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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云散

2019-05-09万雁

长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芳香妻子

万雁

1

公司成立三周年晚宴上,我端着一杯84年拉菲接过合伙人马润远的话头,老兄,和你一样,我也曾在机关里混过啊!马润远一副被惊到的样子,扬起语调说,是吗?咋从未听你小子提起过,隐藏得真够深的。听起来,你这一个“啊”字,似乎有种百感交集的味道,如果没有猜错,其间定有故事,要不要趁着酒兴儿掏出来晾晾?

不得不承认,马兄的话,如同一把锁,“叮”的一声打开久藏于匣中的往事。下面的故事,一部分是我对马润远讲述的,另一部分则纯粹是自我回忆,它们互为补充,共同成就一个故事的完整性。

在我以前工作的机关单位,芳香姐可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机关里无人不知,芳香姐爱美成痴,美衣如山,是个行走的衣服架,能驾驭不同风格的服装,像什么撕裂风、通勤风、OL风、百搭风……而且,她走路时还总带着一溜风,风里含着醉人心脾的香。

记得那天,芳香姐的着装风格是这样的——一袭裸色深V鱼尾裙,脚踩八公分细高跟,性感指数至少是四星半。当时,我特意瞟了眼电脑右下角,下午16:50分,离下班尚早,芳香姐左手拎着包,右手捏着手机,脸上漾满笑意,对我说,行行,今天的发型很潮哦!

我忍不住笑了笑,我这人就是这样,总是不经夸,一夸脸上就乐开花。芳香姐又挨近了些,对我小声耳语道,行行小帅哥,帮姐一个忙,政务平台如有重要文件记得处理下,还有商秘网上的紧急通知,用户名和密码你知道的,我临时有点事先撤了。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朝芳香姐做了个OK手勢。

芳香姐冲我眨眼一笑,将一根网红棒棒糖放在我手心,然后有些着急地从我办公桌旁扭过,留下一个曼妙的背影。待她走远,我夸张地嗅了嗅鼻子说,芳香姐真香啊,香如其名,香出了天际!

话音刚落,坐我对面的管姐突然从电脑后探过头,朝门口斜瞟一眼,撇着一张暗红的大嘴嘀咕道,小江,那可真是被你说对了,半瓶子香水都倒出来了,能不香吗?你以为她是乾隆的香妃啊,自带体香,能将蝴蝶引来?

我被这么一怼,默叹一口气,莫非我的随口之言触怒到管姐?也没说啥呀,一句实话而已,没法接下茬了,只好低头干活。

小江,你知道她用的是啥香水不?管姐大概意识到自己出语太坚硬,将天给活活聊死了,试图用这句话挽救道。

我偏过被芳香姐赞誉过的头,自嘲地说,管姐,您可真是太会问了,像我这样的蒜头鼻,上面还粘着星星点点的芝麻粒,哪闻得出香水的品牌呢?能分辨出六神牌花露水、水仙牌风油精、龙虎牌清凉油,就算是超水平发挥了,您说……

迪奥“真我心悦”,一定是!不是我将“王”字倒着写!管姐挑着浓墨的粗眉,硬生生地掐断我的话。

我来不及感伤,立马接过管姐的话,故意拖长语调说,管——姐,你姓“管”,不姓“王”,“王”字倒写还是“王”啊。

管姐的黄眼珠鼓得圆圆的,就像在扮金鱼,我有说过我姓“王”,不姓“管”吗?

我说好吧,管姐,您确实没说过,是我多嘴找抽。

管姐说,小江,你今天说话有点怪哦。

我说是吗?管姐,兴许是昨晚重庆怪味胡豆吃得有点多。

管姐切了一声,站起身,将发酵后的淘米水倒进电脑旁的绿萝,又将一片发黄的吊兰叶掐断扔进垃圾桶,看样子是在做下班前的准备工作。

管姐能说出芳香姐所用的香水品牌,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也丝毫不怀疑它的正确性。管姐这人,对待工作虽不怎么上心,可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有着异于他人的敏锐和能力。她不仅能闻出香水的品牌、品出咖啡的优劣,还能说出草木的科属、动物的习性。甚至,她还知晓很多同事背后不可告人的隐私。比如,谁做了试管婴儿,谁因为什么原因离了婚,谁和谁之间有猫腻……可以说,收集和扩散这些隐私成为她日常工作生活的一部分,这些隐私如同一包包兴奋剂,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活跃着她的中枢神经。

诶,小江,发现没?芳香今天下班比平时要早很多耶,穿的衣服也比平时要性感。呵,还有鞋子,你说她高得都快要杵上天了,还有必要穿这么高的跟吗?管姐随手抄起一把松土铲,凑到我跟前说,这么早下班,依我看,一反常态,必有蹊跷,不信咱们明天瞧!

