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汇路的老家
2019-05-08陈音来
陈音来
上海的南汇路位于南京西路与北京西路之间,是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街。那里有两幢属于上海音乐学院的小洋房,一幢在街北端弄堂内,曾住有温可铮、李瑞星、廖乃雄等音乐学院老师;另一幢在街中间段靠路边,曾经是音乐学院前副院长谭抒真、葛朝祉、王品素老师还有我的家。
我的母亲郑曙星毕业留校后,得知学校分给她的住房在那里,大为开心。这幢房子她很熟悉,她当学生时就常与父亲光顾房前的饮食店,说,如果能住在这儿就太方便了,住楼下的话直接从窗户递出钱买吃的,住楼上的话拿根绳吊个篮子下来装了吃的提上去,连门都不用出,多美啊。没想到老天真的成全了她。
看房那天楼里还没有其他住户,任她挑选房间。母亲没选有阳台壁柜的大间房,只看中二层一间一面朝花园、一面临街的中型房间,两面墙都有大窗户,除了喜欢那里明亮的光线以外,她的潜意识里大概还真想着哪天从楼上吊一个篮子下来买吃的。后来楼里陆续搬进了其他住家,等我奶奶决定离开福建过来与儿子媳妇一起居住时,楼里只剩底层一间房,正好在我父母房间的下方。分住上下楼虽有不便,那时家里连电话都没有,更谈不上对讲机、手机呼叫,但我家自有独特的解决方式:需要联系时,楼上的人用脚点三下地板,楼下的就上去;楼下的人需要叫楼上的人下来,就用一根长棍捅三下天花板。我小时候很喜欢担任这个活儿,只是大人常常警告我别太使劲,否则会损坏天花板。
“文革”前楼里只有四户住家,谭院长一大家子人住在三层。谭院长是整幢楼里最安静的人,每天无声无息地进出,连上下楼的步子都是静悄悄的,见了邻人微笑多于话语。谭院长家人丁最兴旺,谭院长有三女一男,但第三代全是女孩,加上丈母娘,连养的猫都是母的,严重的“阴盛阳衰”。谭院长的儿子以及大女儿一家四口与他同住在三层,另外两个女儿居住外地,但她们孩子的户口都在上海,与谭院长一起生活。
谭院长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搞音乐专业,我家上方住着他的大女儿,她与我母亲都是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她的丈夫是上海乐团的小提琴手,他们的大女儿、谭院长的长外孙女“毛头”与我差不多同时开始学小提琴,她是楼里练琴最勤奋的孩子,不像我练琴像完成任务,不肯多练一分钟。我父母常听着楼上的琴声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像毛头那样用功呢?”
我对谭院长有几个特别的记忆。有一次我去三楼找他外孙女玩时,见他像木匠一般,脚踩一块薄薄的木板锯着。他的外孙女告诉我他在做琴。当时我很难把那样一片木板与精致的小提琴联系在一起,后来才知道,他是中国小提琴制造业的创始人。还有一次,我父母的朋友拿来一支他父亲留学带回的意大利小提琴,谭院长过目后,拿着琴爱不释手,“什么时候你卖这把琴,首先考虑我”。谭院长很敬业,在九十岁的高龄还亲手制作小提琴,令人敬佩。
住二层的葛教授大约是中国最早期的法国声乐留学生,举止很有绅士派头,说话慢条斯理,拉长着腔音,每句话都说得很有分寸,听别人说话时也是一脸的耐心和诚恳的笑容。葛教授练声通常很早,我还睡得香甜时,他嘹亮的嗓音就从楼上穿透下来。不知为何,前面那幢房子的淘气小孩就喜欢在他练声时,从他们的后窗对他进行骚扰。听着葛教授每一声“咪咪咪嘛嘛嘛”之后,他们就接着大叫:“葛朝祉,割脑子……”我则在被窝里笑得浑身发颤。与葛教授为邻十多年,我完全记不得葛教授唱的歌曲了,想起他,只有“咪咪嘛嘛”的练声调子,大概是恶搞孩子的叫喊让我分了神吧。
