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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童

2019-05-09吕志青

长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陶白露

吕志青

1

季小玉终于决定了去见老陶的这一年,正好是她女儿夭亡的第十二个年头。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季小玉被人带到一幢烧得黑乎乎的房子前面,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架着她,防止她冲向前去。不是担心她葬身火海——大火早已熄灭,而是怕她瞬间疯掉:她三岁的女儿,烧成了一堆焦炭。消防人员说的是:完全炭化了。这种十分专业的表述像一个惊雷,电光一闪,还来不及炸响,她已昏死过去了。

之后她保留了一块半焦的布片,比女儿的小手更小。当有人发现它时,它正贴着女儿的胸口。小小的身体,伏在地上,紧紧地捂着它,似乎有意要为她留下一点念想。这小小的劫后余生的念想,周围是一圈烧焦的黑边,上面有一个姆指那么大的米老鼠:红色衣褂,脚上两只肥黄靴子,两臂张开,摊开的两只手上戴着超大白手套,鼻头往上翘,嘴巴张得大大的。那神情似在问,怎么办?女儿在的时候,有时也会摆出那副样子来:想要什么东西,或者遇到了点什么麻烦。——怎么办?安葬了女儿之后,她拿眼睛去看盛勇,盛勇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她的更红,又红又肿,犹如鲜桃。已是五月,街边看到了桃子,于是又哭了:女儿爱吃桃子,又硬又脆的那种。买了几斤带回家,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狂吃起来。盛勇也陪着吃。

吃完了桃子,她把小布片镶进一个相框,摆到了床头柜上。盛勇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声不响。之后,相框就固定在那了。有一天盛勇小心翼翼地试着开口,说是否给它挪个地方,比如女儿的房间,橱柜或者抽屉?尚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

看她就要发作,他赶紧说,“好好好,当我没说。”

于是,一切照旧,仍然摆在床头柜上,像一片枯叶,或一只枯叶蝶。枯叶蝶是蝶,蝶而不枯,枯叶其表,飞魂其里。事情或许就是这么来的?只是当时他俩谁也没有意识到。直到有一天,刚刚进行到一半儿,盛勇突然停了下来,半趴在她身上往下溜,一边说,你能不能……?说着朝床头柜上望过去。只一瞥,她就明白了。可也还是不明白:她不觉得他的无能,跟这唯一的存留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一天他俩一起去了医院,从那里出来时两人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那表情他们从医生脸上也看到了,但医生永远不会被你难倒,医生说,有可能是心理影响到了身体。季小玉觉得这个解释并不能令人信服。她看过一本相关的书,书上说,二战之后,欧洲的人口出生率远高于战前,科学家认为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修复功能在起作用。“难道那些男男女女都没留下一点战争创伤?瞎胡扯嘛!”

她不信这个邪!她就不信,她不能再生一个孩子!

为此,她为他制定了全新的食谱,该吃不该吃,哪些可以多吃,哪些可以少吃,诸如此类。除了精心照料每一只餐盘,又买了几件撩人的内衣,镂空带蕾丝的文胸和裤衩,还有一条丁字裤,勒在腿间并不舒服,自我感觉也差,但想想他们的未来,也就顾不得了。到了床上,果然看见他眼里有了贼光,但仅仅维持了不到两分钟,就从她身上溜了下去,溜得那么快那么利索,由不得你不起气。这不行!她说。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

是指责吗?她在指责他吗?没有,她没有指责谁。

“别否认了,”盛勇说,“我早看出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拿过来一面镜子,放在她的面前,那意思是,你自己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她嘴上犟着,朝那里瞟了一眼,突然,砰!镜子中央腾起一团火光!她赶紧闭眼,再睁开,火焰消失了。现在,她不时能看到这样的火焰,在一切光洁的平面上。——像是由她的目光点燃。夜里,又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妈妈——你来!细细的,浮在黑暗中。有时她伸手去够,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刚缩回来,那声音又来了:“妈妈——你来!”这时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惊走这个声音,她敛声屏气,静悄悄地待着,悄然无声中,眼泪滑了下来。拿手在脸上抹一抹,轻声说,“囡囡,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到了明天,早上,她出门去上班,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忘了一件什么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转过身去时一只手臂自动抬了起来:“囡囡,走了呵,妈妈上班去了,自己在家待着呵。”晚上,下班回来,一只手臂又自动抬了起来:“囡囡,妈妈回来了,你在干什么呢?”眼睛朝女儿房门望去,似乎她仍在里面做作业。三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作业了。用废弃物做海洋生物。囡囡用大大小小的各色瓶盖儿做了三条鱼,两大一小。爸爸,妈妈,和囡囡。尾巴是用废纸板做的,涂上各种颜色。眼睛是更小的瓶盖儿,背景是蓝色的塑胶板。现在小鱼没了,光剩下了两条大的,一雌一雄,但却再也造不出一条小鱼来了。

盛勇已剩不下多少勇,基本上放弃了。“这是命,不认不行呵。”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认?”两人间的战争就此开始。一直隐忍着的埋怨和指责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他为囡囡选定了那个幼儿园,如果没去那里,怎么会有后面的事?!

盛勇似乎非常吃惊,眼珠暴突,似要说什么,喉头哽了一哽,硬憋了回去。

之后,盛勇就常常夜不归家了,而她也并不问他都去了哪里。一年后她才知道他加入了“陈情”队(这是盛勇的创造,以区别于一般的上访),成了失独陈情队里的一员。又过了一年,他成了陈情队里的小头头。这时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似乎是,他們都没想到,离婚竟是这么简单,砰砰两声,红色小本儿上打上了两个戳子:作废!只是两人间的纠葛似乎还没完,没有全完,偶尔他也还会来她这里,坐在沙发上抽烟,横在她的床上打呼噜;或者,时不时从哪打来电话,向她报告“陈情”动态和成果,似乎是说,他俩仍有未来,而这系于他们的“陈情”。

一转眼,若干年过去了。有一天她跟他去了信访局,黑鸦鸦的访民打堆成团,哭的,叫的,闹的,看得她头晕。她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情愿把精力和生命消耗在这里!从那里出来时她已打定主意:不再耽搁了,赶紧去见见杨姐说的那个老陶。

2

老陶四十八岁,在区文化局上班,算是个文化人。杨姐说他长得像张丰毅,比张丰毅还多出来一点儒雅。及至见了面,才发现张丰毅需要及时在脸颊上砍上两刀,左右各一,才能和眼前这张脸对得起来。鼻子倒也有那么大,嘴巴薄了一点,眼睛小了一点。或者也不小,是周围褶子太多,窝进去了,藏进去了。头上像扣着一顶银盔。听说是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也没那么快,”他说,“一年吧。”为给儿子治病,他陪着儿子到处跑,北京,上海,广州,差点就去日本了。

是日本于1953年发现的一种因水污染导致的怪病,公害病,因地而名,叫做水俣病。这种病除了手脚麻痹、步履不稳、震颤、痉挛而外,最典型的特征是一时神经失常,突然兴奋起来,弯着身子大喊大叫,到最后,一直叫喊着死去。其中的重症者,从发病到死亡,最快的不到三个月,相当恐怖。他的儿子拖了一年。走了许多医院,起初都无法确诊,因当时在国内尚不多见,只在松花江流域有所发现。要害是有机汞,工业废水中混入了有机汞,水体受到污染,于是,不仅是人,连猫也难逃厄运。吃了死鱼的猫,发病时疯狂地互相乱咬,一场狂欢之后,蹈海而死。如果眼前没有海,就退而求其次,跳进河流或池塘,极尽惨烈之壮丽。那样的景象,一旦烙进谁的脑海,终生难以抹去。

老陶的妻子,在儿子死后也近乎精神失常了,有一天趁他上班不在家,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阳台上。妻子一死他就拉起了一个护湖队——那之前他只是個单干户。护湖队是一个民间公益组织。队员来自各个行业,其中不乏老陶这样的人,有亲人死于公害病。公害病正在增加,比如疼痛病,疼啊疼啊疼啊疼!不停地叫,也就是镉中毒,最早也是在日本发现,浑身骨骼疼痛不堪,病源同样来自水体污染,污染水灌溉了水稻,吃了这种稻米,骨质变得疏松,严重的,打一个喷嚏都会发生骨折。

“没这么夸张吧?”她说。

“不是夸张,”老陶说,“有病例的。有一个人全身骨折多达七十多处。”是在日本,在早些年的日本。“现在呢,则可能慢慢轮到咱们了,像太湖呵,巢湖呵,这些大湖的水质已是劣Ⅴ类,连灌溉农田都不行了。”

除了污染,水面也在缩小。像他们这个城市,从前有一百三四十个湖泊,现在只剩下了零头,有的成了小水凼,刚够一头水牛泡泡澡,有的只在文字资料中保留了一个名称,湖本身则在名字背后消失了。湖少了,问题就来了:大雨暴雨一来,瞬间成了泽国,气蒸波撼的,到处都淹了。水淹之处,恰恰就是湖泊从前的地盘,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这样?”季小玉感到很惊奇,亦很奇妙。

惊奇和奇妙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他们要做的,就是跟随这惊奇和奇妙去找问题。一般是利用双休和节假日,去湖区测水质,测面积,对照历史资料,观察湖泊和周边环境的变化,为政府有关部门提供信息和参考。

“当然了,他们通常不大领情。”说到这里,老陶咧开嘴笑了一笑。这一笑,脸上的褶子就更多了。

望着这张脸,脸上的皱褶,季小玉一时有些走神。事后她回想与老陶的这次见面,头一次的见面,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说的都是湖,湖泊。与她的子宫,子宫的需要,没什么关系。除非老陶认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有什么关联吗?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随后又自宽自解,毕竟也才头一次嘛,不可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尽管如此,也还是郁闷:医生说了,女人一过了四十,内分泌就开始紊乱,胎儿出现畸形的几率一下子高出了几十倍!她已四十三了,再迟一些,风险就更大了。这是说,如果她还能生的话。

“别自己吓自己了,”电话里,杨姐显得很乐观:“就算真不行了,也还可以在体外搞嘛!”

杨姐说的是试管婴儿。在她们的那个群,失独群里,杨姐一直在鼓吹体外受精-胚胎移植,身体力行。已经搞过好几轮了。虽说每次都在哪里出了点问题:不着床,没胎心,流产等等,但一直不肯罢休,还鼓动大家都去试一试,“试一试有什么要紧?也就多吃那么一点小苦头罢了。”

可哪里只是一点小苦头?按照杨姐所说,事前事后都得打针:降调(垂体降调节)呵,促排(卵)呵,黄体酮呵,一天同时打几种,每种少则一针,多则两针或四针,一天下来就是七针。一天又一天,最少的得打十天,其次二十来天,最长的需要打到八十多天。每一轮下来,大概是二百五十针左右。打得昏天黑地,真真把你打成了二百五!光光溜溜的一个大屁股,转眼布满了大窟小眼。这还不算,你还得面对那个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运气不好,就属陪玩了。但是,陪不陪玩,你总得走过了这一遭,才会知道对吧?至于怎么走,依照杨姐,头一件,先得找一个男人,让他和你结婚:你需要他的精子,而精子必须合法。精子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虽说它们自己未必懂得,但它们的法律地位的确是不对等的。也正因为这个不对等,杨姐才给她介绍了老陶。

老陶听杨姐谈到了精子的对等不对等,之后还开了个玩笑,说,“照你这么说,可能还需要给精子们办个普法班哩!”

