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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放射棒(小说)

2019-05-08苍耳

鹿鸣 2019年4期
关键词:刘芳

苍耳

宁明后来跟我说,那时候他整天跟在法国老头儿皮勾后面,形影不离。皮勾是法国专家组领头儿,长得像已故总统篷皮杜,大块头,络腮胡子,只是个子没那么高,宁明成了他的拐杖。建厂指挥部专门为法国人在荒山僻岭建了外宾招待所,对外封闭,设施高档,至今仍被称作“法国宾馆”。不过刚进厂那阵子,宁明住的宿舍就惨了。报到那天,他被带到一排粗大油管下的工棚——用毛竹、芦席搭建,冷风飕飕,屋顶盖的是薄薄的油毡,墙旮旯还残留着一坨坨发黑变硬的粪便。宁明心想,乡下的知青屋也比这好许多。后来陆续来了不少新工友,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的行李带来了,更多的将行李寄存在客运码头。时值中午饥肠辘辘,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工友们用脸盆从食堂端来米饭,用刷牙瓷缸、葫芦瓢打来萝卜烧肉、土豆丝、粉丝汤,没碗就用水瓶盖、茶杯,牙刷柄成了筷子,有的干脆从树上掰下两根枝子。下午,宁明请板车师傅将被子、箱子从码头拉到芦棚,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吆喝:

“领稻草了!每人一捆,排好队!”

宁明心头一热,领导想得真周到,知道芦席棚夜里怪冷,专门送来床上铺的稻草。众人从大卡车领回稻草捆时得到指示:学大庆艰苦奋斗,小伙子们打地铺吧。与宁明地铺相邻的是技术员何邦民,戴着酱色眼镜,打趣道:省得搭地震棚了,这个棚子起码抗八级地震!众人便笑。宁明笑不起来,一个同学半年前出差到唐山不幸遇难。有人哼起了《创业》主题曲:“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石油工人心向党,满怀深情望北京……”众人也跟着哼了起来。芦席棚里数何邦民年纪最大,肚子里笑话也最多。他说他在山沟里呆了八年,才被推荐上了大学。

宁明记得那个冬天冷得出奇,冰雹和雪花从油毡缝隙钻进来像神奇的小动物,早上起来,毛巾冻得梆梆硬,刷牙缸粘在地上拿不起来。

厂里此前给皮勾队长配了个英文翻译凑合一下,用第三国语言交流怎么着都别扭,皮勾早就不耐烦了。宁明一到,皮勾像见到久别的情人熊抱了他。宁明并不喜欢这种欧式狂放,像个小绵羊似的被动而羞赧。法国人见面总得谈一下天气,皮勾一开口就说老天儿冷得跟鸭子似的!然后开始抱怨舟城诸多不便,跟呆在巴士地狱差不多!着实让宁明吃了一惊。皮勾说,城区街巷几乎都设置了红漆写的木牌,上面用中文和法文涂了两行字:“禁止外国人通行”。有一天皮勾携妻儿逛街,一下车便召来众多市民围观,蓝眼睛高鼻子黄头发只有外星人才有。说到这儿,皮勾队长不忘幽默一把:嘿嘿,在法国除非国王驾到才会出现如此盛况。后来进百货大楼,夫人要买香水手帕,营业员一脸懵逼,听了半天才搞清,摇头说没那货。皮勾耸耸肩表示不可思议。还有一回,厂方带皮勾乘船去五里庙选址建码头,见江中有一装粪的农用小船漂过来,船上划桨的两个农人衣衫褴褛,皮勾举起莱卡相机连拍了七八张。黄副厂长冷下脸,通过翻译制止道:不准照!专挑阴暗面,居心何在,安东尼奥尼反华事件你不晓得吗?皮勾比划着解释,在法国没见过这种小划子,只是好奇,并无恶意。