当年我们与葛教授家共用底楼的厨房,葛教授常来灶台煮咖啡,当厨房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味时,我会暗暗贪婪地嗅着这股香气,这与我们在普通食品店买的七八分钱一袋的咖啡味完全不同,不知当年他是怎么搞到这些正宗咖啡的。“文革”期间他们家没保姆时,他常来厨房帮太太端碗盘上下楼。我爸爸最早发现说:“你们看到他托举碗盘时的架势吗?好有气派,全上海的饭店可能都找不到有这个范儿的服务员,到底是留学法国的。”
葛教授的太太是音乐学院的钢琴伴奏老师,我母亲告诉我她的手风琴拉得极好,她的音箱掌控一流,音色极美,可惜当时音乐学院不开手风琴课程。我记忆中的葛太太很时髦,短发微卷,眉毛修得细细,衣裤永远剪裁合身,款式别致,在素衣素发素面的年代,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母亲说葛太太是我的大恩人,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牛奶订不到,葛太太把她的那份让给我享受了整整一年。
葛家俩儿子是我们楼里“唯二”的男孩,所以他们只能跟我们这些女孩玩。女孩的办家家跳橡皮筋游戏他们没兴趣,所以经常要求我们迁就他们的爱好,好在男孩子冲冲杀杀的游戏我也喜欢,拿着木棍玩打仗不尽兴,还缠着父母买了一把长枪,没少跟着他们在楼道里横冲直撞。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天葛家大小子心血来潮,用颜料做了很多瓶针剂,说他开医院了,要我们排队看病。我们怀着好奇围过去,看他拿出五颜六色的药瓶,先问我:“哪里不舒服?”“嗓子疼。”他拿起自己用竹筒做的针管说,给你脖子上打一针就好了。我拔腿便跑。下一个说肚子痛,他说肚子来一针,那个孩子也逃走了。轮到他弟弟,说头疼,但看到他哥要往他头上扎针,也学着我們起身就逃。不过这次“医生”不饶了,盯着弟弟紧追不放,把他逼到屋角,拿起“注射器”就往他脑袋上扎,老二咧开嘴大声嚎哭,鲜艳的颜料从头顶顺着脸盘流下,把一张扭曲的哭脸勾画得滑稽不堪,现在我想起那个场景还会笑。葛家老大毕竟年岁比我们大不少,上了中学后便不屑与我们玩了,老二还继续扎在女孩堆里玩。老二胖,脸圆,加上后脑勺扁扁的,我们都叫他“大饼头”。天热时,“大饼头”毫不顾忌自己一身肥肥的肉和鼓鼓的肚子,常打着赤膊,摇着一把大蒲扇晃进门:“白相啥?”(沪语,“玩什么?”)
我去北京上学后不久,葛教授一家搬去音乐学院的另一处住所,我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前几年有一次我无意点开了朋友发的视频,看到那个引吭高歌的男歌唱家名字,我笑出了声:“那不是‘大饼头吗?”记忆中那张小时候被他哥弄哭的花脸,与眼前荧幕上严肃的歌唱家距离太遥远了。早就听说葛家两兄弟都继承父业当了歌唱家,但亲眼见到成了声乐家的“大饼头”还是有点回不过神,哈哈。
在我心目中,住在底层的王品素阿姨是全楼最和蔼可亲的人。王阿姨的母亲是山东人,常做面食,王阿姨知道我爱吃,就经常送来给我解馋。除了喜欢吃她家的面食,我也喜欢她家的人,小时候很喜欢到她家玩,进出那里就像自己家一样随意。王阿姨的钢琴与我家楼下房间只隔一扇薄薄的门,钢琴声几乎是毫无阻挡地传进我家。王阿姨上班前常练声,因为我喜欢王阿姨,就一点不讨厌她家的钢琴声和歌声。我习惯听到王阿姨的琴声,被她的歌声吵醒算自然醒,醒了不想起床,就在心里悄悄跟着她一起唱歌。
周末来求王阿姨上课的人特别多,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有些上完课还舍不得离开,意犹未尽地留下观摩其他人上课,所以她家常常会连坐处都无。无论是名人,如越剧演员王文娟、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玛、京剧演员齐淑芳,还是无名小卒,不管认不认识,王阿姨一律来者不拒,那个年代给人上课非但不收學费,还要招待茶水。
