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2019-05-09王新梅
王新梅
“尔雅衣品”是尔雅众多店铺中的一个,在这条繁华街道上存在快有十年了。生意越做越大,店越开越多,多半是尔雅老公的功劳。不过,最早开始做店铺的是尔雅,像一根嫁接的树,扎到土里的是一枝,茂盛在天空的是另一枝,说不上谁的功劳更大。
两个店员正在嘀咕对面店铺老板娘的情人是不是几天前来过的那个男人时,尔雅上了二楼。二楼是她和丈夫的工作间。丈夫一般都在广州,回来了也不怎么在这里待。空气是鲜明可辨的,除了来不及散发掉的新货品的味道,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就是尔雅惯用的香水气味。二楼是在店铺顶高半腰自建的夹层,层高不过两米多一点儿。过季的服装和还没上架的新款各居一处,自由走动的空间并不多。尔雅还是觉得空旷,仿佛和某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她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
包挂在衣架上后,她冲了杯咖啡。杯子有些烫,她握在手心里转动着,又习慣性倚在窗边向外打望。昨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太厚,足以覆盖城市的细节、琐碎,还有污浊。此刻世界清明而素净。再过半个月就是新的一年,想到又要老一岁,去年还是心惊肉跳的恐惧,今年差不多是无可奈何的麻木了。杯子的热量通过手隐秘地传向她的身体,感觉很舒服。她体质太寒了,医生说这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像一条蛇,身体总是冰凉的——丈夫说过,和她上过床的男人也这样说。他们倒也不觉得奇怪,她的气质本就有几分清冷。这些男人里,只有大个子会说,好东西都是冷的,有着拒人三尺的清凉,就像水晶就像玉石就像星星,手凉脚凉自然的。他会怜惜地拥抱她,用身上全部的热量包围和温暖她,等待她从内到外升温。在大个子的拥抱和抚摸下,她的情绪越来越热烈,接着是融化了似的快感,以至忘乎所以。大个子像一个手艺精湛的雕刻师,知道怎样雕刻尔雅这块玉,耐心等待另一个尔雅的复苏。据说,每个女人身上都存在一个荡妇的影子,尔雅相信了这句话。从来不知自己也会变成一块碳,灼烫炽热,那样一个疯狂妖冶的尔雅,陌生到连她自己都惊诧。可尔雅喜欢那样的自己。那样的自己可能再也没有了,与这种猜测伴随而来的常常是绝望。
她拿出一包煎好的药,泡在热水杯里。快三年了,身上每个细胞里都浸上了草药的味道,当归、夏枯草、赤芍……最好的香水也不能遮蔽她身上微微的苦涩味。三年前一次次奇异的疼痛后,她去了医院。那时候大个子已经消失半年了,丈夫也刚去广州,她一个人去的。是一种妇科病,腹腔一个组织的夹层里长了瘤子。做手术彻底去除病根的几率大,不做的话终身喝药才能止住疼痛、防止恶变。手术得切除子宫,医生说。她说不做手术。她和谁也没有商量,就像一个绝望的人从来不知道向别人求救。父母感情不好,一个去世,一个病了多年。很早尔雅就是自己的独裁者。她才三十几岁,她知道切除子宫意味着什么。她不想成为一个不完整的女人。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自己会再见到他。就在一个城市,怎么可能见不到呢?他就在这个城市,她一定会在上街、看电影、餐厅吃饭的时候,或者散步的林荫道上再次遇到他,这个判断让她好受许多。
越过两栋银行的大楼,有尖顶造型的大楼是全市最昂贵的酒店,尔雅总会远远地眺望。偶尔开车路过,身体会条件反射地燥热起来。在第十五层的一个房间里,她和大个子曾炽热相拥。她的脸微微发烫,想到了大个子强健的身躯和火热的目光。大个子的怀抱总让她联想到大海,辽阔到可以遮蔽和阻挡所有的不安。
咖啡和药都进了肚子后,尔雅看了下表,她决定到中山路的百花村广场去修手机。