我叹了口气,点击保存,退出正校对着的会议通知,心想女人啊女人。

诶,小江,发表下看法呗,年纪轻轻的,胡子都没长硬,别老唉声叹气啊,跟你说,男叹官司女叹情。

我正酝酿措词,以便应对管姐,手机铃声恰巧响起,适时地阻断了这场口舌之战,电话是妻子从广州打来的,问我昨晚为啥不回微信,让她像地窖的红薯一样苕等。

因我未吐半言只语,一种颗粒无收的失落感清晰地呈现在管姐脸上,她磨蹭半天未走,意欲继续刺探情报。可见我说话拖沓,毫无斩断话头之意,只好扔下松土铲,将格纹包往肩上一挎,趿拉着坡跟凉拖,哒哒地下班走了。

2

眼见管姐已走,我顿时松了口气,跟妻子耐心地解释说,有个同事即将调离本单位,昨晚几个哥们儿聚一块儿喝大了,手机又调成了振动。

妻子说,你总是有理由,就当你所说属实,那今天总看见了吧?为啥不回复?

我干咳了几声,赔着笑意,老婆,呵呵,你有所不知,今天的事这么多,一件接一件,连轱辘转,一忙就将这事给搞忘了。

妻子步步紧逼,那好,我现在再郑重地问你一遍,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我望着电脑上不停扭动的梦幻曲线三维屏保,装作疲累地打了一个呵欠,什么考虑好了啊?

妻子气得吐血,江欲行,你掉到油桶里了么?现在说话越来越皮了,完全没个正形,我恨不得拿白猫洗洁精喷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果可以选,还是用立白牌洗洁精吧。我继续耍着嘴皮。

你!江欲行!可真行!妻子气得只会用短句了,说!考虑好没?什么时候?

感觉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我只好打着哈哈说,老婆,我是逗你玩的,求你再给我点时间呗,让我再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小事,想好了再答复你行不?别生气了,生气容易长皱纹,长痘痘,就不美了。

妻子实际上是个温和的人,也还善解人意。可是,我的拖延大法,彻底地将她激怒了。江欲行,你就是一个糊涂虫!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明明揣着一手好牌,结果被自己打得稀烂!你说,你这样拖下去有意思吗?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还像个男人吗?再这样瞎混下去,你迟早会废掉的!半年之内,再不作决定,我……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妻子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像掉进冰窟窿。妻子忍了这么久,终于说出这句话,我知道她迟早会说出口,可真的亲耳听见,还是非常难受,好在她留有余地,没有直接说出“离婚”两个字,不然我会更加难受。这是她给我下的最后通牒,她认为我现在从事的工作随便一个高生中就可以搞定,杀鸡何须用牛刀,好歹也是读过研的人啊,就不能勇敢地走出去,使用好自己的文凭,发挥好自己的优势,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真的有意思吗?长此以往,残存的热情和梦想会被磨蚀殆尽。

或许吧。可是,我还有热情,还有梦想吗?它们在哪里?妻子这么一说,也确实没多大意思,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在等一个……唉,算了,不说也罢。妻子说的没错,我的确越来越不像个男人,非常具有沦变成“娘炮”的潜质,尽管我不是双鱼座。

说说我所处的环境吧。我们机关里有“两多”,一是文件材料多,二是女同志多。每天上班,总能听见她们扯是非聊八卦忙私事,就像单位是剧场,又或者是疗养生息的地方。身处这样的环境,想不沾染点女人气似乎很难。她们呢,基本上也没把我当男人看,能聊的不能聊的,不会因为我在场而选择回避。就说几天前吧,我正在电脑上敲一个通知,芳香姐从WC急匆匆走过来,问管姐带“炸药包”了吗?快,江湖救急!管姐瞬间懵掉,问“炸药包”是个什么鬼东东?芳香姐用眼角末梢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笑着说,就是姨妈巾啦。管姐恍然大悟,嘴凹成O形,侧身拉开抽屉,有些不情愿地从“炸药包”里抽出一片递了过去。待芳香姐再次去WC解决个人问题时,管姐小声嘀咕道:发现她最近老是往卫生间跑,就说昨天上午吧,差不多一小时一趟,这是喝了多少升水啊?该不会得了啥炎症吧?癞头长毛奇了怪哈,她老公疲劳驾驶,高速车祸而亡,还撞死一对夫妻,留下一个上小学的儿,真是造了孽啊……她也没再婚,既无性生活,咋有炎症?难道……

