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10首）

胡弦

夏花

南风送来的爱人，

影子看上去有点甜。

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去见我的母亲。

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体重

就减轻一点。

她去小解，从一大蓬绿植

后面回来，她是快乐的。

地米开罢，金佛莲

正在开，一粒粒花骨朵，像控制着

声音的纽扣，带着夏的神秘，

和微微羞怯。

观卧佛记

斧凿之后，青山已是剩下的。

——剩下的石头上爬满了苔藓。

已很久了，佛沉睡。而古榕树，

有了大于时间的怀抱。

——一切都在生长，自它

被凿出轮廓开始。

这是否构成了另一种诞生：它来自

别人的信念，而后，却独自创造了

属于自己的姿态和感觉？

一定有什么中途

加入了进来，在一个几乎

不可能在这世上存在的梦里。

哦，忙碌而无声的

真理之境：根醒来，劳动者揩去汗水，

一阵风吹，光，

像一头从摩崖上跳下的猛虎。

私生子

有人走了，我们身边，

空出一个位子。

大卡车从街上隆隆驶过，

我们身边空出一个位子。

它在震动，它的虚空暴露了出来。

后来，有人坐在那里，

背影里拖着一条长长的马路。

而那消失的人，在另外的地方，

代表我们活着。

最后，当我们全都

已不在现场，有人看见，

一辆卡车从那座位上起身离去，

带走了马路，

留下了椅子隐秘的身世。

弹奏

有人在弹奏，

曲子里的人正在赶往人世。

弹奏，一遍又一遍，手指

摸到那些丢失的膝盖。

登天

无数尖峰，正在通往天空的路上。

亿万年了，它们干得不错。

我也在登天，

当我大汗淋漓出现在峰顶，

也成了一個云彩上的人。

天空中有什么？

我和山都仰着脸。大地上

峰海起伏。没有一处虚空让我们

如此痴迷。虽然，

那最高的一矗并不比

最矮的一个知道的更多。

我下山来，回首间，

山又长高了一截。

有人还在攀登，他将到达

我没到过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一个从更高处下来的人，

会把答案带回人间。

兮

那隐士般的青松，那衣钵……

霜迹浓重，无声之物是失联的亲人。

寂寞就像响晴的天气。

有一年，我耽于山居，蓝天下，光华闪耀。

有一年，车过故乡，那么多山峰

破雾而出，像要闯进窗口里来。

明月有反复确认的一生，

流水有难以抚慰的灵魂。

你已备尝艰辛，像铁镐磨亮的手柄，

你仍如故我，像风经过时被珍惜的清露。

而群山肃穆，火车飞驰。虚度的岁月

更接近轻盈。

神的家园，星空激越，痛苦

并未消失——它仍是生活的领路人。

果园

一只苹果突然离开了枝头……

“谁的心跳，正消失在另外的声音中？”

昨夜暴雨，众人昏睡，

闪电携带着片片阴影，从大地上

一滑而过。

——夏日果园，光斑闪烁。

脸贴着青果，仔细听，

洁净果肉里，小溪冲刷。

幸福的光阴已取消了边界。

树枝伸展，绿浪掩卷，

千秋微响从高空落下。彼时，

祖父忽然转过脸来告诉我：苹果之死，

万事休，犹如人从梦中遁去。

观瀑记

轰轰的声响里，

水头跌落，在深潭中

稍作回旋，又挤进一个漏斗，

朝下游流去。

往下，百米开外的地方，

水已平静下来，

像一张青玉桌面。

我们稍作休息，聆听，

瀑声传来，已隐隐如回声。

当我们返回，瀑布仍是原来的样子。

某种用隆隆声

才能领悟的东西，不为激情所动，

像一截雪白从青色的

阴影中析出，并一直

悬挂在那里。

一块想爬上瀑布的大石头，

如巨兽，满身青苔，

已经接近了崖顶。

南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传说

神话发蓝。勇士无法分类。

大海的悲伤使书页悸动，

不经意的道别已变成永别。

下午三点，一阵细雨，

木马成灰。埃及人建造金字塔。

雨停了，阿基米德

在沙上画出又一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