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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水拍

2019-05-10张欣

滇池 2019年4期
关键词:姑姑

张欣

1

太阳隔着树丛照着水面,湖水镜子一样反射出光亮。老寇把眼睛眯起来,还是看不清鱼竿尽头的情形。美国风景是好,他在心里赞叹一声,这一望无际的湖水,除了偶尔飞过的鸟,没人,就他跟老伴,还有不远处一个老美在写生。蓝天白云,他钓鱼,老伴是赔钓。这一片湖水,浅而不清不混,看似风平浪静,每一个气泡里都藏着鱼的眼睛。当初他一踏上湖边小路,看到水面的瞬间,就认定:这里有鱼。

空气里充盈着淡淡的温暖,无味,却飞散着鱼汛的分子。这些老寇说不清,但是心里确定,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挂在水边的鱼篓扑棱棱摇晃着,刚钓上来的一条半尺长的白鲈鱼又在“噗通噗通”往上跳。

呵呵,真来劲儿。老寇笑道。

你可不是来劲儿,老伴儿秀丽说:整天钓鱼也不会烦,干脆住海边算了,当渔民对你最合适。

老寇对这些话早像耳边风一样扫不倒他半根毫毛。

都大半辈子了,还在乎那个呢。他会说。

那是指每当秀丽抱怨他钓鱼太多,替他打抱不平的人怂恿他反驳几句的时候。

在国内就这样,每次钓鱼都烦死了。秀丽自问自答道:你说你钓鱼,我跟着来干啥,晒大太阳,脸晒得曝皮,快成黑人了。

七老八十了,黑了白了能怎么样。老寇嘀咕。

不跟他来吧,他又不干。秀丽继续着,已然把他换成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两个嘀咕,旁边的老美画家乐了。画家当然搞不清这两个中国人在说什么,但那架势应该是清楚的,看起来似乎很有话说,咯叽咯叽,打情骂俏吧。

画家觉得不但和谐还有点儿异国风味,或者说灵感,画笔嗖嗖。

他在画你呢。老寇对着秀丽说。

画去呗,老天扒地的有什么好画的。秀丽道,低头把身上的衣服抚平,再顺手摸一把头发。

老寇瞅一眼画家的画板,哎,画得还挺像。

画面里的秀丽也是粉色外套,头顶白色遮阳帽,身子靠着椅背,双腿搭在对面的架子上。立在木柱旁的鱼竿金属柄端闪着银光。木制钓鱼台坐落在汪洋一片湖水当中。绿树环绕,波光倒映,粉红和亮白就有了点睛效果。随意搭在长条凳上的双腿也散发着雍散的松弛感,雷诺阿的《海边》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秀丽乐了,说,把腿搭在凳子上,是因为下面都是水。

刚刚下的一场大雨已经把湖水填得快要溢出来。

今年雨水多,奥斯汀这地方要不干旱没雨,要不下起来暴雨如注直到水涝。

水太满,鱼都给冲跑了,老寇嘀咕,那几条鱼还都是早上的功劳,这会儿下雨就挂挡了,鱼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也不能马上走啊,还在下呢,秀丽朝天空望着,说,而且地上全是泥,出去就得过草地。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老寇笑道,想起来昨晚田水月念的诗歌。

庆祝春节,大学同学搞了个微信联欢会,每人出个节目。老寇想逃避,推荐秀丽全权代表。田水月为了协调时差,特别把微信联欢改到了奥斯汀的早晨。

秀丽自然还是推脱,说,我哪里会唱,跟田水月没法比,人家在学校时就很活跃,擅长这些活动。

秀丽这样说呢,却对着手机哼了好几遍“鸿雁”。不过,那是不能当真的,老寇心里清楚,想当初校园里举行联欢,轮到秀丽唱歌,报幕的报了好几次也不见人影,原来是秀丽朝底下一望,蚂蚁一样黑压压的人群,干脆从后门逃掉,不唱了。