管姐真是闲得长蘑菇,成天就爱琢磨这些事,让我说啥好呢。

3

说起来,管姐、芳香姐和我本不在一间办公室,那还是从老办公楼搬迁至新办公楼不久,新闻媒体接连曝光了多起违规使用办公用房典型案例,不少单位的负责人纷纷受到处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楼堂馆所清理整顿行动开始了。管姐、芳香姐和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调在一起成为搭档的。

搬来那天是周末,阳光暖暖地从窗口照进来,不知是否和天气有关,我们的顶头上司桑主任心情颇佳,端着晃着半杯水的阔口杯,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走进来,全场扫描了一遍,旋即哈哈笑着说,你们这间办公室好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老中青搭配,干活才不累。瞧,既有杂家担当管如玉,又有颜值担当艾芳香,还有学历担当江欲行。嗯,好,极好!

桑主任这么一夸,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霎时堆满了笑容,不约而同要去给桑主任的阔口杯续水。那时的我们又怎会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大的变故呢。

现在,必须说下芳香姐和管姐之间的关系。她们之间的磕磕碰碰,似乎由來已久。如若稍加延展,大约可以拍成一部现代版的宫斗剧。

当公车改革制度尚未全面推行时,我们曾享受过一段时间有大巴车接送上下班的隐性福利。那天早晨,芳香姐和管姐先后上了车,管姐有无话找话之嫌疑,一会儿说天气,一会儿说燃气,聊天热度颇高,却得不到同等回应。坐在身旁的芳香姐,当时大概有啥心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快到单位时,才仔细望了眼管姐,发现她发型有变,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啊!管姐眼眸里涌上一抹亮光,似乎期待已久。紧接着,芳香姐又说,你的头发平时看起来比较稀薄,还夹杂着少许白发,今天发量增多,白头发也不见了,是戴的假发吧?全车人的注意力齐刷刷转向管姐。管姐被人揭了短板,面子上挂不住,冲着芳香姐大声嚷,你个小婆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也没有多少东西是真的,你的眼睛明明单得像秦海璐,偏偏割成翁美玲。你还接头发开眼角去眼袋,将满脸黑痣搞得一颗不剩。你说,你身上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弄虚作假的小贱人、骚狐狸!

也许是管姐对芳香姐成见太深,积蓄到一个爆发点,不然又怎会如此这般。当时,车上的同事都以为芳香姐会狠狠回怼,可是没有,她只是微笑着说:哇塞,管如玉,我可真是服了你,你是情报局密派的卧底吗?信息掌握得还蛮全蛮准嘞。是啊,我全身上下都是假的,我有说过是真的吗?假的又怎样?我喜欢啊!关你什么事呢?

艾芳香,你个厚脸皮,腹黑女!你给我等着,今后有你好看的!管姐撂下一句话,气咻咻地甩门而去。

这点小风波,在管姐和芳香姐多年的同事生涯中,也许不算什么,充其量只是浪花一小朵。就在我渐渐忘却此事时,有天在机关食堂吃晚饭,当时人不多,旁边坐一女同事,吃粉蒸肉也堵不住她的嘴,莫非是我自带听众气质?她先唧唧呱呱八卦完同事间的是是非非,然后突然提及管姐与芳香姐的“大巴车之战”,当时她也是现场目击证人。她说,艾芳香这妞可真能忍,要是我,还和管如玉那老破片废什么话呀,呼地一掌将她拍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我打趣说,车上哪有墙你拍啊?

同事咯咯笑着说,那就拍到车玻璃上粘着咯。

我说那该需要多牢的粘性才挂得住啊,你呀你,真是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回复道,那好吧,我问问。

现在想来,那天真是鬼使神差,如此荒谬离谱之事,我竟然答应了。

接下来,是怎么问的问题。芳香姐,你今天怎么没换衣服呢?芳香姐,你今天的衣服和昨天的一样啊!当然,不能如此直白,太缺乏艺术性了,好歹也在机关混了几年。管姐说要问得巧妙,这个建议自然不错,我们的思想终于在此达成一致。我玩转着手里的中性笔,认真地酝酿了一番,觉得这事得分步骤来,然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我首先高甜度地喊了声芳香姐。

芳香姐侧过头,微微一笑,问,啥事?