从宿舍到大楼五公里,再从大楼到宿舍五公里,这是维安每天的路程。这样来回跑已经五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长时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总这样想。别小看中泉广场、百花村这一片地界,混在这里的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多的是。维安就曾是一本的不乏文艺范儿的优秀理工男。父母都是农民,还指望他给钱养老,可是待过大城市的人,小县城都回不去了,更别说农村。自己又不想考公务员,创业又没有本钱。不过他是个乐观的人,乐观,对,他一直这样暗示着自己。他和女朋友刚来这个城市时,连路都记不清,不会坐BRT,找不到地铁的出口。现在他已经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了,他能根据客户的要求上门开展业务,知道哪儿的饭好吃又不贵,知道哪条街哪个店能买到以假乱真的“阿玛尼”和“范思哲”,哪个小巷可以免费停会儿车。他渐渐找到妥帖的感觉。
到了大楼门口安检处,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到达时间和昨天、前天差不了多少。这儿是黄金地段,堵车是常有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大楼十七层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手机卖场,也是维安工作的地方。手机卖场与菜市场区别不大,终日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有人说手机是现代人的第二个情人,差不多,因为有人换女朋友和换手机一样,快而不留情面。他没有,手机是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女朋友呢,更是固定,毕业五年了,他们已经商量结婚了。结婚,这个词最早想起来时带给他的是幸福,现在却像一杯稀释掉的甜水味道寡淡。不过,不和苏然结婚和谁呢。一直以来,不就是为了和她结婚吗?他想着结婚后的好处,比如可以不用再想结不结婚的事情。想到这些的时候,以为能驱散那种莫名的不愉快,可好像也没有。苏然前天又换了个手机,之前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她的同事都换“苹果”了。“苹果”就是好嗳,她像个小女生一样惊喜、兴奋。这个世界上能坚持五年不变的念头还有没有了?
是的,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半个月前,因为手机他认识了一个特别的女人。他记得,那天的前一天下了这个冬季最大的一场雪。一天一夜的大雪铺天盖地,马路异常拥堵。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路面的积雪都来不及清理完。这样的天气顾客肯定少,他去的比平常迟了一点儿。到了店里,打扫完卫生,摆完手机样品后,来了一位女顾客。
从包到首饰,一看就是那种很富有的女人。刚上架最新款的那个品牌手机应该也抵不过她的一件衣服,可这个女人居然拿着六年前的旧手机。更奇怪的是,这样的手机坏了女人还要修。当然,他知道这手机当年也是价格不菲的好手机,贵得堪比最新款的“苹果”。无论怎样这样的事不多见,纳闷之余,他多瞄了女人几眼。
她脱去大衣,里面奶白色的套装一尘不染,好闻的香气散发过来。手机突然出现的状况让她有些不安,她说手机里的信息很重要,非常,非常希望手机能恢复正常。说这话的时候,她郑重地看着维安。
女人如花,维安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这句俗不可耐的话。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让人联想到芳香和美丽,但这个女人可以,甚至还让维安想起了一幅画。上学时老师让他们临摹过一幅画,是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那个高傲又自尊的女人有着单薄而挺直的脊背,干净洁白的皮肤,稍稍有些坚毅的目光。她就像那幅画上的女人。
手机卖场里,所有来者皆身体倾俯,目光低垂。以腰部为角,差不多三十五度左右的视线,刚好能扫过柜台里的每一款手机。感兴趣了,腰得弓成六十度打量。进一步好感,九十度能和手机对视,站起来看维安的时候就表示想和手机身体接触了。女人坐在那里,除了关注维安手里修着的手机,对其他手机都不感兴趣。后来她被店铺里挂着的一幅画吸引。画是维安画的。维安在女人研究画的时候悄悄看了她几眼。端正的坐姿和专注的目光,优雅庄重,还有一点点骄傲。有的女人有姿色,却无气质,这个女人显然两者都不缺。她,一定让很多男人为她着迷过吧!他想起了几日前,和苏然又看了一遍《泰坦尼克号》。电影里,杰克和露丝一见钟情。他和苏然不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做这个判断。这个念头很陌生,陌生到他分辨不清惊喜和忐忑哪个感觉更明确一点。他修着手机,思绪在游离,继而产生一个念头,五年来的生活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