田水月可不会怯场,既然是主持人,当仁不让扛大梁,先就一首《长征》组诗开头。录像里,田水月激扬顿挫,很有职业朗诵者的风范。说实在的,他们这一伙人虽然学的是电务,高能物理二级管专业,但是多才多艺,唱歌跳舞拉琴样样通。秀丽当年就有一副百里挑一的好嗓子,中央音乐学院来挑新生,全校选中三人,秀丽是其中之一。可惜当年的准老丈人不愿意女儿从艺,最后改学了电务。

老寇对着录像一边听一边抿嘴笑。田水月这么多年了还热衷这些,当年做班里团支书时,还找他谈话,要他积极入团。可惜小老寇出身地主,没戏。

秀丽倒是出身工人,可是对这些没兴趣,针线做得好,女红一级棒,班里男生的被子没有没缝过的,女生的毛衣围巾也没有她没插过手的,所以自由主义不上进也就随她去了。

有人把当年的全班合影放到微信上,再放一张前不久大家聚会的照片,今昔对比,看谁在岁月面前就是孙悟空千年不变。

秀丽指着照片上坐着的一溜老太婆说:你看哪个是寇莲香?猜你也猜不到。

老寇看了一溜,揉揉眼睛,指着其中瘦一点儿的女的,说,这个?

秀丽笑仰了头。当年莲香对年轻的老寇有意,她大概知道,程度却是到最近才清楚。小老寇的一张照片竟然是莲香发到微信上。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這张照片?秀丽稀奇加哥德巴赫探索。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有,老寇模糊道,二两拨千斤扫除探索,道:你看那时候我多胖?

你现在也不瘦啊。秀丽顺着千斤索转下来。

年轻时候哪里有胖的照片。老寇继续端量着照片上的自己,手工上的彩色让他的脸颊一边儿一朵红晕,年轻真好,奶油小生其实是褒义啊。老寇摸一把脸颊,现在是老树皮,想出点儿油都难,别说奶油。

鱼竿“扑棱棱”动了一下,老寇连忙跳起来,竿上铃声叮当一串,老寇用力拉挑鱼竿。鱼线拉出水面,老寇叹口气,是只乌龟。湖里钓鱼就怕碰上这东西,又重又慢,咬线感觉也跟鱼差不多,今天的钓鱼算是到此收竿,乌龟一咬钩就钓不上鱼了。这情形很蹊跷,却跟棒球队员不换赢球袜子一样真实地迷信。

这要是在国内,可是上好的一顿鳖鱼羹呢。秀丽对着钓上来的大乌龟咂着嘴:那么大的要上千元了。

老寇不吭声,动手把钩摘下来,鳖嘴也给划出一道口子。老鳖给放到钓鱼台边,“扑通”一声掉回到湖里,他把手指上的血迹抹掉。

老寇想起上一次手上这种湿漉漉的感觉。那次他抱着那只大乌龟可是走了挺远的路。那天他也是早起去湖边钓鱼,刚出家门不久,就看见一只大乌龟趴在马路中间,身体宏阔,浑身是泥,干泥。估计是前一阵被雨水冲上来,这一阵干旱,搁浅回不去了。他抱起乌龟,“簌——簌——”乌龟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最后的一滴水,老寇心里流过这样的念头,加快脚步把它带回到河边。

你说那个是挺神奇哈。老寇说。

秀丽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就是抱回乌龟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老寇那天又去钓鱼。太阳快落山了,他也没钓到几条鱼,一条猫鱼,两条太阳鱼。临近傍晚,湖畔苇丛在夕阳里颤动。他看得有些入神,恍惚间一个人形从苇丛后面飘荡出来。是个女子,她脑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甩。

仙风道骨。他心里跳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女子已经来到他近前。女子身着一件长裙,棉质蓝灰色,所以刚才他看着远方飘逸的一瞥蓝还以为是云彩。

