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小说:交融与独立
2019-05-09贺仲明
贺仲明
散文是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宠儿。虽然传统文学中的“文”与今天的散文概念不完全一致,但大体相同。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散文承担的不只是文学的任务,而是有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使命,从曹丕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到韩愈、周敦颐的“文以载道”(《通书·文辞》)观点,都充分显示出散文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重要性。正因此,散文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受重视的文体之一,几乎每个文人都能写一篇不错的散文。
相比之下,小说的地位就差了很多。最初,它被作为九流之外的旁门文体,之后虽然有所兴盛,但一直为文人和主流社会所轻视,被看作是下里巴人的通俗文类。因此,各个时期都很少有文人用心去创作,只有那些在主流文学界落魄的文人才会将精力于此,致使小说虽然在普通大众中影响深远,却难登主流文学的大雅之堂,创作上也不是很发达。
这样的传统带给新文学的影响之一就是:散文比小说成熟得更快,成就也更高。小说家在观念和方法上都较少传统的依靠,于是,他们只能以西方文学为蓝本,因此,在“五四”时期,除了鲁迅能很好地融汇中西文学传统,抵达小说艺术的高峰,其他绝大多数小说作品的思想和艺术都较为稚嫩,总体成就不算高。相比之下,散文依靠与传统文学的密切关系,基本上没有经过多少曲折,就很顺利地接续了古代散文艺术的传统,从而如鲁迅所说:“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鲁迅《小品文的危机)散文成为“五四”文学中最成熟的文体。
此外,它带给新文学的另一影响是:散文成为“五四”新文学作家的共同文体。换句话说,这时期的许多小说家、诗人都擅长写散文,很多人同时兼具小说家、诗人与散文家的身份。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冰心、朱自清……大都是如此。甚至从整个现代文学来看,纯粹的散文家也不多,散文家大多兼具诗人或小说家的身份——像林语堂、何其芳、沈从文等都是如此。究其因,主要是这些作家多具有较好的传统文学素养,继承了传统散文的创作能力,在新文学创作中,散文也成为他们最应手的基本文体。
这种状况必然会给新文学带来另一结果:就是散文艺术会渗透到小说创作当中,对小说文体产生影响。最直观的一个表现就是,小说家在创作小说时,会自觉不自觉运用一些散文的技巧,甚至有人以散文笔法来创作小说。比如鲁迅的《故乡》《社戏》,甚至《在酒楼上》《孤独者》,都借鉴了许多散文的技巧。郁达夫也一样,他的《迟桂花》尽得散文艺术之妙趣,将散文的抒情与小说的细节巧妙融汇。而这一小说类型更早的尝试者废名、沈从文,都是用散文笔法来写小说,形成客观抒情小说的创作传统。我们说散文对“五四”小说艺术的成熟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应该不会有错。
除了艺术的影响,从更深层、也更重要的角度说,“五四”的散文还促进了小说在精神上与传统文学的密切关联。由于散文在中国文学中有悠久的传统,这一文体中也自然蕴含了深刻的传统文化底蕴,因此,当作家将散文因素融入到小说时,不觉间也将更深刻的传统文化因素带到了现代小说中——这一特点,是纯粹小说形式领域所不具备的。比如郁达夫的《迟桂花》,不只是能让读者欣赏到含蓄蕴藉之美,更蕴含着以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为底蕴的思想意识,让人感受到悠久中华文化的意蕴。鲁迅的《社戏》《故乡》等作品也是这样,在人物浓郁的忆旧抒情笔调中,自觉不自覺接续起了中国传统中的乡愁文化和伦理精神。
散文对小说的影响是一个方面,小说对散文发展也会起作用。由于“五四”时期的散文家大多也是小说家,他们的散文创作也会很自然地接受一些现代小说艺术的影响。“五四”散文呈现出与传统散文不一样的气息,最突出的就是大量现实生活细节的融入,拓展了传统散文的视野,呈现出更鲜活、生动和宽阔的气势,也包含了强烈的现代精神。像鲁迅《朝花夕拾》中的许多准确微妙的人物和生活细节,与现代小说的描写手法基本无异。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上》、朱自清的《生命的价格:七毛钱》、冰心的《笑》等作品,也是融汇大量的现实生活场景,更蕴含着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传达出现代文化思想。事实上,在“五四”时期,有不少作品,如鲁迅的《社戏》《一件小事》,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上》等,很难判断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
应该说,“五四”时期这种小说和散文互相融汇和发展的方式,完全符合两种文体的特点和文学创作规律,或者说,小说和散文两种文体本就具有许多互补的特征。比如散文对文字表达要求特别高,优秀散文所具有的洗练简洁和追求隽永韵味的语言特点,如果能移植到小说上,肯定会增添小说含蓄蕴藉之魅力。而小说对生活细节的描画,对生活实感的丰富表现力,特别是开阔的生活视野,如果能被融入散文,就能让散文脱离书生气和学生腔,避免空洞无物、无病呻吟的缺憾。从这方面说,“五四”作家能依恃传统文学之力,自然地融合散文和小说两种文体的特点,确实是历史的恩赐,也是新文学的一种幸运。
