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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作为方法的《会饮记》

2019-05-09何平

扬子江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散文文学

何平

《会饮记》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8月)成书前以专栏形式连续发表于大型文学期刊《十月》2016年和2017年。查杂志首发顺序如下:2016年《精致的肺》(出版时改名《银肺》) 《坐井》 《抹香》 《鹦鹉》 《考古》《杂剧》,2017年《大树》 《笑话》 《江湖》 《机场》 《山海》《延宕》。除了先期收入修订版《青鸟故事集》的《抹香》未见之于《会饮记》,其他各篇成书目录顺序和发表时间先后一致。

《抹香》入《青鸟故事集》排在《沉水、龙涎与玫瑰》后,都是说“香”说古今中外文化交通,说昔日的生活、梦想和幻觉。新文和旧书并无违和。《邮局》发表于《十月》2018年第5期,发表时没有再单列“会饮记”栏目,是一般散文栏目的首篇,成书时也没有插入替代《抹香》的位置,而是置于全书的末篇,以“邮局”想象殖民时代地理图景,亦类似《青鸟故事集》“在我们与他们、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方之间展开”写不同文化相遇,“那些充满误解和错谬的情境”a。发表于2018年第8期《上海文学》的《夜奔》是扩张的《江湖》,是对《江湖》故事的想象和再造。忽然想一个问题,是不是《会饮记》诸篇,这些依靠想象建立文本的关节和链接的写作也都有可能像《江湖》一篇那样自我增殖、生长、蜕变到《夜奔》成为另一个新的文本?后面的分析将会看到《会饮记》是对柏拉图《会饮篇》“转述”叙述方式的致敬(还是戏仿?),“转述”的选择赋予了对“现场”和文本再造的权力,那么,《夜奔》自然可以看作是《江湖》对转述的再转述——一个增殖的、有意味的衍生品。

作家个人的文本互为母本和述本的自我生长性一直没有能被很好的谈论。我们宁可作家的每一个文本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一次成型的,即使有瑕疵,或者有再生可能性,也犯不着重写。作家宁可像鲁迅、施蛰存、冯至、茅盾、王小波等所做的那样,征用和当下以及自己无关的文本进行“故事新编”,也谨慎地很少征用自己的旧文本进行文本再造。但事实上,对一个写作者的个人写作史而言,有的文本是可以“重写”的,有再生和繁殖能力。我曾经分析过小说家麦家怎么从自己写作生涯早期的中短篇小说生长出后来更为宏大精密的长篇小说。对李敬泽而言,从《江湖》到《夜奔》,从单纯一个马哥的故事,到马哥故事再嵌入一个“夜奔”女人的故事,从马哥的女人到夜奔的女人,提供了一个更复杂的文本和一个更为晦暗不明的江湖世界,其中的婉转只能靠想象去填充。

从发表媒介看,当下汉语散文是有不同来路的。大的方面,纸媒是一块,网络是另一块。网络这一块,尤其是在博客写作盛行的时期空前繁荣。当是时,韩寒的博客文字不只是在网络流传,出版成纸书,也都是畅销书。小说家阿乙的博客也出过散文集《寡人》,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只是微博和微信普及之后,博客式微,但类似“豆瓣”“简书”“腾讯大家”的个人频道以及微信公号写作其实是博客的变种。纸媒如果细分,无非报纸副刊和各种期刊散文。期刊当然不只是文学期刊,比如王小波的散文一开始就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甚至《辽宁青年》。1990年代后期的各种名目的周刊和都市时尚刊物也往往都有散文的专栏。事实上,1990年代以来的报刊专栏对散文和“散文家”的造就,值得我们注意。除了散文,印象中其他文类的专栏很少,2000年云南的《大家》杂志曾经有过朱文的短篇小说专栏。(“联网四重奏”算一种特殊的专栏吧?)因此,说到专栏几乎都是散文的天下。

