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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于廊前

2019-05-09弋舟

扬子江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青鸟规矩秩序

弋舟

公元前七百二十二年,秩序在挖出了泉水的地道中得以彰显和圆满。大道行于地道中,郑伯克段,水到渠成,让八面来风之地重归忠恕之道,条分缕析。

公元两千零一十八年,是夜礼毕,他立于廊前。

身后是灯火未灭的殿堂,阶下黑暗,是影影绰绰退场的宾客。他是主事者,该当站在这个位置,目送高朋四散,静待帷幕落下。他也不是不能走,走也是他的性情和风度,何况在站与走之间,可能他更有走的冲动,他有这个泼辣劲儿的。但他站稳,在这个给定的位置里八风不动,纵使山巅水涯,冷冬小巷,魂儿已经跑到了西贡河边。

他点了烟。几个小时的典礼,他大概是唯一那个不能轻易离场的人。现在,站在这儿,他终于可以抽一根了。背对灯火,面朝夜色,手里的烟头分外地闪烁,成了有意味的媒介,在暗处,却亮着,沟通两极。

要理解和想象他,从目下他肃立着的身段着眼,也许是一个好的角度。

一面是庙堂,一面是江湖;一面是会议室,一面是山丘;一面是会,一面是饮——就在上个月初,他的新作问世,集子便冠名为《会饮记》。

若不能找到一个“物理”的角度,仅从“精神”上去“印象”他,至少在我而言,是会深感绝望的。他的文风强悍到了一种程度,当你要谈论他时,几乎只能邯郸学步,采用与他相若的方式,而那种方式已然被他垄断,你试图与之靠拢时,只能避让。他声言作家要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他做到了,却把对聪明的解释权塞进了自己袖筒里。

侥幸,我看到了他立于廊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以国之名的馆的廊。

何为“会饮”,他做了交代:出于柏拉图的名篇。然而是夜,望向他所在之处,我将这个词默默地拆成了两个意思。两个相对的意思,一如眼下他正经历着的处境,是此消彼长转换的刹那,是聚与散位移的瞬间。那是衔接和沟通的位置。是尺度所在。是进退裕如,当然也可能是进退维谷。是明暗交界线——画过素描的人,知道那是紧要的关口,是无可奈何之地,是断崖处,是陡峭处,此处成立,则局面可观,亮部正当,暗部合理,反之,一塌糊涂。

整部《会饮记》,可作如是观。整个的他,从容回环,可作如是观。

他在那部书的十二个篇章里干着同样的一件事儿,于“会”中走神,于“饮”中神旺,在“会”与“饮”的两极之间,取一个规矩和方圆,犹如圆规的铰链。他是谁?——你是李敬泽?NO,我是青鸟。好吧,你是青鸟。谁跟你说的?我是李敬泽!

“会”当然不仅仅是会议,是场面,是秩序和规矩,是阳面见光;“饮”当然也不仅仅是喝酒,将之理解为“会”之反面,你一定走上歧途,误读他。那,其实也是场面,也是秩序和规矩,不过是阴面暗沉,是他谓之的那个“浩大的底部”。就是场面、秩序和规矩,不过是分了明暗与阴阳。

你不可想象,在他的笔下,会没了场面、失了秩序。否则台面之上与浩大底部何以构成通约的可能,何以彼此成立?这,也许才是他念念不忘的“总体性”的奥义所在。

一个信任“总体性”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呢?戴着你的水晶珠链,请跟我来——且慢,这水晶珠链,无凭无藉,放得进国家博物馆吗?算了吧,还不如古墓中一千年前的酒席甚至垃圾。要知道,他在二十年前就重申过民族生活中千百年恒常默运的秩序感,此种“自信”,彼时可是要冒着风险的。时至今日,他依然冒着风险,要知道,不讲规矩和罔顾秩序,似乎永远有着文学的“正当性”,水晶珠链,似乎永远是文学蛮横的修辞。他也会避险,那就是,将秩序册伪装成才子书。于是,一部《会饮记》,满纸倜傥言,沉甸甸的李敬泽,披挂青鸟翼。

你看,在他所认同的世界里,即便是江洋大盗,作别时,也得左手压右手,行出有规矩的pose,如此,“各走各的路”后,才能让他甘心地写下动情的、并且是可被理解的《夜奔》;即便是归为臣虏的官家,行于雪上,步态也绝不黏滞,“就像他的字”那么挺拔迅捷、法度井然,不如此,他就无从生出临摹那中规中矩的瘦金体的动力,无从写下憔悴与刚健并揉的《坐井》。