但是,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后,散文与小说相融合的传统明显削弱,甚至呈现出比较严重的分离态势。在时代要求下,这时候的文学强调以现实性、故事性和通俗性为目标,艺术上也被限制到完全写实的“现实主义”方法上。不能完全否定这一潮流的意义,但是,片面而单向度的硬性要求,带给文学的绝对是伤害。就文体而言,小说和散文二者都受伤不浅。简单地说,这时期的小说艺术变得单调、狭窄,思想缺乏丰富内涵,语言明显粗糙和单一,更集体性地失去那种让人回味和思索的悠长韵味。这时期的散文则更被沦为政治的传声筒,严重丧失了生活的真实性,更失去个人情感的真诚,其虚假、程式和表面化的缺陷在后来一直为人所诟病。
改革开放后,社会对文学的单向度要求有所改变,作家在小说和散文文体上的分离趋势也有较大的缓解。不少作家在小说创作取得较高成就的同时,也能在散文上很有造诣。较为突出的如张炜、贾平凹等小说家,他们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并不逊于其小说。与此同时,小说艺术也往丰富多元发展,抒情小说传统也在一些作家创作中有较好的继承和发展。
但是,多年隔绝的影响还是非常深远,也在当前文学创作中打下深刻的烙印。就小说而言,一个最显著的表现是抒情小说的严重衰落,艺术韵味严重丧失。20世纪80年代曾有过以“新笔记小说”为代表的抒情小说的短暂复兴,但是,在这个潮流中,年轻作家的创作能力、特别是创作持续力远远不能与汪曾祺、林斤澜等老作家相比,以至于当老作家淡出后,这一潮流就很快偃旗息鼓,失去了影响力。究其因,历史的遗患应该是最重要的因素。因为如果要创作出优秀的抒情小说,需要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和文字表达功力。但在长期的文化灾祸之后,年轻作家已普遍失去了这种能力,因此他们尽管有心追求,却无力担当起此重任。包括近年来,虽有不少作家在抒情小说上努力,也有所成就,但无论是在思想底蕴还是文字功底上,都远不能与沈从文、废名等现代作家相比,也难以赶上汪曾祺、林斤澜等作家的水准。抒情小说在新文学中有着悠远的传统,也是创作高峰,其式微无疑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与之相关联的一个更普遍的表现,那就是许多作家的语言生硬粗糙,远没有传达出汉语艺术的丰富表现力——如果我们对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成就进行比较,在技巧上,毫无疑问是当代要胜过现代,但是,在语言方面,却是现代文学显著胜过当代文学。
还有一个缺失也与文体割裂有着内在关系,那就是传统文化(文学)精神的缺失。我一直认为,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最需要的是思想的映照,是对于世界和生活独特而深入的思考和体察。在正常情况下,这种思想的背后需要博大深邃的文化资源为依靠,也就是说,只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滋育才能创造出作家独特的思想。但是,当前中国文学(典型是小说)普遍匮乏这种独特的精神和文化个性。这当然不能简单归咎于小说与散文的分离,而是它们共同承受着历史的匮乏,分离只是外在的表征而已。
散文创作同样也受到许多负面影响。这并非说当前散文创作不兴盛,甚至可以说,散文是当前文学中最兴盛、最受市场欢迎的文体。但是,无论从社会影响还是从创作质量上说,历史文化散文呈现压倒性优势,现实生活散文却是整体性的式微。这背后有政治、文化、市场等多方面的因素影响,也并非完全是散文之不幸。但是,散文本是与社会大众距离最近的文体,它的重要魅力之一在于对现实生活的密切关注和切近思考,这是它能让读者产生共鸣、并始终保持鲜活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却被历史题材占去大部分地盤,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可喜的事,也难免让人忧虑其未来前景。而且,从散文整体成就看,虽然热闹非凡,但散文的水准并不能与现代文学时期相比,也没有出现让社会大众普遍认可的散文大家。这显然是散文的一大遗憾。
多方面的原因造就了这一格局,散文观念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些作家还未能从20世纪50年代的模式化散文理念中解脱出来,没有对生活给予足够的重视,也不具备真正直面生活的勇气和表现生活的能力;也有些作家困惑于散文真实性的问题,转而投向更直接面对现实的“非虚构”文体;还有不少作家出于对以往散文理念的逆反心理,在拒绝散文被意识形态化的同时,将其完全局限于个人生活领域,前些年出现的各种“小散文”,就是这种观念的体现。
所以,从更根本意义上说,散文理论亟待更新和发展,只有如此,散文创作才可能真正走向辉煌。
我以为,从历史看,散文和小说属于两种不同的文体,各有自己的独特性,也有各自不同的传统,它们的交汇建立在一些具体的环境和背景之上,不可能完全等同。但是,从未来层面看,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这两种文体也许具有走向深度融合的可能。因为按照我们的传统观念,小说和散文最显著的区分标志是“真实性”——小说是虚构文体,散文则要求真实。但是,这一区分正在受到现实的尖锐挑战。因为文学领域的真实性含义本就模糊,特别是在心理层面,很难做出准确界定。而且,从文体角度说,现在又多了“纪实文学”“非虚构”等更强调“真实性”的文体。在这样的环境中,对散文的“真实性”要求似乎已经有些尴尬和暧昧。也许,在未来文学中,散文可以在真实性方面得到进一步的解放,也就是说,它与小说之间的距离完全可以更近一些,融汇得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