然而皮勾队长最不满的,还是伙食。中方的饭菜让他们无法下咽,面包粗糙得不可想象,没有葡萄酒喝,也没有羊排、小牛排、煎鱼排,吃不惯稀饭、油条、松花蛋,至于舟城人爱吃狗肉,简直恶心死了。

宁明在法国实习过一年,对法国文化略有体会。他对黄副厂长说,法国人引以为荣的四样东西是葡萄酒、面包、奶酪和咖啡,在吃的方面很较真,应该这样不该那样是他们的口头禅,连拿捏杯子都有讲究。他建议在豆腐上多做花样,因为法国人将豆腐视作“大豆奶酪”。

副厂长留着板寸头和小胡子,诉苦道,这里条件有限,有些配料奇缺。但宁明的意见受到重视,厂方派专人赴沪采购奇缺食料,发函请省商业厅特批青岛啤酒,托出差京城的人买来法式面包,甚至不惜花重金在省城稻香楼“挖”来特级厨师吴某。如此也仅仅维持了一段时间,皮勾聘来的英国专家加尔顿带头闹罢工,他把行装搬到大厅威胁要回国,宁明代表厂方耐心做说服工作。加尔顿指责厨师是笨猪,做出来的食物只能喂猪。皮勾隊长也不满,但没有跳到前台来。宁明请他帮助勾通,皮勾耸耸肩说,宁先生,我最反感在舟城吃西餐,那个叫西餐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法国菜有它的特性,意大利也不一样,德国更不同,西班牙又是另一码事,伦敦离巴黎才三小时,但早餐跟法国人没一点儿共性,就像嘴巴和鼻子没可比性。就说法国吧,各地菜肴也不同,你去波尔多没有不吃肥鹅肝的,到了布列塔尼生吃牡蛎成了时尚,在马赛谁不喝大名鼎鼎的马赛鱼汤呢?所以中国人说的西餐是什么东西呵,我不知道,那纯粹是你们想象中的玩艺儿,就像你们把巴黎公社跟俄国革命混为一谈,这是谬见呵。

宁明每天晚上回芦棚都很迟。棚外北风呼啸,棚内四处都瑟索作响。昏暗中有个声音说,热水打好了,在水瓶里。宁明很感激邻铺,问他冷不冷。老何缩在被窝里说,刚才做了个好梦,不觉得冷。宁明哈了口气,跺跺冻麻的脚。老何说,肚子饿了我这儿有炒面。宁明问,哪来的炒面。老何说,老婆临行前炒的,怕我饿肚子。宁明笑道,难怪了,刚才是不是梦见老婆了?老何叹口气说,响应党的号召嘛,“扎根”农村干革命,心一横就把“根”扎了。宁明揿亮手电找脚盆泡脚说,我没你果断,还是童男子哩。老何说,晚婚好,找个城里的,以后伢子都吃商品粮。另一铺老曹搭话说,车间有个女技术员叫刘芳,跟你般配。宁明认得她,个子高挑,二道毛,圆脸,大眼睛,戴浅黄眼镜,听说有高干背景。老何说,她长得像我中学时代的老师,连讲话声音都像。老贾接过话茬,门当户对,敢情老曹做一回红娘。宁明觉得她冷傲说,别乱点鸳鸯谱,配不上呵。他滚水泡脚真舒服。好多年过去了,宁明仍记得那个冬夜棚内谈话的情景。失忆者慢慢恢复记忆,如同僵硬的双脚在滚水中慢慢有了知觉。