每次讲到这里,秀丽就要插进来,说,是那种有点儿像染色布料,从上往下扩散,从浅蓝渐变深蓝,美国没有的,从来没见过。

是少见。老寇肯定道。

这长发女子上前来似乎要跟他问路。

I, Chinese。 老寇指着自己把他有限的两个英文单词亮了出来。

女子会意,不再说什么,转身掉头离开。

等老寇回过神来,女子已经消失在苇塘深处。苇叶丛生,除了湖,就是天连水的一片。他后来还专门查探了一下,芦苇岸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是来向你感恩的。秀丽道,感谢你的搭救之恩。

老寇点头。

对于老寇此类经历,秀丽不全信但也不质疑。她还会举一反三,说,你应该跟她求求你的手。

老寇就会下意识地伸出手看看。他的两个大拇指都缺掉半个指尖。气枪打的,还是自己打的。

不该打那只啄木鸟。他每次回顾完,最后的结论都是这句话。

那一次,他上山打鸟,一只啄木鸟在山间树上“当当”敲着大树山响。他端起枪,瞄准,枪响鸟落。他走过去拾起鸟,抬头,看到一个老头从树丛里走出来。老头长发长须,从头发白到胡子。看了老寇一眼,没吱声,掉转身走了。

一只鸟飞过,老寇提枪瞄准。啪,子弹倒膛,他的左手大拇指尖儿给削掉了半截。一阵钻心的疼痛,闷气涌上心头:我就不信了。他提枪左手扳机,再瞄准,啪,右手的大拇指尖儿也给削掉了。两只手顿时鲜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是怎样一路逃回家。

后来他再也没有打过鸟,气枪也卖了。

2

小鸟在头顶吱吱地叫着飞过,美国人好像很少猎鸟。他们也打猎,主要打野猪,鹿和野鸭子。老寇想起上次朋友给的小野猪肉,真香,吃草,又是野生的,肉就有一股特别香味儿。

还是钓鱼好,老寇调试下鱼竿。他每次把钓鱼的照片晒到微信朋友圈上,总能惹得大家兴奋羡慕一阵。

猎鸟吗,谁也比不过三姑父厉害。

说起三姑父,还有一段故事。就是从前的跑马占地,骑着大马黑山白水之间任意跑,马蹄所到之处就都是你的。占地而居,清末最后的皇族行动。从前的皇亲国戚们跑到这边远的东北,改名换姓过日子。老寇出生的地方叫寇地营子,五十年代初改成民强村,现在的叫法就是边陲新村,寇姓为主,还有两户大族,其中之一就是老艾家。两户人家于是指腹为亲,老寇的三姑姑嫁给了老艾家的大儿子苍茫。

艾苍茫厉害,人极聪明活络。三姑姑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唯一不尽人意的地方是三姑姑比苍茫大两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那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好意向。苍茫先是进了军校,毕业后在石家庄铁道学院教了几年书。

老寇那时候八九岁,整天往三姑姑家里跑。因为三姑姑结婚很长时间也没有小孩儿,三姑姑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甚至跟大嫂提过,希望小老寇能过继给自己。大嫂家里已经生了四男俩女,却也舍不得,但是随意,所以小老寇经常往三姑姑家里跑,一呆两三天。

三姑姑爱吃鸡,自己都说上辈子一定姓狐。但是怕杀鸡,连看也不敢。所以每次杀鸡,都是三姑父在外间忙活,烧得滚滚的一锅开水蒸汽腾腾地给鸡褪毛。小老寇在下面用筷子搅鸡血。三姑姑则躲到里间屋子,把门插上,用手堵着耳朵。鸡血要趁热搅和开,放上葱花姜丝炒出来才又香又嫩。

鸡扑腾的时候嘎嘎叫声太瘆人了。三姑姑说。当然狗肉她绝对不吃,狗也是不能杀的。当地有很多鲜族人奉行吃狗肉,还有黑狗肉治百病之说。

狗是咱们老祖宗的救命恩人。三姑姑郑重指出:当年罕王被人追杀,跑得无处可逃,最后躲进一个草甸子里。追兵放火烧。罕王随身的大青狗厉害,跳到水泡子里,用身子滚水来回跑,等草全部弄湿,大青狗也累死了。罕王因而得救。所以不许吃狗肉啊。