杨姐听了,一阵大笑。

这很好笑吗?有什么好笑吗?季小玉随后想,好笑不好笑都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嗐,”杨姐说,“也别想那么多吧,抓紧就好。”

3

可抓的也就是双休日。这一天,星期六,季小玉约了老陶在湖边茶楼见面,这天也正好是她们这个群的聚会日。

她们这个群,群员全是失独者。各种各样的灾难,孩子去了,灾难却没结束:痛苦,悲伤,忧郁,自封自闭,哪也不去,谁也不见。或者,到处跑,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完没了,连自己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有的干脆自杀了事,活着的,一时又生出许多古怪,年轻些的,本可以再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年纪大些的,明摆着过了季,却是拼了性命也要生。时不时大家约着一起去看医生,中医不行换西医,之后,就渐渐瞄准了试管婴儿,其中以杨姐最为典型,一刻不停地到处跑,大大小小的医院,综合医院,专科医院,轮着来。

除了杨姐,也还有一个蒋姐,也是到处跑,跑寺庙。国内大大小小的寺庙,几乎全都过了一遍。每到一地,必诚心虔意地烧香磕头,捐钱捐物捐灯油,若干年过去了,可肚子仍是瘪瘪的,但这并未消去她的劲头,反倒是愈挫愈勇,越来越狂热了。

此外是喻姐。喻姐是基督徒,奉耶和华为唯一真神,相信祷告,恒切祷告。这三路人马撞到一起时,偶尔也会起点纷争,但大体上还都处得不错。无论如何,大家遭际相同。

这一日,季小玉一早就来到了茶楼。这座茶楼是在青菱湖边,颇有些年头了,上下两层,红柱子,黄色琉璃瓦。现任老板是一对外来的老夫妇,两个人都很厚道。他们的老家在四川。十多年前,他们的女儿被人奸杀,凶手归案前夫妇俩到处跑,有一点线索就往外跑,到后来,凶手是抓住了,枪毙了,只是那两双脚再也停不下来了,尤其是,在老家无法待下去了,于是带着女儿的骨灰盒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里开了一间茶餐厅。因同是失独者,季小玉就拿这里当了她们固定的聚会地,一月一次,聚在一起喝茶,流泪,回忆往事,谈生论死,均不必有什么忌讳。

老板夫妇起得很早,季小玉来到这里时,地板、桌椅已擦洗一净,茶水已经沏好,中午需要的食材,也已准备好了。每次聚会,她们会在一起吃个饭,AA制。若恰好碰上了谁的孩子的忌日,她们就一起唱生日歌,然后抢红包——由孩子的妈妈在微信群里派发:七十元起步,对应于“一七”。若再加,则是“二七”,“三七”,“四七”……最高是“七七”,四百九十元。老陶听说了这些,然后就说想来她们这里看一看。

这会儿,喝着茶,季小玉拿出手机,想给老陶打一个电话,催一催。恰在这时,有一个电话抢先进来了。

是白露。期期艾艾的,说身体不适,今日的聚会,就不来了云云。

季小玉略略有点不悦。

白露入群的时间已不短了,但来的时候不多。就是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内向或者是矜持得有点过头了,又特别敏感,不时冒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念头。虽说现在大家都有点不正常了,但像白露那样的,也还是少见。

白露是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业余写诗,全是写给她死去的孩子的。有人想叫她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白露说那是她和孩子间的私语,不足为外人道。一句话,就把大家统统划归到了外人之列,因此大家觉得她有点格涩。白露自己倒不知不觉,或者是不以为意,仍和从前一样,和谁都保持着一点距离,不亲密,却也不至于失礼。每到聚会,若不来,总还不忘给群主来个电话,说明原由。至于那原由是否像一个原由,则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这个早晨,白露说——她已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几天前她在湖边再次看见了那个奇景:是个小男孩,小小的,光着身子,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儿,两只小脚板,像两个小馒头,交错倒腾,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叶上……白露想知道,这是幻象,还是异象?

在她们群里,喻姐不时在谈论幻象和异象。幻象没有意义,而异象意蕴深远。所谓异象,往往是在频繁祈祷后出现的,伴随《圣经》章节,从脑子里蹿出来。那不是别的,正是来自圣灵的启示。但是,白露是基督徒吗?白露祈祷吗?就算祈祷,又是奉了谁的名呢?不信的人,有谁会理你吗?所以,不可能是异象。

“那就是幻象了?”白露说。

季小玉沉吟着,没有吭气。

“那么,是我自己不正常了?”

季小玉仍未出声。她觉得这是无需问的。连白露自己不也说过么,孩子死了,世界就变了,她们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这是说,在这里,不正常倒是正常。而且,这一类的幻视幻听,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即如她本人,会常常听到女儿的声音:妈妈——你来!细细的,浮在夜气的黑暗中,似有若无,似幻若真。如果真拿它当回事,也就不要活人了。像白露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谈论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白露听她这么说,一时就不吭声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电话进来了,是老陶,急吼吼的,让她赶紧带着她那帮姐妹去湖边,他得到急报,有一些工程车正往这边来,十有八九,是要填湖。如果她们这会儿正在茶楼,就请她们先去抵挡一阵,他的人随后就到。

说话的这会儿已来了十几个人,赶早不赶晚,季小玉连蹦带跳,蹿下楼去,领着一帮姐们儿往湖边去。到了湖边,放眼一望,从湖的一角,西北角,果然开来了一些鲜黄色的大家伙,吭吭哧哧,一路冒黑烟。

“快着点!”季小玉一路叫着,可还是晚了一步,她们尚未赶到,那些推土机,挖掘机什么的,已经张牙舞爪,忙活开了。老陶说得不错,果然是在填湖。堆积在湖岸的干泥,正被那些铲子和挖斗往湖里推送,抛撒。看上去他们至少是三级工,技术相当不错,铁铲起起落落,挖斗比人的手腕更靈活,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而且,泥土也是现成的。

是在三年前,湖里凭空多出来了一些绞吸船,轰隆隆隆,带着巨大的震动,在湖心吸淤。一条巨型乌龙,挟一股黑色气势,从船头的一个孔穴中突然冲天而起,连泥带水的到了半空,划一道弧线,垂落湖岸,化作一堆乌冢,看得人直发愣。后来才闹明白,是在清淤,把湖底淤泥清出去,让湖水变得清澈,淤泥则做成压缩肥料,运往农村,这不是一件大好事么?当然是好事。但是这会儿,他们却把那些已经干硬的淤泥,连同和淤泥混在一起的日积月累的建筑垃圾,一起往湖里填去。说白了,只是借了清淤的名目,清淤其名,填湖其实。按照老陶后来的计算,这沿湖一圈填下来,将使湖面缩小至少两公顷,相当于五十个篮球场那么大。

紧赶慢赶,一帮女人终于来到了机器与湖岸之间。等到老陶的人马赶到,她们已将那帮人分割成了几块,几个胆大的还挡在了机车前头。杨姐和蒋姐,一个拦住了挖掘机,一个爬上了推土机,站在上面挥舞胳膊,大嚷大叫,看上去还真有点不要命的劲头。实际上,她们这帮人,多多少少,都把生死看得淡了,孩子已去,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

事情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半个小时后,在场的一个不拉,全被带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里。小小一个红砖院子,险些挤爆。等到做完笔录从那里出来时,季小玉才知道事情不仅没有完,相反,倒是刚刚开了个头:施工方不肯让步,反诬老陶和季小玉纠集社会闲杂人员,干扰新常态时期的城市建设,企图逆转不可逆的发展态势。老陶也不退让,彬彬有礼地说,他会奉陪到底。

当天下午,老陶就谈到了他的打算:向相关部门投诉。若不管用,就上法庭。眼下要做的是起草投诉书,一边考虑聘请律师,为后面事做好准备。

“根据我的经验,”老陶说,“这些个衙门大多傲慢。不一定理睬你。但程序还得走。”老陶的意思,希望季小玉和群里姐妹也参与进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到次日,投诉书已经寄出去了。湖泊管理局,规划局,环保局,园林局,国土资源局,全都寄了一份,下面就是等待了。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不仅是老陶一干人在等,季小玉和一帮姐们儿也在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半个月里什么消息也没有。但是,这一日,终于来了一个消息,事关白露:不知为了什么,在某个幼儿园的门前,白露被人当成人贩子逮了起来。

4

据说已经有好一阵了,白露时常出现在某个幼儿园的门口,放学的前一刻,蹲守在那里,等候着某个小男孩。“目标”一出现,就死盯死看,眼神有些古怪。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保安发现了,赶紧报了警。

派出所里,简单的讯问之后,警察打电话叫来了白露的单位领导,不会的,领导说,白露是个出色员工,还是个才女,能诗能文,性情也温静娴雅,虽说有点内向,和同事间的交流不多,但无论如何,扯不到人贩子上面去。

警察提醒说,如今人贩子已有高端化趋势,连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也有可能卷入其中,因此,以为只有无职无业的人才会搞这个,早就是一个需要升级换代的陈旧想法了。保险公司的经理,觉得对一个人的基本看法,不一定需要不歇气地升级换代。两人互戗了几句,相持不下,随后一起去了社区,由社区网格员带着走访了白露所在的小区,之后就把白露放了。

更多的消息,是从盛勇那里得来的。两人离婚后,盛勇仍与季小玉保持着联系,除了偶尔来她这里溜一圈,时不时还会来一个电话,谈他们的“陈情”,扯一点八卦,但这一次,说的还是正经事。这位前任说,白露的事还多亏了老邬,不然的话,恐怕还有得折腾。

“老邬?老邬是谁?”