有一天,厂区土道上有个山里打扮的女人提着篮子向宁明问路。他问她找谁。她说找何邦民。宁明把她带到芦棚。老何下班回来见到老婆,脸上并不兴奋,怪她事先不打一声招呼。女人解下裹在头上的土绿色围巾说,咋打招呼?俺在山里喊,你咋听得见哟。“棚友”们都笑起来。她抽掉盖在篮子上的布,里面是鸡蛋和一只野鸡,宁明叫道,嗨,有老婆疼真福气哪。何邦民红着脸说,把山鸡烧了,大家伙一块儿打打牙祭。宁明双眼一亮说,嫂子能不能帮厂里收购野鸡,价格可以高点儿,这批法国专家嘴巴叼,不好对付。老何亦真亦谑说,你们搞崇洋媚外,还让我老婆搞投机倒把,出事谁负责?宁明拍着胸脯说,出事我担保,巩固工农联盟嘛!老何笑道,这个皮勾队长火气大,拿放大镜找瑕疵,对任何偷懒、怠工行为不宽待,青工都怕他,背后喊他洋鬼头。宁明说,做他的翻译也难呵,前几天译错一个部件,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后来老何女人每隔七八天就送一批野鸡或野兔来,洗完一盆衣服,当天就走。那时肥皂紧缺,用工业碱代替,嫂子手上皮肤都裂了。有一回下午走得迟,宁明担心她赶不上末班车。老何是个工作狂,性格有些怪,跟陌生女人说话还红脸,对老婆没温度,芦棚内住固然不方便,偶尔在旅店开个房间也不算奢侈吧。为这事,“棚友”在背后没少议论。不过也有例外,嫂子有一回带女儿莲子来,老何请假带她们逛街下了馆子。老何私下也承认,在街上见到时尚男女手拉着手,便好奇,心生羡慕。

皮勾队长对野味大加赞赏。宁明对加尔顿说,回England能吃上如此美味么?加尔顿调侃道,嗨,改天带你上山打猎去。宁明知道加尔顿不过说着玩,过嘴巴瘾。老何这段时间整天泡在技改项目里不见人影,两人很难照面。不久,宁明搬至“法国宾馆”附近常青村一处农舍,没想到刘芳登门来借法汉词典。他心中暗喜,又手足无措,连忙找出所有法汉工具书堆在桌上供她挑选。刘芳显得落落大方,笑称,宁翻译成了皮勾的尾巴。宁明苦笑说,皮勾队长可不好侍候呵。刘芳说,这些法国佬个个烧包,看咱们工人脚穿橡胶轮胎做底的无帮凉鞋,也如法炮制,前头加一道耳绳套住十趾,后边系两根绳带起脚跟,还王婆卖瓜:好凉快,十趾解放了,自由万岁!宁明说,法国宾馆每个房间配一台电扇,皮勾好奇偏要“烧”一把,食指伸进扇叶,指头被打伤,老头自嘲说France空调普及了,电扇成了老古董。说实话,宁明摸不透刘芳来借工具书的意思。几天后他去刘芳宿舍,谈的也是厂里的事。宁明是个胆小谨慎的人,觉得自己想“邪”了,人家没那个意思。

入夏后,老何女人很久没送野鸡来。老外们又开始抱怨伙食了。皮勾队长问他咋回事。宁明唐塞道,山鸡进入发情抱窝期,狩猎淡季到了。厨师每天起早摸晚到菜市场转悠,偶尔也能买到一两只野鸡,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加尔顿对伙食质量下降非常不满,扬言要亲自上山打猎,打几只狐狸给你们看看。黄副厂长愁眉苦脸找宁明商量,眼下快要试产,专家组这边要确保稳定,你看看哪儿能搞到野味?宁明摸摸脑瓜子沉吟半晌,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动物园。

宁明与动物园的两只狐狸发生空间联系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这儿他来过多次,有一次晚上路过外墙,一声声狮吼阴惨可怖,令人毛骨悚然。动物园坐落在公园内,进两道门都得购票。在气味难闻的展区他转悠了一下,游客稀稀拉拉,动物品种也不多,大型猫科动物仅一头狮子,身形羸瘦,毫无兽王之风;猴山那边倒吸引不少小伢子,逗笑之声不绝于耳。宁明找到园内办公室,向里面坐着打毛线的妇女打听谁是负责人。那女子指着门口浇花的男子说,那是动物园陈书记。