大型文學刊物的专栏因为其庞大的体量对写作者的文学能力和耐心是一个考验,往往也因为庞大的体量赋予写作者充分敞开和自由腾挪的空间。大型文学期刊专栏写作者因此也有可能成为文体家,比如《钟山》的王彬彬、李洁非,《收获》的余秋雨、张承志、北岛,以及《十月》的李敬泽,等等。大型文学期刊很注重专栏的培育,有的刊物,比如《钟山》,专栏成为其重要的刊物特色。大型文学期刊的专栏很少随意为之,谁可以写专栏,写怎样的专栏都会有细致的考量。而且刊物和作者都会有各自的约束,一个专栏,在规定的时间里,最起码是有一个大致方向的主题和题材,这一般在约定专栏写作时都能达成契约。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专栏结集出书的,基本上兑现的也都是一致性的主题或者题材。同样,表面看,李敬泽《会饮记》每一篇都有近似性的当下文学生活荡漾开去的日常生活——在会场,在机场,在去会场的路上。据说,已经有研究梳理出《会饮记》和当下中国文学生活图谱之关联,但这些文学“私人生活”并不必然通向文学的秘密心脏。对《会饮记》而言,至多是一个个疑似“会饮”的遗址。

2016年《十月》第1期,《会饮记》开栏。开栏卷首语这样写道:

本期始,敬泽先生的专栏开张了。栏题借用古希腊先哲著述,取名“会饮记”,大概欲以轻松的讲述,表达所言物事明示、暗示或反示的意味。首篇《精致的肺》文体难以界定,叙述在若干日常场景中往来穿梭,缓慢而从容地把本不相干的事勾连在一起,化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精致、圆润。期待他的续作。

也就在开栏一期提到《会饮记》,此后的每期卷首语再无提及,包括2017年第6期专栏结束也没有仪式性的总结。倒是终篇的《延宕》写作者直接跑到前台吐槽编辑的催稿,就像一束光忽然打到黑暗的舞台,此刻的李敬泽仿佛变身那个幽灵般的那个“他”,但此“他”一定是更多游荡在《会饮记》各篇的彼“他”吗?或者,“他”化身无数,忽然凝为一个,仅此而已。

开栏卷首语的话,我感兴趣的是“有意味的形式”。现在李敬泽的专栏写完了,书也出来了,《会饮记》兑现了开始承诺的“有意味的形式”吗?是单篇,还是不仅仅单篇,十二篇之间也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单篇的形式可以搁置不谈,编辑行为本身就是文学批评,既然预先以“有意味的形式”作为尺度,自然也是其审思其后各篇的标准。当然,说到十二篇作为一个整体,也不能假想李敬泽预先一定有一个庞大的“形式”的野心,有时候就是写着写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会饮”出于柏拉图《会饮篇》,何为“会饮”?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理解,和传说中那场盛大的“会饮”相比,李敬泽的“会饮” 似乎是避大就小、避重就轻、避雅就俗、避高谈阔论就唧唧喳喳,“会饮”的大词之下无非“茶余酒后的闲话”,栏目取名字“阿猫阿狗随便叫”却叫了“会饮”。数年前读张大春谈历史的小书《雍正的第一滴血》,记得他说写这些历史八卦的心态是“卸下使命感的伟大包袱”。何况,李敬泽也是在卸下“伟大”的包袱,预先自己给自己减负。其实说是减负,只是起笔的时候把身段放低了,和谁会而饮,饮什么,谈什么,不是无择无选的将就。所以,苏格拉底和一帮雅典大爷喝了酒,谈天谈地,探讨人生和真理;所以,“会饮就是聚会而饮,可饮茶可饮酒可饮水,也可以如梁任公般‘饮冰。”b

