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大院一百年(物事篇)
2019-05-09韩小蕙
韩小蕙
前面诸章略述协和医院的百年历史,为的是帮助读者理解本书的主角“协和大院”所具有的极其深邃、独特,甚至可以说极其惊艳的厚度。从本章开始,我们将正式推开协和大院那扇已历经百年沧桑的大铁门,步入大院中,看看她的花与草,听听她的人与事,体味她的冬夏与春秋。
近日某网上挂着的一则售楼消息,可把我们大院的人笑翻了:说是协和大院里有一户卖了一套四层的单元房,顶层,东南,128.5平方米,价一千多万元。是的,我证实,以上信息俱是真的,卖的就是我们家楼上的一套房,买主是协和医院X科的一位年轻大夫,全部付现金;卖主是几年前从某外单位调到医科院的院X长,来了就被分配给这套房,装修了以后也没怎么住,现在退休了干脆卖了走人。据说这之后,还有人来挨家打问还有没有人想卖房的,我们也全款付现金(哎哟喂!现在中国有钱人可真多)。
这些外来人都是喜欢这个闹中取静的欧式花园大院,这就使我们想起了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呵呵,外人哪里知道协和大院的水有多深?这也就是把大院人笑得嘴都歪了的原因:售楼信息写的是此乃1990年的房,哎哟喂,奸商可真敢移花接木,1990年时候,这房子是维修过一回,当时是因为发现了楼体大裂缝,还有水管、电线、暖气管都已严重老化,怕出事而不得不加固之。而此楼房的真实诞辰日,是20世纪50年代初哇,当时是解放军接管协和医院以后,为解决军队干部们的安家居住,特地在大院东边操场上盖了这座单元楼,从军级首长到下面的小排级,谁也不准“进犯”教授们的小洋楼。(参见本书代序《我的大院 我昔日的梦》)
协和大院的初秋 韩方生摄
大院里从28号——43号共16栋小洋楼的历史,当然更早了,如果从第一锹土挖下去开始算起,协和大院已经一百岁了。
风风雨雨的一百年。
物是人非的一百年。
沧海桑田的一百年!
关于协和大院的前身,包括大院的老人、网上、档案、文史地理专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都不一样。我费了点心神,才算大体理出了一条线索。历史的原貌应该是:
这块地皮上原来是一个佛教寺院,同治元年(1862),英国传教士医生约翰·德贞受伦敦宣教会总部委托,来北京接手管理“伦敦宣教会·北京华人医院”。该院原在东交民巷英国使馆旁边。两年后租期满,房子要收回,德贞看中了这个交通便利、位置极佳的寺院,并借助他病人中的皇亲国戚买了下来。经过将原有房屋粉刷、修缮一番后,建起一个有各科门诊和50张病床的西式医院,重新起名“施医院”(取自《圣经·新约》“施比受更为有福”)。大门正门朝西,正开在米市大街上。因医院门前保留了寺院的两根20米高的旗杆,也被京城百姓俗称为“双旗杆医院”。
1900年“施医院”毁于义和团运动。1901年,英国又一位传教士医生托马斯·柯克仁医生接手“施医院”,并受命兴办“北京协和医学堂”。因为大太监总管李莲英是柯克仁医生的患者,慈禧太后专门下诏准予开办并赏银一万两,清政府也特颁了从业执照。1906年“协和医学堂”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该学堂是当时唯一获中国政府批准而建立的医学院。(详见本书第四章《三位“西来和缓”》)
1915年,洛克菲勒集团筹建北京协和医学院,以20万美元买下“协和医学堂”的全部地产,将这片地盘建起了欧式花园洋房的宿舍大院。完全是照搬20世纪初美国国内最流行的“乡村别墅式”住宅建筑时尚,准确说是把美国本土的花园洋楼搬到了北京,老北京人也因此又有的俗称了,管大院叫“洋楼院”。
已经历了百年的风雨,16栋小洋楼仍顽强挺立着
不知是大院里的哪位仁兄做了功課,将协和大院仔细研究了一番,得出结论,大院内的建筑物可分为7种类型。感谢他的精心整理工作,但其实分4种类型足矣。
16栋小洋楼
这是大院的建筑主体,也是整个大院最漂亮、最吸引眼球的部分。依据着地形,分别错落着8栋独立的小洋楼,还有一幢一字排开、8个门楣连在一起的联体别墅楼。比起天津、上海租界区里的洋楼,那些基本上是达官显贵住的,一般体量比较大,阔绰,显示财富,更像是庄园;而协和大院的这些小别墅楼,是给洋大夫们盖的宿舍,相当于中产阶层吧,显示的是文明,因而注重的是舒适、实用和接近美国本土生活状况的理念。