陈书记瘦瘦的,头发稀得像松毛,身着蓝卡叽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金星钢笔。宁明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没想到被一口拒绝:动物园再穷也不卖动物!宁明说,看到百兽之王瘦成这样,广大游客會怎么想?社会主义优越性又如何体现?陈书记有所触动,叹了口气说,经费严重不足,你叫我咋办?杀猴子喂狮子吗?宁明说,野鸡山里到处都有,适当卖掉一点重复品种,可以改善狮子的生存处境,何乐而不为?陈书记挠挠头发说,园内山雉是美洲环颈雉,哪是本地土货哟!两人在园内边说边走,从猴山转到山魈笼,从孔雀园行至鸳鸯栅,东北角的狐狸屋让宁明眼睛一亮。陈书记兴奋起来,指指点点说,呶,那边是北极蓝狐,漂亮吧!左边这个认识不?刚入园不久的西伯利亚银狐!然后指着角落说,看见了吗那是美洲灰狐!在另一间,竟有赤狐十来只,像一团团隐伏的暗火。不待宁明问,陈书记说,地道的本地狐,出产于大别山。宁明提出高价购买两只。陈书记不吱声。一只赤狐朝这边张望,另一只鬼鬼祟祟地嗅到铁栅边。在大别山区,赤狐给他烙的印象太深了,山里人管它叫毛狗。毛狗专叼老母鸡吃,有段时间让知青群落背上黑锅:社员发现鸡少了,就认定是好吃懒做的知青干的。后来毛狗作案被发现逃之夭夭,遗下一地鸡毛,总算为知青洗刷了。宁明蹲下来,想把山民痛恨的毛狗看仔细点儿——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打量过一只大别山赤狐。当他的目光与两只赤狐的目光发生奇异对撞,毛狗果然诡秘通灵,那碧幽幽的暗火一刹那仿佛看穿他的心思。

宁明后来跟我说,他之所以选定狐狸而不是其他动物,跟山里毛狗结下的宿怨大有干系。交易是在极秘密中进行的。陈书记强调说,考虑到你们学大庆的需要,本动物园只好忍痛割爱,对外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宁明说,法国专家来自巴黎公社的故乡,支援他们就是支援世界革命,嘿嘿。这些话如今听起来很做作,在那个时代却再自然不过了。我发现他焙烤政治的厨艺已接近炉火纯青。然而宰杀赤狐后的第三天,化肥厂出了一起事故,尿素合成塔棒状γ放射源吊装中不慎掉落摔成三段,一根吊在电动葫芦上,一根落地,还有一根不知去向。这种γ放射源含钴和铯,对人体伤害极大。厂部震动了,半小时内百余干群报名抢险,何邦民也报名了。抢险队员个个穿上铅背心,戴好铅眼镜,先是派一人手提铅罐逼近地上那截γ放射棒,然后迅速返回,接着另一队员跟进,用特制钳子快速夹起它往铅罐放。两截放射棒收回还算顺利。不知去向的那一截,最后被发现掉进设备平台的旯旮里,位置极刁钻,夹子夹不到,人下去又挪不开。头儿们急得团团转,皮勾也束手无策。这时老何未经请示倏地猫腰钻了进去,竟用手将γ放射棒装入铅罐,在场的人无不震惊,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沸水般的掌声。皮勾惊得张开嘴巴,呆楞半天才熊抱了老何,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黄副厂长骄傲地说,老何你今天见证了大庆精神,工人阶级的献身精神呐。

然而,宰杀两只赤狐却让宁明走了霉运,这似乎在他与两只赤狐的对视中已注定了。天知道谁走漏了消息!赤狐是保护动物,厂部分管领导受到上级严厉斥责,宁明降工资一级,动物园陈书记因此丢了乌纱帽。皮勾板着脸训斥他的译员:你傻得像卷心菜!自小读“列那狐”,对狐狸敬畏有加,狐狸肉怎咽得下去?你等于让我做了一回犹大!宁明无言以对。他读过《聊斋志异》,觉得蒲松龄太伟大了,几百年前就看穿了我这个凡夫俗子在世间的命运。