小老寇总是半信半疑地听着。

鸟就可以,尤其是野鵪鹑。三姑父带小老寇打鸟。下雪天用网扣野鹌鹑,一网一大片,回来串成串,吊在仓房屋顶上,一串串鸟的肢体从天棚挂下来像鞭炮。晚饭后拽一个下来,翅膀一揪,头一拧,皮就全下来了,用火烤满屋子飘香。小老寇就靠着三姑姑的膝头等她把烤好的肉递到他手上。

一屋子鸟都给他留着,后来他睡觉腿脚老要不停地蹬踹,就要怀疑是不是那时候鸟肉吃多了,再继续吃就有飞起来的可能?

小老寇后来去天津念书,三姑姑继续接济他。每次收到三姑父寄来的汇票,他就会跑到校门口的包子铺买一笼屉“狗不理”。爱恨交加的一笼屉包子以最快的速度全部进肚,撑得难受,后来吃饭老打嗝就是那时候噎出来的毛病。

世界很大也很小,老寇在天津的四年,班上有几个同学竟然也是老相识。前边说的田水月,她哥哥和三姑父苍茫曾经是同学。说起来还是救命恩人。某次田哥哥想不开,半夜三更悬梁自尽。苍茫起夜上厕所碰见,连忙用大腿顶住田哥哥的臀部救了他一命。

后来三姑父调到石家庄步兵学校,还会时常来天津看望小老寇。但是小老寇和田水月倒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而走得近些。小老寇出身地主,田水月根正苗红,这就像两根平行线永远找不到交点。

交点找不到,莲香是垂线。莲香也姓寇,老寇从小在姓寇的人群堆里长大,虽然不沾亲带故,却自然熟悉亲切。田水月毕业分到了石家庄铁路局这他知道。田水月嫁给了当地一个大学生,生了个女儿,这都是后来听莲香说的。

莲香还说支援三线建设,田水月去了大西南贵阳。

老寇听了心里佩服又纳闷。支援三线建设,人家都是心动没行动。只有她真心行动说去就去。贵阳那么远,道路崎岖交通不便,坐火车都要好几天。

莲香说,可不是。田水月带着孩子在沧州转车,孩子病了,水月自己也累得差点儿没倒下,以为要像林冲一样永远留在野猪林。武斗生猛,铁路运输像断了线的珠子,走走停停,车上站台都找不到吃的。然后有个人来帮她了,鲁智深一样来帮助落魄的林冲。“鲁兄”帮她买票拿行李一路护送到车上。还带给她五个大鸭梨,一小瓶热水更成了一路的活命水。莲香边说边惊奇,沧州自古多侠客啊。

老寇听了大叹:什么侠客,沧州那不是“皇上”吗,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就他分配到山东。莲香才跟着恍然大悟,只说田水月也说这人看起来眼熟,昏昏沉沉中一路到了贵阳也没想起来,就是直觉在哪里见过。

说起“皇上”,文弱书生一名,戴副眼镜,个头不高,地道上海人,却给分配到山东,不谈对象也不结婚,一心一意回上海。宿舍几个单身汉周末玩扑克“打娘娘”。他的一手牌除了“火箭”就是“炸弹”,老当“皇上”。隔壁宿舍山东姑娘的一副牌连个“对子”都难得,老是那个“娘娘”。一个总是“皇上”,一个总是“娘娘”,最后就是“皇上”和“娘娘”真的成了一家人。“皇上”也就跟着“娘娘”留守沧州。

贵阳那地方山多,巷子也多。老寇记得三姑姑和姑父住的那个地方叫“轿夫巷”。一进巷口就看见打麻将的抬轿子的一堆一撮。老寇那次出差去重庆,临时起意跳上了去贵阳的火车。他问路,人家就指给他看,“轿夫巷”某街某号。等到老寇到了那里,三姑姑不在家,一个半大男孩子开门。