当时,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利坚的羽翼已经丰满,正阔步走向世界老大的宝座,所以那一时期所有的美式建筑,都留下了信心满满的印迹。协和大院的这批小洋楼,后来被建筑学家们定名为“美国乡间别墅”,属早期北美别墅模式,其建筑理念依据欧洲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四个时期、一千多年形成的建筑风格,混搭出的以“立体式+伊丽莎白式”为主的造型,又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复兴式建筑”的缩小版和简化版,在20世纪初期颇为流行。我的感觉,它们虽然脱胎于英国古老的民居,但又比那些已经屹立了几百年的House有了革新,变得更加现代、更加讲究、更加享受了一些。美国人主要是增加了开放式大阳台,可以惬意地把感官享受直接连动到绿树、香花、阳光、雨露和动物、飞禽。另外就是把各个房间的面积都扩大了一些,用料也讲究了不少,比如一寸多宽的细格地板是上等菲律宾木的,打上蜡,再用沾着煤油的拖布反复擦拭,就会像上等老黄玉一样油光润亮,闪出贵族范儿的厚重幽光;墙砖是泰国大米灌浆的,据说结实得赛过城墙,完全可以扛得住九级地震;内墙壁上涂的是蜂蜜一样细腻的清漆,显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所有这些,充分表达出新暴发户美国佬的财大气粗,还有他们把昔日“日不落帝国”甩在后面的“老子今天比你阔了”的洋洋自得的心理。
旧时小洋楼内景1
旧时小洋楼内景2
按原来的设计,一栋或一个门里是一户,1949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居住。一层是大起居室、书房、小餐厅,加上厨房、储藏室、卫生间。二层是三间或四间卧室,一个卫生间;还有一间不带暖气、不刷白墙而是裸露原砖、不铺木地板而是铺小方红瓷砖的“冷屋子”,有人说那是花房,但我觉得不像,花房哪儿有搁在二楼的?然而它到底是干什么的至今也没弄明白,倒也不用弄明白了,反正从1949年以后就变成住人的了。三层是阁楼,有一个锅炉间;还有两间斜坡顶的房间,也铺着木地板,显然是住人的,据说是临时客房,英美雨水多,在本土的住房都是斜坡顶,洋人早就住习惯了。
小洋楼的敞开式阳台一般都有20多平方米,铺着瓷砖,分带顶和不带顶的两种。8栋独立楼的阳台都带木顶,漆着油亮油亮的褐色油漆,边沿是巴掌宽的纯绿色木条,地面铺着绛红色小方瓷砖,周围以半人高的铸铁花形栏杆围挡,旧时是喝茶、赏花的所在。我记得小时候在29号小楼前“过队日”,一大帮十几个孩子,吵吵嚷嚷的,只准在花岗岩台阶下面活动,不准上到阳台,因为那绛红色瓷砖地面也打了蜡,锃光瓦亮,一尘不染。现在,29号小楼的阳台上也放上了杂物,像是被尘封的老电影场景,但它还属大院唯一保存了原貌的阳台,其他的,都已被住户自行封上门窗,改为住房了。这些奇葩百花齐放,各显神妙,虽改造得差强人意,但也慢慢成了一景,后来也就有了故事,比如1972年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时,就曾上演了一幕不大不小的戏。(参见本书代序《我的大院我昔日的梦》)
每栋小洋楼还有一个地下室,里面也蛮大的,有卧室、卫生间、灶台、锅炉,设计初衷是给佣人居住的。其房间也很高很宽,墙壁厚实坚固,质量上乘,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窗户,窗前上方留有半掩体室外采光空间。虽处地下,上下水均十分通畅,墙壁和地面的防水处理很精细,绝不会出现跑、冒、滴、漏等现象。整个地下室冬暖夏凉,只是管道暴露较多,不时有管道流水声音,其他也还好,所以1949年以后就作为正式住房分配给职工住,居住人员有普通医生、护士、工人、保姆、行政人员、一般干部。后来有几位骨干医生急需安排在离医院近的地方居住,而大院里没有空房子了,也只好把他们安排在地下室暂住,比如著名妇产科专家连丽娟主任、著名泌尿外科专家臧美孚主任、著名胆道外科专家张健希教授等等,都住过好几年呢。
已高寿150 岁的英式别墅楼 韩方生摄