宁明倒霉后没去过刘芳单身宿舍。厂里正逢大修,刘芳只来看过他一次。宁明说,你往这儿跑要注意影响,人言可畏呵。刘芳嘴一翘,说,影响就影响,你还怕影响么?宁明苦笑着说,呃,你知道狐狸事件出来后,黄副厂长倒了霉,我工资下调一级,以后在厂里很难混。刘芳俏皮地说:这事可以做成奶酪啦,不会蓝的。这是皮勾队长的口头禅。法国佬觉得某件事值得做,就说“把这事做成奶酪”,事情做不成不说“黄了”,而是说“蓝了”。

化肥厂装置大修期间,合成气压缩机出了故障。宁明跟在皮勾屁股后面在厂区转悠,见到穿工装戴防护帽的刘芳差点儿认不出来。刘芳告诉他,若预脱硫无供氢开不起来,将使终脱硫工号“断炊”,每天将损失一百万。现场会宁明当然也参加了。皮勾拉长脸抨击了厂长和相关技术员,说,你们的责任心叫狗吃了吗?当夜班的竟然在工作台上睡觉,这还像中国工人阶级吗?皮勾对当时的政治话语已摸透,因此很会套用。然而关键还在于解决问题。面对数以千计的流程,皮勾也发怵。几天后刘芳提出一个大胆方案:借一条用于终脱硫氮升温的跨管,向预脱硫供氢。然而遭到皮勾否定。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皮勾说:Si la pierre tombe sur l'oeuf, gare à l'oeuf!(石头碰鸡蛋,要小心鸡蛋!)他认为此方案太冒险,一旦系统搞乱发生爆炸并非不可能!加尔顿也认为此方案非驴非马,不合乎国际通行规范。何邦民关键时刻力挺刘芳,从理论上陈述此方案的可行性。后来试运行获得成功,高傲的皮勾也竖起了大拇指。

年底全厂开表彰大会,何邦民、刘芳等数十人被评为企业标兵,胸戴大红花上台领奖。那天晚上老何邀几个“棚友”在大排档喝酒。几杯酒下肚后,宁明说排除γ放射棒没一点儿防护,太危险了!老何猛灌一杯酒说,哪能想那么多,我不上别人也会上。老曹说,还不快点儿把嫂子接过来,让她看看你戴红花了。老何眉头扭成疙瘩说,莲子要念初中,是打算接娘儿俩到城里来。宁明说,早该接来了。老何对嫂子并不坏,每月工资除掉伙食费全部交她。老何搛了一片腊肉说,你还想叫她收购野鸡吗?

宁明觉得这个话题很伤脑子,不想再谈。老贾接过话茬说,要不是野鸡断供,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狐狸事件。

老何双眼发红,叹道,哪个不干蠢事,傻事?只是,有的能挽回,有的挽回不了。

老贾追问道:老何你也干过蠢事?

老何一口干掉酒杯里的酒,心事重重地说,无法原谅的蠢事,老子也干过。不提了!

我是好心办坏事,翻译怕是做不成了。宁明感到冤,同时也后悔。

皮勾不会同意,他没你不行。老曹醉醺醺地说。

那不一定,法语翻译又来了一个。宁明叹了口气说,宁明没想到那是与老何最后一次喝酒。老何果然把女人和莲子接到身边。老何女人见到宁明便笑说,村里人托俺问问还要不要山鸡。宁明自嘲道,俺叫毛狗咬啦。老何女人没听懂,说,要毛狗山里多着哩,洋人吃厌了山鸡调调口味哟。宁明想说保护动物吃不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而没过多久,老何女人有一天气咻咻地跑到租屋,哭诉她男人跟刘芳不对劲儿,周末有事没事接她来吃饭,扯不完的话头儿,跟俺一句话没有,不正经哟!宁明觉得嫂子吃醋是不习惯城里男女的交往方式,他们作为技术员也需要交流呀。然而有天下班迟了,他没去食堂而是去附近大排檔,竟发现老何与刘芳面对面坐在最里面。他慌忙退出去,胸内狂跳,好一阵透不来气。