十几分钟后,他基本搞定状况。内芯老化,我给您保养了一下。他说。听到手机没有大问题,女人的担心散去,很快又定定地看着他,期待着更好的消息。她期待和信任的眼神里有一种很干净的东西,这发现让维安再次恍惚起来。他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他给她倒了杯水。现在我帮您恢复信息。维安说。太好了,女人毫无掩饰地感谢。她把一直盯着男孩的目光转向手机卖场,说,你的店相比更干净,手机摆置的也很艺术。说完,女人又加了一句,你的画也不错哦。维安抬起头笑了。
得知维安可以拯救手机的一切,女人放松下来,站起或坐下打望周围的一切。维安要是看她了,她会浅浅一笑。那笑容让维安想起小时候夏季落在墙头的一只蜻蜓轻轻抖动的翅膀。维安想画一幅画,他突然萌发了这个念头。
开机后,维安重新做了系统。用U盘文件恢复工具恢复了手机的数据。他看到了第一条信息,是2012年12月28日:亲爱的,你在哪儿?是个叫“大个子”的人发的。他看了眼女人,女人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嘴,低下头。
女人走后,维安把店里的柜台又上下左右地擦了擦,把里面的小碎花小石头又重新安置了一下。捣鼓完,他站在女人刚才坐的地方打量自己的画。这画是才开店的时候挂的,维安自己也忽略它了。
空气里的香气还未散去,他想着旧手机里的那句话,抽动着鼻子,辨别着它是哪种花的味道。
尔雅的手机是她和大个子认识两个月后他送她的。
第一次遇到大个子是在闺蜜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上。那是个春风浩荡的傍晚,闺蜜和她的老公各自邀请了自己的好朋友聚会。一番介绍后,来宾被要求男女搭配插花落座。闺蜜家是地中海风格的装修,蓝色为主调的环境宁静优雅。头顶水晶灯璀璨温暖的光晕下,男女来宾看上去新鲜精致。尔雅记得自己那天穿的是紫色丝绒裙。她脖子长,高高挽起的发髻干净利落,脖颈上的如意玉坠温润细腻,与她的皮肤有着浑然天成的和谐,高高的鼻梁增添了她气质里的清雅。她让人坚信,女人最美的年龄应该是在三十岁左右。主人的幸福感染了所有人,气氛轻松自在。在一次礼节性的碰杯后,旁边一个男人说,美女练过芭蕾吧?尔雅小时候学过几年舞蹈,芭蕾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训练,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尔雅身上的这个痕迹。她自是诧异。男人海拔很高,尔雅得微微仰起下巴。两道很浓很粗的眉毛,高挺的鼻子,深陷的眼窝和稍稍自带卷曲的头发,让他散发着混血男人的魅力。她想起“混血”这个词时,男人正望着她,没有移开目光。尔雅没有转过身,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那段时间似乎很长很长……
一周后的某天,大个子来到了她的店。
她把和大个子在一起的三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像上了瘾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无法自拔。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的样子变了没有,是否会想起她。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边城》里的这句话,在她的心中无数次回荡过。
那会儿微信还没有兴起。手机上有大个子发给她的九百五十四条信息,尔雅一条也没删。
圣诞节前,尔雅想给几个大客户送礼物答谢。她想起维安店里有一款金色的手机很喜庆,便打电话给维安。维安按她说的,在一个下午来到尔雅的店里,送来几部手机。