翻翻李敬泽的《会饮记》。“他”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以文学生活为中心,是广阔“社会人”中狭隘的“文学人”,就像首篇《银肺》两碗好面下肚,刷微信朋友圈,见的也是“澎湃新闻推送了那天在先锋文学三十年国际学术论坛上的致辞”。李敬泽《会饮记》说天道地、纵横捭阖,但再怎么翻天也不翻出文学的手掌心,或者他自己就是想螺蛳壳里做道场。李敬泽的好,或许也正是,他读得多看得多懂得多,在宣誓跨界成为时髦的名利场,他却很少捞过界,不虚张声势,有一说一,保持一个知识人的诚实。细分辨,《会饮记》各篇确实都关涉当下文学现场的文学问题,如《银肺》 《坐井》关于虚构和非虚构,《鹦鹉》谈革命(福楼拜笔下的“七月革命”、阿特伍德笔下的“大造反”和当下网络文学的媒介革命)和文学手艺,《考古》关于作家的胸襟、视野和文学空间文学地理,《杂剧》关于文学的风格、腔调与文学传统资源,以及文人传统之外野生的文学艺术,《大树》关于写作者主体的人格精神,关于境界大小与人与时代,《笑话》关于作家的日常或者八卦及其评价,《夜奔》关于底层、正义和江湖儿女,《机场》关于文学的现实、未来及其总体性,《山海》以丁玲、茅盾等为样本说文学的总体结构,《延宕》是《会饮记》的周边,延宕即《会饮记》整篇之延宕,至于《邮局》可视作延宕之后对私人阅读生活的缅怀。前八篇分说,落实在九和十篇的“总体性”——“一种壮阔的联系,一种隐秘的结构,一种人间默运的大力”。(《机场》)至此,其实解答了我的问题,《会饮记》12篇成为“有意味的形式”——一部当下中国文学的指南录和意见书。我估计,这种事后分析的结果并不一定能得到李敬泽的认同,不认同也可以“会饮”啊。

“会饮”的前提是参饮者情投意合、能量相当、有共同感兴趣且深思熟虑过的话题,才有话可说,而《会饮记》恰恰写出的是当下文学生活现场的诸多“无话可说”,那些安放在公众面前表演性的谈话往往更是话不投机的“尬聊”,《会饮记》里这样的“尬聊”很多——“他”和毕飞宇、骆以军谈《2666》,和阿列克谢耶维奇谈非虚构,和欧阳江河、翟永明谈西部诗歌等等,“他”在百无聊赖、在走神、在心不在焉、在熬时间、在冷眼旁观、在静观其变、在嫌弃、在厌倦、在恨不得抽身而逃却要正襟危坐……话不投机半句多,也不是话不投机,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个特色的苍蝇馆子路边烧烤摊子来点小酒,谈另外的话题,上面的这些“尬聊”都可能换成一场“会饮”,要知道毕飞宇、欧阳江河、翟永明这些人都是“他”的文学知己。

当一个时代的文学只剩下装饰性的文学活动、文学会议和公共空间的文学表演,还能组一场“会饮”的局吗?可是,时间退回到更早,在李敬泽的文学生涯中就有过一次记录在案的 “会饮”,参饮者是当时的青年作家李敬泽、邱华栋、李洱、李冯和李大卫。现在看这本叫《集体作业》的书就像看一个时代的文学化石。他们不聊一地鸡毛文学八卦,也没不痛不痒针对一个作家一个作品站台聒噪。这些,对他们亢奋的文学荷尔蒙都太小、太不值得一提、太不够他们折腾了。他们径直就正面强攻宏大的时代话题:个人写作與宏大叙事、日常生活、传统与语言、想象力与先锋。(现在的青年作家和批评家聚在一起谈什么?)在《集体作业》这本书,这一场“会饮”被称之为“对话:集体的声音”:

对话由李敬泽发起,时间为1998年11月3日。它是本书之所以结集的核心部分。关于它的参加者与缘由,想必已无需多言。值得指出的是,这次对话不仅仅是年轻作家间的交流,亦是对90年代以来国内小说观念的一次梳理。它涉及到时下小说创作的各个方面,同时,还对时下世纪中国小说可能的走向做出了探讨。c

真正的文学“会饮”应该是这样的:“对话在李大卫家进行,从上午持续到深夜。”“李洱专程从郑州赶来。在对话中间,由于现场气氛热烈,人声嘈杂,为了不遗漏每一个的发言,大家手持小录音机,纷纷传递到或坐或站到各人嘴边,那情形很像是在传递与分享着什么可口的食物。”d看看,这才是“会饮”。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真正文学“会饮”时代,现在看那个时代的杂志——《读书》 《文艺争鸣》 《书屋》 《上海文学》 《钟山》……知识界多么热爱会饮聚谈,不只是这五个文学小青年。对李敬泽的个人写作而言,这也是他重要的文学源头。《会饮记》对个人写作和私人写作的分辨,对价值理性的卫护,对日常生活想象的肯定,对格式化的警惕等等早在李敬泽的文学青年时代,在那个“会饮”时代都得到澄清和确证。

