎,没人缘,生意做得精。

说起超市,其实也就是两个门面,卖些日常生活用品,八角镇地方小,从镇头走到镇尾不超过二十分钟,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却心怀大气,他们把城边上的一个小水潭子叫做海,开间旅舍叫酒店,开个饭馆叫餐厅,放两台电视可以唱歌的地方叫会所,管他什么规模,只要喊着气派就行。

有时过年过节店里会请两个工人,一个经常换,有年轻的学生也有中年妇女,甚至还有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反正工作不太复杂,无非是照看着给顾客介绍商品或是盯着商品不被盗窃,没有任何合同制的雇佣关系注定不会维持太久,少则两天,多则半月,要么是他炒了别人,要么是别人炒了他。

尽管她在得久,他到这个地方几年,她就来店里工作了几年。请来帮忙的这些临时工开始都惧着她,两三天后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年那几天,店里实在忙不过来,请了个女人帮忙,女人手脚麻利,人也聪明,讲话一惊一乍,像鞭炮一点便爆,来了没两天就把基本情况摸清楚了,上头上脸,对她开始大声小唤吆喝起来:没读过书是吧,你这猪脑子,咋那么笨啊。

要是我像你这样,不如撒泡尿欠死算了,还有什么活头。

快点送货,跑快点。

她不敢说话,说实话,也没把这些冷言冷语放在心上,对于她来说如何活下去,如何把那个破家撑起来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至于其他的都可以无所谓。反而是他先翻脸了,对着那女人喊道:你走吧,我小店请不起你这尊大菩萨。女人不敢相信,翻着白眼看完他又看她,撇着嘴挂着一脸的委屈,最后还是走了。她心里明白,嘴上不说,实际上他常常护着她。

开初隔壁的都以为是两口子,但仔细看时,说话眼神又有些不对路,总有那么一些好事的人费了心打听,又通过口音、态度、日常再分析才恍然明白,她应该是他请的临时工。她长期穿着宽大的 T恤衫,粗糙的面料不用判断就知道是批发市场的地摊货,所以,旁人对她的身材基本是模糊的。她对每一个顾客低头颔首小心翼翼,陪着乡下女人的謹慎及谨慎背后暴露出的自卑。

在店里帮忙,她有极好的耐心,不厌其烦地帮人挑选,满面笑容地接受顾客的挑剔,城里女人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太太,闲得发慌还要找人撒气,不管别人啥态度她都笑眯眯应着,完了还帮那一脸麻子的老太婆把二十五公斤的米扛在肩上,老太婆牵着她的白毛贵妇犬,边走边和她的狗狗打情骂俏,一路还得停下来等狗找电线杆子撒尿,她从青筋纵横的脸上挤出一脸讨好的笑跟着,不多一句话,一口气帮人家送到了小区六楼的公租房,还把米桶盖好。

到这里一年后她才勉强会算一些简单的账,左手抬着计算机,右手食指一个键一个键按数字,不是按,是剁,用力过猛,有个键半天没有回上来,在屏幕上跳出一串夸张的“666666666”,她吓了一跳,眼神四处乱窜地找人帮忙。他刚好从门外进来,厌烦地把计算机扔朝一边,直接心算找补,她傻愣愣站在那里,在心里一遍遍自责,要是自己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

可是在店里帮忙,她不能什么都不会,他只好教她算账,她领悟力差,数学顶多就是小学水平,但学得认真。他生气或是不生气的时候都会骂她,瞪着眼,板着脸,掉光了头发的前额更是灯泡一样亮得晃眼,谁见谁怕。骂过了又教,教不会再骂,反复的磨合,像小钢锯铁了心要在圆木上拉出个缺口,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肚子里的那点小学水平都是他骂出来的,对自己的笨满怀歉意。她对他,因敬而畏,就连和他说话时,也提着一百个小心。

她确实感觉到自己的笨,刚进城的时候她试过好几个工作,没出一周就被老板开了,她时常觉得茫然,比茫然更可怕的是孤独和无依,偌大的城市,她操着地道的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很巧妙地将她划分到了一个独立的岛屿,像一张名片证明她和别人之间的不同,流浪猫好歹有个屋檐,她连屋檐都没有,只能满街道乱窜,真想回到村子里去,那里至少还有家,有男人和孩子,但一想到家的情景心又凉了,牙齿咬碎地鼓励自己要坚持下去。