老邬是陈情队里的一员,白露的邻居,住在白露的对面,同一层楼,门对着门。那一日,正是因为老邬的一番话,警察才把白露给放了。

“老邬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

按照盛勇所说,老邬和他这个邻居,起初没有交往,两个人都差不多,除了上下班,哪也不去,房门整天关着,打照面的时候极少,偶尔楼道里撞见了,互相点点头,彼此都是不出声的。后来开始说话,是在青菱湖边。傍晚,白露去那里散步,老邬则是去遛狗。那狗特别,是个游泳爱好者。才遛了不多一会儿,就扑到水里去了。

青菱湖水面广阔,大部分水域种有荷花,但在船坞正对着的方向,仍留出了足够的水面。那狗显然酷爱这项运动,见了水就把持不住,屁股往后一挫,后腿一蹬,嗖!蹿进水里去了。它一下水,老邬就在岸上叫开了,“欢欢,欢欢——!欢——欢——!”随着那狗越去越远,声音越叫越大,越拉越长。

陈情队里的人都知道,老邬是借着叫狗在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死了,名字(乳名)转移到了狗的身上。大家都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创造。试想,如果没有这狗,你凭什么在公园里高声大嗓的?岂不是发神经?有了它,喊叫声就有了着落。尤其当它越游越远,差不多变成一个小黑点时,老邬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嗓门开到最大,而且,还可以昂首向天(仿佛天上哪里正有一道唯有他才能看见的门,正朝着他徐徐打开),一喊再喊,一叫再叫,直到把自己搞到筋疲力尽为止。

说起来也是缘分了,湖边散步者何其之多,但只有白露,从这惊天动地的呼喊中听出了点名堂。照盛勇的解释,失独者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外人觉察不到,但他们之间,只需交臂而过,甚至不用交臂而过,远远的,也能辨认出来。白露已经看出,老邬也是一个失独者。随后两人之间就有了一点交谈。

“不会有事吧?”白露的眼睛望着湖面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不会的。”老邬也朝远处望。

天已黑下来了,那狗朝近处游来时只是一团混浊的影子,伴随一阵水响,又一阵欻欻啦啦的细碎声音,水珠溅到了人身上。再看时已在嗅着人的脚脖子了。白露低头朝下看,这时才看清是一条拉布拉多。她喜欢这种犬,結实精悍,主要是,一点也不古怪,至少比它的主人看上去要正常得多。现在,她对于正常与否相当敏感,但对于自身的状况,却不甚明了。所谓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警察显然是接受了老邬的这个说法。也就是说,幼儿园门前的一幕,在白露自己那里多半是完全正常的:她的孩子死了,她在别人的孩子身上发现了一点什么,如此而已,别无他意。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白露辞了职,接着就从湖边,从老邬的视线中消失了。直到半个月以后来了一位新房主,老邬才知道白露已离开本市,去往别的地方了。

5

新房主是白露的妹妹,孪生姊妹。身材、容貌,连性情都跟白露差不多。而且,竟也是个失独者,如今也是单身一人,这也真是奇了。想一想,也没什么奇不奇的,孪生姊妹随处可见,失独者也是一样,随处可见。尽管如此,见到白菱时,季小玉仍是吃了一惊。

白菱带来了她姐白露写的一首诗,这首诗是用水性笔抄写在一张A4纸上,工工整整的。题目是《亲爱的,你走了》。季小玉接过来,当即念了出来: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的玩具熊在哭

因为不再有谁和它逗乐了

你的画书在哭

因为不会再有细嫩的手指

掀动它们 不会再有

让人心醉的沙沙声了

亲爱的 你走了

你养的小金鱼在哭

眼泪蓄了一缸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种的太阳花也在哭

烈日的火焰 也抹不掉它的

泪露 亲爱的 你走了

你骑过的小童车在哭

哭声锈在它的喉咙里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的小衣服也在哭

今后的每一个日子

全都这样空洞

这就是了,季小玉想,大概白露终于想明白了,不再拿他们当外人了,或者,反正已经离开了,私语不私语,也就不那么要紧了。再或者是记起了她们之间的往日情谊,想给她们留下点纪念也说不定。可是,白露为什么要离开呢?是嫌这样的日子太空洞?

这一日是在是茶楼里,老陶做东,感谢她们那日奋不顾身的出手相助。季小玉就便邀请了白菱和老邬。老邬生一张长黑脸,有姐妹私下议论说:“这不就是一只长统靴子么?挺老气的那种。”说得好几个人都捂着嘴笑。正笑着,忽然不笑了,又过一会儿,有了抽泣声,再过一会儿,抽泣声越来越大——好几个人都加入进去。

“好了,大家都别哭了。”季小玉拿手指抹抹眼角,说,“都别哭了,咱们已经哭得够多了。”

不哭是不哭,可是,空洞呵。空空洞洞。一帮姐们儿谁也不懂诗,但她们都知道空洞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些个男的,一个人说,偏偏还扛得住,薄情寡义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老邬苦着一张脸,笑了一笑,说,“这话就看怎么说了。”

“爱怎么说怎么说呗。”有人嘀咕了一声。

老邬没理会,说,在他们那个失独陈情队里,有这么一个人,儿子死了五六年了,可他一直抱着儿子的骨灰盒睡在地板上。

“是说你吗?”先前的那个人问。

老邬仍不理会,说,还有一个人,护湖队里的,儿子死后,他把儿子吃剩的半个馒头保存下来。连盘子一起,拿保鲜膜包了,放在冰箱里,每天拿出来看一看。那上面留有儿子的牙印,儿子的气息,生命气息。那是一个临界点,前一刻儿子还坐在餐桌前啃馒头,随后就不在了,只剩下没来得及啃完的半个馒头。为什么不啃完?为什么他没有督着儿子啃完?如果啃完了,如果还能继续啃,是否就有可能发生某种转机?……有一阵,那人老是这么问自己,没完没了。

老邬说罢,拿眼去看老陶。他俩是中学同学,彼此常来常往的。老陶不看老邬,说,“嗨,哪来这么多话,喝酒!”

就此大家都知道了老陶的事。老陶的事还很不少,他的儿子,从五六岁开始,就吊在他的屁股后面了,他去湖区时总带着他。教他拍照,看卫星云图,用GPS确定某个点的经纬度,用激光测距仪测量距离。儿子看什么都新鲜:芦荻。水蓼。叶形似剑,在根部配着小剑鞘的菖蒲。初生的茵陈蒿卷曲成团,散发着异香。荇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只需教一遍,儿子就记住了。

记住了就不再老实了。有时,明明在前面跑着,一眨眼,就到后面去了,再一眨眼,不见了,钻到哪里去了。湖边芦苇和芭茅一人来高,有些地方还是沼泽,弄得他时常提心吊胆的。儿子死后,他落下了个毛病,时不时回头往后看,一看一个空。在梦里,一般倒是充实的:儿子在歪歪扭扭地跑,一边咯咯笑着,惊起了几只小鹧鸪。有时又是在书房,仰着脑袋,朝书橱里望。梦中的儿子,总是小小的,一直长不大。

有一天是在書房,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对儿子说,“我死了以后,这些书,就全归你了。”儿子马上问,“你什么时候死?”

“呵呵,我吗,”他想了一下说,“该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那,该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哈!这下可把他问住了,看儿子还在等着,小眼睛眨巴眨巴,就又想了想,说,“这个嘛,一般不用我们管,知道不?”

儿子仍然朝他望着,朝他眨巴眼睛。

这个段子他后来对人一讲再讲,当成儿子幼年时的一则经典趣闻。他眼里,每个人年幼时都是一个纯美的哲学家,懵懂中藏着尚在深远处的冥思,天真里隐含着即将到来的悲哀。儿子先他而去,有时被他设想成一种由好奇心引发的极致探险,就像扒着门框,从一个房间朝另一个房间里探头张望。儿子死后,老陶的妻子每天照样整出一大桌菜,到了吃饭的点,就打儿子的手机,发短信。快点,在哪里?饭菜都快凉了呵。到了换季的时候照例给他买衣服,一件又一件,衣橱不够了,又买了一个。妻子自杀后,老陶发现儿子的两个衣橱全都塞得满满的……

老陶平静地讲着这些,到了自觉有趣的地方,还笑上一笑。老陶说完,众皆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有人问到了打官司的事——他们已知道老陶决定了要跟那帮人打官司。

“投诉没反应,只好这样了。”老陶显出一点无奈。一会儿又说,已经请了律师,律师的意见,他们最好联名起诉。这样一来,就需要在湖边小区里征集签名,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老陶的意思是希望季小玉和这帮姐们儿也参与进去,给他们助助威。说着叫人搬上来一大堆东西:标语横幅,泡沫展板,电喇叭,签名簿,还有一些T恤衫,上面印着:“保护大地的眼睛!”背景是两个圆形湖泊,绿颜色,带荧光,在夜间可以放出绿盎盎的光芒,像一头猛兽。

“好家伙,”有人说,“老陶的饭还真不是好吃的。”

说笑了一阵,散了。

6

老陶他们第一次与工程队和湖泊局对簿公堂时,“失踪”多日的白露突然露面了,是来了一封信,一封电邮,发在季小玉的邮箱里。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白露一上来就说,她现在是在新疆,在新疆的博尔塔拉,这是新疆西北边缘的一个自治州,她在博州下面的一个团场里……季小玉稳稳神,慢慢往下看——

小玉姐,知道什么是团场吗?所谓团场,也就是以团为单位的军垦农场,亦军亦农,屯垦戍边。据说,早先那地方是一片荒原,部队去了没地儿住,就挖地窝子。现在,哪里都见不着地窝子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地窝子是怎样的呢,可是哪里都寻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小村庄,坐落在广阔的田野之间。村庄里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四合院,团场的职工,一家一户,就住在里面。院内种着菜,和各种花木。

田地在远处。棉花地,葡萄地,一望无际,随便一块,就是上千亩,牵延不断,中间只用几排沙枣树隔一隔,不然你的眼睛就没地儿搁了。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宽地阔,宽阔到你的眼睛都没地儿搁了。放眼一望,一垄一垄的棉花,葡萄,伸展到很远的地方。

团场的农田,虽说是一望无边的一大片,但都划分到了个人。每个人都分到数十垄棉花地和葡萄地,也只有他们,能从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出从哪到哪是属于自家的。

田地虽然分了,但大的耕作行动,仍是统一进行。每个人都隶属某个连队。连长,指导员,穿一套迷彩战斗服,开一辆小车,去地里查看庄稼的生长情况:棉花该钩苗了,该灌水了。虽说田地分到了个人,他们仍负有督导之责。机井房传出了响声。谁的摩托停在一棵胡杨树下。地块的确太大了,下地的人,不开小车就骑摩托。小车和摩托都是泥垢斑斑,透着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田边的机耕道上长满了杂草野花。靠近田地,则是高大的白杨树。大夏天,蚱蜢四处迸溅,连空气都比别处畅快些。

各处都需要人手。收棉花,收葡萄,平时日日莳弄。尤其伺候葡萄,比较费事:春季老藤出窖,上架,绑葡萄条,挖沟,施底肥,机耕,灌水,喷药,打梢,掐须,追肥。追肥的方式很先进,用滴灌法。秋天打了霜,冬季就快来了,要把老藤埋到地下保暖。这些都需要人手,不愁找不到活计。我在这里给人打工,住在雇主的四合院里。

雇主名叫马志明,高大,黑瘦,戴一顶迷彩帽,帽子略斜,帽檐向前拉下一些,嘴角叼着一支香烟。我头一次见到他,他正站在地里给葡萄掐须。一垄一垄的葡萄,攀附在水泥桩和铁丝网做成的架子上。他站在网架旁,一边掐着,一边用细绳把松脱的新藤系到铁丝网上。

常年的劳作,使他的一张脸晒得黑黑的,一双大手也是。他告诉我,他种的品种是“夏黑”。我觉得,他本人就是一枚“夏黑”。又朴实,又沉稳。一双大手,看上去劲道十足,做起细活儿来,又那么灵活。看他干活儿,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那天早晨,太阳尚未升起,但天已透亮了,湛蓝的天空衬着洁白的云朵,晨曦的光焰尚未放射出来,四下里一片清明,静寂,他就那么站在那里,静悄悄地忙碌着。

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细长眼,鼻梁挺挺的,眼睛微觑,嘴角抿得紧紧的,从外表上,你完全看不出他是个脑梗病人,还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妻子的脑梗病人。他也穿着一套迷彩装,上衣敞着,露出灰色条纹圆领衫,看上去汉子气十足。说话时脸上带着点笑容,非常朴实的样子。

他的身世有点苦,数十年前,父母带着他们兄妹六个从宁夏来到这里,家境艰难,他只念到初中,就和父亲一起出门放羊去了。是在赛里木湖西边的一个草场,距他们的住地有一百五六十公里,得赶着羊群走过去。公羊走得快,也需要四五天。母羊带着小羊,不能狠走,得给它们七八天时间。所以,一起赶着,就只能照着母羊和小羊的速度来。