而现在《会饮记》谈文学往往是和逝者谈,和纸上的文字谈,这些虚造的“会饮”是《会饮记》真正的“会饮”。毕竟和逝者和纸上文字,和谁谈谈什么,“他”可以选有得选的。因此,说《会饮记》是关于当下中国文学现场的“会饮”,其实没看到《会饮记》存在着更隐密更丰饶更个人的“会饮”,那些属于“他”一个人的长谈——自斟自饮,一个人一场饮。

还有就是梦,《大树》一篇写了一个喜好梦,喜好梦中争辩的“他”。写“他醒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站在奥林匹亚的圆形剧场里,与一群穿着希腊式长袍的人争辩”,写“他永远只做一个梦。和各种各样的人争辩”。

予岂好辩乎?非也。醒着的时候,他是一个话少的人,越来越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也许是梦里听得太多,说得太多,他累了。即使面对最好的朋友,他也常常苦于无话可说,好吧,天气尚好,身体也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别为说什么发愁,就这么坐着便好的。

但只要躺下,睡了,他就变成了一个喧嚣的剧场或会场。他是演员又是观众,他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喝彩:说得太好了!无坚不摧的逻辑逻各斯!他由衷地赞叹:除了鲁迅,我就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听着剧场或会场中人们的赞成与反对、惊叹或者哄笑,像海浪一样翻滚起伏,他如同冲浪,在那亢奋、恐惧、紧缩的顶端,他忽然意识到他即将醒来,他拼命叮嘱自己:要记住,千万记住,醒来后,要记住刚才说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醒了。他静静地躺着,沮丧地眼看着他说的话在大脑沟回中像海水退潮一样退去。

这可能是《会饮记》最酣畅自由的一场“会饮”了。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如果像我们意识到的《会饮记》“他”置身的是一个“会饮”换成“尬聊”的文学时代,一个“总体性危机”的时代——只能依靠想象和梦邀约不同时空可能的“饮者”,进而靠转述的转述的转述制造出了“会饮”的盛景,这其实类似“他看着欧阳和老于在宣纸上写胡适的文章、鲁迅的文章,写莫言、张炜的小说片段,写西川、翟永明的诗歌”,他说:“这很像招魂的仪式”。(《机场》)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会饮”时代过来的李敬泽,在今天表面热闹内里虚无的文学现场游走,其中的孤独与虚无可想而知,这就能够理解《会饮记》从一个李敬泽分蘖出的无数的复数的“他”。因此,一部《会饮记》最后只能是“会饮的招魂”。一个“李敬泽”分裂出无数的“他”的“会饮记”——这些“他”彼此怀疑、批判和对话,在敞开着“李敬泽”,也敞开着《会饮记》整个文本。