嗯,态度尚好,有戏!接着来,芳香姐,你知道吗?你刚才迈着优雅的步伐款款走进来时,我的眼前乍然一亮,甚至有片刻的恍惚,就像是在做梦,梦见自己置身于金鹰电视艺术节的颁奖现场,你就是传说中的金鹰女神啊!我假装吞咽了一下唾液,说,金鹰女神啊,这条鱼尾裙既知性又性感,被你穿出了女王的高级范,你的颜值拉高了咱们科室的平均值!你是咱们机关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啊!

说完,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为了弄清所谓的事实真相,我也是豁出去了。

如果说芳香姐此前的笑带着一种收缩感,那么此刻就完全漾开了。她说,行行小帅哥,听你说话,就像看了一篇优美的散文,就像行走在四月温软的春风里,其实你还可以接着说下去的,不用担心我会起鸡皮疙瘩。

芳香姐这么一说,倒把我给搞蒙圈了,一时竟有些词穷,于是飞速酝酿该如何切入正题。

正在这时,芳香姐一句话解围,她说,这条裙子昨天也穿过呀,咋没听见你夸呢?

啊,是吗?看着是有点面熟,芳香姐有两条长得一模一样的裙子吗?说完,我斜眼瞟了眼管姐,发现她虽然盯着电脑屏幕,耳朵却挺挺地支棱着听我们说话。

相同的裙子,我怎会买两条?昨天穿的也是这条好吗。芳香姐说。

我脱口而出,芳香姐,天气这么热,你咋一条裙子穿两天呢?说完,我恨不得拿块脏抹布堵自己的嘴,绕了一个大圈圈,还是回到原点,我就这么直白、缺乏艺术性地问了!

因为昨晚没回家,所以没换衣服啊。芳香姐回答得好坦白,她的坦白让我感动得想哭,我想问到这里就可以鸣金收兵了,于是开始扯其他,芳香姐,今年公休打算去哪玩呀?

这时,管姐的视线像箭一样射过来。很快,我又收到她的微信:小江,咱不能前功尽弃呀!不问则已,问就问清楚嘛,为什么没有回家呢?干什么去了?加油,小江,继续问!

我怀疑那天的江欲行被管如玉用巫术催眠了。

芳香姐,咋没回家呢?是砌了通宵的长城?还是玩了整夜的狼人杀?如此不怀好意地问,感觉自己真是太残忍。

行行小帅哥,你啥时看见我搓麻将玩游戏了,它们认识我,我還不认识它们呢。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穷追不舍地问。

因为……芳香姐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看起自己的手机短信,我趁机瞥了眼管姐,发现她也正好望向我,目光相接,她的眼里写满了激动与期待,并暗中朝我竖起大拇指。

你对这件事咋这么有兴趣呢?芳香姐回完信息,放下手机,接着说,那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因为……因为昨晚要陪伴一个心爱的小帅哥呀,今早都没时间回家换衣服呢,直接就来上班了。

说这话时,我发现芳香姐红润饱满的脸上涌起无边无际的幸福,这是我从不曾见过的表情,像画一样长久定格在我的心里。

管姐的微信,终于安静下来。

5

一晃就是三个月。双十一过后没几天,管姐又在办公室八卦,她说,分局谁谁谁,结婚好几年,就是生不出孩子。照说这也不稀奇,现在生不出孩子的年轻夫妻多了去了,问题是他们去医院检查了都没毛病啊,后来你猜怎么着,就是做了一件事,突然就怀上了。

我忍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发问,他们怎么怀上的?

说了你也不信,就是听一个算命先生的话,去某寺庙送子观音像前烧了三炷高香,并往功德箱里放了些香火钱,当月就怀上了,全家高兴得恨不得敲锣打鼓,公告天下。

有这么神奇?我将正在学习的文件最小化,以便投入地听管姐说。

不信你问啊,机关很多人都知道这事的啊。跟你说,还有更神奇的呢,你说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接下来一家三口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嘿,邪不邪啊,离婚了!你说这是为啥呢?