新年的第一天,维安给修手机的女人发了条短信。给顾客发短信,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他对千篇一律的节日信息并无好感,这次他不仅发了节日祝福,还告诉她他画了一幅画,画的是她。维安是学过画画的,也不是多么厉害那种。女友苏然是学新闻的,跳了几次槽,现在在晨报社当记者。
尔雅收下了维安的画。为了感谢,她带来一件T恤。打折的,也不贵,你要不嫌弃就穿吧,纯棉的,穿上舒服。尔雅把衣服放在了柜台上。维安一时怔住,想起那天尔雅的注视。
第二个周末,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知道尔雅老公去广州一个多月了,一般来说最少要待两个月。他开玩笑问尔雅,不怕老公在那边再有个家庭。尔雅说,想过,无所谓,无论怎样我们是分不开的,要分开早就分开了。说这话时尔雅面无表情。对一段名存实亡的感情和婚姻无忧也不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到自己和苏然,维安似懂非懂。
第二次见面是维安提出的。尔雅拿来的衣服很合身,他想请尔雅吃饭。结果还是尔雅付的账,等维安从卫生间出来,尔雅已经把单买了。维安提出去奥斯卡影城看电影,尔雅没有拒绝。
再后来,他们一起看了两次画展,听过一次音乐会。图书馆每周三晚上都有文艺讲座,尔雅以前一个人去,再去的时候就約了维安。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维安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情人节快到了,维安打电话说这段时间生意特别好,想请尔雅吃饭。尔雅犹豫了下答应了,但说在二月十三号那天见面。十四号留给你的女同学吧。她说。
他们坐在手机卖场外的咖啡店里。外面的大厦是这个城市消费最高的地方,苏然不久前陪着同事来过。
尔雅望着窗外。一对对男女来来往往,从他们的表情和身体的接触度,维安判断着他们的熟识度,是热恋还是才认识,或者是形同夫妻的老恋人。尔雅盯着一对年轻人,女孩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甜蜜表情。那甜蜜仿佛玫瑰花的香气,每个人都可以闻到。“有些爱就像细菌,生命力很顽强,无论怎样都在你的身体里。”尔雅目光忧郁,远远看着他们说。维安也顺着尔雅的目光看去。高大的落地窗外又有一对恋人走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搂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男的像喝醉了一般迷迷糊糊地紧贴着那个年轻的身体。两人径直走进一家专卖店。店门口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金色大花瓶,花瓶里插着也是金属质地金属色的马蹄莲。明明是小时候田地边的野花,此刻却美得奢华而强势。维安盯着花瓶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说,有些细菌也是必要的,人又不是活在真空里。苏然和同事来采访过这里的老总,报纸要给他们做一期宣传版面。采访完,她和同事在里面转了转。苏然说,里面一件吊带就是一千多。啧啧,苏然悠悠地说,那吊带穿了能怎样呢?难道能减肥,能美肤?苏然问维安,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维安看不懂她的表情。
人都是喜欢自虐的,得不到就越发想要,一件吊带或者一场爱情都是。维安想。
春天快要来临时,尔雅把手腕上伤疤的故事告诉了维安。维安早就发现了那道疤。尔雅戴了几串手链,可那道暗红色的疤还是很醒目,会让维安想起一些言情片里的桥段。他一直没有问过尔雅,连眼神也很少在那里停留。维安是个聪明人,做事得体又不世故。维安不是没有猜测过,他能感觉到尔雅优雅的外表下忧郁的内心。他知道尔雅内心一直住着一个男人。她没有掩饰,把和大个子的故事告诉了他。为了那个男人,她曾经割腕自杀以求尽快离婚。结果是,丈夫死活不离,而那个说也在离婚的男人在她进医院抢救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她苦笑了下说,更糟糕的是,那个男人走后,我才发现我是那么爱他。比在一起的时候都爱,那种爱……我不可能比那个时候更幸福了。你有過那种爱吗?尔雅问。维安恍惚起来,想起了杰克和露丝。想着他和苏然才认识时的苏然和自己。他心头萌生了一个猜测,如果杰克和露丝在一起生活会怎么样?如果他和苏然分开会怎么样?