排场,这是排场。是一笔一划的排场,草书,先等会儿。一个处级干部就在江南造园子,那是不折不扣的狂妄。

让他教坊犹奏别离歌,他可能干,让他最是仓皇辞庙日,他才不干。教坊的别离歌,是审美,仓皇的辞庙日,是秩序离乱。轻重与缓急,他从来关切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这是农耕之子的本能,在此本能之中,读书破万卷的他,几乎先验地相信,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他信赖秩序,于是《考古》。在他那里,秩序其来有自,洪荒之前便已确立,几近天授,地分南北,时分冬夏,这是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事儿,老祖宗早有定论。礼失而求诸野而求诸古。对此,他几乎有点儿摩羯的强迫症,看个展览,也想,“他们本该把这个展览馆放在北馆,而《海上丝绸之路画展》倒应该在南馆,画得都是往昔的广东和南洋”。才子们是不犯这种嘀咕的,才子们以分不清东西南北而自豪。于是,已经最大程度克服了才子病的范仲淹都要受到他的批评——“穷塞”。他不是在说格调问题,是在说,秩序和格局,宏远如范仲淹,缺了天给的秩序观,只局限在了“残山剩水”,圆规划出的弧,偏了。

吊诡的是,他还信赖人。信赖秩序之下守规矩的人和跑偏了的人,即便“看够了人的谄媚和自私”。不信,他就不会写“一小篇儿”给人看,不会按得下性子耐得住烦。谁让他从来知道,那“民族生活中千百年恒常默运的秩序感”,终究是交由人来贯彻的。于是,他乐见文学中人的生计,乐见古人有“信”,哪怕为此做出些微的让步,放过“这故事其实也难成立”一马。原来摩羯的强迫症也不是铁板一块,秩序的崇拜者,终究给人留下了一丝余地,允许人晃荡和跑偏,然后,以巨大的理解与怜悯,停停当当,重新给颠连无告的人找出秩序的辩词,为那千百年恒常默运的贯彻者们申诉、鸣冤。

人海生波,他爱的人,还多是“这个民族”的人。否则他会断然将“民族生活”置换为响亮的“人类生活”。他当然不是一个民粹主义者,但多半,他也会拒绝做一个高级的世界主义者。高深青花碗,几条子面,丰足的酱料,就足以让他“不过了”。在他,这即是圆规铰链的准星,他深知,没有准星,不扎在一个坚定不移的点上,势必天下大乱。在他,付出“不过了”的代价,所得到的最高褒赏,断乎要是“天下大定”。

人终归要有一个立场。“定”“乱”之间,他取“定”,宁可放弃美轮美奂之“乱”。他敬重秩序之美。美若褒姒,也得有宫里的规矩,否则昏了天地,戏了诸侯,亡了国。在这秩序之下,偷走了的塔得还回去,冤死的人最后的那场牌局要有答案——和还是没和?他知道说这些会显得多不合时宜多乏味,风险太大啦,他整天面对的都是些“乱”的信徒,是妄点烽火的痴汉。那么好吧,满足你们一下,乱,使劲儿乱——但乱了番邦就好,让鲍勃·迪伦祸害瑞典文学院的老爷子老太太们,咱们这儿,还是“天下大定”为上。

是夜,他立于廊前。恰是天下大定之时。

镇关西和鲁提辖,他一并收了。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的脏脸一般的如火如荼的局面,有来有去,谁打的,谁挨的,清清楚楚,打人的手疼,挨打的脸疼,市侩流氓气少来,考古学家跟物理学家都挑不出横逆的理儿来。

静定,他站稳在准星一般的位置上,廓然大公。烟,已经连着抽了三根了。秩序还在。那千百年恒常默运的,他持守住了。为此,本来该去考古的他干上了文学,懒到没去生个倔强小子的他不厌其烦地画着圆與弦,正着来,反着来,障眼法,拖刀计,不惜赤膊上阵,以戏谑的面目写就秩序书。

那书,名为《会饮记》,名为《青鸟故事集》,名为《会议室与山丘》,名为《致理想读者》,名为《为文学申辩》,名为《小春秋》,名为《反游记》,名为《平心》,名为《见证一千零一夜》。

风致透脱,步步当下。这是只有他才能写得出的书。因为他丈量得足够远,爱得足够深,风度足够好,动心忍性足够多。那森严而弥散的世界,被他一小篇儿一小篇儿地写出了飞扬的秩序和烂漫的规矩,给出了形状。

立于廊前,他深刻地定义和解释了当代中国文学。间或累了,“他坐在台阶上,望下去,天下热闹”。没准小曲萦耳: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曲儿散了,寂天寞地,傍晚才剪了的指甲还不平滑,竟有顽固的烟丝残存其间。这点儿不痛快,或是他所享受的。我见过他宛如从泥里拔出的指甲盖,像是一个大机窍。

缓过劲儿来,再抽根烟,折入会场,行礼如仪。如是如是。或者干脆抽身而去,留下最后一张自拍的苦脸,投身于那个浩大的底部,“地听”八方——在他,这也是人生之秩序,之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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