每晚检查大门是王阿姨自揽的活儿。楼里规矩,晚归的人,挂一张写有姓名的牌子,大门就不锁,由挂牌的人回来后负责把大铁栓拉上。每晚王阿姨总是一边刷牙一边走到门前查看门上是否有牌,如果没有她就把铁栓插上。我睡楼下,每晚都听到王阿姨由远而近,再渐渐离去的沙沙刷牙声。1980年我出国前,王阿姨特地来送我一份礼物,临别时紧紧拥抱了我。那个年代的人很少有这般亲热之举,王阿姨的拥抱暖透了我的心,只是没曾想那竟是我与她的永别。
王阿姨的丈夫屈伯伯是个剧作家,据说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曾被关过渣滓洞,后又被扣上了右派帽子,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经常落落寡欢。他是四川人,有时喜欢亲自下厨爆辣椒,他爆的辣椒气味极重,我们这些不吃辣的会被呛出一串串喷嚏加眼泪,大家就边笑边捂嘴擦眼睛。他爱喝酒,我小时候有点怕看到喝多了酒眼睛充满血丝的屈伯伯。有关他的经历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一直没有被重用,一生不得志,最后甚至被贬去在工厂车间劳动。有一阵他做夜班,火气特别大,白天睡觉时被吵醒会大发雷霆。虽然他的脾气暴躁,但我深信他是个好人。我出国后他们搬了家,听说屈伯伯后来患了癌症,所幸的是临终前他终于得到平反了。
我的童年时代,楼里很热闹,因为都是音乐之家,琴声歌声不断。“文革”开始时鸦雀无声了一阵,到钢琴伴唱《红灯记》出现后,楼里两位钢琴老师便大胆地弹奏起《红灯记》。我父亲工作单位有几个京戏迷听说后,便要求来我家唱《红灯记》。那段日子我家可热闹了,每到周末,戏迷带着朋友们,挤满了一屋子,唱的听的都兴致勃勃。虽然只能弹《红灯记》,但母亲为终于能弹钢琴而高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他们伴奏。那些戏迷越唱越兴奋,最后在家里唱满足不了他们,他们拉着我妈妈去各个工厂学校演出,大过了一阵戏瘾。
我的母亲刚搬进南汇路时,是音乐学院最年轻的教师。一住五十多年,她成了钢琴界的元老,把所有心血都投入了钢琴事业。除了在学校的教室以外,在南汇路的二层楼,她也培养出了很多出色的学生,其中既有上海本地的学生,也有很多外地孩子,最令人感动的是当年有五个来自桂林的孩子,周末一放学就上火车,坐三十六个小时的硬座,到了以后上一课,再坐三十六个小时的硬座赶回去上学。所幸的是数年后她们全部考入上音,如今都学有所成,其中两个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一个在武汉当老师,另外两个在美国从事钢琴事业。很多当年来南汇路跟我母亲上过课的学生和家长都有南汇路情结,一致认为那里特别温馨。一个从四岁就开始跟我母亲学琴的学生,成年后有一次回到南汇路请母亲为她上课,边弹边流起了泪。母亲问:“是我要求太严格,让你觉得委屈吗?”她答道:“不,只因在这里弹琴,很多童年时的记忆都涌现出来了,感慨万千。”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葛家先搬离了南汇路,而后在八十年代初,王阿姨一家也搬走了。因年岁大了上下楼不便,我的母亲在十年前搬离了南汇路,老一代的南汇路住家只有谭院长的儿子了。
我对南汇路的情感用三言两语很难阐述。那里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那时的邻居们就像一个大家庭,特别是与葛家、王家,我们合用一个厨房,每日三餐都会在厨房相遇。母亲搬离后,我每次回上海,只要有时间,一定会去南汇路看看,只是除了底层被新房东改装成商店的部分,其他地方我都无法进去了。商店我也只进去过一次,那里卖二手名牌包,我装作四处看商品,心在回顾从前,耳朵必须忍受店员的喋喋不休,身体还要承受她们“跟踪”的目光,挺不是滋味的。后来再回去,我干脆只在远处观望,以解一份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