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严酷的真实
2019-05-09许钧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今年78岁,至今已经发表了近50部作品。他七岁的时候,与母亲从法国尼斯乘船,出发去非洲的尼日利亚寻找在英国军队当医生的父亲。在海上漂泊的艰难日子里,他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部小说《漫长的旅行》。41年后,他为加尔辛主编的《当代法语作家词典》撰写有关自己的条目,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第一部小說写的第一行字:“我写下的小说第一行字是用大写字母完成的:QUAND PARTEZ-VOUS,MONSIEUR AWLB——您何时启程,阿乌尔布先生?”a写作之于勒克莱齐奥,是出发,是启程。有评论说:“一路前行,一路写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勒克莱齐奥没有停下人生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他一次又一次启程,离开城市,去非洲,去亚洲,去美洲。每次启程,都是一次新的探索,都有新的发现,都用他的笔留下生命旅程中的一个个路标。他用小说,用故事,用散文,用随笔,写下了他对人类境遇的思考与担忧,写下了他对消失的文明的关注,写下了他对社会边缘人的关爱之情。”b近读勒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发表的短篇小说集《脚的故事》c,小说集收录的9个短篇大都与非洲有关,其中的《L.E.L.,临终岁月》更是承继了勒克莱齐奥一贯的写作精神,又一次启程,走向被英国殖民军蹂躏的非洲,一步步逼近严酷的真实。
一
《L.E.L.,临终岁月》讲述了一个看似传统的爱情破灭、主人公自杀的故事。新婚燕尔,女诗人莉蒂希娅带着对爱的希望,追随丈夫乔治·麦克莱恩总督,去往丈夫管辖的非洲加纳的海岸角。L.E.L.是莉蒂希娅·伊丽莎白·兰登(Letitia Elizabeth Landon,1802-1838)全名的缩写,是女诗人早期诗歌创作上的署名,也是她墓碑上的名字。小说几乎完全建立在兰登真实的生平基础上,包括她的诗歌创作经历、她在伦敦遭遇的背叛、她去往加纳的经历以及她在非洲最后的悲惨死亡。
在小说中,莉蒂希娅之死是预先设定的,作家的书写也许就在于揭示女诗人之死的某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隐藏在正文开始前的题词中,那是女诗人莉蒂希娅自己创作的诗句:
我喜欢海浪在岩石上连续不断的撞击
一浪紧接着一浪,永远撞成碎片,
如同人心中那些充满只为最终破灭的希望。d
小说自始至终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小说开篇,响起的是海浪拍打岩礁的声音:“有规律的哗啦声,缠人的、不知疲倦的、难以忘怀的声音,像是呼吸,但如此缓慢、沉重”e。刚刚抵达海岸角的莉蒂希娅多么希望能让自己的呼吸融入这大海的“节奏”,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天不等日出,莉蒂希娅就会不顾丈夫的劝阻,挣脱白色要塞的“囚牢”般的城堡,爬到要塞炮台上,聆听海浪撞击岩礁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这猛烈的撞击声终于闯入她的身体内,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大海的呼唤,海浪的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断反复,在海角的黑色岩礁上被击碎”f。
对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授奖辞中有一个切中要害的评价,那就是具有“感官迷醉”的特质。富有感官冲击力的声音、气味、色彩、光亮,往往能够激发出勒克莱齐奥小说的生命律动,也能生成出小说叙事的推进力量。
从小说题词引用的莉蒂希娅创作的诗句,到勒克莱齐奥写莉蒂希娅的小说的开篇第一段,再到整篇小说的推进,海浪撞击岩礁的声音就像是一条阿丽亚娜金线,贯穿了整部小说。在勒克莱齐奥的笔下,永不停息的海浪声最终与莉蒂希娅早夭的孩子劳拉的哭声、地下囚牢里犯人的哀号声编织成一首死亡的乐曲。在最后暴风雨的夜,作者写到:“海浪打在岩石上的哗啦声震耳欲聋……海浪在召唤莉蒂希娅,那是一支低沉凄切的乐曲,从中她听到了死亡的呼唤。”g重复的描写与海浪的涌落具有一种视觉上或者说形式上的一致性,化为了一首死亡协奏曲。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成为碎片,就像是希望撞击在人生的礁石上最终落为绝望。“海浪打在岩礁上碎成浪花……她想象着自己向前俯冲,双臂贴在身旁,好让自己在岩石上粉身碎骨,被大海吞噬……”h莉蒂希娅在这一幕中看到的是生命的破碎,即死亡。作家以这句诗揭示了女诗人无可逃避的命运。