十二三岁的艾子龙,问他找谁。

找寇宝琴。老寇答。

艾子龙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哥,但是人家指名道姓说出名字,只好赶紧去附近的被服厂把妈妈找回来。

三姑姑见了侄子乐得像过年一样连忙吩咐买肉杀鸡,再拉近端详,正好拽到他胳膊肘上的大窟窿。

火车上,他太累,点了一支烟没抽完就进入梦乡。烟把棉袄袖子烧着了,不知道是糊味给他熏醒了还是烧着了皮肉,总之等他跳起来把火扑灭,靠窗的木头都给烧糊了一小片。所以贵阳在老寇的记忆里是带着焦糊味道的。

三姑姑一家跟着苍茫南征北战,在贵阳住了六七年光景,后来才返回老家。那之前在北京,也是走动最多的几年。那时候老寇在天津念书,逢年过节都是去三姑姑家。

3

北京的记忆还有一个就是走街串巷找中医。小老寇道听途说西城区有个姓王的老中医,治理不孕症一把手,无论什么样的症状,绝对手到病除,一年半载怀孕生子,人称观音王。西城区海一般大,那时候又没有网络,连地图都少,小老寇带着三姑姑一条街一条胡同地寻找打听。夏天的太阳像烤炉,三姑姑丰腴的面颊上汗珠如玉,天蓝色旗袍的后背被汗湿成深蓝,一束束散开像蜡染。观音王的偏方很绝,里面有蛇皮,蝎子还有干草药,小老寇看着都吓人,别说喝进肚里。三姑姑闭着眼睛喝下去,嘴都不撇一下。

所以他对表弟艾之龙这名字深感意蕴。他会想起偏方里那些褐色的蝎子干,像海马一样弯曲的尾巴上翘。

常山赵子龙,“三国”里的美男子英雄啊,三姑姑会说。一只长烟袋“吧嗒吧嗒”放在嘴上,三姑姑会讲一些乱世里的奇谈怪事儿。

三姑姑生下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两个女儿。六十六岁那年死于心脏病。某一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那么坐着去了。电视机哗啦哗啦响,人是没声音的。跟《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一个情形,连姿势都一样。胖胖的身体堆在沙发里,头耷拉在胸前,手上的蒲扇掉落在地上,旁边有蝇在飞。

莲香微信上说,“皇上”驾崩了。老寇免不了一阵唏嘘,“皇上”只不过比自己大两岁。

“人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莲香说,“一点点就割到我们这一代。”

美国人不知道韭菜,他们把韭菜当花栽。老寇公寓下面的花坛里就种了一大片,远望像兰花,近看像野草。揪一片闻闻,韭香味刺鼻。老寇就觉得美国什么都不同,连韭菜也是味道特别浓。

这是韭菜呢,秀丽来了精神,美国人不懂也不吃。

“擦胭抹粉”看到两个中国人撅着屁股摘野草,疑惑加好奇,连说带比划,就是搞不明白。

“擦胭抹粉”六十多岁,喜欢穿花衣服,爱涂脂抹粉,每天早上脸涂得雪白粉红,衣服穿得姹紫,眉飞色舞走出来散步。因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英文说了也不懂,第一眼又总是看到她那浓妆艳抹的脸颊,老寇老两口就叫她“擦胭抹粉”。

每天早上老寇老两口到楼下喝咖啡,就会看到“擦胭抹粉”,扬手招呼一声"Morning"。老寇别的不会,“貌昵”是懂的。

“擦胭抹粉”还喜欢喂猫,路上的野猫。她把面包撕碎了扔给猫吃,嘴上“喵,喵”着,朝着老寇两口子打招呼。

老寇脑子里飘过微信视频上田水月抑扬顿挫的表情,一头白发老奶奶的形象。也该是这样,孙子都上大学了。当年小姑娘的样子,秀发搭肩,很有《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春妮的轮廓。不过陶玉玲现在估计也是白发苍苍了。还是美国人爱打扮,像“擦胭抹粉”这样的普通人,也是每天光鲜地做自己。