维安和尔雅第一次拥抱是在一个多月后。一切很自然地就发生了。尔雅说,我不会爱上你的,你也不要爱上我。维安说,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说完把尔雅抱得更紧了。尔雅拍了拍维安的脊背,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尔雅刚到家不久,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是维安发来的微信:亲爱的,别忘了喝药。
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一起,相互依偎着,东拉西扯地说话。尔雅对画画也有兴趣,她让维安教她画素描。画到第五幅的时候,一只猫已经像个样子了。某个阴天,尔雅讲起大个子的故事。她说和大个子在一起时的感觉,大个子对她的宠爱。像一个收藏家展示珍宝一样,她诉说着大个子曾经给予她的爱情。末了,她眼含泪水说,不相信这样的爱情说没就没了。
维安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苏然,是苏然几年前的模样。单纯朴素的感觉,仿佛一种手机——没有包裹华丽的外饰,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设置,内存也不会太大,简简单单的。可这样的手机几乎消失了,那样的苏然也说没就没了。
尔雅告诉维安很多,但从来不说大个子到底在哪儿工作。大个子帮助尔雅拿到更多品牌的代理权,尔雅店面的扩大包括送给尔雅的高档手机,都能看出来尔雅爱上的这个人非官既富。维安想大个子可能就是西大桥那块的人——市政府大楼在西大桥那边。尔雅不愿多说,维安也不会多问。一个不说另一个就不问,就像尔雅从来不会问他和苏然的事情。
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身体有好转。尔雅知道这是因为维安的缘故。除了大个子,维安是个不错的说话对象,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不同。认识维安后,日子不再那么孤寂。好心情对一个病人永远比好药管用,之前医生就多次提醒过她。从医院出来,她主动给维安打了电话。尔雅打算开车去兜风。和大个子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会开车。那时候几个女朋友都在学,她也想去学。大个子阻止了他的想法,不久就给她买了本驾照。有时候,他们开车去南山玩,那条路上车少,大个子会教她开车。没学两次,尔雅也懒得学了。她本来也是一个对什么都没有野心的人。大个子消失后,她很少去南山了。
南山是这个城市的氧吧,海拔不高,山坡舒缓,森林万亩,离市区也不远,最适合市区的人休闲度假放松身心。南山有好多条沟,市里人常去的就几条沟。她记得那时大个子开着越野车三拐两转在一个人少的沟里停下。有时候支帐篷,有时候铺一块防潮毯,两人伸展了四肢享受阳光。尤其是五六月份,草木生长,在阳光充足的草坡上躺一躺很是惬意。大个子平日里很忙,绷紧的身心涣散下来,草地无疑就是天堂。尔雅说,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彼此懂得对方的人。维安已经习惯了听尔雅说“我们”的故事了。他有时候会把自己想象成大个子,拥有过那些甜蜜。“我们在那里一起看夕阳看落雪,哪怕就是开车在路上跑着,长时间不说话,也会满心欢喜。我像个和王子在一起的灰姑娘,每一刻都很幸福。那种感觉你懂吧?”有一次,尔雅开车拉维安一起去郊外散心的时候说。
好久没有那种感觉了。每天充斥生活的是噪音是拥挤是买卖。他忙,苏然也很忙,为了不被报社裁掉,她每天到处采写新闻稿件。采访大企业大公司的宣传稿件总会让她获得额外的收获。她用那些钱为自己购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鞋子。她认识了好多这个城市有钱有势的人,她会流露出见了大世面之后的兴奋。反正新工作让她快乐起来,忘掉了维安不经意的疏忽。维安对此也不介怀,和尔雅在一起的安宁和喜悦也成为他生活的美妙和美好所在。
尔雅说,我以为永远学不会开车呢。呵呵,她淡淡地笑着,生活就是最好的教练,我居然都能开车了。她继续讲述,大个子离开的那段日子,我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后来我学着开车,刚会一点了就往南山跑,有一次路上出了车祸,吓死我了,栽到了沟里,我想我要是死了,大个子也不会知道,我给大个子发了条信息。那时,我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联系了,与死神擦肩而过,我也顾不了自尊心了,不再犹豫,给他发了信息。我说我刚才出了车祸,吓死了,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尔雅停顿了下,又说,人要真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脸皮就厚了,我在那个时候才体会到这句话。