往复的海浪声是死亡的悲歌。除此之外,作家又用直观的死亡来强化死神的无所不在。第一次看到海岸角的城堡,莉蒂希娅觉得它像“遇难船一般”。在此之前,在旅途中因为严重晕船,莉蒂希娅直言:“我要死了”。之后,在海岸角,在探究真相的归程中,莉蒂希娅再一次陷入了高烧与谵妄,以至于周边的人说:“夫人快死了”。一次是女诗人自己的独白,另一次是身边人的独白,都是关于死亡的谶语。而莉蒂希娅的孩子劳拉的早夭更是这死亡旋律中的一个重要音符。于是,从小说一开始,死神就如永不停息的海浪撞击声,紧紧跟随着莉蒂希娅,等待着某一个时刻将她彻底带走。
如小说题词所诏示的,海浪终被撞击成碎花,希望终将无情地彻底破灭,女诗人的死亡于是不可避免。历史上,女诗人兰登之死一直都是一个谜。而小说作者所要探究的,便是女诗人死亡的深层原因。细读小说,我们也许可以轻易发现某些可能的谜底。最直白、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应当是“爱的背叛”。莉蒂希娅在伦敦与有妇之夫威廉陷入不伦之恋,怀孕生子,最终被抛弃,备受社会舆论的道德抨击与谴责,名声败坏,诗歌写作生涯遭受重创。“莉蒂希娅等了那么久,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一个可以把她从这个自私自利、无聊透顶的社会,从这个流言蜚语、背信弃义的旋涡中,从那些人的虚情假意中带走的男人。”乔治便是她最终的选择、寄托与期盼,她义无反顾地舍下一切:“她最亲密的朋友,她的生活,她的女儿”,追随着他来到异国,追随着虚幻的爱与幸福。然而,当她从登陆海岸角那一刻开始,她“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仿佛换了一副面孔。乔治对她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敌意,他们争吵不断。她与乔治的关系不断恶化。最终,再一次,莉蒂希娅发现自己被背叛了,乔治总督在海岸角早就有一位妻子、一个女儿,而且那个女儿与她早夭的孩子竟然有着同一个名字!“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的欺骗最终摧毁了莉蒂希娅的梦,将其推向了绝望的深渊。当莉蒂希娅发现许多英国军官不顾已婚的事实在非洲侵占黑人女子时,“她好像看清了事实真相。男性的虚伪,她已经在伦敦领受过的那种男性的虚伪,这种虚伪的骇人听闻和卑鄙无耻全都表露无遗,一览无余”i。过去的痛苦驱之不散,新的伤痛不断叠加。爱情的幻灭成了莉蒂希娅之死的导火线。
二
然而,《L.E.L.,临终岁月》不仅仅只是一个悲戚的爱情幻灭的故事,莉蒂希娅不仅仅是为爱而伤,为爱而亡。作为一个女人,莉蒂希娅离开伦敦,确实希望能跟着“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远离伦敦,远离城市的喧嚣、鼎沸的人声,远离闲言碎语和流言蜚语”j,去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在生活困境中的訴求。作为诗人,莉蒂希娅生命中流淌着带着梦之基因的血。她来非洲,带着诗意的梦。在他丈夫举办的一次晚餐上,来自拉各斯河岸城市维达的艾本森总督讲述了他和一个女奴同居生的女儿莎莉的故事,莎莉“在要塞里长大成人”,“从她母亲那里遗传了闪着亮光的黑色皮肤,从父亲那里则遗传了轮廓分明的五官。她的眸子是淡绿色的,照亮了整个面孔。艾本森视她为掌上明珠,让人教她音乐和唱歌,在要塞的小教堂里,她的斯频耐琴和管风琴都弹得非常好。她读了很多书,主要是诗歌”k。这样的故事,触动了莉蒂希娅心中的梦,她听得“热泪盈眶”。女诗人来到非洲,是将海岸角视作某种救赎与新生的所在:她沉浸在自己构筑的梦里,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梦。莉蒂希娅喜爱英国探险家沙拉·波蒂奇的历险故事,她“期待”“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冒险,来自大森林里的危险,野兽的叫声,还有巫术”,她“想象”“非洲的生活,与阿善堤暴动者的激战,还有教化野蛮人的使命”l。莉蒂希娅对海岸角的认知完全是脱离现实的梦想,是她用想象一厢情愿地构建出来的乌托邦。正是因为梦想的作用,她竟然天真地相信艾本森总督那个美丽的故事,把实为霸占女奴的行径当作一则教化野蛮人的美谈。但是,海岸角的生活远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具有诗意,充满美丽的传说,而是“单调乏味,千篇一律”,闭锁的大门,沉重的墙壁,压抑的窗帘……城堡对于莉蒂希娅而言成了“监狱”,她感到“窒息”,感觉自己“就像一名女囚”。在丈夫鬼鬼祟祟的行迹中,在要塞厨娘欲言又止的吞吐中,在殖民军军官和士兵的闲聊中,莉蒂希娅渐渐发现并醒悟到要塞之内与要塞之外存在着难以启齿的罪恶:
她仿佛睡了很久很久之后苏醒过来了。如今,在莉蒂希娅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这座要塞,以前在不了解它的时候把它想象成一座浪漫的城堡……充满了传说和森林里的声响,一些富有古老贵族精神的人们住在里面,孤独而勇猛,生活在冒险的狂热之中,为了实现他们的基督教理想,不惜牺牲他们的生命——要塞如今变成了一座黑暗肮脏的监狱,热病肆虐,景象凄凉,住着一群恬不知耻、贪得无厌的怪物,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奴役黑人,让他们沦落为奴,强奸他们的女儿,掠夺他们的财富。m
她要冲破“监狱”之囚禁,走出要塞,走近非洲人,去揭开隐藏的秘密和罪恶。为此,她踏上了阿克西姆之行。
小说中莉蒂希娅的阿克西姆之行,名义上是女诗人的探险之行,实际上是一个渐渐醒悟中的女性,走进非洲,了解非洲,逼近事实真相的发现之旅。非洲、加纳,并不是莉蒂希娅以为的乐园,而是一种地狱的存在。正是这种醒悟加剧了莉蒂希娅的痛苦与悲伤。作为拜伦的追随者,她与他一样,怀着某种天真、虔诚而热烈的期望:每一个民族都独立而自由。初到海岸角,她便想到了拜伦的诗作《异教徒》,想到了迈索隆吉翁——拜伦病逝的希腊城市。她视拜伦为真正的英雄。而在小说里,莉蒂希娅是被小说家当作拜伦式的英雄去书写的。她孤傲、倔强、叛逆,同时又敏感、忧郁、自我,试图反抗现实,但是却找不到真正的出路。拜伦的形象一直萦绕着莉蒂希娅,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想着他,“她爱他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人,他为了希腊的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六岁”,想着拜伦,莉蒂希娅“感觉整个晚上都被死亡的念头纠缠着”。莉蒂希娅怀着与拜伦相似的梦,不仅仅是诗歌创作,还有对人类的爱,在自杀之前,她还抱着这样的信念:“她要为非洲的奴隶的解放而奋斗”。拜伦的命运暗示了莉蒂希娅的命运,最终,她同样在36岁的年纪死于异乡。尽管她没有像拜伦那样参与到了实际的斗争,但是,她的心与拜伦的精神是相通的。而事实是,她无力改变殖民地的命运,无力抵抗黑暗的罪恶,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资格去“教化”殖民地的野蛮人。可以说,阿克西姆之行打破了莉蒂希娅最后的幻想,将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作家笔下的莉蒂希娅有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与良善。她与总督们争论,质问他们怎么能助纣为虐,贩卖奴隶,最后气愤得“逃回房间,藏起眼泪”。听到混血女孩莎莉·艾本森的故事,“她越听越激动,到最后忍不住热泪盈眶”。得知许多在英国已经有家室的军官仍然在殖民地娶妻生子,她“怒不可遏,情绪失控”。她以为军官来到非洲是为了“给土著人做出表率,身体力行地向他们晓示宗教信仰”,可这些人“表现得像个暴君”,勾引、践踏黑人女子。在地牢里,她被囚犯的悲惨境遇所触动,自此之后,囚犯们的哀吟声一次次随着海浪声和海风声侵袭她。这一切人类的痛苦与她自身的痛苦混合在一起,成为其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莉蒂希娅的天真与良善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莉蒂希娅的死与她作为女性的存在关系密切,与她作为诗人的存在更有着深刻的联系。在离开伦敦前,她其实是一位颇具名声的诗人。诗歌创作是她生命的重要部分,逃离伦敦不仅仅是为了逃离痛苦的记忆,更是为了“忘记过去的失败,重新开展创作”。她热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拜伦和济慈的诗歌以及英国女诗人菲丽西娅·多萝西娅·郝曼的诗歌。在海岸角,诗歌是她唯一的救赎,她阅读、抄写、创作诗歌来排遣自己的孤独和忧伤。每时每刻,她都想着创作,不仅是诗歌,还有小说,似乎一切的生活都是为了写作。听到莎莉的故事,“她决意把它写成一个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揭露奴隶制的残暴”。她用笔记录殖民地的“罪恶”。她去阿克西姆也是为了去探险,然后写成历险故事:“这会是一个长篇,也可能是一部长诗,像这种关于非洲的作品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写过。”n这样,伦敦的那些人会重新喜欢上她。