每次想到家,她的心就像被绳子拧紧一样,一阵比一阵紧。往回想,三十岁之前她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到城里打工,虽然那时候村子里出外打工的年轻人已经成批成批地发财了,回村子的时候,一个个跟怀孕一样挺着肚子,一只手拄着后腰,一只手拖着沉甸甸的拉杆箱。她和留守村子的老人孩子一样羡慕,但她知道自己底子薄,村里姑娘该有的好相貌、身材、机灵劲她都没有,村子里的老人开玩笑给她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闷头”,她不能准确理解“闷头”的含义,只知道是对她的一个定性和讽刺,一听见人家爽歪歪甜腻腻地叫“闷头”时,她的世界就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她二十二岁那年嫁了男人,她娘家的村子在山头,男人家在山脚,姑娘时候,她站在村头的老麻梨树下,可以看见山脚有那么一个小村子,几间疏落的土掌房是静止的,土掌房边的河流也是静止的,天空的鸟飞进村子就消失了。只有炊烟袅袅的时候才看得出来有那么一点点短暂的人烟,对于山脚下小村的印象钉子一样牢牢嵌在她的脑海里。

但如果真想要到那个村子,得绕到山背后,弯弯曲曲的羊肠子山道,加起来几十里路,得走上一天。她嫁给他之后,从山头搬到了山脚,在山脚看不见山头的村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躲在了一片山崖子背后,在她的生活中越来越远。

她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毁于一场泥石流,连续半个月的雨水,几块黄牛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她家的烤烟房瞬间成了一堆黄土,黄土里还埋了她男人的半条腿。男人成了残疾,靠她一个女人想种下那几十亩山地似乎有些不近情理,关键的还有两个要迈进小学校门的孩子,领了抚慰金后,刚好有个老板要租山地种花椒,租金少得可怜,山地若是种上了花椒,想要再种回庄嫁可就难了,那不是租等于卖。

村里没人愿意,田地是山里人家的口粮,男人拖着一条还没好全的断腿,狠着心把十几亩山地租了出去。对她说,你去城里找活路吧,我不想拖累你。她开始是默默的流泪,对男人感激不尽,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当时真是带着赴死沙场的决心进了城,咬着牙齿对自己说,要把这个家拖起来。

她混在几个搬运工里来到小超市,只管低着头的干活,花不完的力气,不问报酬不问来路。第二天再来,他冷冷的回答没货,第四天来,没货。半月后,他收留了她。对于这份工作,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来说,她跟玩一样,干活舍得下力气,心里透着无比的知足。

她之所以选择这个小镇,是因为有个远房的表姐住在这个城市,她是奔着她来的,她没想靠她养活,只是没进过城,想要有个照应,可她才进城两天,表姐就失联了。她明白表姐是怕她拖累,山里出来打工的都不容易,都有着一肚子的无奈,谁也拖不起个包袱,神经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她在城边沿向农民租了一间屋子,虽然很小,但房租便宜,也足够她容身,虽然离小超市有些远,她大清早起床,小跑五里地,等他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把门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玻璃擦得跟清水一样,连苍蝇停在上面都会滑倒。后来开发商征用了那片土地,房东给她退了租钱,她把行李打成包,整个家当就挂在瘦弱的肩上,暂时把行李放在他的仓库阁楼上,然后满大街租房。

跟着中介看了几处房子,城里的房子哪能和近郊农村比,单是房租就吓人,差不多是她收入的一半,跑来跑去,中介的急了,拉翻脸先收看房费,她觉得委屈,房没租成,打了水漂的看房费着实让她肉疼。

晚上的时候,回到小超市,等关了门,他把柜台前的休息凳搬开,示意她先住下,她没有选择,到阁楼上把自己的行李取下来,就着地方睡下。也就是睡个觉,反正在哪都一样。好在中间有个货架,可以把视线隔开,也就各自有了一块独立的空间,可声音却常常不远不近地传来。

