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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读物编刊社:顾颉刚的民众观与出版实践

2019-05-08刘雨点

出版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顾颉刚

刘雨点

[摘 要] 在20世纪30年代忧国伤时的时代氛围中,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知识精英,从学术的象牙塔中转向文化最底层的普通民众,他们相信民众是亟待精神改造的重要的国家力量,而优良适宜的民众读物则是改造民众的利器,于是选择以通俗读物编刊社为宣传阵地,探索出“旧瓶装新酒”等典型的实践方式,出版了大量不仅为下层民众所认同与欣赏,而且契合战时教育与指导目标的民众读物,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关键词] 顾颉刚 通俗读物编刊社 民众观 旧瓶装新酒

[中图分类号] G239[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9) 02-0120-04

1933年10月,通俗读物编刊社正式更名,成为北平一独立的出版机构。其前身为三户书社,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意。缘于侵占了中国东北的日军,依然得寸进尺,表现了觊觎华北乃至整个中国的狼子野心,在此民族危难的历史时刻,燕京大学的一群中国教职员,成立了抗日会的民间组织,以编印抗日书刊作为组织活动的主要内容之一,三户书社即是其发行机关。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实际主持人,乃为当时国内著名的历史学教授顾颉刚先生。顾颉刚在学术界以“古史层累说”理论享有盛名。一个专精于学问的书斋中教授,何以把注意的目光,从仅有少数知识分子感兴趣的学术圈子,转向文化最底层的普通民众,自觉分身担任起通俗读物出版人的角色。行为角色转换的背后,一定有他的理性思考和动力因素,这个动力因素是什么?通俗读物编刊社前后出版了600多种、5000多万册的书刊,为广大民众喜闻乐见,影响十分巨大。那个时代的学术中人,如何认识和把握同一国家民族形式下的民众心理,并将其应用到通俗读物的出版实践中?对这些问题的探究,能够帮助我们理解非常时期以顾颉刚为代表的部分知识分子对国家民众与民众读物的态度,理解通俗读物编刊社在抗战时期如何发挥其抗战动员功能,实现其出版文化价值。

1 忍不住的关怀:国难时刻知识分子角色的转变

1931年是中国历史记忆中承载震惊与血泪的一年,也是顾颉刚的学术信念、研究路径乃至人生方向彻底转折的一年。国难当头,时局纷扰,放眼于中国,不论是外部的侵略,还是内部的颓废,都是足以导致覆亡的因素。战争的到来,将书斋里潜心学术研究的知识分子,推入社会活动的浪潮,立志皓首穷经的书生,变成以天下为己任的斗士,积极投身于抗日文化宣传。然而,这一思想转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十分艰难的思想挣扎。在此之前,顾颉刚就一再声称自己这一生只配研究学问,并且以“为学问而学问”相标榜,曾言既不愿做政治工作,也不愿做社会活动,只望终老在研究室里。然而国难日亟的非常时期,爱国之心终难忘怀,知识分子骨子里的国家主体意识被激发,“总觉得在研究学问之外,应当做些救国救民的事”,“要学范仲淹‘以天下为已任了”[1]。“九一八事变”后,燕大师生组织抗日会,顾颉刚被校中同仁推举担任宣传工作,因为他有办出版、编刊物的经验。顾颉刚十分热心于为民众做些实事,甚至将燕大抗日会的事业作为其私人事业来做,以课业工资乃至募捐支撑着民众宣传工作的开展。

一向视学术为生命的顾颉刚,将注意力从高文典册转向救国事业,最初的刺激来自于1931年春夏之际,他历时两月的辛未訪古之旅,震撼于路途所见中国民生的惨淡现状,而同年秋天的“九一八事变”,更让他对亡国灭种的危机忧心忡忡。1932年2月1日顾颉刚致信殷履安时写道:“我这几天心乱极了。本想到杭后做许多工作,但现在一事未做。实在,自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外,再没有像这次的战事给我以剧烈之刺戟的。现在我刻刻想看报……”[2]瞬息万变的时局始终牵动着他的心,令他已无法静坐于书斋中。顾颉刚还在他的燕京大学宿舍里,挂上“晚成堂”的匾额以明其志,宁可把学问研究放晚一点去完成,也要从事唤醒民众的救国宣传工作。正是骨子里的家国情怀,促使顾颉刚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无论是学术路向的改变,还是民众工作的开展,都转移到思考国家民族命运的大问题上来。