只有谈起诗歌、创作,莉蒂希娅才恢复了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去往阿克西姆的旅途中,她写“旅行日记”、读浪漫主义诗歌。因为诗歌,她摆脱了恐惧,“她被卷进了一个漩涡,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再也没有边界”,“因为诗歌她感到自由,骄傲和自由”,就像她的英雄拜伦一样。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书写中走向了死亡。诗歌之于莉蒂希娅而言,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她本来期待在海岸角能够重新开始创作,用作品向伦敦的人证明自己,用诗歌去拥抱自己的理想,甚至去解放受奴役的非洲人。然而,最终,她无法抵挡爱的幻灭,存在之真的残酷,最终被死亡吞噬。
小说的作者对莉蒂希娅显然怀抱着无限的同情,因为她的诗歌,更因为她的人生。勒克莱齐奥在小说集的最后一篇具有创作谈性质的《接近寓言》中,说女诗人兰登的一句诗始终萦绕着他,换句话说,他“住进”了兰登的这句诗里:“你们想念我就像我想念你们一样吗,我的朋友们,噢,我的朋友们?”o这是女诗人兰登在去往海岸角的船上所写的诗句。在小說中,也是莉蒂希娅最后自杀前呢喃的诗句。勒克莱齐奥这样写道:
莉蒂希娅·伊丽莎白·兰登的这些话使我黯然神伤,仿佛激发了爱情和怀旧,伤感和渴望,渴望知道那一切,伤感自己不能回到那个时候,理解那个在临死之前写下这些句子的女人,目光追随写下这些话的那只手,阅读这封从未寄出的信,也许还能代替那些没读到过这些话的人回信。p
作家在莉蒂希娅的诗句中读到了无可比拟的孤独:“如何理解?这种生活与世隔绝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它才会停止被人戏弄而变成真正的生活。”“那些感情和人生经历还剩下什么呢?”q在勒克莱齐奥的发问中,我们也许可以窥见到他写作《L.E.L.,临终岁月》的重要原因,即为了寻找消失的生命与存在所留下的东西及其背后的真实。
勒克莱齐奥悲叹莉蒂希娅的命运。在莉蒂希娅的葬礼上,小说的叙述者借乔治之口读了《圣经·约伯书》第10章的一段文字,作为悼词:“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体;你还要毁灭我。求你记念,制造我如抟泥一般;你还要使我归于尘土吗?”约伯在其他以色列人被魔鬼蛊惑时,依然坚守纯真的信念,一心向善,但是他却受苦受难,因而心生疑问,质问上帝,最终他还是幸运地得到了上帝庇佑。而莉蒂希娅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她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约伯所说的“死荫混沌之地”。
三
如上文所示,小说写的是莉蒂希娅双重幻灭、走向死亡的故事,故事以第三人称叙述,完全可以单线推进。然而,从小说叙述的角度,我们发现小说平行延续着另外一条线。这一条线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的不是故事,而是黑人女子阿杜米莎发出的如海浪撞击声般不息的怒吼声。
短篇小说写作,有两个方面是很忌讳的,一是情节发展滋蔓,二是叙述面面俱到。海明威写小说,特别注意留下空白,删去或略去作家了然于心的东西;也极力避免叙述过于直白。在他看来,“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r从小说的完整性和故事叙述的角度看,《L.E.L.,临终岁月》有关的叙述完全可以独立成篇,且以对莉蒂希娅双重幻灭的揭示,达到了海明威所追求的“忠于真理”s的高度,比历史的真实还“真实”。然而,勒克莱齐奥没有止于小说叙述形式上的完满,也没有满足于对历史的一种追寻与探索,而是冒着违背短篇小说写作规诫的风险,往前走了一步,在小说中设置了另一条线。
第二条线的设置,对于作家而言,是刻意的,也是明宣的:在小说文本的字体上,作者明确地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字体;在小说叙事使用的人称上,也有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之分。如此看来,作者对于这篇小说的写作,不像是小说题目所示的,只写女诗人莉蒂希娅的“临终岁月”,而明显是要超越小说对于莉蒂希娅一步步走向死亡之因的追寻,指向与莉蒂希娅及其当总督的丈夫的命运密切相连的另一个女人:非洲女子阿杜米莎。