那时他和父亲骑在马上,赶着羊群慢慢走,夜里就睡在帐篷里。每天吃面食,蔬菜只有葫芦和土豆,别的都存不住,会烂。不过到处有野菜,可以扒来吃吃。铁皮炉子,手摇鼓风机,马灯,煤油,火柴,都是必备之物。在野外,什么都缺,但不缺柴烧。

十八岁那年,他去当了兵。三年后,退伍回來,成了团场的一名员工,不再放羊了,种棉花,种葡萄。那一年他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时,他结了婚,也就在这一年,母亲去世,只剩下了父亲一个人,独自在湖边放着羊。

第二年,他有了一个女儿,可长到五岁时,发现患有先天性肾盂狭窄,常常高烧不退,不排便。他背着女儿到处走,大小医院都去过了,住过了,大小手术也都做过了,可还是没能治好,反倒诱发出心肌病,拖了几年,死了。

到这时,他已背上了三十多万的债务,而他的妻子也已离世两年了:大雪天,妻子骑着摩托去给他和女儿送饭,途中撞上了一辆卡车,当场送了命。

随后,他自己也有了病,脑梗,右半边身子一度瘫痪,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没钱去医院,就自己去寻些草药来吃,吃过的药渣都留着,拿大麻袋装了,堆在杂物间里。我去那里看过了,竟有12袋之多!这还不算牛羊吃掉的——药渣可以拿来喂牛喂羊。

有一阵,他想把自己给了结了,可临了,他发现:做不到!他还欠着别人的钱哩!他对自己说,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就这样,硬挺了过来。他的那些亲人,朋友,一直在帮他,借给他钱,当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来看他,给他送饭。哪怕就为这个,他也得活着,不能就这么完蛋。身体才好了些,他就开着机器下地干活儿去了。

几年前,他还清了债务,还贷款买了抓花机。那家伙和推土机差不多,不同的是前面不是铲子,而是两个抓手。转运棉花时,就像人的两只手,伸到棉花堆上,下面往里一插,上面一按一压,夹住了,转过身来,装到卡车上。每到收棉花的时候,他就开着抓花机出去了,没日没夜的。

抓花机给他带来了希望,连那些推销商都看出来了。收过了棉花,他们就从昌吉跑了来,向他推销葡萄埋藤机。全款1.8万,交点定金,就可把机器先拉过来使着,年底付清就行了。大冬天,葡萄藤需要埋进地里去,有了这家伙,他就可以接一些冬天的活计了。

现在,我就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劳动,一起种着他名下的15亩葡萄地和35亩棉花地。知道么,小玉,我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会干上这个;也从未想过,当我看到那些土地,看到地里的庄稼时,竟是那么欣喜,真的,完全没有想到。

……

小玉姐,你還好吗?各位姐妹还好吗?我想念你们。来到这里之后我开始想念你们。这里是一个适合想念的地方。广袤的空间,可以让想念变得漫长,在这种想念中我又记起了往日的许多点点滴滴……

信的末尾,白露还提到了老陶。

老陶人不错,有关你和他的事,白菱都告诉我了。希望你俩能成,那样的话,你和他,或许都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白露这封信写得很长,季小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仍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遥远而陌生,怎么说去就去了?但是看起来这一步倒是走对了。至于她和老陶,事情倒并非如白露所说,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仍毫无进展。他们之间谁都没有明确提到过那方面的事,在她这一面,她总不好说,我想和你结婚,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希望你能为我提供合法的精子,她能这么说吗?至于老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是否想结婚,想再生一个孩子,虽说已是一个老男人,但生孩子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只是他的精力似乎完全用到了别处,像群里姐妹们说的那样,照远不照近。

这一点,男人全害一样的病。比如她的前夫盛勇,脑子里全是那一类的东西:失独者的权利呵,对他们的心理干预呵,精神关怀呵,孤寡老人的赡养和扶助呵,如此等等,动不动就去了北京。最近一次的电话中,盛勇对她说,前不久他们刚刚确定了新的陈情宗旨:柔声倾诉,理性吁求。又规定了纪律,比如不得胡来,除了有组织地唱歌,不得大声喧哗,不能乱扔垃圾。他们甚至还编了一首歌,《失独者之歌》:“失独老人,命运悲惨;孩子没了,谁来家看看?哪怕安慰几句嘘寒问个暖。”——不用说,是套用了《常回家看看》。

可是,季小玉想,为什么要让谁来家看看呢?随便问问她身边哪个姐妹,你就会知道她们并不愿意被谁打扰,如果身边有个洞,有个林子,她们倒情愿钻进洞里,藏到林子里去。既然如此,他们干吗要这么大喊大叫的呢?高度呵,他们也许的确站得够高,但躺在他们身边的女人,夜夜哀哭,他们却偏偏看不见!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窝在家里,和自己的老婆绑在一起,同心合力,打开一条生路呢?难道就因为他们的腿生得长一些,习惯了夸夸其谈,不跑到哪里去大喊大叫就憋得难受?……越想越窝火,就打了盛勇的电话,这差不多是离婚后她头一次主动打他电话。

听得出来,电话中的盛勇心情很好,兴兴头头的,这一次,他们刚刚踏上首都的地界,还来不及陈情,就发觉两只脚几乎是同时脱离了地面,连人带马的,被人抬上了车。再一转眼,又回到了原地。但这并非意味着失败,而是,而是意味着当地政府高度重视起来了,他们把十几个人一车拉了回来,直接拉到了民政局,开了个座谈会,听取意见,一个副局长当场表了态,将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做出最大的改善……这不是胜利是什么?她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孩子!”她冲他大叫。

“唉,叫我说什么好呢!你们这些个女人呵,就知道在子宫里面开现场办公会,要知道,天地很大,并不是只有那点子事呵……”

“我不管,我就要生个孩子!”

“知道吗,失独的概率是千分之四,你就不怕再来一次?”

“我不管!”

“再说……”

不等他再说,她就掐断了电话。

她把电话打给杨姐,杨姐去了外地的一家医院。电话打给蒋姐,蒋姐说在青海的塔尔寺。

“那么远?”她说。

“不远不远,还不到两万五千里嘛。知道不,这也是长征呵。失独者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蒋姐说,这一次她要兜一个大圈子,连跑几家大寺庙,大丛林。

跑吧跑吧,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挂断电话时,她在心里这么说。

7

蒋姐从外地回来时,正赶上法院第二次开庭,可就在开庭的前一刻,老陶失联了。哪都找不到他,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律师急得团团转。虽说是联名上诉(签名者已超过千人,选出代表十二人),并非一定要老陶亲自出庭不可,但毕竟,他是主要的牵头人哪。电话打过来,这边也帮着找。找找找,上哪儿去找?一点眉目也没有。杨姐人还在外地,正在做受精卵植入手术,居然也得到了消息,电话打到了季小玉这里,“老陶在哪?知道老陶在哪?连你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她凭什么知道?老陶是她什么人?啥也不是呵。虽说啥也不是,看这么多人慌忙火急的,她也跟着急起来。但是老陶,就像玩把戏似的,庭审结束的当天夜里,就从哪里重新冒了出来。

也没玩把戏,老陶说,他是让人给绑架了。虽说情节并不复杂,也不惊险,可也算得上是一次绑架了。绑匪是他的干儿子小郝。

是在半年前,老陶去一个洗车店里洗车,看见新来的一个洗车工,长得酷似他儿子,这是说,如果儿子还活着,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了。老陶一见就放不下了,几天后就收他做了干儿子,让他住进了他家,住在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衣服,鞋帽,电脑,连手机,全都给他换了新的。只是让他不要老看手机,有空读点书,下一步,他打算送他到哪里去进修,或者学点什么技术。只是,他完全不知道小郝本人怎么想。事后小郝说,他打小就不爱念书,看见书呵本儿的,脑袋就犯晕;还有呢,那些湖呵,水凼子呵,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没兴趣也得装装样子,这就别扭了,难受了,一别扭一难受,再加上谁给你撺掇撺掇,糊里糊涂的,也就做了一回绑匪了。

小郝本人没出面,出面的是他的两个小“兄弟”,年龄和他差不多,都还不到二十岁。因有小郝做内应,他们把老陶的生活起居弄得一清二楚。老陶习惯早起,起来后先到小区花园里去活动手脚,然后开车去一趟超市,之后才去上班,或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法院开庭这天也是一样。但这天一早,老陶刚刚出了点小汗,正待走近他的座驾,尚未走近,两个小绑匪就一左一右地晃过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车里了,腰眼上顶着了一把刀。事后他们交待,这一串动作他们练了不下二十次。

上了車,拉着他出了城,沿一条通往县区的道路往前开,到了县区,来到一个荒僻的地方,他们把车停下,开始逼问银行卡密码。这之前,他们已从他的手袋里找到了一张卡。老陶不等他们来逼,很快就说出来。随后去一个柜员机上取了钱。这之后,他们似乎不知该怎么办了。很明显,他们不想在大白天里放了他,于是拉着他在城区和县区之间的道路上跑过来,跑过去,反反复复,一直耗到了晚上,这才把他扔在县区的一个荒僻处,拿走了他的手机,并告诉他,他们不会要他的车,会把它扔在哪里,到时由他自己去找。

他们倒也没有失言,老陶后来通过交警,在城区边上找到了他的车。他自己则是当晚十二点左右回的家。老陶运气不错,在公路边等了没多久,就遇上一辆回城的出租车。在车上,他借用司机的手机报了警,但几乎刚刚到家他就后悔了。

他怀疑是小郝。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到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警察很快就抓到了两个小绑匪,连同小郝,一起送进了看守所。到这时,老陶彻底后悔了。他没有受到伤害,经济损失也不大,卡里只有一万八,三个人分,每人六千,为六千元蹲大狱太不值!六千元,一下子毁掉了仨,尤其是,毁掉了小郝。

他去公安局为小郝求情。那里人都笑,他没病吧?有一个人甚至拿手背在他额上贴了贴,说,“还好呀。”

“好什么!”老陶的意思,这一切因他而起,半年前的某一天,他若没有在洗车店里与小郝相遇,没有认下这个干儿子,小郝又怎么会摊上这档子事?

“这可难说,不是你就不会有别人?不会有别人被绑,被劫?”

老陶不甘心,继续争辩,说,换了别人,换了小郝不熟悉的一个什么人,小郝未必会起那个心,冒那个险了。再有,他并不真正知道小郝想要什么,这就难免强人所难,难免适得其反,促成了小郝的一念之差,一步走偏。

那里的人说,就算他说的全然不错,也无济于事,因已涉及到了刑事犯罪,这就不是单凭谁几句话可以放人的了。

到这里,事情就算完了。只是老陶觉得没有完,没法完。老陶对季小玉说起这事,问她有何建议?

她?她能有什么建议呢?何况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早点来问她,她自必会告诉他,如果你不想端屎把尿地自生自养,光想拣便宜,拉到篮子里就是菜,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这一刻,季小玉觉得自己看到了老陶的另一面:图省事,走捷径。事实证明,图省事走捷径往往没有好结果。但是,既然已经弄到了这个地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手,不必再去纠缠,那样做不仅无用,而且无益。再说了,你老陶的麻烦还少吗,光一个官司就够你手忙脚乱的了,况且官司还没有结果,啥时候有结果,是个什么结果,都还是未知数——民告官,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一说,老陶就不响了。老陶不响,那就是被说服了。哪知隔了一会儿,老陶突然来了一句:“不行,我还得去找他们!”