还要说一下小洋楼的其他几个细节部分:斜坡形屋顶上,原来覆盖的是陕西清涧县出产的特级石板,夏不存雨,冬不积雪;形状也好看,大约有半尺多宽,一尺多长;天青的颜色非常爽眼,尤其是在蓝天白云之下,它们的安静与素朴显示出矜持的贵气——我小时候,尽管不懂什么美学,但走在大院里,总爱盯着那些石板看,它们会在不同时间的阳光下变幻出不同的炫彩。可是年深日久,渐渐地,那些石板发黑了、毛边儿了、破损了,漏雨了,于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不得不大修理一次,全数换过。医科院是清水衙门,可没那么多钱再买清涧特级石板,甚至连非清涧、连普通石板也用不起了。所以眼睁睁地,我们看见换上了半米多宽、一米多长的波浪形石棉板,颜色也换成了浅驼色。其余,房屋的雨漏、下水、纱窗、门窗把手和其他一些小五金件,原來均为黄铜的,后来也逐步都换成铁制的和国产木材了。只有石头还在,那一是各洋楼前面的大石头台阶,整条的黑白小碎花花岗岩,都没坏,尽管住户在上面用钉子扎、扎、扎,用锤子砸、砸、砸,均没事。二是各个房间的外窗台,上面镶着的那巴掌宽的一长条白色石板,据说是与天安门金水桥的石栏杆同质,都是一个地方出产的汉白玉。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小楼的窗户内侧,在长方小格的玻璃窗与纱窗之间,曾有特制的卷帘,是一种极厚的绢纸,白天卷着,需要遮光时候,拽住下端的小扣轻轻一拉,再一抻、一顿,那绢纸就垂直“站”好了;如果想打开,拽住下面那小扣稍一用力、一松手,那绢纸又会自行卷上去。可惜这些保持了数十年的好物件,被1966年以后的杂乱住户毁没了。
从“文革”爆起,原来教授们的专用小洋楼就开始不专用了,说是“工人阶级要占领资产阶级洋楼”,就勒令教授们腾房子,让一批协和医院的工人阶级搬了进去,同时还带进去了鸡、鸭、鹅、鸽、兔……从那时到现在又40多年过去,小洋楼已基本演化为穷人的大杂院格局。(详见本书代跋《绝唱》)
黄汉源 著名乳腺外科专家,被病人赞为“黄一摸”
英式别墅楼
在协和大院东侧有一座长方形的三层灰色楼房,肯定是洋楼,但跟16栋美式小洋楼完全不同风格,而且完全风马牛。它有点像一个老奶奶们用的老式珍宝箱,似乎只要掀开上面的拱形盖子,就可以从里面抻出一串串珠宝。我小时候老是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在美式风格的大院里,会有这样一座完全不搭的楼“插”进来?
后来了解了历史,才知晓这是德贞医生时期留下来的建筑。前面说过,协和大院的前身是伦敦宣教会所属的“施医院”,此楼原是该会的办公楼,想来德贞大夫当年也没少出入?它是大院里现存最早的建筑,推算建于1865—1870年,差不多已经有150岁了。洛克菲勒财团把这块地皮建成医院宿舍后,留下了这幢建筑,也将之改为宿舍楼。1949年以前的情况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随着大院的住户易主,这幢楼也住进两位大人物。为什么是两位呢?因为这楼体量比较大,就被从中间一分为二,东西各开了一个大门,西门为4号楼,一层住的是协和医院放射科主任胡懋华教授,一住40多年,一直到她仙逝。二层是几家合住,有医科院和协和医院的普通大夫、干部、行政人员等。
不过必须说明,西门二层住过的黄汉源大夫,初时尚属“普通”,后来可不得了,成为中国乳腺外科第一大神,被众多患者粉崇拜地称呼为“黄一摸”,即是说他上手一摸即知有无恶疾?病况?几期?需不需要手术?怎么治疗?……基本上是百发百中。黄大夫长得高高大大,起码有一米八以上,脑门宽而又黑发浓密,高鼻梁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带点闽粤那边的口音,平时走路快而简洁,帅气而自信,尤其穿上飘逸的白大褂以后,真有如玉树临风。大院人都说他是印尼或马来西亚华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毕业于大连医学院医疗系,曾赴澳大利亚西澳大学医学院进修,擅长诊治乳腺疾病,尤其对乳腺癌治疗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在协和医院,他还带出了孙强、茅枫等一支超高水平的徒子徒孙队伍,对我国乳腺外科建设居功至伟。可是对于大院孩子们来说,黄大夫却不是可亲可近的叔叔,因为他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永远拒孩子们于千里之外。所以,他家的4号楼虽然与我家距离很近,但我基本都不了解他。直到20世纪90年代,一个友人妻做了他的病人,近距离接触之后,非常钦佩,便写了一篇《名医黄汉源》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听说黄大夫高兴得童心大发,拿着报纸在病房里高喊:“我上《人民日报》啦……”