还有莲香,秀丽让他在照片上找,他还指着那个瘦瘦的老太婆。殊不知当年班上最瘦的如今成了最胖的,他根本没认出来。真应了那句话,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4

三姑姑去世的时候,老寇专程去吉林看了一下。

苍茫指给老寇看,三姑姑最后坐过的藤椅,椅子垫还在,深色紫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这是医院化验单,苍茫把一张纸递给他。

老寇看一眼,心脏病,三姑姑有高血压心脏不好多年了,虽然沒有预料到这么快,但也并不完全意外。

老寇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苍茫的脸依旧瘦削,老了更少了血色。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永远是一套军衣军裤。现在军帽摘了下来,以前在家也要带着一顶军帽,三姑姑为这个总要嘀咕,家里又不是部队,老带帽子干啥。

湖上一阵鸟叫声,倦鸟归巢的时辰到了。老寇他们楼下的蝙蝠桥,每天傍晚时分都有成群结队的蝙蝠从桥底下飞出来,黑压压一片掩过半个天空,成了奥斯汀的一大景观。有美国人专门大老远跑这里看蝙蝠,桥上栏杆围满了人。人满为患,就成了你在桥上望风景,桥下的人看你。老寇跟秀丽凑热闹去过两次,却从来没有耐心等待,所以至今也没看到过大批蝙蝠迁移的队伍。有人击鼓,砰砰的声音从河对岸传来。美国人爱寻刺激,刚才还有人从桥中心往湖里跳,“扑通”一声,紧接着声嘶力竭的呐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投湖自尽呢,却原来只是因为天气好,出来放松发泄而已。

一阵烧烤的味道从岸上漂过来。美国人爱烧烤,这点儿老寇弄明白了。如果碰上号称会做饭的老美那他一定是指会烧烤。美国人还爱吃鹌鹑,现在他老远就能辨别出烤鹌鹑的味道。

老寇就会想起那些挂在仓房屋里一串串的鹌鹑。鞭炮一样的鸟队伍,山间长发白胡子老头。还有那个夏天,他在长安街上走,跟着前边三姑姑的脚步,走啊走,发疯一样地走。他的脖子,腋下的汗往下滴。三姑姑的天蓝色旗袍后背上隐隐的汗迹,昙花一样洇开来,散开。太阳很大,有一瞬间他们走在一个胡同口,一袭风吹过,身上一阵清凉。临近傍晚,太阳变成了一个金色的大蛋黄,整个天边都是橘色。然后走近一座高楼,太阳隐到高楼的后边,天边的金色却从高楼的两侧亮晶晶地透出来。他知道,那一瞬间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天上午,他还在学校。

他习惯每天去收发室转一圈,看看报纸,溜溜信件。也许有自己的汇票,他又馋包子了。

收发室窗口玻璃后面照例竖着几封信。一封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这不是三姑父的笔迹吗?他盯着信封愣了半天。信封上写的是田水月的名字。

剩下的就是他跟三姑姑在长安街上奔走的脚步。那封信里的第一句话“亲爱的水月”像老式唱片机上的走针,不停地走,在他的脑洞里穿梭盘旋。

然后他恍然记起莲香跟他说过的话:怎么老有个军人去宿舍看田水月呢?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微信录像上,田水月的朗诵依旧铿锵有力,脸上的认真和岁月的寂寥沧桑交迭。

老寇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三姑父。

苍茫身子陷在椅子里,人显得更瘦小,身上的军装又旧又皱。眉目却还是老样子,细眼睛,八字眉,典型的八旗子弟相貌。老寇想起从前见过的努尔哈赤画像,也是这样的表情,苍山入暮,心如止境。

小表妹却样貌清丽,杏仁眼,白里透紅的脸颊 ,很有当年三姑姑的风采。一问名字,叫艾水月。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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