8

老陶一趟又一趟地往公安局跑,季小玉一时闲下来,像是瞅准了这个空子,白露就又来了一封信。

小玉姐,还好吗?我已看到了地窝子,是在艾比湖边。前不久的一天,志明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旧车,带着我去艾比湖边看望他的老父亲(老人家是在那里放羊),顺便看到了地窝子。

小车先是沿宽阔平展的马路向前跑,经过了大片的田野和戈壁,而后,渐近湖边时,从道旁岔进一条砂石小路,开到了湖边的戈壁滩上,一簇一簇的骆驼刺,小车走在里面,颠颠簸簸的。志明对我说,从前戈壁上到处都是芦苇,里面藏着黄羊和狐狸。此外还有野鸡和马鹿。到后来,这些东西渐渐少了。小时候,他和父亲骑着马出去放羊,有一次看见前面来了一大群黄羊,估计有几百只吧,排列成阵,忽喇喇一下子就过来了,当时他特别激动,莫名其妙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小车颠簸着向前,渐渐到了湖边,也没有完全靠近,离湖也还远着的,但不能再往前开了,地面已变得软沓沓的了,是盐碱地,由碱土堆积而成,绵软的泥层,颜色灰白,表面结一层硬壳,一脚踏上去,软沓沓的,感觉像要陷下去,但并不会陷下去。尽管如此,仍让人悬着心,老觉得不踏实。

在这里,除了一簇簇青色的骆驼刺,还有一些红柳和胡杨。胡杨太老了,粗大的树干歪扭着,斜欹着,表皮枯皱,扯皮拉筋的,但在上方,却抽出了新枝。

站在这里,朝前远远望去,艾比湖只是狭窄的、长长的一条,在阳光下闪着银色光辉,像是仙女遗落的一条银色腰带。四周空寂无人。志明的老父亲,那个放羊人,是在哪里呢?

志明拉着我的手,登上了一个小山包,站在上面四处望了一望,说,那边!说着拿手指着东边,我朝东望,但什么也没见。从山包上下来,往东去,开着车走了百十来米,看见了一个地窝子,是陷在地下的一个坑洞,上面用木头、树枝和油毡,搭了一个矮塌塌的人字棚,已经残破。志明说,这是从前的牧羊人留下的。他的老父亲,现在也已不用这个了,用帐篷。我们继续往东去。不一会儿,隔着车窗,看见了一群羊。接着,牧羊人出现了。

正是志明的老父亲,苍苍老老的,又十分壮实,似比志明更加高大,也更壮实。老人背湖而立,两手抄在前面,斜抱一支牧羊鞭,迎着阳光,眯着两眼,冲我们微笑。那张脸极粗糙,很难说得清是一种什么颜色,雨打风吹,日头暴晒,霜雪和尘土,反复摧折,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古怪的石头,暗黑的底子上,浮一层盐碱的灰白,一望之下,心里就起了震颤。

老人没跟儿女们住在一起,独自住着。他的家离艾比湖有六十多公里。两个月前,老人赶着羊从那边过来,随身带来了帐篷、活动床、煤气罐、煤气灶、锅碗瓢盆,用马驮着,走了两三天。此后他将一直待在湖边,直到年底。这期间就他一个人,在湖滩上放羊,在帐篷里过夜,自己做饭。

我问老人带了些什么菜?他笑而不答。随后我就去帐篷里看了看,除了咸菜,只有萝卜和土豆,只有这两样存得住。

这群羊有一百来只,在新疆,只能算是一小群。养羊风险大,价格不稳,许多人就不养了。可老人不管那些,也不管品种如何。他养的品种也不算好:哈萨羊和阿拉泰羊。志明希望父亲能养品种好一点的,说了几次,老人不听,也就算了。志明说,他爸眼里,羊就是羊,无所谓品种好坏,都是一种有活气的生命。

羊羔出生一般是在二月。大冬天,羊待在圈里。到了六月,就得出门了,直到十二月。这期间,都得待在野外。志明每次来这里,都给父亲捎来一些大米,挂面,食油,咸肉,牛奶和水果。

放好这些东西,我往靠近湖边的滩上去——羊群已先往那边去了。它们挤挤挨挨,慢慢地往前移动。有时又停住,微微转过身子,侧着脑袋,朝我打量。浅棕,深棕,黑色的羊。还有几只小羊羔,挨在母羊身边。有的在吃奶,有的朝我望着,似想弄清我的身份。

我小心地向前移动着脚步,灰白的盐碱地面,往前去似乎越来越软了。再往前,恐怕已是沼泽了,骆驼刺和红柳逐渐减少,出现了一些稀疏的青草,再往前一些,青草成了片,毛绒绒,青茵茵,细密柔嫩,芊芊如丝,横成长长的一带,往远处铺去,又宽阔,又深远。湖面一时有风过来,草尖,连同羊身上的绒毛,一齐微微抖动起来。在更远的地方,壮阔的蓝天底下,艾比湖,细细长长地横在那里,银光闪烁,在旷野的大气中似真若幻地微微浮动。

我不敢再往前去了。而且,随着我的移动,羊群也在移动,不断地往前去,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我试着拍照时,羊群就骚动起来。轻微的一阵骚动之后,又慢慢往前去了。

我眼里,这些羊,成年与半成年的羊,小羊,真是幸福!

知道么,小玉姐,我在想,或许有那么一天,我老了,很老了,连棉花地和葡萄地里的活儿也做不了,那时就来这里,成天看不见一个人,不说一句话,要看就看看那些羊,它的绒毛,脚下的青草,和它们的,眼神。那么温柔的眼神。尤其母羊和小羊,当它们互相对望的时候,多么温柔……

信的末尾,白露说了些别的事——

小玉姐,你告诉我说,群里的姐妹仍和从前一样,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再生一个孩子。你知道,从前我也是一样,但到了这里以后,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中,就不那么刻意,不那么固执,不那么死不回头的了,可能因为日日有事要做,要去地里干活,干活时你根本就看不见一个人,只有长天阔地,眼里尽是戈壁,胡杨,红柳,骆驼刺,盐碱地,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和葡萄地,如果在湖边,在某片草地上,你还能看见那些羊……那个时候,你就不去想那些了,好像有一只手,替你轻轻抹去了过去的一切,那个时候,你就只想这么着,你觉得一直这么着就很好。

……

在季小玉看来,白露说的这些自然不错,但是,到底有些不同呵。白露的长天阔地,到了这边,就挤满了钢筋水泥;白露的蓝天白云,到这边就成了雾霾;白露的湖泊,水质,到了这边就很可疑了,不大可能是哪个仙女遗落的腰带或珠宝。炫目的颜色,微妙的浮动感,就更是说不上了。那些羊呢,摇身一变,在这边成了大狼狗,牛头梗,各种斗犬。猛犬咬伤行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大可能尽是温柔的眼神。所以,群里的姐妹多半不可能照着白露的来,孩子,新生儿,仍是她们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因着这点希望,杨姐一直在到处跑,跑医院:上了排行榜的医院,强强联手医院。蒋姐也仍在到处跑,跑寺庙。前不久她刚刚从外面回来,这一次,她兜了很大一个圈子,照她看,有几处是很不错的:其一是鞍山市千山风景区的天然弥勒大佛,那里的解签师傅甚是了得。另一处是上海的静安寺,那里的地藏菩萨,才一照面,眼泪就出来了,止都止不住。再有就是山西五台山的五爷庙了,气象与别处不同些:文殊骑着绿毛狮子,普贤骑着大白象,观音骑着“朝天吼”(一种神兽)。至于杭州的灵隐寺,有人常去那里,求什么应什么,基本没有不应的时候。不过她主张大家先随她去北京的白云观,去那里的碧霞祠,求求碧霞仙子。

蒋姐的一位女网友,对她讲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女网友前后一共去了三次。头两次都没见到什么效果,主要是,没有摸到门径。第三次因得人指引,这才使局面彻底改观。

这一次,一进白云观,她照例径奔碧霞祠,不同的是,正要靠近时,打一侧突然闪出来一位老大娘,慈眉善目的,一开口还称她“姑娘”。

“姑娘,我看你来了不止一回了是吧?”

女网友点点头。

“是求姻缘还是求子呢?”

“求子。”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哼哼。

“既是求子,”老大娘说,“姑娘就去请一尊小狐仙吧。”

老大娘没有解释为什么需要这个。老大娘不说,她也不问,只是按计而行。赶紧去一旁小店里请来了一只小狐狸。

看上去只是一小砣粉色水晶,做工也粗糙:三角脸,小耳朵,眼睛也就是拿刀子拉了一下。但是,她深知,在这里,一切都不能只看表象,于是全不在意,果断买下。小心在意地捧在手上。接下來的情形竟自有些不可思议:一切都像是在恍恍惚惚中,她的身体,手和脚,好像一时不由她自己做主了,两条腿快速移动,一阵疾跑,到了碧霞祠门口时,步子突然一变,换成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甚熟悉的步态:庄重,轻缓。跨进大门后又是一个不由自主,变成了疾步而趋。到了拜垫上,拜了三拜,圆磬的清音响了三声,这时,最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当她在心里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后,一抬头,看见碧霞仙子竟满眼含笑,从那高高的座子上对她微微颔首,只是一刹那——寂静中的空气和薄光里的纤尘都来不及打颤——就很快消失了。虽说消失了,但那一瞬已印进她的脑海。无比真切,真真切切。她心里清楚,这就是应许了,只是仍然不敢那么肯定,可是回家不久,就有了身孕。

……

蒋姐的意思,灵不灵的,也还需要有些门径。瞎闯乱撞的,多半不行。所以呢,她们不妨效法这位女网友,去白云观走上一遭。随后,几天之后,蒋姐就带着七八个姐妹去了北京。

9

就像搞了个交接班,蒋姐那里一走,盛勇的陈情队就又从北京回来了,又是脚不沾地被人抬上了车,一转眼,又回到了原地,又被拉去了民政局,又是座谈会,副局长再次讲了话,但这一次,已不再是务虚之谈了,有了实际的举措,其一,给七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发放扶助金,首批十名。其二,在全市各区陆续建立“心灵家园”,为失独者提供精神援助。还在半道上,盛勇就打了季小玉的电话,告知她不要外出,他那里有重要的消息要发布。季小玉原本是打算跟蒋姐一起去北京的白云观,求求那位碧霞仙子的,看他这么煞有介事的,就留了下来,哪知竟是这样两件事。

实际上,这两个举措,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在本市实行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来发布?他这个陈情队头头是怎么当的?这是不是说,他们的“陈情”正在、或者已经变成了一种形式?或者他们只是爱上了那种形式?打堆成团呵,颠来跑去呵,猫鼠游戏呵,渐渐成了生活中的一种寄托了?当然这话说出来是很伤人的,连她自己也捎带着被伤到。果然,她才露出来一两句,盛勇就发作了:

“你这个死三八!清白一点好不好?有一点权利意识,有一点公民意识,有一点主人公精神,好不好?!”