刘芳再次来租屋宁明并没有捅破这件事,却看她已不顺眼。刘芳觉察到他的冷淡,说老何近来常酗酒,上班眼是红的,老愣神儿,三天两头叫我到他家吃饭,漫无边际瞎聊,从降低合成氨能耗聊到星球大战,无所不聊,连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还说我像他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真的好烦他。宁明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怎么不拒绝?跟有家带口的男人在一起聊天,就不怕别人戳你后背?刘芳扶扶眼镜架,黯然地说,老何精神萎靡,头发花白,说自己是罪人,常做恶梦,找她说话是为了解闷,有一回还当场哭起来,问他咋回事,只说心里闷得慌。宁明觉得不可思议,说道,他不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吧?刘芳没好气地怼道,他怎么不找你谈呢?偏找我,你们这些臭男人!刘芳说完,扭开门跑了。

宁明发现她落下一个塑料袋在椅子上,里面是一件男式棉纱衣。他忽然明白过来。刘芳叫他把厂里每个月发的棉纱手套给他,也不说干什么。原来她为他织了这件棉纱衣!宁明追了出去,可刘芳早没了影。

第二天,厂部突然安排宁明去东北抚顺出差,等于调岗了。临行前两天的晚上,刘芳来了,惶急地说,老何住院你知不知道?宁明问咋回事。刘芳说可能是白血病,尚待确诊,这段时间他衰得厉害,五楼都爬不动。宁明心头一紧,猛想起γ放射棒那起事故。

租屋陷入死寂,仿佛电流跳闸后漆黑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刘芳说他治病急需一笔钱,老何去厂部申请工伤医疗费被拒绝,很懊恼,你跟厂部头头常打交道,帮他申请也许会成功。宁明说,我去也不一定行,你知道的,狐狸事件发生后,黄副厂长对我态度一落千丈。不过他还是答应明儿去试试。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厂部,得到的答复是:何邦民的病与那次抢险并无必然联系。黄副厂长西装革履,板寸头已成大背头,吐着烟圈说,当时参加抢险的有百余人,皮勾队长也在,都安然无恙,是不是这样呢?宁明压抑着愤懑,提醒道,γ棒的放射性厂长您不会不……黄副厂长立马打断他,质问道,本厂安全生产一千多天,得到总公司的肯定与表彰,你想在γ棒上做文章?宁明哑口无言,怔在那儿,一眼瞥见红漆办公桌上有个笔筒,里面插满了γ棒似的笔;再看黄副厂长手中夹的烟卷,也像那玩艺儿。满室的烟雾呛得他咳起来。不久前他才知道黄副厂长是鳏夫,一直没续弦,因此脾气怪戾,不太好捉摸。

有件事得告诉你,法国专家组将逐步撤走。黄副厂长拿怪怪的眼神盯住他,如同在动物园打量一只赤狐。

宁明想马上逃离。黄副厂长缓和了一下语气,当然喽,何技术员该有的营养费,一分不会少,我会抽时间去医院看他的。

宁明随后到厂医院住院部,见病床上无人,便问同室病友,都说不知道。护士长告诉他,9号病床去市一院做骨髓涂片检查了。他丢下五张10元的钞票请当班护士转交。这相当于他一个月的薪水。

次日晨,他乘长途汽车去省城,再坐火车直达北京,然后转车去东北。抵达抚顺时市招待所已住满,不得已住到近郊一家大车店,四人一间,房内有火炉取暖,就是被子太脏,有跳蚤。一赶车老汉刚进屋就脱下羊皮袄抓跳蚤,抓到一只用牙磕咬,啪哧一声,弄得满嘴是血。宁明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第二天他到抚顺石化厂技术科,请他们提供有关催化技术的外文资料,对方相当客气,敞开资料库让他查阅。几天后事情就办妥了,他如约给厂部科技处处长打电话,汇报完后准备撂下话筒,那一头儿忽然说,你还不知道吧?老何出事了。宁明叫道:出啥子事?处长叹口气说,他从住院部五楼跳了下来,当时就没了气。