其实说起来,原初志于学术却在国难日亟时刻,无法忘情于国运民生,产生“忍不住的社会关怀”,并非顾颉刚一人所独有,而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群体中颇为常见的现象,譬如说,与顾颉刚十分熟稔交好的傅斯年,以及他的老师胡适等人身上,亦有相当明显的表现。胡适曾誓言自己“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却终究“在这个国家吃紧的关头,心里有点不忍,所以想尽一点力”[3]。被胡适称作“最能做学问”的傅斯年,回国之前同样立志以做一个知识人为追求,最终也在不自觉间,为时势所牵引,投入到书斋之外的公共事务中去。倘若像顾颉刚这群学人,循其性情与志向,深居象牙塔中,一心做他们的名山事业,当在学术研究上有更卓越的成就。然而抗日救亡的大势又岂能让他们独善其身,最终走上向外的道路,自有其不得不然的外部因素和内在动力。

2 眼光向下:民众是可被改造的国家正面力量

当外敌入侵,战争到来,需要凝聚全民族的力量,以应对随时可能面临的亡国危险。知识分子若不从戎,最重要的武器,就是拿起手中的笔杆子,通过报刊的出版与传播,唤起民众的危机意识和国家认同感。危机或者很容易感受到,但认同并不会在历史状态下自然而然产生,它是一种需要不断调整和唤起的社会机制。美国学者爱德华·霍尔认为,在社会变迁迅猛的时代,认同作用会招致破坏而失去原有的认同效果[4]。而民国恰是这样一个动荡时代,不仅有传统思想与现代文明的碰撞,1930年代农村经济破产带来的的民生凋敝,以及内战不断下的时局不靖,都埋藏着社会文化心理分裂和认同危机的因素。在国难深重的情形之下,顾颉刚这样的知识分子,试图借助出版与传播的工具,以走进民众的方式,弥合这种潜在的分裂,培育民众的国家意识和抗争精神,使他们明白个人利益与民族利益汲汲相关,促发他们关心一己生活之外的大世界,通过共同的民族理念,形成一致行动基础上的抵御外侮的合力。

1932年初,因“一·二八”淞沪会战滞留杭州达四月之久的顾颉刚,亲眼目睹了民众的抗战热情与力量,深觉民心之可用,认识到不可依靠少数知识分子而舍弃多数的民众[5],国家再生的希望就在民众之中,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抓住时机,唤起民众的自觉心和奋斗力。对于日军的入侵,顾颉刚虽心中焦虑,但也把它看成是唤起全国民众危机意识与民族共同感的契机,由此开启了他眼光向下的民众教育和出版事业。

然而,当他创办通俗读物编刊社,开始紧锣密鼓地为一群略识之无甚至目不识丁的基层百姓量身打造通俗读物时,他的这一做法却不被包括他某些师友在内的精英知识分子所理解,甚至好心出来劝阻。时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批评“顾颉刚是上等人,为什么做这下等事呢?”;丁文江亦言“民众无知识,无组织,是起不了什么好作用的”;曾被顾颉刚尊为“引路人”的胡适告诫他:“民众是惹不得的,他们太没有知识了,你现在放一把火,这火焰会成为不可收拾的,怕你当不起这个责任呢!”[6]这种种劝告的背后,其实隐含着两种不同的民众价值观,即看起来无知无序的民众是否应该以及有无可能被改造成一个国家可资利用的正面力量?应不应该,是一个认知问题,早在五四期间,顾颉刚就对新文化人引导的启蒙运动成果颇不满足,在他看来,五四运动的影响之所以只停留于都市和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身上,未能与城市里的广大下层民众及偏远的乡下人发生关系,主要是新文化运动与民众之间的隔阂与绝缘造成的。至于有无改造的可能,则是一个需要实践检验的问题。