李敬泽自己认为《会饮记》的文脉传统,在古典时代,是庄子的先秦,是魏晋,在现代则是鲁迅的《野草》。无论文学、学术还是思想,人们看到的都是落在纸上的。李敬泽提醒读者注意:“但实际上,纸面之下还有一个广大的动荡的、很不清晰很不确定的面,那是日常的思绪、情感、言谈,是生活和交往,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是思想的‘未封状态。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层面,在这个层面上做一个阿波罗多洛斯那样的转述者。”e这个层面的转述者李敬泽是一个自我诘问孤独的怀疑主义者,一个不局限于文学广义的“批评家”。这个怀疑主义者,这个批评家,招魂会饮,或者执《坐井》回到靖康元年,听脚步声,马蹄声,大树倾倒之声。阅读《会饮记》,需要摆脱李敬泽设置的“转述的转述的转述”的击鼓传花式的形式和修辞迷宫和障眼法。“阿波罗多洛斯那样的转述者”可能是一个歪曲的转述者,但不排斥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是李敬泽这样的“阿波罗多洛斯的转述者”转述的只是辽阔世界的限度的当下中国文学,以其在中国当下文学浸淫经年,是有可能“转述”的“真”。明乎此,我自然专注《会饮记》涉及中国当下文学的部分,自然认为《会饮记》首先是有着自身“总体性”的文学批评,然后才是其他。换言之,《会饮记》其实提供了一种文学批评实践的范式。而作为一个批评家,李敬泽有着独立的立场,“风号大树中天立”,“大树,立于中,就那么不躲不藏、不偏不倚昂然立”,《大树》一篇是审美风格,也是人格,是说“他”,也是自况,这是《会饮记》的“未封”。一个人分蘖出无数的“他”的“会饮”,“他就变成了一个喧嚣的剧场或会场。他是演员又是观众,他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喝彩”,二十年逝去,即使是一个人的“会饮”也要进攻我前面拎出来的每篇那些大的迫切的文学问题。

我们姑且还把《会饮记》视作散文,在传统散文理论框架,不难理解一些研究将《会饮记》的日常生活图景等于李敬泽真实的“日常生活”。但事实上,《会饮记》的日常生活图景是“转述”的日常生活图景,它的叙述资源来自于柏拉图的《会饮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李敬泽说过:“《会饮》也是一篇文体上非常有趣的作品,它是由多重的、复杂的转述构成的。这使它的内容在叙述学意义上非常不确定,隐含着自我怀疑和解构。这是一篇名副其实的‘道听途说——阿波罗多洛斯所讲述的一切可信吗?他并非那场对话的在场者,他只是一个转述者。”f《会饮记》首篇《銀肺》对于“先锋文学三十年国际研讨会”有场记长发姑娘的转述,媒体的转述,但“他”最希望可能的转述是以一篇先锋小说来转述。有意思的是,在这篇假想的先锋小说中,转述者之一,那个场记长发姑娘成为了被转述的一部分。在大众传媒高度发达的今天,媒体作为转述者是文学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李敬泽的《会议室与山丘》收录了多篇媒体就《会饮记》对李敬泽的采访,在转述的转述的转述,“在经过多重转述之后,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其实,可以不纠缠于真假之辨,甚至如果你去考据李敬泽《会饮记》之日常生活图景之真假,已经中了他的圈套。事实上,正是不断地转述,不断地道听途说建构和解构,解构再建构,才能催生出对话性的“他”,进而文本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文本的弹性和张力,文本的空间想象,以及转述和转述之间的逻辑逻各斯或者“气”等等才能产生,从而所谓散文才能成为可以被文学批评“批评”的有难度的写作。

按照版权页的标注,《会饮记》是一部散文集,但如前所述和一般的散文集不同,《会饮记》有着整体性的主题和结构。而且其文体归属是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还是李敬泽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杂文”,其实是可以讨论的,就像李敬泽常常打的比方,在当代文体“当归”的中药柜里,也是没有预先给《会饮记》留下一个完全适配的抽屉盒子的。

不仅仅是《会饮记》归属存疑,熟悉李敬泽的个人写作史自然很清楚《会饮记》的写作前史《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也是如此。这本散文集2000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一直到2017年增补了《抹香》 《印在水上、灰上、石头上》 《巨大的鸟和鱼》三篇,由译林出版社以《青鸟故事集》的书名修订再版,其间十七八年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有意思的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这个“方阵书库”,包含了纪实、小说、文化、散文和诗歌五个系列,《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并不是在散文系列,而是在“文化系列”,这个“文化系列”还包括阿成的《胡地风流》、海男的《香水中的身体》、王祥夫的《杂七杂八》等等。李敬泽自己说过:“有一件事既残酷又好看,就是对一个作家的考古发掘。”但李敬泽这种“考古发掘”,他举王小波的《未来世界的日记》被发掘和发表做例子,“我宁可《未来世界的日记》永不发表,我看不出现在发表它有什么意义,当然你可以说,因为是草图,所以有研究价值,但按照这种地层考古的研究方法,你会一直挖到一个作家的小学作文,我认为这有点类似于《万寿寺》里的那种学问了”g。但《青鸟故事集》并不是由研究者的“考古发掘”,而是作者的主动见光,类似于文学史上的“重放的鲜花”。在2016年5月28日《青鸟故事集》的跋,李敬泽写到:“另有一件事差堪自喜。十六年后,重读当日写下的那些故事,觉得这仍是我现在想写的,也是现在仍写得出的。”h2016年1月,《会饮记》开始以专栏的形式在《十月》杂志连载;5月,专栏的第三篇《抹香》发表,被收入修订再版的《青鸟故事集》。并不是所有的文学文本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都能激活“当下性”,有的文学文本只具有“文学史”的价值。《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复活成《青鸟故事集》,其灵魂又附体于《会饮记》。一部1990年代的旧作成为一部2017年的新作,这样的事实竟然发生在一个文学观念开放的时代。