这,我哪知道呢,我又不是活菩萨。

可以用你研究生的大脑,对这个真实的案例,进行一番分析啊。

我……

恰巧,一条微信语音适时响起,是妻子的。我插上耳机,低头听起来:老公,我双十一买了一件衣服,试穿了下,不合适,退货了。如果不退,也能将就着穿,可穿在身上,心情定然不好,不穿又觉得浪费。不如退掉,再选择合适的。

不得不承认,妻子远比我有胆识和魄力。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了解我在犹豫什么。我知道,她表面上和我说买退之事,实则另有所指。果然,第二条语音才是重点。听我一个同学说,机构改革的大幕可能要拉开了,也许是近二十年来规模最大、影响面最广、改革力度最大的一次机构改革,听说你们单位也要合并!跟你说的事考虑好了吗?

本来还好好的,可听见“合并”二字,我突然就爆了,冲着手机嚷起来:合什么合,这种说法都传了四五年了,合了吗?有些人就爱瞎传,唯恐天下不乱!

妻子噤声了,不再有语音和文字传来。

我放下手机,点燃一根烟,狠吸了几口。无意间抬头,发现管姐正拿眼瞪我,只好将烟掷于灭烟沙盘。调整好情绪,准备去桑主任办公室坐坐,问问上次说的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按照相关文件精神,我的条件符合提升为副主任科员,可再怎么符合,也需要有人来为你操作,不然也等同于无。我知道这件事桑主任帮我说了不少话,他上次说应该问题不大,可事情毕竟没有落实,心里总还是悬的,如果真如妻子所说,那我的事岂不是要黄了。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他前天就去省里开会了,还要过几天才能回。

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妻子的话竟然应验了!官方消息,机构改革的大幕即将在我们单位拉开。见此消息,感觉一记闷棍敲在我头上。那些日子,单位的气氛亦是空前凝重,感觉每个同事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不安。领导们担心职位不保,一般工作人员担心工资下调、提拔无望、分流出去等。合并前,两个独立的机关,有两套独立领导班子。合并后,两套领导班子并为一套,那么必然会产生一个现象,原来两个一把手,有一个得干二把手;原来两个科室的科长,变为一个科室,有一个科长变为副科长。再说一般工作人员,以前在原单位有希望提拔,合并后,人员数量骤增,但职数并未增加,这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

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错,可是那晚,却失眠了。脑海里乱糟糟的,感觉有一群怪兽涌进,它们疯狂奔跑,互相撕咬,鲜血淋漓。

天亮了,头痛欲裂,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一条信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小江,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桑主任薨了!

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说,管姐,一大清早,别开这种玩笑啊,让人瘆得慌,你这是看宫斗剧留下的后遗症吧?

切,谁和你开玩笑,桑主任真的薨了!爱信不信!这消息都炸开锅了,他昨晚从办公楼顶跳了下去,保安说血流一地,脑浆都出来了,我的个妈呀,太可怕了!我都不敢从那经过了。

桑主任的确死了,由不得我不信。关于桑主任的死,机关内部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非生理性重度抑郁症,也有人说他妻子跟一个搞摄影的人跑了,更多的人说他火气背想不开,本已被局党组定为某局一把手人选,可谁也未曾想到,机构改革的列车恰巧在这个当口轰隆开来。红头文件明确规定,机构改革期间,只出不进,人员编制、干部调整等工作一律冻结,严防突击提拔干部……还有人说,要是再晚几个月,哪怕一个月,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成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他的梦彻底碎了……

我的心里涌起无边的酸楚,为桑主任,也为自己。想起并不久远的某个午后,我和他曾并肩站在楼顶晒太阳,那时他的眼里聚着光,一副雄心壮志冲云天的模样,左手叉腰,右手指向远处群山,颇有领导风范,说,小江,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最美风景在顶峰啊!

当时的我,怎会想到,不过半月,他会从这里一跃而下。

6

有些事,想快,很慢。有些事,想慢,很快。三个月后,管姐调到离家较近的一个分局,据说七分钟就可以走到单位,按了指纹就可以溜出去逛街。后来听说,在研究人事问题时,她曾数次去领导办公室上演“苦情戏”,眼泪掉了将近几十毫升,可以用大号农夫山泉瓶子来装,说自己腰椎不行颈椎不好,心脏有毛病血压有问题,对于人员调整,只有一个要求,不求其他,但求事少离家近。

芳香姐呢,则调到镇上去了,那是新设的一个分局,需要从机关分流几个人过去。局领导在征求意见时,每个人都提了自己的要求,都说只要不去镇上,在市里哪个局都行。唯独芳香姐说,无任何要求,一切服从组织安排。起初,局党组在研究人事问题时,也不想将一个单身女同志调到镇上,可定谁去呢?快退休的老同志?还是新进的公务员?关键之时,有人在背后参了芳香姐一本,说她每天打扮得妖里妖气,男女关系混乱不堪,甚至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有年盛夏,在宾馆与一个小鲜肉鬼混一夜,第二天衣服没来得及回家换就上班了。