夜里,她翻身难眠,怕惊扰了他,连呼吸都憋着半口气,睡到半夜,听他的床上也有翻身的声音,他睡的是临时床,随便翻个身,床架子都吱呀地配合一声响,听得出他尽管压得很轻,可她还是听到了。在心里想,原来他也没睡着。

夜里,她的泪水哗哗地淌,除感激之外,悲哀、无助、无奈、惶恐和自卑,所有的感觉涌了上来,感觉他收容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只黑色的流浪猫,她和猫之间的某种相似之处,孤独的影子,等待乞食的眼神,寻找藏身之所的无依。世界和她之间的距离在无限放大,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绝望,穿过黑夜,她的目光似乎可以看到母亲坟头上高高长起的野草,雪白的花穗就这样被风吹着,摇摇晃晃,扬起一串串的羽毛般的花絮,向着巨大的黑色夜空飘去。

第二天清晨,她把自己的行李收拾起来,把原来的地方还原,等他下楼后,她才把行李抱上去,放在他床脚一块空置的地方。楼梯是铁制的,起了层浅红色的铁锈,没有扶手,她佝着腰,上楼梯,下楼梯,已经走得极熟的楼梯,每一步都踩着小心翼翼。之后,没想到就这样住了下来,不是她不愿意去外面租房子,而是租不起,每一分钱对于她都至关重要。

偶尔他们也会有交谈的时候,黄昏过后,夜幕来临,街上行人极少,店门还不能关,会有一两个人来买烟买酒,他们边照看生意边闲聊。她本来缺少语言天赋,讲话没有顺序,想起哪句说哪句,他得拼凑着听,就这样把她那个七零八碎的家史给听完整了。说完后她就发呆,目光跟着门外被风追逐的落叶,好像还有很多事要说,又理不出头绪,着急得眼眶发红,无助冰霜一样的封住脸。

要是想家想孩子,就回去看看吧。他从柜台里拿出一包烟,十元一包的红塔山,用小指抠开锡纸,抽一支咬在嘴巴上。

不想回去。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了。

总要面对的,光是孩子你就放不下,再说,回去看看心里也踏实。他把烟点燃,重重地吸了一口。她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像是有一块东西突然坠下,搞得七上八下的。她原来就想过要回家看看,她是十分想念家的,尤其是两个孩子,可每次都拒绝了这样的想法,她不愿意回去,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搞得十分矛盾。

现在,他倒是一语道破天机,对,就是不敢面对,害怕中间是否会有变故,害怕两个孩子的眼神,害怕再次的离别,害怕这东西经历得多了,对于任何的变故都会产生畏惧,都想躲得远远的。她从小没出过远门,所有的离别对于她来说仿佛都是没有回头的选择,都是万劫不复,都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的慷慨。

这么想的时候她就决定回家看看,攒的钱快一年了,送回家多少贴补着用,这钱在城市是小钱,在山村也算是大钱,她把钱全部装进包里,又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还给她男人带了瓶酒,酒是他帮她挑的,超市货柜上就有,价格不贵,口感好,关键是批發价。

她向他请了三天假,她说三天后,一定回来。

山村永远是安静的,上百年的屋子躺在黄土地上,时间,在窸窸窣窣的草叶尖上缓慢地游走,吹来的风干干净净没有化学成分。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大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学校离家有三四里地的山路,孩子挎着城里人捐资捐物送来的旧书包早出晚归,晒黑了也长结实了,长时间没见母亲,居然有些生分,独自坐在屋角玩一根火柴棍。她心疼地抱着小儿子,摸完他的头又亲他的脸,和城里的孩子比起来,这孩子明显瘦小得多。

男人兴致勃勃告诉她,原来家里的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山地收回来的租金,男人买了两条牛和十只鸡,母牛已经带上儿了,年底生产。家里还有积粮,要是不想进城,就留在村里发展养殖业,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她愣了一下,若是半年前她肯定不会离开,可现在……

那天晚上,她做了几个拿手菜,陪着男人边喝酒边聊得高兴,喝了酒后,男人的话题就更多了,他满脑子装满了种种计划,可想要真干起来都难,她听着听着就恍惚了,后面的话一句没听进去,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他来。这时候,他是不是还守着店,该关门了吧,不知今天的生意如何,她没在,谁给送货,他自己吗?不知道是不是忙得过来。菜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孔,她又想,那么长时间怎么就没给他做一回饭,他天天吃农贸市场门口的快餐,那多没营养,什么时候也给他做一个尝尝。