回到《会饮记》,在当下中国文学写作中,《会饮记》是可以作为方法的。“作为方法的《会饮记》”,就其句法“作为方法的……”,最有名的应该是沟口雄三的《作为方法的中国》。中国内地学者类似句式的出版物则有梁鸿的《作为方法的乡愁》、李怡的《作为方法的民国》等等。在为沟口雄三的《作为方法的中国》写的书评,孙歌认为:“如果说以中国为方法的目的在于勾勒一个真正具有多元格局的多样性世界,那么中国如何成为方法?换言之,中国历史的研究究竟如何才能具有使得思想世界真正摆脱以欧美为中心(如同沟口所论,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欧美为中心,都不免掉入同一个陷阱)的一元化想象?”i当我们使用“作为方法的……”这个句式是基于对某些既成事实和惯例的不满、重审和再思,进而提出一种建设性的思路。《会饮记》记录了一次“他”在人民大学的演讲,“他在讲《作为方法的边地》,他希望在‘一带一路的视野下重新认识我们的历史和文化”(《考古》),同样是新的视野和重新认识。李敬泽《会饮记》的写作实践和文本呈现,如果还在现代所建立的“散文”概念下谈论,“《会饮记》如何成为方法”首先就是一个有价值的话题——它提供了现代散文在当下的“视野”和“重新认识”。我注意到,《会饮记》,包括此前再版的《青鸟故事集》,传统的散文研究界反应并不热烈,谈论《会饮记》《青鸟故事集》的人基本不做传统的专业散文研究和批评,可见保守的散文界是客观存在的。

“作为方法的《会饮记》”,这就意味着要么恪守散文的传统边界,将《会饮记》清除出散文的禁苑;要么拓展散文的边界,接纳《会饮记》这样的异端和反常,重建当下散文的美学规范。作为一种实践,以《会饮记》为方法,不仅可以重新勘探散文的边界,据此观察当下散文的局限和可能,使之成为当下散文写作的新起点;而且,因为客观存在的《会饮记》和《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 (《青鸟故事集》)文学谱系的关联性,以《会饮记》为方法也有可能重新认识从《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 (《青鸟故事集》)到《会饮记》这个历史时段散文拓殖边界可能性的总和。如果在这个历史时段,李敬泽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许会进一步挖掘出文学史意义上更多的散文文体革命或实验的历史遗产,打捞更多被散文教条湮没的作家和文本,释放被压抑的散文能量。事实也确实如此。《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虽然出版于2000年,但其中有的篇目写作时间应该更早,比如《巨大的鸟和鱼》就写于1996年11月。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早的?那就是收入《纸现场》的《声色之障》。此文写于1992年。指出这一点,是提醒大家注意,上个世纪90年代其实有一个汉语散文的实验时代,就像汉语小说在1987年前后有一个先锋小说时期。这个1990年代汉语散文的实验时代现在好像很少被人提起。1993年《美文》创刊,倡导“大散文”。《十月》杂志的“新散文”——从张承志、于坚等小说家和诗人的越境到1990年代中后期参与青年写作者的实验散文运动,《十月》刷新了散文的陈旧面目,它也是比较早的推专栏作家的文学期刊,有这个传统在,李敬泽的“会饮记”出现在《十月》也就不意外了。世纪之交的青年散文实验运动造就了冯秋子、杜丽、张锐峰、钟鸣、庞培、宁肯、周晓枫等人的“新散文”文本,而宁肯和周晓枫都是这一时期《十月》青年编辑的中坚。这是青年时代的“新锐”作家李敬泽和他的《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的出场背景。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出版《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旗下的《青年文学》杂志同样也是实验散文的大本营。也正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李敬泽开始了他被今天批评界称为“敬泽体”的散文实践。从一开始“敬泽体”的散文就异端和反常,1999年11月,他在答《美文》问“散文写作对您意味着什么?”,他说:“写过几篇还被编辑径自放在小说栏目发表,可见不像‘散文。”j(不只是当时,时间过去20年,收入《会饮记》的《夜奔》,《上海文学》仍然当短篇小说发表了。其实应该也不止几篇吧?)次年11月,这样一批“不像散文”正式出版,这就是当时的《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后来的《青鸟故事集》。

