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
2019-05-09罗德会
罗德会
父亲也会说一些柔情的话:你咋个又瘦了?脸色这么黄?他也会感叹:你当真属牛呀,唉,光为别人作嫁衣裳!父亲说这些话时,我正在还新房的房贷,他一席话说完,头也不抬挑着担担做生意去了,留下我在门市里发呆细思到暗自垂泪。
在车辆川流不息的沱二桥桥头,烈日下,我看见年迈的父亲挑着沉重的满满两大筐水果左右避让过马路,不忍和辛酸立即条件反射地涌向我,我的双眼不争气地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希望父亲眼神不好,我迫切需要绕道避开他。父亲偶一回头,正好看见我欲逃离的样子,无奈,我只好假装刚看到他,露出一副既惊讶又笑容满面的神情,快速在他面前停下自行车,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叫了一声:“爸爸。”
“你怎么脸色不好?”父亲满头大汗,一脸忧郁地说。
“太阳晒的吧……也可能是减肥的原因,呵呵!”我故作轻松地回答。看着他憔悴的面容、花白的头发,他老人家这段时间无端瘦了好多,遂埋怨起来,“为什么挑这么重这么多的东西?”
再一次嘱咐父亲小心过马路后,我飞车而去,泪水在转身的一刹那像洪水暴发,无声洒了一路,有行人看见,投来惊愕或疑问的眼神,我想止住,却不能,泪水就像拧开断了丝扣的水龙头,一味狂泻。
我天生就受不了亲人之间的分离,哪怕是短暂的分开,也不适应。十年前,我把父母接进城,想要一家人团圆,让他们安度晚年。可是父母清楚我一路走来的艰辛,特别是经历了那场我最亲密的爱人入狱后将要面临的任何抉择都令人头痛不已的结局,父母多想帮助我渡过劫难,但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当时,我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欲生欲死,听任自己的身体呕到吐血,气到毁坏,还任性地连续好多天只喝水不吃任何东西,天天泪水洗面,心碎到破裂,人瘦得迅速脱了形,所有的衣服穿上都大得不能穿。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却说不得半句安慰的话,一提,我便狂哭暴伤,不管不顾任何场合大放悲声。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也确实,年轻的我面对突至的灾难,无助得除了哭还是哭,世界在我眼中,一片灰白。
自从老实本分的父亲进城后放下面子,挑着东西沿街贩卖货物以赚取微薄生活费后,我的内疚一天比一天沉重,为自己的无能深切不安,几乎不敢面对。
每每走在街上,看到气势汹汹的城管撵得小贩们鸡飞狗跳,惊恐乱窜,我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在行人惊奇的目光中,常常当街无声泪流。我从未看到过父亲逃躲城管时的狼狈,我不知道,当我真切地看到,又会有什么样过激的反应?
去父母家,他们住在9楼,父亲只要见了我,不管是在病着、累着、睡着,马上起身去厨房,尽量做出我爱吃的饭菜,看着我吃完,聊聊乡下的奶奶又病了,人老了身体毛病多的感叹。有时,父亲会戴上老花镜,清理他一天的收入,一元一角,细细地数,反复地数。微弱的灯光下,我发觉,年过六十的父亲显然已经老了,他已疲惫不堪,但是,为了减轻子女的负担,加上天生的勤劳,他仍然固执地天没亮出门,天黑尽了才回家。我无法想象,这高高的9楼,窄小而漆黑的楼梯,他要挑着那么多那么重的货物,该是怎样吃力和不易呀?这不是比在农村种地还要辛苦还要艰难吗?
父亲的生日在一年中最热的盛夏,秋老虎发威时,也就是农村打谷子的时候。
今年父亲过生,我给他钱,倔强的父亲死活不要,当着一屋子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收你的钱了。”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他说到做到,生性倔强,我知道争不过他,怏怏不乐落回座位,原本快乐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郁闷得不行。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他老人家了?