宁明从抚顺回厂后,将行李丢在租屋便去老何家。他想知道老何自戕前的情形。老何女人的头上仍包着那块儿土绿色方巾,形容枯槁,眼睛哭得像桃子,絮叨着难懂的山里话。宁明在山里呆过,因此能听出个大概:狐狸精那天来医院,老久没来了,走后莲子大大就跳了。

谁是狐狸精?老何的死跟狐狸有么关系?宁明听到“狐狸”这个词头皮就发麻,如遭炮烙。他告诉她,是γ放射棒,不是狐狸精,嫂子你不懂的!

老何女人睁大眼睛木然地望定他,根本不懂他的意思,说,狐狸精不作怪,莲子大大咋会烂泥巴田里摇桩,越陷越深哟!

没头没脑的山里话简直无法理喻。狐狸事件跟老何的死有什么关联?宁明多年后跟我探讨这句话时仍一脸懵逼。为什么要扯上狐狸而遗忘γ放射棒?

宁明跑到刘芳科室去找她,头儿说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正想问你哩。宁明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他必须找到她。他跑遍厂里所有的角落都没她的影子。他忽然想到她最喜欢去的湖边公园。他在那个破败的著名亭子里放开喉咙喊,扯出来的颤音像合成塔上飘落而下的雪样尿素,全部被巨大的金属唱片般的湖面吸收净尽。他从未感到天地如此寂寥,而他的躯体被掏得如此空洞,随时都会裂开。岸边仅有几个冬练的老人。杨柳在冷风中飘摆着一蓬蓬干丝儿,湖田里抖索着枝枝枯荷。湖心茶社有个伙计告诉他,下午确实来过一个穿暗绿羽绒服的女子,她问茶社有没有老白干。

晚上回到租屋,他发现门底下有张纸条,是刘芳写的,在厂里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会发疯的!不要来找我!

老何的告别仪式相当冷清,来的都是同事和工友,也有少数老同学。按规定这种情况厂方不派代表参加,而且跳楼不可能视为“工伤”。没想到皮勾来了,表情极肃穆。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老何的死因,七扯八拉不着边际,宁明告诉他们是γ放射棒,懂吗?是γ放射棒!老何的一个老同学不以为然,说,老何心结太重,文革期间他污辱自己的语文老师,后来老师死了,老何心怀愧疚走不出阴影。

走出殡仪馆,皮勾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哦,上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是你们的哲学。宁明纠正道,不,不是“孩子”,是“鞋子”。皮勾捏捏鹰钩鼻子,瞪大眼睛用法语质问道,你们刚刚扔掉的是“鞋子”?不是“孩子”?宁明闭上眼睛不回答。他想起昨夜做的噩梦,他被一种不明动物追咬得无处可逃,结果掉进了黑洞洞的壕沟。

多年后我招工进了这个厂,经宁叔介绍,与老何在厂里做臨时工的闺女莲子结了婚。我问宁叔岳丈究竟因何而死。宁叔满嘴酒气地说,看来死神远不止一种,两种死神同时追赶,就看哪个抢先了,不过它们实质搞的是接力赛,传递的仍是那根“棒”。宁叔表示他与赤狐的宿怨并非一时可以化解。

清明到了,我第一次去岳丈坟前祭奠,带了一瓶他喜欢喝的舟城大麯洒在碑前。莲子将一蛇皮袋荣誉奖状和证书拿出来通通烧掉了。这比烧黄表纸管用,她说。

后来我向宁叔打听刘芳。他说刘芳在老何死的那年冬天,做了黄副厂长的“填房”,结婚那天她穿了一件火红的假狐皮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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