明明写的散文,却被放在了小说栏目,二十年前如此,今天亦复如此。所谓“不像散文”只是不像常识的“散文”而已,如李敬泽所说:“关于散文,有很多可疑的常识,‘真实是其中一例。”“之所以说散文应该回到它的底线,是因为在无数人的日常书写中,散文的常规时刻经受着考验。散文应该把自己置于一种危险的、游移的、边际模糊的状态,现在的散文可能是太安稳了,对于什么是‘好散文我们知道得过分清晰。”k对于散文“真实”常识,在李敬泽,就像《会饮记》,所谓的“真实”其实是“转述的”的“真实”,这就能够理解李敬泽把《青鸟故事集》这些建立在可靠历史考据的“真实”定义为“幻想性作品”。l但常识往往是根深蒂固的,我注意到2018年《人民日报》 (海外版)有关于散文文体问题的系列笔谈,比如散文的“真实”原则依然是绝大多数人的主流观点,类似的问题几年前《光明日报》也有讨论,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传统散文研究界对李敬泽散文反响并不热烈——既少赞成,也不否定。此一时彼一时,二十年前,散文的青年实验家和现在的李敬泽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缘此,虽然我们提“作为方法的《会饮记》”一定意义上只是“朝花夕拾”“故事新编”,但并不只是为了清算历史遗产,甚至神化李敬泽扛了这么二十年还可以死扛多久的一个人孤勇和决绝,而是回应当下散文现场的问题。因此,所谓“方法”,其实是给当下汉语散文痼疾的把脉和开药。就像李敬泽所说:

我们现在所说的那种“散文”是文化中的一个“变量”,也许需要对“变量”的探索,这种探索我宁可像法国人那样称之为“写作”,在这个动作中我们实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不是我们必须如此书写,而是我们可能怎样书写?就像文体秩序尚未形成,世界混沌未开我们可以像莊子那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对庄子来说,那是天真,对我们来说则是深思熟虑的冒险。 m

这里李敬泽说到法国,想起前两天看到本雅明在巴黎的一个演讲。对,应该是同一个本雅明吧?《会饮记》之《笑话》写到了本雅明和阿斯娅的八卦。本雅明1934年4月27日在巴黎法西斯主义研究院的演讲《作为生产者的作者》讲到:“小说在过去并不总是存在,将来也不一定必须总是存在,悲剧、宏大史诗也是如此。评论、翻译、甚至所谓赝品等形式也不总是处于文学边缘的表现形式,它们不仅在哲学文类中,而且在阿拉伯或者中国的文学文类中有一席之地。”n文体的边界、文类的等级在不同时代是变动不居的。“五四”所建立的现代散文有它的时代,今天的散文的文体和边界当然要回应今天的时代。对时下中国文学,作为方法,《会饮记》对当下固化的散文观首先是解毒剂,散文可以“不像散文”。