季小玉不吭声。她的确不那么地道。普天之下,大地之上,受苦受难的人不是没有,可能还不少呢。她咋就能那么说呢?她是不是不正常了呢?或者是盛勇不正常了?再或者,他们都不正常了?……她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要跟专家们一个鼻子出气了。现在,专家们一张嘴,就遭人唾骂,她觉得骂得对,骂得好。那些个专家,怎么就不想一想,他们不正常——就算他们不正常,或者,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不正常,可是,是谁,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呢?难道他们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对了,这就是关键,这就是重点。说话必须说到关键,说到重点上去。季小玉想明白了,一时感到松快,答应了盛勇,找时间带群里的姐妹们到社区的“心灵家园”里去看一看。

实际上,她跟那里的人已经见过了一次,是两个女子,在一次活动中。民政局在步行街给七十岁以上的失独老人发放扶助金,每人每月二百元。第一批的十位老人披红挂彩地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人人手捧一个小红本儿。季小玉和一帮姐妹受社区邀请,去参加这个启动仪式。

场面很热闹,声势搞得很大。红地毯。彩虹门。用绳子扯着的彩色气球飘在半空,咕咕嘟嘟的一大团。还有两个带电机的动力飞行伞,拱桥似的,拽着大标语,在天上飞来飞去,突突突,喷一股黑烟。电视台在各处架着机器,做现场转播。领导讲话,一个接一个。一切都进行得不错,只是在最后一个环节上出了点小差错。

“让我们对首批享受特别扶助金的十位老人,表示衷心的祝贺!”主持人冲着台下大声说。

啥意思?衷心祝贺?这些个老家伙,难道不是因为失独,才得到这个钱吗?那么是祝贺他们失独?

下面一时炸了窝。闹闹嚷嚷的,正在这时,两个女子趁乱来到季小玉面前,告诉她,社区刚刚开辟了“心灵家园”,希望季小玉和众姐妹能去看一看,说着就掏出手机,扫了季小玉的微信。季小玉低头一看,一个叫“心灵捕手”,一个叫“抚慰之手”。两只手,一抓,一摸。季小玉想笑没敢笑,抬起头来,对上了号。其实也不用对号,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是流行的改良版的瓜子脸,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盛情难却,当时就去了。到了社区一看,还真腾出来了一个房间,不算太大,可也不小了。刚刚粉刷过,水汽还没收干。门额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心灵家园”。

两个女子带着季小玉走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后说,这里以后就是失独者专门的活动场所了,她可以带着她的那些姐妹随时来这里一聚,开展有益的活动,而她们两个,将尽她们之所能,给她们一些帮助,为她们服务。

季小玉知道,群里的那帮姐妹,只喜欢和命运相同的人待在一起,未必肯来这个地方,把自己的悲痛暴露在别人面前,于是就没在群里提这事。但这一次,盛勇对她说,她们最好能去那里看一看,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再说这也是他们陈情的成果,她们不享受,谁享受?还有,还有……盛勇一扯一大篇,不容她不答应。随后,一周之后,恰好蒋姐那帮人也从北京回来了,季小玉就带着一群姐妹去了那里。

10

这一次,因她们要来,社区做了特别的布置。二三十个凳子,围成一个心形图案,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进了门,“抚慰之手”招呼大家坐了,又特别安排季小玉坐在那个心尖尖上,告诉她们,即将进行的这个活动叫做“天堂对话”。

做法是:作为对话者之一的母亲,闭上眼睛,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和她在天堂的孩子说说心里话。那时,她不妨想象自己正和远在碧霄深处的孩子遥遥相望,告诉孩子,她这会儿是坐在社区的“心灵家园”里,她有许多话要跟孩子说,孩子有什么话,也尽可以跟她说,这里没有外人,有的全是和她命运相同的姐妹,现在她们正围坐在她身边,沉浸在与她相同的心境和情感中,她们每一个人都被其他人所环绕,同时也环绕着其他人,她们各有一顆心,环绕一起又组成了一颗更大的心,当其中一颗心跳动起来时,更多的心,更大的心,会连带着一起跳动。

可是,季小玉的问题是,坐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上,她怎么都无法放松。房门已经关上,窗帘也已拉上了,屋里很快就静下来,暗下来,黯淡的光线中只有一支红烛在静静燃烧,可是她仍然无法放松,无法开口。有一会儿她试图唤起那个声音,时常在夜里听到的声音,“妈妈——你来!”可是不行,完全不行。随后她只好从那个位置上站了起来。

“不要紧,”“抚慰之手”面带微笑,安慰说,“会有一个过程。下一次,我相信下一次你会做得好一些。”说罢又笑了一笑。然后举起一只手,示意下一位。

下一位是杨姐。杨姐长得粗粗拉拉的,个性也是大喇喇的,她走到那个心尖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才坐下就说,最近安徽有一个女人,已经六十岁了,依靠试管婴儿技术,成功诞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随后不久,就开始在天上飞来飞去,四处给人传经送宝了。

“所以,”杨姐说,“我还是那句老话,行百里者半九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成功的一天!”

正说着,一旁有谁提醒她跑题了,她应该是对她死去的孩子说上点什么。

“知道知道,这不还没说完呢嘛!”杨姐皱起了眉头,有点不耐烦。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能不照着规矩来,于是抑制住自己,说,“孩子呵。”刚刚说了这么一句,就停住了,一停好半天,似乎还没想好要对孩子说些什么。众人都在等着,一齐拿眼睛望着她。

“你们别尽看我呀!”杨姐说着,把一张大宽脸仰起来,朝着天花板上望去。那里,一团烛光映在上面,像夕照中的一片云彩。杨姐冲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孩子呵,你会同意我刚才说的,是吧?”说完又不响了,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把眼睛睁开了,慢悠悠地道,“嗯,我听到了,你说了,‘对着哩!你刚刚这么说了一句:‘对着哩!”

“抚慰之手”夸奖杨姐表现出色:虽说一开始就跑了题,但将错就错,错到一半,只用一句话,就拉了回来,够机灵!机灵中透出的是一种乐观精神,良好心态,没有悲悲戚戚的,而且,还搂草打兔子,顺带使用了方言。

“可不要小看了方言!”“抚慰之手”略笑一笑立刻恢复了严肃,严肃到庄严,说,据她所知,在基督徒那里,方言具有特别的意义,尤其祈祷之后,是否有方言打嘴里出来,往往还是检验这个人是否被圣灵充满的一个重要指标。

“不是这样的!”“撫慰之手”话音未落,喻姐就砰的一声弹起来,说并不是所有的基督徒都是这样的,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基督徒都不是这样的。喻姐个子小小的,性情温和,但她常常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这点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会儿,喻姐看上去有点激动,或者是,有点生气,脸涨得红红的。

“好好好,”“抚慰之手”息事宁人地说,“有关这个,咱们事后再来探讨。”

“用不着探讨,”喻姐说,“现在几乎没人那么做了。再有,说方言,也不是你说的那样,而是指从某个人嘴里突然冒出来祖籍地的语言,或别的什么语言,连他自己都不熟悉,因他是出生在别处,从来就没有说过那种言语。再说,现在也没人拿这当作圣灵充满的证据了。”

喻姐完全是直来直去,一下子把对方顶到了干坡上,气氛一时僵住了。这当口,蒋姐赶紧站起身来。

和杨姐差不太多,蒋姐也生得粗粗拉拉的,性子也是,但常常粗中有细。这会儿她及时站了起来,说,“该我了吧?”说着扭摆着身子走到了那个心尖尖上,坐下后稳了稳神,说,“要我说呵,头一件,我们不必太心急,不能因为一次没有应就心急,就气馁呵!”

这话没头没脑的,“抚慰之手”一时没闹明白,但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前不久去过了白云观的那帮姐妹,自打从那里回来后,一直就在背后嘀咕,说没怎么应验。那位碧霞仙子,对她们的所求,似乎没有回应。她们倒不是怀疑蒋姐,而是怀疑蒋姐的那个女网友,怀疑被她忽悠了。说不定呵,女网友还就是个开店的,在道观中开店。开店也不说开店,叫法物流通。怎么流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个小狐狸,就是这么来的。而那位老大娘,或许是个托儿!说什么呢?!蒋姐很生气。适才来的路上,她们一路都在说着这个。这会儿,蒋姐趁这个机会,对她们发出告诫,叫她们不要胡乱猜疑,也不要泄气。毕竟,她们回到家也才这么几天嘛。

“再说了,”蒋姐说,“就算仙姑那里真的没应,也没什么要紧,寺庙,道观,多的是!”蒋姐说着又为大家提供了几个新去处。

这一次,没人再说跑题不跑题的话了,蒋姐就尽情尽性地扯了一大篇,其间,“抚慰之手”几次把手举起来示意换人,蒋姐只当没看见,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才慢慢打住了。

“天堂对话”结束后是一种手工劳动,折纸花,名曰“妈妈花”。“抚慰之手”发给每人一张彩色纸,然后教她们如何折叠。看来殊为不易,计有九道工序,二百七十多次折叠,手脚比别人更快的季小玉,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到全都折完了,“抚慰之手”这才说到其中寓意:花开灿烂。但在这之前,少不了许多挫折和烦难,关键在于要有耐心,要能忍耐,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抚慰之手”没能记住的,喻姐替她补上了。到这会儿大家才知道,这段“金句”,原来出自《圣经》。

然后就是唱歌了。“抚慰之手”开始教她们唱歌,是韦唯的那首《爱的奉献》,也不用教,大家都会:“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一边唱一边摇动刚刚折好的妈妈花,大声地唱过了三遍之后,活动也就结束了。

不,也还没有结束。正当她们站起身来,准备走出门去的时候,从房间靠里的一个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拿眼一看,正是“心灵捕手”。这会儿她们才看出,房间紧里的一角另有一个小间,门上写着“心理咨询室”。适才,“心灵捕手”就一直待在那里,静悄悄的,以至她们都没觉察到,这个房间里除了她们,还另有一个人。

“心灵捕手”带她们参观她的工作室。桌子,椅子,房间中央摆着一个装满沙子的长方形木箱子,箱板内侧涂了蔚蓝色油漆,那象征着海水。也就是说,整个沙盘,看上去就是被海水环绕的一座岛屿,或者一个孤岛。参与沙盘治疗的人,先得想象自己正待在岛屿或者孤岛上。当她们拿着小铲子向下挖掘时,箱板内侧的蔚蓝漆色或者海水,就会渐次暴露或涌流出来。然后,她们要做的就是往岛屿或孤岛上安放各种东西:

太阳,月亮,云彩,星星,学校,超市,医院,寺庙,公路,桥梁,汽车,火车,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老虎,狐狸,苍蝇,蚊子,卷毛狗,波斯猫,海景房,出租屋,美容院,整形屋,游乐场,歌舞厅,加油站,计生办,小保姆,按摩师,诗歌集,转运球,梧桐树,罂粟花,胡萝卜,野芹菜,拉菲,普洱,费列罗,电影明星,健美教练,算命先生,巫婆神汉……当然啦,都是玩具模型,摆在靠墙的架子上,随取随用。

“心灵捕手”的意思是,当你看到哪个玩具在冲你说话,你就拿哪个放进沙盘,按你的意愿,建造你的梦想世界。随后,她会根据她们提供的三维信息,追踪、捕捉她们的心灵隐秘,以便治疗她们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不知怎么,听她这么一说,无由无端的,她们就有点不安起来;随后各人都拣了几样自觉必不可少的东西:男人,女人,医院,寺庙,尤其是——孩子,放进了沙盘,之后就再也不敢挑选别的什么了。