后来呢?维安问。直到头上缠了绷带从医院出来,我手机的信息除了各个店铺日常的汇报和汇总数据,没有一条问候消息。尔雅眼里又流露出那种绝望的伤感。维安伸出胳膊抱紧了她。尔雅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不需要死,哪怕就是死,大个子也不会回头的。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不再爱我了。
尔雅知道他在哪儿上班。她去找过,她把自己藏起来等他出现。她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只有一次看到了大个子,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在车里坐着。轿车的车窗开着半截,她只看到那异于常人的微卷的黑发就认出那就是他。原来他真的活着!他面无表情。那冷漠让她失去了招手的勇气。也许他要去忙很重要很紧急的事情。车一晃而过。
尔雅失了力气,身子软软地倒在维安的怀里,像当年看到面无表情一闪而过的大个子一样。我们两个像缘分用尽的人,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相遇,尔雅说。
还是不死心。尔雅总想大个子有一天会推开她服装店的门。自从得病,她比以前更加思念大个子,也比以往更爱惜自己。我经常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只是为了他看到我的时候我不要那么狼狈,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生病。但当她鼓起勇气再次说服自己给大个子打电话时,才知道他换了电话号码,号码变成空号了。空号,尔雅对着空气重复了这两个字。
故事结尾基本是明了的。也许他早就忘记了还有尔雅这个人,他们都想到了这句话,但都没说。仿佛一说出来,一切就真的变成现实了。
维安就要结婚了。他问尔雅,要是没有那场事故露丝会和谁结婚?尔雅想了下什么也没说。分手的时候尔雅说,你结婚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尔雅的话和着一阵风刮过,风里有刚刚过去的冬季的冷。维安的胃莫名地不舒服起来。
五月还是来了。世界像年华正好衣饰充足的女子,绿植繁茂花团锦簇,一切都有了勃勃的生命。这种感觉唤醒了人们灵魂深处隐藏的诗情,看什么都很美好。按照计划,一个月后维安和苏然将举行婚礼。想起这件大事,维安会莫名地焦虑和不安。那几天他不想去店里,约了尔雅去广场看鸽子。
广场上人不多,几十只鸽子被太阳晒得白哗哗地刺眼。维安的手机响了。是苏然的。鸽子咕咕咕的叫声里,尔雅听见一个女孩娇滴滴的声音:亲爱的,你在干吗?维安伸开手掌,几只鸽子心领神会地落在他的胳膊上。维安说在广场喂鸽子。某年夏天,他和苏然也喂过鸽子。那边撒着娇回应了下。维安知道蘇然今天要去采访,说是去下面哪个厂子,回来也到下午了。维安像以前那样嘱咐她小心点。
喂完鸽子,阳光还那么好,他想和尔雅去南山沟里转转。之前尔雅带他去过。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感觉真好啊。阳光里,有时会有种幻觉,一切都只是初生,许多故事还没有开始,真相和伤痛尚未到来。那种感觉真好。
路上,尔雅打开了车窗,她的头发在风里狂飞乱舞。他们互相打望了下对方,为彼此的凌乱哈哈大笑。春天的风有着起死回生的力量,继而又因为别的什么,他们又笑起来。向外望去,好像全世界都春风满面的。收音机里响起了卡朋特乐队的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他们跟着曲子哼起来。什么也不想想了,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永远,去他妈的明天。一切都不存在了。两人身心轻松,又一曲一曲地唱着歌,向山谷驶入。
每条山谷都有人的身影,或坐或躺或者散步。一直到第六条山谷,尔雅才把车停下来。后面的山谷人们唤作“情人谷”。以前尔雅没去过,现在她还是不愿去。
这条山谷因为距离最远来的人少,山坡干净,四下安静,能晒到最好的阳光。阳光下,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沟里。雪水融化后流淌过的沟渠旁,野蔷薇、羽衣草、艾蒿疯狂地生长着。他们大口呼吸着草木浓烈的芳香和吐故纳新的地气。蜜蜂、蜻蜓和许多虫子被打扰了,嗡嗡地上下飞舞,诉说和争吵着什么。
尔雅继续哼着一支歌,还拔了支蒲公英花别在了头发上。维安在后面走着,看着那点黄色一上一下地移动。他感觉很好,好得像头顶的阳光。整个世界宁静温暖,一阵轻风从远处吹来,仿佛大地满意地叹出一口气。
远远地,他们看见已经有人躺在了那里。就在他们打算重新找块地方时,尔雅停下了脚步。那个长长的身体让她联想到什么。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像被电击一般,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个男人也觉察到什么,警觉地坐了起来,转过了身子。好在是个陌生的男人。男人坐起来后,旁边的女孩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个女孩长得真好看,尔雅想。与此同时,她听见身边的维安迟疑地喊了声“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