第三天,她心急火燎往回赶,窄长的山道上,一辆农用车和一辆微型车撞在一起,微型车半个身子滑进山沟,大家都被吓坏了,打电话报警,等待救援,他们的车被堵在了山道上,等交通疏通清理干净,进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下车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客运站墙壁上的大挂钟,指针正好对着十二点。她想,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关门了,她提前给自己做好计划,决心不打扰他,并且,想好了将就着在店门外不远的石头椅子上过一夜。

空旷的街道此时静无一人,只有风托着她的身子,她的脚步在街灯的作用下,也成了飘飘荡荡的影子。一间一间的房子紧密地连接着,每一间屋子里都有一户人家,可那和她无关,只有小超市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刚转入街道她就看见了他,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一路上她怕晕车一直开着车窗,眼睛被风吹得发红发痒,她赶紧揉眼睛,再确认,真的就是他,坐在超市门外的台阶上,黑呢的毯子帽,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拄在腿上,柔黄的街灯把他的侧影整个的嵌进了她的眼窝深处。

我就猜想你今天应该会回来,是不是路上出事了。他掐灭烟头打开门,她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去。

她断断续续跟他说车祸的事,那确实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场面了,两张车,车头歪了,有的人送医院,交警来了,医院的车也来了,又找来吊车,路太窄,吊车上不来,用车子把悬着的车拖了上来,车子在山路上排成长队,天黑了,路才清开,她讲得急,口吃加重,他却不急着听,从柜台下拿出个盒饭,说,下午就给你买好了,放凉了,用开水热乎下吃吧。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饿极了,没等开水烧热乎,一个盒饭就吞到肚子里去了。

她开始适应了城市生活,买来电磁炉和锅,在小阁楼上腾出块地方开始做饭。清晨打扫完卫生,她像城里女人一样甩着两只手到菜市场转一转,买小菜的时候也跟卖菜的讨价还价争斤斗两,排在长队中去抢商场的打折商品,用乡下口音回敬挤她的城里女人。脸色由刚来时的蜡黄渐渐现出了红润,瘦小的身子,也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脂肪。

条件限制,做饭的地方小,常常都得做杂锅菜,白菜、黄瓜、土豆、肉片全放在一口锅里煮,但自己做的总比快餐要有营养,她还学会了使用各种调料变换口味,从川味到广味都敢尝试。她把肉片全挑出来塞进他的碗里,看他吃得高兴,她嘴角两边挂着油汪汪的笑,让他在吃得满口香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母亲。

天凉了,她想给他拆洗下被窝,抽出被套扔在地上,又去抽枕套,“哐”的一声一个沉沉的东西滑了下来,她赶紧弯腰拾起,是一个相框,还好没破。相框里有一张相片,他和一个女人坐在草地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斜靠着女人的肩膀,很幸福的画面。

她仔细看那女人,瓷白的肌肤,笑脸上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头发卷成大波浪,尤其是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修长圆润,白如柔荑,是那种让她不敢直视的漂亮,是她从心里表达不清楚的嫉妒。他理着平头,大概那时候还没掉头发吧,人也年轻,看上去神清气爽。她想,他们一定很幸福吧,她从来没听他说起过,那么长时间也没见过,那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都不得而知。

别碰我东西。她被他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赶紧把相框放回床上,把抽出来的被套床套抱成一团,心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看他的东西,或许他也不想让她看到,可等他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把那个相框找出来,捧在手心里,不仅看,还认真地看仔细地看。

两个半生不熟的男女,若是要在一起生活就犹如在一起跳舞,要摸索着对方的步子,要踩着生活的节拍,是宜疾不宜徐、宜密不宜疏的,因为一闲下来一疏下来,彼此会尴尬会不自然。白天,各有各的事忙,多数时间是面对顾客,是送货收钱算账;晚上,屋子里空下来,只剩下一盏灯,四只眼睛各跑各的线路,又总是不小心会撞在一起,就像那条窄长的山道,两车迎头赶来若是让不开,撞在一起也是必然发生的。