这時,“心灵捕手”——她一直在玩具架和沙盘之间不停地走动——告诉她们说,要真弄起来,她们还得是单个单个地来。“我呢,随时欢迎你们单个单个地找上门来。”

她们一听这话,就更加胆怯了,一边支应着,一边慌慌忙忙地退了出来。

11

心灵家园,名字还真不错。只是去过几次之后,许多人就不想再去了,实在有太多的不自在:摄像机(第二次去就有了这玩艺儿),活动记录,地点,人数,活动内容,活动效果,谁谁说了什么,谁谁又流泪了,谁谁终于露出了笑容,正在走向康复……这些都让她们不自在。“心灵捕手”的一双眼睛也是,静悄悄地看过来,看过去,让人心里发毛。也是奇了,这如今她们连死都不怕了,却害怕那种眼神。大家不愿去,季小玉只好带着她们重新回到湖边茶楼。

只是,这里也待不久了。茶楼因常年接待她们这帮失独者,生意日趋萧条,渐渐的,竟自弄到无人上门了。以往每到夏秋季节,总有许多青年男女来这里吃饭,谈情说爱,脑袋抵着脑袋。一时打开了槅扇窗,就又看见了荷花。满塘青色莲蓬,一枝又一枝,朝上挺举。到了深秋,则有残荷可赏。寒鸦呜咽,影渡寂水。——那些喜欢吟诗作词的人,总在这里摇头晃脑的。上了年纪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小聚,说一点年轻时的风流事,为小孩做生,点蜡烛,唱生日祝福歌……但自来了她们这一群,情况就慢慢改变了,晦气,不吉利。渐渐的,许多人就不再来了。

老板夫妇,也是失独者,不会嫌弃这些同命人,但这生意,已然是做不下去了。租期只剩几个月了,期限一到他们就会搬到别处去。

听了这话,众人心下不免黯然,又生出来一种惜别之感,似乎就在下一刻,就要作鸟兽散了。于是频频聚会,还把聚会扩大到了老陶和老邬那里。但这两个老男人,最近似乎都出了点小状况。

老陶现在把公检法司当成了自己的家,隔天就往那里跑,逮着谁就是一阵唠叨,小郝怎么怎么,希望减轻对他的处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一屁股坐下就不肯挪窝了,弄得许多人都烦了,觉得不可理喻,他那个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拎不清的,可一开口竟有些三不着两的。有一天,人家没忍住,对他下了逐客令,让他不要再去骚扰了。

老陶一看,单凭他一个人不顶事,于是故伎重施,想发起一场签名,但很快就梦断洗车店。那里的人说,小郝不过是刚来的一个打工仔,勤快,不偷懒,不占人便宜,这不错,但不等于他不想偶尔玩上一把,现在玩大了,也只好由他自己去收场了。

签名不成,老陶一气之下加入了盛勇的陈情队,他希望立法机构把对独生子女犯罪的处罚当成一项专门的议题,好生议一议,做出新的规定。毕竟,就这么一个,毙了也就没了。连陈情队里的人也都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了:怎么就扯到枪毙上去了呢?再有,小郝就算是独生子女,也不是他的独生子女呵。

老邬呢,正好和老陶反了过来:老陶刚刚加入,他就退出了。原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的那条狗,顶着儿子名字的那条狗,在湖里淹死了。怎么会淹死呢?这也正是他一直没闹明白的一件事。一种猜测是腿脚抽筋或者水草纠缠。另一种,更有可能的一种,是他的呼喊,喊叫,让那狗发生了错乱,对于口令领会的错乱,对于自身体力预估的错乱,再要不,就是被他的悲痛感染到了,不想活了。否则,水性那么好,又日日操练,怎么会溺毙于湖中呢?

安葬了那狗之后,老邬就退出了陈情队,退出了这个城市的生活,打算去新疆的博尔塔拉。

老邬把儿子的骨灰装进了一个皮口袋。年轻时他在某本书上读到,非洲某地的土著,迁徙时常把祖先的骸骨装进一只皮口袋,走到哪背到哪,一路都在肩头,在背后,欻欻啦啦地响。到了夜里,偶尔也会发出响动:如果有风吹来,或者有巨兽走近,就会在他耳边响着,或者,在他梦里响着。老邬觉得,那个情境,正是他所向往的。而去博尔塔拉,也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年轻时他随部队在那里待过若干年,有时梦里都还会出现一些葡萄和哈蜜瓜,悬在他的鼻尖上。而那些馕,大大小小的馕,全都漂在水中,随溪河流转,始终追随他的脚步。现在呢,梦里又多出来一个女子,这女子或许正是在湖边受了他的暗示或指引,去了那样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现在,对他来说,去往那里不过是重归旧地。

老邬就要重归旧地了,众人在茶楼里为他饯行。能到的全都到了。老陶顶着一头白发,早早的就来了。那头白发似乎更白了,把脸上的褶子映得更深了。老陶带来一个消息,他们的官司即将告捷,胜局已然锁定。只是这个消息似乎并没给他脸上增添多少喜色,他的注意力似乎也掉转了方向,不再谈论湖泊。从头到尾,满嘴都是“灾异”,灾难之后人的变异。

盛勇则在谈论计划中的再次“陈情”。虽说老邬的退出令人遗憾,但走了一个老邬,来了一个老陶,一出一进,总数上并无改变,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了。即将到来的陈情,将会多出一项装备:一顶帽子。米白色,帽额上有三个黑色大字:失独者。届时人人都有一顶,望之俨然,庄重齐整,井然有序。

有传言说,白露的孪生妹妹白菱,最近一段时间与老陶过从甚密,似乎两人正在处对象。有人向白菱求证,白菱红着脸否认了。

席间,茶楼老板夫妇过来敬酒,众人又一齐回敬,祝他们找到新的安身之所。新的安身地倒是不难找,也一定能找到失独者,但能不能找到像他们这样的失独者,可就难说了。夫妇两个,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众人忙拿话岔开了。

杨姐、蒋姐和喻姐,共同提议大家一起唱一首歌,问季小玉,唱什么好?

“就那首《爱的奉献》吧。”季小玉说。

这是她们在社区的“心灵家园”里唱过的,摇着妈妈花。这会儿,妈妈花也带来了。大家一起摇着:

“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

大声唱,一遍又一遍,一共唱了三遍,之后就来到最后的时刻了。这个时刻很短,短到来不及伤感,为此,她们有意学着古人的樣子,抱拳而揖:

“再会了!”

“再会了!”

“珍重!”

“珍重!”

茶楼底下,众人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老邬去远。

12

老邬才走,白露就又来了一封信,如下:

小玉姐,志明走了。一个月以前。再次中风。这个结局早在他的预料中。他常说他是活不长的,病太多,有的还是家族遗传病。所以他不同意要孩子,但主张结婚,这样在他离世后我就能以他妻子的身份继续耕种他名下的田地了。

对于他的身后事他早就做了安排。贷款已还清,余下的钱一部分留给了他的老父亲,一部分给了我。老父亲自己有一幢房子,因此他名下的这幢土房,包括那辆旧车都留给了我。他希望日后我仍能不时去艾比湖边看望他的老父亲。我想,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去的。我非常喜欢那个地方,头一次去那里就想过,将来有一天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就去艾比湖边,在那里终老。那里的开阔和壮美,宁静和孤寂的气息,都是我所喜欢的。在那里,我可以更好地回想起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们曾同心协力,一起劳作。得闲时他讲他的童年,他养过的新疆细毛羊,一种品种不错的羊,毛好,只是生长速度慢些。小羊羔要长到六个月才可以剪毛。公羊剪毛,母羊产羔。等到五六年后公羊母羊都老了,公羊产毛少了,母羊也不再产羔了,还常常闹病,这时不管公羊母羊都会被宰掉。志明觉得,在这点上人相当自私,也相当残忍。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些了。志明讲这些,我就讲我从前的生活,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也有湖,只是小得多,可也很美,尤其荷花开了满塘,那时甚至会出现一个奇景:一个小男孩,小小的,光着身子,在莲叶上跳来跳去的……是的,我对他说起过这个景象,我以为他会说那是个幻象,可他没那么说,只是抓住了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说,你也吃了很多苦!……是的,这一切现在全都结束了。

只是,我知道,今后就算没了他,我也还是会好好生活下去,这也是他的意愿。他那个人,从来就不喜欢愁眉苦脸哀声叹气的,任是什么时候总是硬挺,有时还真感到再也挺不下去了,就快垮了,很想就那么垮了,可到了也还是没有垮。是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病入膏肓的——硬汉。听起来有点好笑是吧?现在,他去了,可头顶上的天还是那么蓝,尤其将近正午,太阳最为明亮,整个天空没有一丝杂质,这个时候,人就很容易去相信一点什么。现在,我真是非常庆幸来到了这里。

小玉姐,你每次信中都问,为什么我要跑到这里来?现在,我觉得可以说说了。还记得幼儿园门前发生的那事吗?有人把我当成了人贩子。老邬,还有一些别的人替我辩护。但其实,我还真是打算那么干的,把那小男孩拐走,带着他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小玉姐,你知道吗,其实我素无大志,这一点我是在孩子离开我的那一刻知道的。在这世上我只有这么一点心愿,看着孩子长大,陪着他一起长大,但就连这么一点愿望也被老天夺去了。是的,我是准备拐走那个孩子的,使我终止的只是那样一种眼神:孩子和他母亲对望的眼神。那时,那孩子飞扑出来,一时又停住,和他妈妈对望,就像一只小羊望着母羊。在这里,在艾比湖边,我又见到了那种眼神,小羊,母羊,互相对望。那种目光,做过母亲的人都是熟悉的。

小玉姐,现在我常常在想,我们从前都有过那样的目光,可是,自从孩子去了后就不再有了,就有,也难以安放了。或者,竟自胡乱安放起来,心里生出了邪念,歹念。也就是说,在经历了巨大的灾变之后,我们的心,也可能因“灾”而“变”,一方面,它有可能比从前更柔软了,悲痛至极,悲哀至极的心,怎么会不柔软?可是,有时你分明感到从这柔软中还生出了另外的东西:一只利爪。它先抓伤我们自己,有可能的话,再抓伤别人。而那时你往往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生命已成多余,你心里满是冲天的怒气,冲天的怒火,就像一头母狮,眼睁睁地看着小狮子在你面前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那时你真是巴不得天塌地陷,星辰移位,江河倒流!因在这之前你自己的世界已经倾覆,你的星辰已经移位,你的江河倒灌而来,淹没你,恰如你的眼泪。是的,悲痛,愤怒,盲目,混乱,茫然无助,当这些搅和到一起的时候,所谓母爱就可能变成一种由低级本能支配的莫名之物……小玉姐,你和我一样,创深痛巨,所以有关这些,我就是不说,你也是明白的。

……

明白,当然明白。读着信,季小玉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只是,她仍然无法克服自己的那个执念——随你管它叫什么好了,她一心想要的就是再生一个孩子。白露说的那些她都理解,但在这件事上,她无法像白露那样抱持自然而然的态度,作为女人,失独女人,在这点上,她不觉得自己和群里的那帮姐妹有什么不同。

信的末尾,白露谈到了有关季小玉的事:

……听白菱说,最近有一位男青年,主动提出愿意和你办理结婚手续,待你受孕生下孩子后再解除婚姻,这事确实吗?请别误会,我只是出于关心。因白菱说群里姐妹看法不一,于是问我怎么看?我觉得没什么,只要双方愿意,都能接受就行。再说也不是没有先例:前年东北有位企业家就已这样做过了,他深深同情一位失独姐妹的遭遇,主动提出与她结婚,为她提供精子,在体外受孕。手术和生产期间,他专程飞到她所在的城市做相关配合,以丈夫的身份在手术文件上签字,后来她顺利产下一子,而他果然按照先前的约定,与她解除了婚姻。所以我的意思,这事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这事确实吗?

