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纪事
2019-05-09胡庄子
胡庄子
看家书 元代的吕思诚有几句诗写得好:“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一个人如果读進去几本好书,影响到世界观,他内心有自己的律令,即使在乱世他也会给自己划定底线,不会去做损人害人之事。当然,经过严霜烈日,春风也未必能吹到草庐。但是,他内心有几本看家书支持着,尽管等不来春风,他也是乐观向上、正直而不同流合污的。叹曰:任尔东西南北中,我自东西南北中。袖手几卷看家书,东西南北都是中。
“书神”长恩 李汝珍的《镜花缘》第八十七回有这样一段话:“潘丽春道:古人言,司书之仙名长恩,到了除夕,呼名祭之,蠹鱼不生,鼠亦不啮。妹子每每用之有效。但遇梅雨时也要勤晒,若听其朽烂,大约这位书仙也不管了。”这里指出“书神”的名字叫长恩。对“书神长恩”的最早记载,见诸宋初吴淑的《密阁闲话》:“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生。”宋元时欧阳玄的《睽车志》、元人伊世珍的《瑯环记》、明人张岱的《夜航船》、无名氏所撰《致虚阁杂俎》的记载,字句与《密阁闲话》基本相同。“长恩”有大名,得力于鲁迅先生的高举。1901年除夕之夜,鲁迅写了一首骚体诗《祭书神文》,刻画出“书神”形象:在除夕之夜,书神长恩独守残籍,在鲁迅“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的召唤下,他“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诗人想象着,长恩举着浅黄色的旗子,坐着芸草编织的车,带领着仙虫脉望,由蠹鱼驾车飘然而来。这首《祭书神文》一出,“书神长恩”的名声,广为流传。
“书是用其他书造成的” 这是《血色子午线》的作者科马克·麦卡锡的话。的确,除了源头上的那几本书,大部分的书都是其他书造成的,注释本是这样,翻译作品是这样,书话类的书是这样,一本跟另一本“怼”的书更是这样。《史记》造成了“二十四史”,宋词是唐诗造成的。《红楼梦》是《金瓶梅》造成的,《三国演义》是《三国志》造成的……至少关联。许多貌似原创性的著作,都能从其他书中找到出处跟来源。
未完成的“弘一字汇” 李叔同,出家之后叫弘一法师,他的字没有一点火气,为人所热爱。开明书店请他书写一部字汇,准备铸成字模,为汉字造一新体。法师应允,遂按字典部首编排次序一个一个写下去,写到二画“刀”部,看见刎、剁、割、剜、刺、剥、劈等杀戮的字,心里不忍,纠结着是否写下去。写到三画的“女”部,遇到许多包含淫秽含义的字,从此搁笔不写了。弘一字汇,终于没有完成。法师的慈悲,由此可见一斑。
《二十四诗品》 《二十四诗品》将诗的风格分为二十四种: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每种都以十二句四言诗加以说明,形式整饬。如果没有好的解读,读《二十四诗品》容易滑溜过去,读不到心中。我以为,朱良志的《〈二十四诗品/讲记〉》,是自《二十四诗品》问世以来最好的诠释。
攻书 读书,又叫“攻书”,可见读书之用力。明代的冯梦龙《醒世恒言·独孤生归途闹梦》曰:“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红楼梦》第四回:(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毛泽东记住了“攻书”一词。1938年3月15日他在“抗大”演讲中说:“古人说攻书,我看‘攻字是有大道理的,那就是说把书当敌人看,一字一句去攻。”
廖承志轶事 毛泽东平时爱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1948年“五一”前,时任宣传部门负责人的廖承志给中央发电报:“五一节快到了,中央有什么屁要放?”据说周恩来接电后笑了:“这个小廖,吊儿郎当的!”中央五大书记看完电报亦是哈哈大笑。那个时期的革命氛围多么活泼。有几种写廖承志的书,说不上哪个更好。廖承志是廖仲恺、何香凝的儿子,名门出身,他可以游戏官场,别人恐怕不可以。
《周涛散文》三卷本 我收集了周涛先生的许多著作。喜欢《周涛散文》三卷本(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6月版),这个版本收集了周涛最主要的散文作品,还有周公签字及名章。曾私想,如果1979年周涛不入伍从军,中国会出现类似周涛这样的作品吗?不会!有了军人周涛,才有《哈拉萨尔随笔》《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蠕动的屋脊》《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和田行吟》等名篇。没有周涛,当代中国文学“西北天柱断”,谁也补不了这片天,除非女娲。当代女娲未见,周涛是唯一的。
周涛的《低调》 其中大多是新近创作的散文作品。它不像《稀世之鸟》《游牧长城》等引人注目,也不像《游牧长城》《读古诗源记》那样构成系列,貌似没有《哈拉萨尔随笔》《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蠕动的屋脊》《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和田行吟》之类的名篇,阅读下来还得承认,周涛宝刀锋利,文字老到不说,心态更加自由放松,保持了雄奇风格,又平添几多生命柔情(如《狗狗备忘录》)。浓得化不开的新疆情,一如既往的对生命对自然的歌颂,以周涛的方式呈现。《新疆社会各民族分析》,非周涛不可,别人写不出来的;《男人的手》,只有周涛敢写,别人藏还藏不及呢;数则小品令人叫绝,得有思想有阅历有独特视角有精妙文笔方可得之,这类小品若是一鼓作气写上几百则,将扫荡明清小品。
《青史难隐》 王广宇著,红旗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王广宇“文革”初期在中央文革小组工作,接触许多隐秘的“文革”大事件:中央文革小组的内幕、毛泽东与江青的女儿肖力在“文革”初期的行踪、“五大学生领袖”聂元梓、蒯大富的故事、清华大学造反派批斗王光美内幕、秘书眼中的陈伯达、江青等。作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牛马走”,他的回忆与反思,极有价值。
