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子的暗暗嘲讽
2019-05-09陈楠
陈楠
北宋时期的文坛,苏轼可以说是最光辉耀眼的存在了,天真烂漫、才华横溢,却有那么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品格端方,却又好戏谑、爱美食,东坡肉、东坡鱼现在还活跃在人们的餐桌上;命运多坎坷,乌台诗案始被贬,从黄州到岭南再到儋州,他并没有牢骚不平,而是为百姓谋福祉,深得百姓爱戴;情感丰富曲折,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开悼亡词之先河,而一生中与三位王姓女子的爱情纠葛让后人感叹不已,虽也有人指责,但苏轼并没有像白居易那样被人唾弃。这样的一个鲜活的、有趣又让人充满同情和敬佩的夫子给我们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文。“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的淡淡画意与俏皮;“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题西林壁》)的哲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的豁达,人生变化无常,不必太计较,顺其自然便可少些许烦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款款深情和无尽相思;“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密州出猎》)的豪放不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慷慨非常;《前赤壁赋》的空灵以及蕴藉其中的对宇宙人生的思考……提起苏夫子,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我们可以说的太多太多了。
年少时在家里翻书,无意中看到了一篇小文——《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书比较破旧,没有注明作者,当时对苏轼的认识也仅停留在“十年生死”和“大江东去”上,虽不知何人所写,但是这种空灵通达,让人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之后查找资料,知是苏轼所作,苏轼那时被贬黄州已是第四个年头。在这四年里,他在困境中反复思考人生的意义,逐渐从貶谪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坦然面对生活中的荣辱,旷达超然;而一个可以在逆境中相伴赏月的朋友,是老天给他的一份厚礼了。从此苏文变成了我的又一心头好。
转回来说这一篇《凌虚台记》,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篇幅同样不长,但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坦荡同时又有点别扭的苏轼。苏轼一腔赤诚,待人极好,不会矫揉掩饰,他曾说过,他眼底没有一个坏人。《凌虚台记》是一篇人情之作,他的顶头上司凤翔太守嘱他作文,实在是推辞不得,但那时苏轼初踏仕途,胸间政治抱负宏大,一心为生民百姓考虑,重实用重养民。可是一座凌虚台,其修筑却无益于民,这与他的政治主张相违背,可是又不得不写,最后写是写了,先叙后议,结合巧妙,可字里行间暗含着的讥讽也处处可见。
朗德苗寨
北宋之初,散文有其发展和坚守,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继承了唐代古文运动的精神,摒弃了唐代的佶屈聱牙,文字更能为思想内容服务。此篇一开始,就说明了凌虚台和文章的缘起,太守筑台,苏轼著文。太守意旨本在观山,苏轼行文也正缘山而起,由山而台。州府地处终南山下,饮食起居皆应与山相伴,况终南峻美非常,依山而居乃人生一大幸事,而太守居住终南山下还不知山之峻美,由此而引出了几丝遗憾,近山而不知山虽于人事无所损益,但终非情理之事,于是乎便筑台观山以尽情理,为由山而台作了巧妙的过渡。但苏轼并直写“此凌虚之所为筑也”,而偏偏在之前加入“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这两句,让我们看到了苏轼的讥讽,为后面的议论定下了基调。
紧接着,短短数言,叙写筑台的经过,由太守杖履悠然而游,游而见山“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见山而思异,思异而凿池筑台,只寥寥几笔便清楚明了地叙写出了筑台的始末。接着,又承上叙写台成之后登台观山的情景。这里作者笔墨极为简省,但却突出了台之高和山之奇。前面太守逍遥其下,看见的山宛如旅行人的发髻;这里登台极目,山则踊跃奋迅而出,从而借所见山景的不同衬托了台的高,此台之所以取名为“凌虚”,至此已埋下了伏笔。
铺垫描述之后,来到了全文的重心。太守求文仅仅是希望自己的行为有一个记录,让单位里年轻又有文采的小伙子给助助兴,可是苏轼却并不是给太守几句吉利话,把他筑台的行为使劲夸赞一番,而是把兴废成毁的自然之理说得清清楚楚,极富讽刺意味。“物之兴废成毁,不可得而知也”,这是立论的最根本,从此处一笔宕开,把凌虚台推至茫茫历史中,以动态的眼光来关照它,历史沧桑变幻“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感觉,经历过时间洗礼的人都会生出深深的认同。昔日终南山中一处高地,今日筑成凌虚台,此为由无生有;而今日的凌虚台,可能于明日回归默默群山,这又是化有为无,兴废成毁循环不尽,无人能知晓。委婉地说明了凌虚台之修筑并无多大意义。行文至此,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太守该不高兴了,可是苏轼却从历史的角度又继续写了下去,由近及远,从眼前的凌虚台引入到漫长的历史建筑之中。把秦穆公祈年宫与橐泉宫、汉武帝长杨宫、五柞宫、隋仁寿宫、唐九成宫的兴盛与荒废赫然与凌虚台对比。巍峨的皇家宫苑与太守所建小小凌虚台,宫苑于今求其破瓦颓垣犹不可得,凌虚台的未来也就自不待言了。
苏轼还不尽兴,进一步由台及人,“夫台犹不足恃议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凌虚台尚且不可长久,又何况人事上的得与丧。得丧来去无定,借得台而夸世,则是大错,太守筑凌虚台,于百姓、于时代、于历史,毫无意义,仅仅是太守自己“夸于世”的一点小心思罢了。由山筑台、由台而化、由化变无,层层紧扣、环环深入,名为替凌虚台作记,实则是化台为无。不禁令人感叹苏轼为文的功力和其敢直言观点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