父亲说这句话,我理解成他在和我赌气,故意损我的阳寿。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滚来滚去汹涌,我很难受,同时也清楚,在这样难得全家人团聚的场合,我只能沉默,把泪水逼回肚子里,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父亲出生娇贵,不但是虎头虎脑的男孩,还是长子,可惜他刚懂事,文弱的爷爷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斗地主”运动中因为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撒手人寰,丰厚的家产被分光。家道中落,原本养尊处优的父亲和弟妹们跟着大地主身份的奶奶继续受歧视和磨难,他先后眼睁睁看着弟弟饿死妹妹病死,自己也饿晕几回,后来吃黄泥巴捡回一条命。
成年后的父亲瘦得像一根竹竿,更像是一个病号,家里穷得要啥没啥,到了结婚的年龄,根本娶不到老婆。在父亲年近三十准备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由焦急的奶奶做主,媒人两边说合,勉强娶了同样是地主身份、无父无母更加可怜的母亲。按理说,父亲娶了媳妇应该高兴,可他不,他看不上母亲,死活不同意,好在,父亲最终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和母亲相亲相爱生活在一起。时至今日,他们甚至比一般的夫妻还要恩爱,有好吃的好穿的总想着对方,宁肯苦自己。
小时候,父亲对我们三姐妹家教甚严,打不能哭,更不可以跑和躲,稍有反抗即會遭到加倍的收拾。我们放学了自觉割草挑水做家务,如果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碗,也会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受到大人的严厉惩处。我最怕黄荆棍落在身上的疼痛了,可妈妈偏偏最爱用它来惩罚我们,很多时候,父亲总是帮忙把我们三姐妹犯的事儿笑嘻嘻往自己身上揽,妈妈再厉害,总不敢收拾父亲的。
吃过苦,受过磨难,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的特殊年代,父亲太节约了,哪怕谷仓里有粮食,他也舍不得拿出来吃,地下漏收的庄稼,父亲总是带着我们一遍遍仔细捡收,几乎粒粒归仓。父亲宽以待人,严以律己,他对自己苛刻,一旦家里有亲人朋友来,他会想尽办法尽最大努力又是酒又是肉、白干饭随便吃,热情招待他们。偶尔有要饭的人经过,邻居把门关上躲,父亲不,他大方地拿出千金贵万宝贝的米和红苕,有时还给钱,感动得要饭人千恩万谢,几乎叩头。
父亲对我们的严格教育和勤劳节俭,使我们三姐妹个个外表柔弱,其实骨子里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劳。我们没有退路,没有依靠,只能一往无前坚强不屈往前走,再苦再累咬咬牙,没有过不了的坎。终于一切努力有了回报,但是,严厉的父亲从未夸奖过我们,在他的心目中,我们或许应该更有出息、更优秀。
父亲也会说一些柔情的话:你咋个又瘦了?脸色这么黄?他也会感叹:你当真属牛呀,唉,光为别人作嫁衣裳!父亲说这些话时,我正在还新房的房贷,他一席话说完,头也不抬挑着担担做生意去了,留下我在门市里发呆细思到暗自垂泪。
父亲已年过六十,为了生存,他在这个城市里天没亮出门,天黑了没回家,饥一顿饱一顿的——父亲如此辛苦的原因,除了子女们的无能和他的固执外,更是因为我犯下的一个永远不能被原谅的大错。
十多年前,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很孤单,也有一些害怕,父母在乡下既累又身体不好。我当时年轻气盛,作为家中的长女,我写信给远在广东打工的两个妹妹商量,并一遍遍游说父亲进城和我住。为此,我把生活费降到只能维持活命,拼命工作存钱。
终于,在父母再一次抱怨农村栽秧打谷家中无男子、身体毛病多死了尸体臭了也无人知、夏天找水吃困难等等后。我成功说服父亲放弃土地进城居住,还把乡下的房子卖了,加上我的积蓄,买了一套二手房供他和母亲单独居住。
我是想父母跟我一起住的,或者他们另住,我付生活费,但是父亲不愿意。进城第二天,他就放下面子挑起担子上街学做小生意去了。当时买房虽然没欠债,但房子没装修,防盗窗也没装,家具也不齐,我再怎么加班加点工作,无奈工资能力有限,也是有心无力,无暇顾及太多。
每每看到父亲在烈日下,在寒冬里游走奔波在大街小巷,一元一角地赚取微薄的生活费,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得不行,背地里泪水扑簌簌直掉。就像父亲生气了骂我的话一样,我同样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的无能、我的意气用事……