再说说东门5号楼。一层住的是前卫生部长钱信忠将军,一直住到1966年“文革”初起,钱部长很快搬走了(详见本书第十二章《三十朵金花(上)》)。不久,造反派来占领大院,5号楼旋即搬进了几户工人家庭。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家养了一只大黄鸡,名曰“九斤黄”,体大剽悍,能长到九斤那么重,其性格又傲慢又暴戾,心情一不爽就敢追着人咬,简直要翻天了。
而现在,这座楼的住户已经全部是普通人了。大约十年前,不知道是谁出了一笔保护费,医科院出面将此楼维修了一次,听说总共花了200万人民币。呵,当时搭了高高的施工木架子,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将楼外的木桩、横梁、窗户框等等,全部用绛红色油漆一新,还真很亮丽,大院里很久很久都没这么爽了!谁知没过几天,就被其中一户装上了白色的防盗窗,顿时就像一件红色皮大氅补上了一块大白补丁,真是别提了!又没过两三月,那亮丽的油漆就全面爆裂了、起皮,卷起小毛,就没听说过正牌油漆能这么快完蛋的——哎呀我朝呀,无处不……谁去查……你有什么辙!
新 楼
这就是本文开始说的有人卖的那座楼。在大院里,它的名字是“新楼”,此处之“新”是相对于有着百年沧桑的小洋楼而言。前面说了,其实它的年纪也不小了,生于20世紀50年代初,到现在,起码也有六十七八岁了,如果依据我朝房产70年政策来算,它是马上就得“退休”了!
这是一幢倒L形、有南北两个门洞的四层红砖楼房,是大院里最高的建筑,一进大院门往右一甩头,就看见它了。这座楼最早的初衷是干部楼,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1951年协和医院实行军管,从解放军和其他单位调来不少干部,担任协和医学院、协和医院和中国医学科学院各级领导,“新楼”就是为他们盖的。当时请的是苏联专家给设计的,那些“砖家”完全不了解中国国情,不懂中国民居讲究“坐北朝南”的道理,结果这个“L”没一间正房,不是东晒就是西晒,住着很不舒服。而且它的房间设计也不好,基本上两种结构,一种是块状式单元,即一个门内的房间数量固定,两居或者三居,各个房间差不多一样大小,没有起居室,房间与房间由走廊连接,厨房和卫生间是两个大而无当的大斜角。第二种是组合式单元,里面的每个房间都有两扇门,可以互相串联,甚至可以串联到别的单元,非常莫名其妙。我后来听一位住小洋楼的“二代”揶揄说,当时来建楼的军人们也不懂,拉来了足足够建三座楼的水泥和沙子,最后用不了,又不能再拉走,只好都埋在地底下了。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因为从未听说过哪块地底下埋着沙子呀?
从另一方面,倒也证实了“憨厚实诚”的“军二哥”建的这座楼,虽然使用的建材都是普通大众型,但却都是真材实料,而且那时解放军的威望高,工人施工都做得特别尽心,所以质量特别好,比如房间里的水泥地越擦洗越光亮,地表层始终不起沫;房间也高,有3.5米,现在很少有这么高的房子;墙也砌得特别厚实,门窗都是实木实料;水管子什么的都安装得特别结实,现在的维修工特别“怵”它们,因为一旦漏水什么的,刨都刨不开,实在是太结实了。
新楼盖好后,干部们带着家属,喜气洋洋搬入新居,医科院领导和许多老干部都在这座楼里住过。虽然这座民居楼很普通,远远比不了美式小洋楼,但一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前,所有干部们无一“进犯”教授们的小洋楼。
站在小洋楼后面的红色砖楼即“新楼”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新楼倒成了大院里“最好的”住房,一是独立,关上单元门就是你自己一家,爱吃猪就吃猪,爱烹羊即烹羊,干净邋遢随君意。二是装上了天然气管道,再不受煤气罐之种种苦。三是前些年根据国家“四层以上楼房可以出售给私人”的有关政策,这座楼已卖给各位老住户。所以现在倒过来了,连院士、教授们也都愿意住进新楼——2017年以100岁高龄离世的中科院院士、中国细胞分化调控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薛社普老先生,即在新楼住了若干年,并且是从这里登上天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