气温再降,冷空气的入侵就清晰起来。她找来几个空矿泉水瓶子,装上热水扔进他被窝里,从上往下依次转移温度,想用温度把整个被窝灌满。阁楼太矮,她先是佝着身子,时间久了,干脆盘腿坐在地上,长发挽成一束,在她的后背上拖垂成一张明亮的黑色纱网,有发丝滑进嘴里她便含着,她的目光心无旁骛,平静如水,却又分明有着万般娇情。

他坐在地上看账本,账本随意敞开着,放在腿上,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他和她的呼吸,在同一立方的空气里被持续发酵。很久很久,他将账本放朝一边,起身,用手从背后环住了她,又触电一样停在那里。她先是一愣,却不慌张,只是侧过脸贴近他,一股很暖很暖的清泉从她的心里淌了上来。灯光微黄,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脱下毛衣时产生的静电,T恤没有纽扣,是直接翻上去从头顶钻出来的,乳罩洗得发白,有一些天蓝色的碎花,细小的花朵都是眼睛的形状。

她的脸上有一些紫外线强照后产生的暗斑,却没想到她的身子会那么白,白得明亮也晃眼,下腹部有一些淡淡的妊娠纹,如阳光洒在河水里漾起的波光,干劳动的女人,胸部健康结实也饱满,暴露了无限的女人的骄傲,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敞开着,像一头撒野的母豹子。仿佛河流汇入大海,仿佛长风拂过山岚,一切发生得那么必然,他们融化在对方的世界里,没有雇佣之分,他对她的“怜”化成雨露,她对他的“畏”变做成全。

完事后,他递她一百块钱,她的瞳孔睁得很大,很快起了层薄雾。她想问为什么要给钱,她不卖,是自愿的,她愿意为他做任何的事,而且,有些东西也不能用钱来衡量,想说的话太多,所有的声音又被卡在喉咙里,他只淡淡一笑解释:我不想欠你。

尽管理解能力有限,她还是很快会意了,她在再一次的绝望中明白了,他是生意之人,啥事都算得清楚,用钱买到了心安,买到了性,买到了良心,买到了现实的安稳,她又何苦不卖。她若无其事把钱卷好,装进贴身的口袋里,钞票陈旧肮脏的气息血液一样很快流进了她的身体,她像不小心吃了根辣椒,辣得眼睛又红又肿,在小心下咽这份痛楚的时候反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他依然是主,她依然是雇,他宁愿是买,她自愿是卖。

关于男女贪玩这个词,关键就关键在这个“欢”字上,若是有了两情相悦方得有欢,若是有了欢,世界就会柔情蜜意起来,就可以登峰造极,可以出神入化,可以无是无非,可以细水长河。好在,他们不贪,每月就一次,她的例假也是每月来一次,往往在她例假之后的一个礼拜,每次完事后,他照例付款,钱就放在她的枕头旁边,她揣进兜里,正常收账。

她继续做着女人的事,他的外衣和内裤,她的胸罩和衬衫,用浑浑噩噩的肥皂水泡在一个大盆里,像是他和她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她洗得很认真,用双手使劲搓,搓得双手泛红,又用清水漂,洗干净了,用绳子晾在外面,风一吹,他的衬衫手袖又搭在了她的内衣前襟上。

渐渐的,她倒是和街坊鄰居混熟了,大家到店里买东西,都找着她,送米送油,她一样不落下,前街有个女人,从农贸市场买了一麻袋洋芋从店门口经过,走不动了在那里歇脚,她二话不说也给人家送回去。人一旦实诚,人缘就好,大家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都学着他一样,“老凤,老凤”地叫,她一样应得欢,跑得欢,脸上的笑不是堆起来的,是结结实实码起来的,小超市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一倍。

有时候,他守着店,就会听见她在门外和几个女人聊天的声音,地道的乡下口音夹在一群城里女人的声音里容易辨认,像一只脱离了队伍的小鸟,但同样的飞沙走石,同样的笑里藏刀,口吃的毛病不治自愈,那是她一点点用时间累积起来的自信,他听着那声音,嘴角里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像是他亲手带大的一个闺女,宠着她惯着她,看她成长了,他不仅满意还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