这些事,都是我离开机关之后听同事说的。准确来讲,应该是前同事。以前在机關混着,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聊八卦权当娱乐也就算了。可这次,真的让我感到其实八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八卦灌上毒液抹在杀人不见血的匕首上。

人生无常,总有变数。我们这些曾在一个机关里混过的人,就这样风流云散。

那年,参加完桑主任的葬礼,有种前途无望、心灰意冷的感觉,于是办了辞职手续,与妻子相会于广州,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心愿。到广州后,我拾起以前所学的专业,应聘到一家世界500强上市公司。两年之后在工作中遇到马润远,二人一拍即合,纷纷辞职,加上妻子的鼎力相助,一起创办了现在的旅游文化公司。虽说个中有太多艰难,比在机关混着不知辛苦多少倍,可因为有同样的热情和信念,我真切体会到工作带来的乐趣和成就感,也就咬牙挺了过来。

当然,如果不是机构改革,我可能难以抉择。也许现在的我,还在某间办公室出通知、聊八卦……我端着高脚杯,自嘲地笑了笑,在马润远的杯子上咣当一碰。

马润远将手搭在我肩上,说:一座城市的倾覆,成就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传世爱情。一个单位的改革,成就了江欲行和马润远的联袂创业。来,老弟,今儿个痛快,咱啥也不说了,都在这杯酒里,就让我们愉快地把它干了!

老兄,只说一句,你不仅有经商头脑,还有文学情怀!我重着嗓门回应说干了,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7

倏忽之间又三年。那是金风送爽的秋天,我和合伙人马润远以及妻子回家乡考察投资一个旅游项目,在镇郊一座山庄吃午饭,刚落座于芬芳满溢的桂花树下,一个声音飘将过来:天呀,江欲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循声望去,一个衣着考究、风韵犹存的短发女人,看着分外眼熟,可一时竟想不起是谁。

行行小帅哥,我是你的芳香姐啊,我们曾在一间办公室工作过啊!

芳香姐,真的是芳香姐啊!我定睛细看,惊喜万分,猛地站起身,紧紧握住芳香姐伸过来的双手,激动地说,芳香姐,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美!岁月这把杀猪刀在你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哈。不过呢,就是头发变短了。

唉,不行喽,人老了,你看,头发都白了一半。芳香姐笑着说,你看起来比过去沉稳了很多。

我说,不沉稳点,对不起自己的年龄啊!

不过……芳香姐眯着眼睛说,你这张嘴啊,还是和过去一样贫。

说着,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芳香姐,你怎么在这里呢?寒暄过后,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你辞职后没多久,我就调镇上了,后来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然后拿出所有积蓄开了这座飘香山庄。说到这里,芳香姐停顿了一会儿,眨了下眼,带着调皮的语调问,知道我为啥将山庄开在这里吗?

我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说,这比疯狂猜谜语还难啊。

那就不为难你咯。呵呵,因为我资助的孩子在镇上。说来,这孩子怪可怜的,爸妈跑长途运输在高速车祸身亡,跟着爷爷奶奶靠一点退休金过生活,不过现在好了,他可有出息了,考上了985,已经读大三了,跟我特别亲,喊我妈呢。说到这里,芳香姐的眼角突然变得湿润起来,鼻头也有些泛红。她强行收住欲滴的眼泪,哽咽着说,我老公去世早,我们没有孩子,就当是自己的孩子养了,也算是为我老公当年疲劳驾驶引发惨重车祸而赎罪……哈,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孩子高烧不退,他奶奶带他来市里看病,这老的老、小的小,我实在放心不下,就留在医院照护了一晚上。谢天谢地,第二天终于退烧,我才放心地去上班。噢,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你小子还拐着弯问我,芳香姐,这大热天的,咋一条裙子穿两天啊!哈哈,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哟……

宛若一道惊雷骤然滚过我的心尖,千片万片,碎裂满地。就在芳香姐轻描淡写地追述往昔时,话里所隐藏的巨大信息量像汽车出风口喷出的热气,正一点点驱散被迷雾抑或冰霜覆盖已久的前挡风玻璃。

选自《槐荫文学》2019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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