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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云

2019-05-09云使

美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尼姑

云使

净云(Den Ven)是一位尼姑,俗名黄梅,来自越南的胡志明市。

或许是一种缘分吧,她的僧名与俗名,都恰好应和了我的名和姓。

注意到她,是在Mess(饭厅)里。那天,她正坐在我的对面,分外洁净的脸,眉清目秀,隔着长长的餐桌,吸引了我的目光。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就出家为尼了呢?

從此,格外关注她的身影。

她不爱说话,见人微微一笑,常常一人在Mess里进餐,并不与他人交谈。那种沉静素雅的美,衬托在深色的法衣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超凡脱俗的感觉,有时远远望去,在暮霭的暗影中就如同一幅伦勃朗的油画。

我们虽然都在德里大学,却不是一个系;住同一栋女生宿舍,却鲜有来往。相遇,总是在吃饭的时候。

一天,又是在晚饭时分,我们在Mess 里碰面了。

她恰好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静默中,忽然开口问:“您从中国来?”

“是的。”我答道。

“我想请教几个关于汉语的问题,可以在饭后见到您吗?”

“当然可以。”

过后,又是静默。

我暗暗惊讶这位年轻尼姑英语的纯正。

一小时后,净云敲响了我的房门。看到墙上贴的和桌上摆的我丈夫和女儿的照片,她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开始问长问短。我索性搬出几本在印度旅行的相册给她看,她看得很仔细,有时,甚至会开上一两个让我吃惊的玩笑。有一张孟买海滨的照片,是我在礁石间跳跃、不慎坠海受伤后被男同胞抱着上车时照的,她调皮地问:“你打算给你丈夫看吗?”“当然!”“他会说些什么呢?”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淘气的神色。

我不由想起半年前的一幕。

那是在晚饭后,我与同室舍友在楼前小道上散步,小道的另一头,通向女生宿舍的大门。当我们走近大门口时,看见有两个年轻的和尚等候在铁门外,在他们身后,停着一辆“大使”牌出租车,黄黑两色,是印度90年代最常见也是最好的出租车。只见一个小尼姑匆匆跑过去,门里门外,僧尼间急切地商量着什么。很快,小尼姑又飞快地跑回宿舍,当我们再次踱到门口时,她已满脸带笑地拿着Special permission(晚间外出“许可证”)交给看门人,然后,与另一位女尼一起跨出了这道晚8点后不得外出的大门。

轰鸣声中,“大使”绝尘而去……

这一幕,印象深刻。心想,槛里槛外,角色转换这么方便啊!

莫非那天的小尼就是净云?依稀也是一副可人的模样。

看罢照片,净云拿出一张纸条,问我能不能给上面的汉字注上拼音?

接过来一看,暗暗吃了一惊。

纸条上写着三行字:

没有谁能阻止离别

请忘记我吧

勇敢忠恕之士

字写得稚拙,但看得出,每一笔都很用力,是非常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出来的。字里行间似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我的好奇心被点燃,却碍于出家人的忌讳,终于什么也没问。

再后来,每次见面都彼此点点头。她总是嫣然一笑,风轻云淡。

学习之余,旅行是我最快意的事了。在印度这个神奇的国度,有着太多令人惊叹不已的古代遗迹和宗教圣地,每当我晒得乌黑地回到“Hostle”——我的“佛国精舍”(女生公寓),总少不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与询问。净云说,她的学习快结束了,如果可能,想和我一起去佛教圣地走走。不久后,我真的去了鹿野苑、灵鹫山、菩提伽耶、拘尸那迦和蓝毗尼,却没有告知她——同行的都是中国人,有男有女。朋友们说,出家人,穷游中多有不便,于是作罢。

东游归来,我琢磨着怎样跟净云解释。不想一见面,她却欢喜地说:“我要给你看个东西!”她打开衣柜,取出一个大文件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证书。

哇!你拿到博士学位了,祝贺你!

我兴奋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看着眼前的净云,我生出想更深了解她的念头。

“哎,博士,回越南后你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待在庙里?”我半调侃半试探地问。

“当然,我已献身佛门。我会在寺中度过一生,不会还俗的,再说,大乘佛教也不主张还俗。我可能会在寺里做一名老师,传授佛学。”

我不禁好奇:“当初出家,是父母的心愿,还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自己的选择。”

“什么时候?”

“中学毕业后。其实,我读中学时就想出家了。你知道吗,每当我亲近庙宇时,总会有一种心境澄明的感觉,就是我们出家人说的,有大欢喜。父母不愿意我出家。我哥哥在美国读书、工作,还给我带来了一个美国嫂子。他们希望我走哥哥的路,我说,我当然要继续学习,但不是去美国,而是去印度学习佛法。”

“你英语这么好,在哪儿学的?”

“我自己国家。我读了两个学位,一个英语,一个佛学。”

“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印度了呀。”她开心地笑起来,“在这里读M.A.和Ph.D.,现在拿到学位了,下个月就打算回越南了。”

看着满脸笑容的净云,我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当年,她发下怎样的大愿,来到这“热与尘”的国度,在清苦孤寂的学习中,度过自己最美的年华。一个女尼,在这所几万学子的大学里,如此出色地完成学业,拿到宗教学博士学位,将来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高僧大德呢?

净云也搬出了她的影集,里面有许多有意思的照片:有她论文答辩时的留影,那份掩饰不住的自信与聪慧,给我极深的印象。一张海边的照片,却又让我惊叹她的美丽:照片上的她,侧身斜坐在礁石上,尼衫的前襟在腰部不经意地打了个结,头上裹着的素色头巾松松地在脖子后面挽起,那模样,简直像极了一个都市味十足的现代女郎!我想讨得这张照片,净云却一再摇头,那表情似乎在说:“这张不好,不像出家人。”还有一张照片,是她与本寺高僧的合影,老人已有九十多岁,须眉皆白,秀骨清相,很庄重地坐在一张高椅上,净云可人地倚立一旁。我问:“寺里有几人出国学习?”净云答:“仅我一人。”是啊,如此冰雪聪明,机会不属于她又能属于谁呢?

临别前,我们相约合影。

敲响净云房门时,她正蹲在地上熨衣服,十分仔细的样子。见我来了,她头一歪,略显调皮地问:“我穿什么好呢?”说着,抱出一摞干净平整的衣服。我一眼望去,都是些纳衣,款式相同,没有什么区别。净云却一件一件地翻捡着给我看:“这是灰的,黄的,棕的,青的……”,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过。对我而言,这几乎没什么好挑的,不都是尼衫吗?可她却如此认真,在衣物色彩的拣选中,执拗地还原了女人爱美的天性。

我再次感叹:可惜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但转念一想,这想法若被她知道了,说不定也会叹我“俗而无明”啊。是的,也许在家与出家的区别就在这里吧。我以俗世的眼光看她,悲悯她;而换了净云的角度,感受肯定大异于我,或许她怜悯我都不一定呢。

“黄色的吧。”我说。

于是,她穿上如今收在相册中的这件鹅黄色尼衫,配上一条棕色的裤子,与我一起去到女生公寓的门口。

没有首饰,没有秀发,没有描眉涂唇,完全的素面天然。她微微地笑着,静静的,眼里有自然如处子般清纯的目光,双手扶在了门口的铁栅上。

净云的身影,衬着浓密的绿树和地上斑驳的方砖,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西江千户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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