如果以《新青年》的“随感录”为起点,现代散文一百年,其实是有一个任性自由的破局开端。小国寡民现世安稳是后来的事。李敬泽在很多场合说过类似的话,“回到先秦两汉,从头再出发,重寻那份元气、那种混沌未凿的感觉”,但回到不是复古,甚至不是托古改制的维新,而是从“像”的写作中挣脱写“不像”。李敬泽不是复古主义者、关门主义者,他是一个文学的世界主义者,一个在场的现实主义者,所以他说:“不仅可以回到先秦的自由精神,同时也要向着现代以来的世界性的文学经验的整体敞开。别老想着你是个写散文的,关起门来写,你和小说家、戏剧家乃至理论家同处一个场域,你和他们是对手,也是同道,你在根本上和他们做着同一件事,你要和他们的对话和竞争中找到自己的可能行。”o再说“冒险”,所谓“像散文”的写作是在一个舒适区的安稳、安全的写作。能不能把散文写作投放到一种危险和警醒?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散文写作,甚至当下中国所有的文学,其实都意识不到真正意义的“文学批评”的在场存在。丧失了文学批评的在场紧张,所谓审美意义上的写作自由很容易被偷换成自我放纵和松懈。虽然李敬泽说:“我写的时候先把编辑和批评家请到壁橱里去,不让他们看着。”p李敬泽自己就是前编辑和一直的批评家,我不知道“请”包括不包括他自己,不过编辑和批评家只是暂时在“壁橱”里。关于“壁橱”,李敬泽几次在谈一本叫《长崎》的小说提到。在江户时代,长崎是这个岛国唯一的对外口岸,相当于大清的广州,它是日本国的“壁橱”——这是法国作家埃里克·法伊的说法,他写了一本小说就叫《长崎》,他的意思是,如果说日本是一处公寓,那么长崎就是它的壁橱,幕府把一些危险的、可疑的东西放在这里,然后假装不知道,假装它们不存在。(《抹香》)稍早的时候,李敬泽曾经在一次演讲里讲述过《长崎》这个小说——一个偷偷躲进壁橱和男人共同生活的故事。在那次演讲中,李敬泽想说的,一个小说除了社会新闻层面的东西,还应该有独属于文学的,那就是壁橱里女人的幽暗历史和生活。“壁橱”,一个存放危险、可疑、幽暗之所。如果意识到“壁橱里的批评家”只是自己暂时的存放物,写作者的写作状态应该是怎么样子?q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批评家可否堪称“壁橱里的批评家”?如果像现在一些谈论李敬泽散文的文学批评,还是用既有文学陈规去收编和框定散文,这些批评家对写作者并不构成有意义的挑战和警醒,也不值得写作者安放在“壁橱”。因为修订再版了《青鸟故事集》,且接连出版了《咏而归》 《会饮记》等新书,李敬泽的散文在较大的范围里被媒体和批评家谈论,但对李敬泽写作之于当下散文的意义还有言说的空间。言说李敬泽写作之于当下散文的意义,涉及到中国“文”的传统,和现代东西方文学对话之后的新文学散文传统,最靠近的就是我上面指出的近二三十年新散文或者实验散文的现场,在这些文脉关系中识别李敬泽写作的意义,同时辨识谁是李敬泽写作的同路人,一定会推动汉语散文的理论、批评和写作实践。

腊月—正月,南京

【注释】

al李敬泽:《青鸟故事集·跋》,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61页、361页。

b李敬泽:《会饮记·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17页。

cd《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页、147页。

efp李敬泽:《作为“散文家”的我——答〈南方都市报〉田茜》,《会议室与山丘》,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77页、76 页、82页。

g李敬泽:《侦探、老人和吊起来的红绋》,《纸现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

h李敬泽:《青鸟故事集》,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63页。

i孙歌:《中国如何成为方法》,《中国学季刊》试刊号,世界中国学论坛组织委员会、上海社会科学院2010年版;参见[日]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附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聯书店2011年版,第304页。

jkm李敬泽:《答〈美文〉问》,《纸现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245页、244—245页、244—245页。

n[德]瓦尔特·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o李敬泽:《谈野马尘埃——答胡竹峰》,《会议室与山丘》,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68页。

q李敬泽:《“打工文学”与“壁橱”》,《致意理想读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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