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厘米的山丘
2019-05-09何柯颖
何柯颖
父亲一双坑洼的双手,我不敢去触碰。小时候紧紧攥着的温暖掌心,如今却不敢碰触。
我仿佛一只惊惶的鸟儿,振翅欲飞,父亲收拾着散乱的草稿,受着我惊疑的打量。深棕色的一只手和白底纸黑线字的反差很明显。血管凸起来,指头短粗,灰指甲圆盖儿贴于指尖。
母亲说我的手生得好看,细长又白嫩,一看就是没有干过重活,肯定是富贵命。
母亲满目慈祥,眼神里充满向往。我说我不信这些,大家的手都长这样。
父亲刚来,我起身,没挪开凳子。他摆手,示意我坐下。我刻意立刻摊开数学作业本,试图向他展示细密的运算符号。他接过作业本,又递回来。平和的一句“很好”,他的双手很平静,扶起一叠的草稿,整平边角。
桌子的敲击声很清脆,我知道他有话。他的眼神聚焦在我身上,嘴唇微张似有气息吐出来——我猜他是紧张吧?
但我不明白。我很清楚,他看不懂满串的字符。父亲念到小学——他和我讲过,我在户口本上也见过——他深刻地认识到读书是个好东西。
热闹的聚会上,父亲大干一碗白酒:“我以前是种地的,现在是种花的,总之是个粗人。丫头,好好念书!以后当官,多长脸。”他的朋友们有兴致高昂叫好的,甚至有鼓掌的。
卡塔尔多哈伊斯兰艺术中心
我坐在里头,歇声,不答话。爸爸,这是你的愿望吗?可我不想当官,更不想出名。
那时我这样想。现在有些变化。我的路子,父亲阻拦不了。
他说不让我出县城念书,不让我出国留学,一定要考公务员。
他又说我好好念书,不可以去种地,那样的生活太窘迫。
从来没有进过中学的爸爸,从来不参加家长会的爸爸,从来都只会说要我把自己学习管好的爸爸。
我们是两个世界,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看起来很密切,又好像遥远。
学习是事业。爸爸挣钱供你把书读好是责任——我记不清楚是多少次听这句话。
今年的成绩一直退,一直退。50名,100名。
年来了,亲朋聚一聚。大伯抓住空隙,正经地跨进孩子圈里,逮到一位,俯身低头,一门一门问询成绩和排名。听起来不行的,肯定说一句:你这样不行。
我是最年长的,被点名了。周围满是家长好奇和考量的目光,也有孩子的幸灾乐祸,像是去赶集的,我恰好是那头被围观待售的骡子。
缄默不言是我的拒绝方式。
父亲问我。
我说:“我可以不答,这是权利。”
父亲说:“狗屁权利。学习是你的义务。”
爆竹声音起来,一连串,一连串。电视里的主持人缓缓念着路遥的文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略有起伏的語调。他一定是训练过许多次吧?毕竟,念稿是他赖以为生的职业。
父亲摆出了孔夫子的样子,说,朽木不可雕也。这是他唯一会的一句。
我嘲讽一句:落后思想,应该予以改造或剔除。
他生生咽一口气,提不上来。
四下寂寞,抬头。一线平的空阔,如裂开的龟纹,含蓄地吐些胭脂色。小山包挤在角落,层层叠叠,如画,外层又涂抹了很重的白颜料,掺水的、不均匀的,把青翠遮掩了。风吹来,使劲儿吹来,含混着浓郁的气味——这画不起波纹,安安静静的。
2018,安安静静走过去,翻过一座五厘米的山丘,山顶立着名为2019的树苗。树苗顶着二月份的寒气,拔高一些,也许有一厘米。
2019,我会长高的,也许只有一厘米。但五年以后,会和五厘米的山丘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