在上文中,我们谈到海浪撞击岩礁的声音贯穿了莉蒂希娅的故事,更确切地说,贯穿了小说由第三人称叙述的整个故事。海浪的撞击声,若隐喻般,预示着死神的必然到来,预示着女诗人的死亡之路。然而,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直接关联莉蒂希娅的第三人称的叙述,却是以第一人称主宰的一个强调句开启的。小说中译本的第一句是:“我想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t这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一个强调句。在这个句子里,有主体,有主体愿望,有愿望的对象。这简单而明确的一句话,作为小说的叙述的起始,读者会期待着“我”的故事继续往下叙说。但与读者的期待相反,开篇第一句用的是“我”,到了第二句却马上转为了第三人称。那么开篇第一句中的“我”,是第三人称叙述的莉蒂希娅呢?还是小说的叙事者呢?第一句与第二句的人称忽然变换,对于作者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更需要关注的是,在开篇第一句出现的“我”,如同句式赋予它的命运,短促而明确。那么,“我想听到的”,是不是莉蒂希娅想听到的“海浪声”。小说的发展,显然否定了这一点。“我想听到的”,不是女诗人听到的“海浪声”,不是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中所汇成的“死亡的声音”。更出人意外的是,开头这个没有后文的“我”,却意外地在小说的第二条叙述线中出现,而这一条叙述线中的“我”,不是莉蒂希娅,是阿杜米莎。
在小说中,作者没有去叙述阿杜米莎的故事,而是直接让阿杜米莎出场,发出“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是与“她”对真相的探究交替出现的。从伦敦来到海岸角要塞白色城堡的莉蒂希娅,是寻梦而来。当她在海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到城堡,她就觉得“城堡跟她在梦见过的一模一样,一个消失在世界尽头的地方”,为此她像小姑娘一样,用“尖脆的声音”发出惊叹:“真是妙不可言!”就是在莉蒂希娅即将到达白色城堡,发出惊叹声的时刻,阿杜米莎在小说中登场了,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阿杜米莎,阿加莎的女儿,格里奥们的颂歌里赞美过的阿杜米莎的外甥孙女,布拉佛那位子民被贩卖为奴的末代国王阿多的后裔。我也一样,被剥夺了财富并沦落为乞丐”u。一开始,“我”便亮明了身份。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揭开了一段残酷的历史。而在这段历史之中的“我”,没有梦想,没有幻想。作为非洲的女人,末代国王的后裔,“我”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是怎样的血脉,“我感觉自己身上有我母亲的骨气和勇气,当年她为父亲的名誉拒绝向那名男子屈服导致男子自杀身亡,她也用枪顶住自己的心脏,也一命抵一命地饮弹自尽”v。“我”更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我们变得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可我们不祈求任何人施舍,我们的茅屋和破烂衣服不受恩于任何人!”“我们没有财产没有领地,没有房屋没有田园,我们注定要到市场上以乞讨为生,可我们永远不是奴隶。”w可作为女人,“我感到耻辱和孤独”,因为麦克莱恩总督为那个从伦敦来的女人,把“我”和“我”与麦克莱恩生的女儿阿维比尔在雨夜里“赶出了城堡”。为此,“我”发出了怒吼声:“那个把我们赶出城堡的女人去死吧,她的孩子去死吧。”x就在来自欧洲的英国女人即将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刻,非洲的女人发出了让她去死的诅咒!一开始,两个女人之间的冲突便如此不可避免。
然而,莉蒂希娅一开始并不知道阿杜米莎的存在,当她到了非洲之后,一步步发现白色城堡里面的秘密和城堡外面的罪恶时,她以“探险”为名,要走进非洲人的村寨,去寻找那个跟她丈夫生了孩子的非洲女人。“她”走得越近,离事实真相越近,“我”的仇恨便越深,诅咒便越深刻:“是的,到这里来抢我丈夫的外国佬,让她下地狱去吧。”“在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了她对我们这个人种的仇视,还有对我们的人民的憎恨。这个眼神像巫婆的女人,让她下地狱吧。让色尼河把她卷进旋涡里把她淹死吧,让保护我们的秃鹫对她穷追不舍,吞噬她的双眼吧。”y仇恨与诅咒中,渐渐地不仅有“我”,还有“我们”,“我们这个人种”,“我们的人民的憎恨”。在这诅咒声的背后,读者可以辨析到的,渐渐地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女人之间因为争夺男人而产生的仇恨。