《北京,最后的纪念》 没有乡村生活的经历写不出来,没有在城市生活的经历也写不出来,没有经过城市的边上租一块荒地住下来的日子也写不出来,即使上面所说的都有了,没有柔软、忧伤和悲观的世界观也写不出来。阎连科的《北京,最后的纪念》,写在北京城乡结合部的乡野生活以及其思考。他把这块寄居的飞地,当成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社会,当成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当成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当成了莫尔的乌托邦,当成了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当成了自己心灵的家园……最终他是否被搬迁到了动物庄园?这本散文集2012年3月问世,给我印象深刻。它如何好?因为太好,复杂的好,混沌的好,说不清的好,所以没法说如何好。还是自己看吧。
臭手写《四书》 阎连科在《北京,最后的纪念》中说,他住在711号园里写书时,总有臭斑虫进入书房,降落在他的稿纸上,他总是很客气把它们赶出去。那年春天,他刚刚写出长篇小说《四书》的开篇文字,硕大的臭斑虫就成批成批地来了。“它就把屁股后浓烈的臭味喷散在了我的稿纸和伟大小说的开篇文字上。这一次,它真的是惹我大怒了。我可以志大才疏,写不出伟大的经典作品,但你不可以这样轻蔑我的志念和嘲弄我的梦想与未来。……我直接用我的裸手手指捏着臭斑虫,把它捏拧死在我的手指间。臭斑虫最后用力散发的臭味和它体内储臭袋中库存的黏稠臭的气味,全都沾满在了我手上,淋漓尽致地挥发在我的书房里和稿子上。我就是用这样的臭手开始写作了《四书》的第一页。而且在整个春夏间,凡在我书房出现的臭斑虫,我一律都用裸手去对付,让那臭味终日不散在我的书房和握着钢笔的手指上,直到臭斑虫不再朝我的书房和稿纸上飞落和散发,哪怕臭斑虫的气味,一年四季都在我手上和身上,致使永远没有朋友和我握手与亲近,我也在所不惜了。”看了这则《四书》轶事,“百度”了一下臭斑虫,它就是放屁虫、臭大姐,的确比较臭。
《论革命的群众运动》 刘孝良编著,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年5月1版。品相甚好。书名特色鲜明,内容格外革命,书写群众运動的“真经”。这本书的书名,是从毛泽东那来的,毛泽东1959年8月15日写过一篇《关于如何对待革命的群众运动》。群众运动,乃毛氏“独家秘笈”。毛泽东是一个擅长群众运动的动员型领袖,发动群众运动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是发动群众运动最多的领导人。他说:“什么工作都要靠群众运动,没有群众运动是不行的。”当然,搞群众运动也需要本钱,不是谁想发动就能发动起来的。据马德森的《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群众运动》说,从新中国成立到毛泽东去世,全国性的群众运动一共有70多次。我统计,毛一生直接倡导的运动有50来次。群众运动,得兮失兮?福兮祸兮?还真是个天地大地人命大的“革命”问题……
《闻一多诗文选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3月1版1印。收入闻一多先生诗40余首,文20余篇,包括他《最后一次的讲演》。《最后一次的讲演》,是纪念被暗杀的李公朴的,李公朴“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就被杀了。“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进大门。”枪响了,闻一多倒下去。《最后一次的讲演》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演讲。
《问史求信集》 红旗出版社2009年4月版。这是一部研究“文革”的力作,涉及敏感事件敏感人物敏感话题,让人惊叹一下。作者阎长贵、王广宇曾在江青身边工作,他们的文章,说亲身经历,澄清了许多谎言,透露不少“文革”内幕。可以不赞同他们的观点,必须赞同发表不同观点的自由。这部书印了四回,这几年不印了。我专门找到阎长贵先生,请他在书上签名留念。
“五一六通知” 《通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1966年5月16日通过)》,称之为“五一六通知”。1949年以来,中国发生的许多事件以时间命名。这个文件由毛泽东亲自修改定稿,刘少奇主持政治局会议通过。它标志着:“文革”战车启动,中国进入“文革”时间,中国大地进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震动模式。《通知》是党内文件,1967年5月中旬全文公开发表。此小册子由人民出版社1967年5月出版。2004年夏从北京潘家园旧书市场拣来,花了二元。
反面教材 1957年1月27日,毛泽东对各省市自治区书记说:“康德和黑格尔的书,孔子和蒋介石的书,这些反面的东西,需要读一读。……我们有些共产党员、共产党的知识分子的缺点,恰恰是对于反面的东西知道得太少。读了几本马克思的书,就那么照着讲,比较单调。写文章,缺乏说服力。你不研究反面的东西,就驳不倒它。”(《毛泽东文集》第七卷)根据毛泽东出“反面教材”的指示,人民出版社和中华书局联合成立《蒋介石言论集》编辑组。《蒋介石言论集》编好后,有40本,每本30万字,准备印刷5000册。毛泽东1965年2月25日批示说:“五千册太少,应出一万册。”(《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大气!书还没来得及印,“文化大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