几年后,父亲见我还新房的贷款辛苦,担心把我的身体拖垮,坚决把他和母亲居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卖了换成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把我当初付给他们买房的钱全部还给了我。父亲这一变革举措,简直比打我耳光还令我难堪和疼痛,我是宁愿多当几年的房奴,也不愿意父亲卖房的。
两年前我还完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房贷,经济有了空前的宽裕,我迫切想为父母做点什么,打算让他们休息,父亲仍然不肯,坚持早出晚归劳累奔波。我明白,他老人家是怕苦了我、累着我,心地善良的他们真心希望我能歇一歇,不要那么累。
同样是操劳一輩子,辛苦养育儿女,城市、农村,天地之别。妹妹的公公、婆婆都有不少的退休金,他们有钱有闲随心所欲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没见过我那据说能干无比的婆婆,她先病逝了,我的公公有较高的退休金,再加上养了个争气的女儿,他老人家享受女儿的孝敬,一条裤子听说上千,一块手表近万,吃穿用度享用的都是极好的,公公也无数次在大家面前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幸福“炫耀”:“养女儿好啊,养女儿好,女儿贴心,女儿孝顺。”可我也是女儿啊,我为父母做的,和我那受过高等教育、高傲漂亮的小姑相比,差得太远太远。我站在富贵与贫穷的中间,常感叹命运不公,同时也认为国家政策应多向农村老人倾斜。
父母日常生活节约到吝啬,却对我在还清房贷后报复性地买昂贵的漂亮华衣大力支持,在他眼中,我那大学毕业,养尊处优、斯文过度的老公委屈了我,我过什么样奢华生活,都是应该的,因为,我的前半生确实太辛苦,更因为,钱是我自己赚的。
有一天晚上,我去探望父親时,见他奄奄一息躺在床头,这种现象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告诉我,最近他老是晕倒,头晕眼花,到医院一查,有严重的糖尿病。怪不得父亲最近迅速消瘦,时不我待。我多么希望,我再努力好好工作,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父母的养老问题。让他们像城里领退休金的老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调养身体,安度晚年,过自己快乐自在的日子。
今年正月初四,父亲可能生病了心情不好,他老人家一声比一声激动地控诉指责我犯下的这个一直令我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的错,坦言现在的农村是多么多么好,一脸的惋惜和向往。我明知家乡除了一些特别老的老年人和幼子,有劳动能力的中青年都外出打工挣钱了,也有许多空余的土地无人耕种,但是我不能辩白,我一说话只能让事情往极端方向发展。为什么我怎么做怎么错?怎么努力也让家人不满意?生活真累呀!我一副自知理亏一声不吭的样子,想说“对不起”又太微不足道。父亲越骂越凶,把他一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委屈统统发泄了出来。我强迫自己冷静,压抑内心翻江倒海的伤心,尽量安静地听他发脾气,不让自己有丝毫要哭的迹象。我想,当时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我的脸色一定是污青抹黑的,只不过是夜晚,再则父亲节约,家里的灯光不亮,遮掩了我的不堪和悲伤。
转身,深夜冰冷的大街上,我的肚子不争气地一阵又一阵痉挛,疼痛蔓延至全身,我捂着肚子蹲在空旷的广场坝的地上,哭得号啕和放肆。
写下这些文字,我一直在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抛洒个没完没了。眼泪,再多,已经于事无补,甚至毫无意义。
父亲靠勤扒苦做侍弄着几亩薄田,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把我们三姐妹抚养大,确实劳苦功高,不容易。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一生勤劳善良,节约正直,他除了脾气暴躁,几乎没有任何恶习。如今老了病了,不愿让孩子们增加负担的父亲,在城市的最底层挣扎着,最苦、最苦。
郝祥摘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