莉蒂希娅越逼近严酷的真相,离死亡越近,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选择了自杀。在这一时刻,“我”也神奇地停止了诅咒,“我梦见那个外国佬逃到了远处,逃向了北方,她的灵魂从大海上飞过,一直飞到她祖先生活的那片陆地”。z看似简单的一个梦,可梦里已经没有了仇恨,更没有了诅咒,倒是有莉蒂希娅的灵魂,飞过大海的灵魂,在“我”的梦里,不是游魂,也不是孤魂,竟然有着完满的归宿:飞回到她祖先生活的土地。这一转变,看似突然,却是一种必然,因为“我”看透了那个男人,也看透了和那个男人一起的殖民军:“他们是一群野兽,他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他们穿着红色军服,他们带着帽子,穿着黑皮鞋。他们有枪有军刀,用这些武器屠杀我们的人民。”@7因为看清了这一切,“当士兵们前来抓我和阿维比尔,要把我带回总督等着我的要塞时,我对他们破口大骂。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对我做什么?我难道是一个想丢就丢想要就要,对主人惟命是从的畜生吗?我宁死也不会屈服,就像我的姨婆阿杜米莎从前做的那样,她用她情人的枪顶住了自己的胸膛,赢回了名誉”。@8面对殖民者,阿杜米莎是清醒的,是有尊严的,“宁死”而不当“奴隶”。就这样,在莉蒂希娅自杀之后,阿杜米莎走出了对她的仇恨,而将仇恨投向了她那个所谓的男人和殖民军,在生命中选择了独立,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命运:“我要走進森林里的那条小路,不怕猎豹和鬣狗。回到我姨婆阿杜米莎生活过的地方。她在我的梦中出现,就像格里奥们歌唱的那样:缠着黄色的丝绸缠腰带,手腕上戴着金镯子,她的红皮肤平滑又闪亮,她的眼睛上涂着一道眉墨。我带着阿维比尔朝她走去,让她教我们过自由女人的生活。”@9
细读整篇小说,我们也许会发出很多的疑问:一个写英国女诗人的故事,为何要以一个非洲女人带着后代走向自由为结局?故事要探寻的是女诗人的死,为什么却要导向非洲女人的生?有关女诗人的第三人称的叙述推进的合情合理,步步逼近严酷的真实,显得客观而可信,而为什么第一人称的叙述,却以反叙述的姿态,以主观的呐喊,不讲故事,只发心声?
从小说的写作来看,这样的结构与叙述走向,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这是一个有关英国女诗人命运的故事,两条不同的叙述脉络,看似反常中却有着深层次的呼应:两位女人的命运是呼应的,非洲赋予她们的结局也是呼应的。所不同的是:两个不同的女人,一个因幻灭走向自杀,一个因觉醒而走向自由。对前者,作者报以深深的同情,而对后者,则寄托着强烈的希望。至此,我们不能不进一步追问:一贯秉持“介入”的立场、写作始终“在场”的勒克莱齐奥在这篇小说中,想写的到底是英国女诗人,还是非洲的女性?他写的,是两个女人的命运,还是非洲的命运?他要逼近的,到底是女诗人之死的真相,还是有关非洲的严酷的真实?为什么写“她”的小说,以“我”开头,以“我”结束?小说开篇中的那个“我”,到底是莉蒂希娅,阿杜米莎,还是作者本人?有关这些问题,我想留待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去做进一步的思考,去寻找各自的答案。
【注释】
a转引自袁筱一译:《勒克莱齐奥注解勒克莱齐奥》,《南方周末》2008年10月16日D22版,见 Dictionnaire des écrivains contemporains de la langue fran?aise par eux-mêmes, sous la direction de Jér-me Garcin, Mille et une nuits,1988, p.417。
b高方、许钧:《试论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与创作思想》,《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2期。
c[法]勒克莱齐奥:《脚的故事》,金龙格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defghijklmnopqtuvwxyz@7@8@9[法]勒克莱齐奥:《脚的故事》,金龙格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页、135页、139页、177页、152页、149页、136页、148页、146页、156页、161页、177页、298页、299页、137页、143页、144页、144页、145页、167-168页、180页、181页、180-181页、181页。
rs董衡巽编选:《海明威谈创作》,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50页、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