……

确实。确确实实。是在半个月前,蒋姐的一位在广州的男网友,听说了季小玉的事之后主动提出为她捐精。自然其中也有蒋姐的作用。对于季小玉和老陶的交往,蒋姐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关键是,介绍人是杨姐。“她那个人,不靠谱呵!”

及至到了最近,看她和老陶之间渐行渐远,就更是坐实了杨姐的不靠谱。于是在某网站论坛和微信朋友圈里为季小玉征召起自愿者来了。很快,照片传了过来,群里姐妹都看了:  “哇噻!”有人叫了起来,“小鲜肉呵!这胆儿也忒大了些!”是说那男孩子,才二十三!比季小玉足足小了二十岁!“啥意思?想啃老姐姐?——居心不良哦!”

“什么居心不良!别胡唚好不好!”蒋姐拿眼瞪人,转过头来问季小玉,“咋样呵?行不行呵?”

季小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考虑考虑,这一考虑,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去了。

13

老邬一走就没了音讯,这期间,老陶和白菱结了婚。茶楼还剩一点租期,喜宴就摆在茶楼里。护湖队,陈情队,外加季小玉的失独群,一共也有七八十个人,摆了七八桌。各人都送了些小礼品,喻姐送的是一本棕色皮面《圣经》。随后众人一起举杯,祝他俩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老陶笑说,“已经白头了,已经到老了呵!”

这一说,大家都笑。的确该笑笑,该大笑。老陶与建筑队和湖泊局的官司,以彻底胜诉告终。其间电视台在问政栏目里专门做了一期节目,是老陶和湖泊局长的对话。

局长一上来就说,他今日特地打了一条亦蓝亦绿的领带,意寓蓝天绿水,相映生辉。才说完就响起了一阵掌声,得了个碰头彩。

接着,镜头转向了老陶,老陶不慌不忙,面带微笑,说,他猜局长大人今天可能带来了好几条领带,除了脖子上的一条,至少还有五条。

“为啥?”局长也在笑着。

“咦,”老陶说,“不止一个色儿呵!”老陶的意思,那些个湖,除了偶尔一现的蓝绿色,也还有灰绿,灰白,赤红,深棕,纯黑等五个色儿,随时而变,随季节而变。所以,领带一定不止一条,还有几条,局长大人一定是藏在哪里了。老陶才说完,轰的一声,演播厅里爆起一阵大笑。

这个场景被谁用手机拍了视频,发在朋友圈里,大家都看到了。这会儿,有人说老陶其实有点蔫坏,蔫不叽叽的,不光让人下不来台,还不哼不哈一声不响的,把白菱搞到了手,把人肚子也搞大了。这一说,白菱脸上就变了色。前不久的一次“陈情”中,白菱随老陶一起去了,结果,奔来奔去的,流产了。那时白菱是站在北京知春路的马路牙子上,对着电喇叭在朗诵她姐白露写的那首诗,还没念完就引发了一点小骚乱,等白菱回到住地时,发现裤子里汪着一堆血。

“没啥,”盛勇说,“还会有的。”一会儿又说,这一次的陈情,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次:诗歌的加入,为他们增添了一项新装备,而且效果极佳,打動人心,催人泪下。一会儿又绕了回来:“至于孩子嘛,”盛勇笑笑说,“还会再有的!”顿了一顿,又加强道,“一定还会再有的!”一边说一边冲两个新人拍了拍巴掌。

季小玉隔着一些杯盘碗盏不远不近地望着这位前任,心想你凭什么就说得这么肯定,这么自信呢?你的那些个表现,又有谁是不知道的呢?……正自寻思,一旁的杨姐突然站起身来,冲闹哄哄的大厅拍了拍巴掌,大声道:“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她有好消息要报告:“昨天晚上,”嗓门又往上拔了一拔:“昨天晚上,罗马尼亚一位67岁的女教授,成功诞下一对双胞胎!再次刷新了试管婴儿的世界纪录!”顿了一顿:“最有趣的是,这位女教授,从进产房到出产房,刚好用掉了一堂课的时间!”

满堂都笑,拍巴掌。蒋姐也起劲地拍了几下,随即也站了起来——她也有话要说:前不久她刚刚去了一趟三亚,那里的一座海上观音高达108米!比她此前在广东西樵山看到的那座,几乎整整高出了一倍!“体量大,”蒋姐高声道,“体量大能量就大,这话并不一定对,但不管对不对,你总得试过了才知道是不是?”

大家又鼓掌。好几个姐妹都说,这不失为一个新思路,新路径,一时议论起来。随后,不知怎么的,焦点渐渐又集中到了季小玉这里:她到底怎样呢?考虑好了没有呢?蒋姐的意思,不要再犹豫了,快刀斩乱麻,先和那位捐精志愿者签了协议再说,免得夜长梦多!

众皆附和,说,“是呵是呵,赶紧的!赶紧定下来!”

14

老邬仍无音讯。算一算,老邬已走了半年了,一年了,翻过来,又是一年了,一年又过去了一大半,湖里的荷花,又是满塘盛开的景象了。自从茶楼老板夫妇离开后,群里姐妹就改在湖边林间空地中相见了。都穿裙子,手牵着手转圈儿,恰似林妖起舞。尤其夜幕降临,月亮初升,水汽上来时,感觉就更好了。

只是,从那个大西北的边缘,却无半点消息传来,连白露,竟也断了联系。不过呢,季小玉觉得,在这种杳杳渺渺漫漫漶漶的状态中,倒像是离白露更近了些:现在一有空闲她就来到湖边,一大早就来到了湖边,先沿湖岸走一走,随后,就走到白露常来的地方了:青菱湖的东南面,小土坡上的一片树林里。白露曾说她常来这里:三棵龙爪槐,枝条披纷纠结,似蛇发女怪。两棵冬青,一棵紫薇,中间有一簇鲜红的灌木。泥地上,各处长了些三叶草:三片心形小叶子,在茎顶形成一个圆,正像一个完整的独生子女家庭。如果昨夜来了风雨,隔天早晨会看到潮湿的泥地。一根枝条折断了,横于小径,断茬处白森森的,像根骨头。骨头的边缘,尚挂着水滴。两只小小鸟总会按时飞来,一高一低地落在冬青枝上,叫声清脆急切。另有一只个头颇大,黑羽带白色饰边,不怎么叫,在泥地上跳了几跳,飞蹿起来,以一种锐利的角度,直插长空。还有一只声音苍老,凄怆,藏在附近什么地方,总不露面。

现在,由于常来这里,她已知道,鸟儿有它们相对固定的活动区域。有时到得太早,天还没怎么亮,连鸟儿也还在哪里睡觉,四下里安安静静,清清寂寂的,一时凉风吹来,立刻有了一种悠远意味,不是悲伤,不是怅惘,只是一些无头无脑的思绪,那时她就想起了远在边疆的白露,艾比湖,湖边的羊,大的,小的,小羊紧挨着母羊,慢慢往前走。戈壁,红柳,骆驼刺,盐碱地软沓沓的。再往前去,青草就成了片,毛绒绒,青茵茵,细密柔嫩,芊芊如丝;风一吹,草尖,连同羊身上的绒毛,都开始抖动起来。更远的地方,蓝天壮阔,艾比湖细细长长地横在那里,银光闪烁……那里的开阔和壮美,宁静和孤寂——白露说,都是她所喜爱的。那么白露还记得这个湖么?没有艾比湖那么宽阔,无法跟西北那些巨浸大泽相比,但时时待在这里,可以看见草木如何生长。

在春天,先是一颗似有若无的嫩红芽粒黏在枝头,过几日再去,就成了嫩叶。透过竹丛的疏漏间隙,能看见湖里的情形:荷叶已经出来,小小圆片,贴在水面,青中带红,逐日扩大。先出的一些始终贴着水面,后来者只好往上举起一个红玉簪似的小叶卷,斜欹着插在茎顶,直到长得够高,这才开始展开,直至团团如盖,彼此相接。荷花来时已没什么地盘了,只好一律开在高处,一茎一花,先打一个苞,再慢慢放开,一时没有留意,花瓣尽脱,已变成青色莲蓬了。偶有台风来袭,肥硕的荷叶就倒卷过来,满湖一片灰白,面无人色……

几天前,她刚刚又拒绝了一位捐精志愿者。她感谢他们,但这事,就免了吧。现在,她不再那么刻意,那么固执,那么死不回头的了,因为日日有事要做,这边没有棉花地和葡萄地,却有一些“三无”(无儿无女无丈夫)人员,其中一位毛婆婆,爱猫,养了一屋子猫。毛婆婆是脑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她们去看她,毛婆婆躺在床上,以一种大无畏的气概尖声高叫:“别管我!管管猫!给它们搞点吃的!给它们搞点吃的!”她们就去给猫搞吃的,一边讨论阉割手术是否可行,那些猫实在繁殖得太多太快太没有计划了。

盛勇也需要她照管。这位前任老公,陈情队的小头头,最近摔折了一条腿,是在下火车的时候。随后被人直接送进了医院。给他擦洗身体时记起了一件事,是在他36岁那年,本命年,他打哪弄来一条红裤衩穿上了,才一见,就一把扯了下來。女儿死后,她拒绝一切红颜色。她每天给女儿写信,写完后就念给他听,也要求他这样做,就像家长督促孩子完成家庭作业……白露说得不错,灾变,遇灾而变,一变再变,到了你就认不出自己了。现在,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差不多结束了,那些因悲痛、愤怒、忧伤、抑郁,以及盲目的混乱而生出的莫名之物,如湖中清出的乌黑淤泥,正被慢慢运走,放眼望去,湖岸清爽了许多。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她骤然看见了那个奇景:

一个小男孩,小小的,光着身子,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小胳膊小腿儿,肉乎乎的;两只小脚板,像两个小馒头,交错倒腾,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叶上。一跳,一跳。突然,哗!脚下晃了晃,险些倾翻。晶光闪动、珠玉乱飞之际,两只脚略一倒腾,又重新站稳了。刚刚站稳,哗!又来了一下,她的心刚刚来得及一紧,他又出现了。随后,同样情形又出现了几次。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腾身而起,恰在这时,“呱呱”两声,来了一只蛤蟆:是一条短信——

“今晨六点,白露诞下一子,母子均安。特报故友,并致问候。”

是老邬,这个久无音讯的迁徙者终于露面了。语气是老邬的,落款却是两个人:白露,老邬。这一打岔,小男孩不见了。唯余满塘满眼的碧绿荷叶,密密匝匝,高高低低,错杂,堆叠……不就是个幻象么?或者竟是异象?……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眼泪下来了,热辣辣的,带出来一股莫名的悲欣。她不高兴?高兴,当然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只是不明白,那个小小孩儿,怎么说没就没了?突然就没了?……远远的,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妈妈,你来!”十分清晰:

“妈妈——你来!”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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