从历史上看,顾颉刚当然不是第一个深入走进民众的知识分子,在他之前,晏阳初、梁漱溟等人分别在河北定县、山东邹平县等地,都实地开展了相当程度的乡村建设和乡村教育活动。虽然在本质上,他们都是试图通过知识手段以达到改变基层社会的目的,但晏梁强调的是以教育为中心,顾颉刚则是以出版为媒介,通过向民众提供他们所喜闻乐见的通俗读物,来达到唤醒民众、启智民众的效果。顾颉刚这样做,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个人的学术兴趣以及过去曾有的经验。顾颉刚向来对戏剧、歌谣等民间文艺形式兴趣颇浓,早年逛戏园的经历以及他后来的民俗研究,使他对民间文学体裁及其价值功能有了切身的体验,也有着比较公允的认识[7]。1925年五卅运动中,顾颉刚曾有意识地仿照民间大鼓词作了一首《伤心歌》,传单散发不久便有儿童传唱、黑板转抄,因此以通俗读物的出版来动员民众,不仅是国难之中应运而生的产物,更是顾颉刚研究旨趣与宣传经验下的必然选择。他以极大的抗战热情带领通俗读物编刊社同人,为一般下层民众编纂民众读物,以“转移他们低等的欲求,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鼓励他们的抵抗精神,激发他们向上的意志,灌输他们现代的常识”[8]为宗旨目标,在体例文字、物质形式、表現形态、推销方式等方面,真正向民众靠近,深入到民众之中。

3 旧瓶装新酒:塑造新民众的出版实践尝试

经过调查与摸索,顾颉刚与他的通俗读物编刊社同人深刻地认识到,民众不仅有自己的词汇、语句与趣味,也有自己接受知识的路径和方式。那些旧的民众读物,大群的民众之所以“都极端地欢迎它,为的是它的形式恰恰合一般民众的口味”,而在传播知识的技巧上,也“正与一般民众的兴味相投”[9]。于是,编刊社一方面广泛收集民间各种歌谣文字及图画等读物作参考,另一方面则大量地编写故事短小简练的大鼓词小册子,采用旧戏、旧调子、诗等各种各样的体裁改编新词小调,由画铺印制大量年画与连环画供识字有限的民众阅读。编刊社创办的《民众周报》与《大众知识》[10],风格与路向都清晰地指向民众乐于接受、易于懂得的文体形式。

然而,只要是书写方式的文本,不管其文字多么浅显,阅读者至少也需识得数百个字,而那些听书的听众,则不受书面用语的限制与隔膜。再说,各种民间文艺在生长过程中,“由乡村而都市,由口传而成书,经过诸多变化之后离乡下人愈远,总不会像地方戏那般的家喻户晓备受欢迎”[11],于是有意识地靠拢与回归口头流传的形式,借演奏说唱的中介传播力量深入民间,成为编刊社的一大重点。编刊社最早在北平时,就“一面编印通俗小丛书,连环画,同单幅教育画;一面把小丛书用民间的游艺大鼓书一类的工具表演出来,教导不识字的民众”[12],1937年还特别成立“大鼓书训练班”。这样一来,即使是在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民众之中,经能歌擅讲的演奏团唱书艺人演唱与解说,亦能够将读物的意味深入到听者的心底里,使得听众乐于承受它的教育。

“读物的版式是能否接近民众的招牌”[13],这既是编刊社在大量调查研究中总结的经验,也是它在编刊民众读物时遵循的准则。他们发现,装帧洋气的书装,门厅敞亮的书店,对民众而言,并不具备心理上的亲近感,恰恰是那些看起来老旧模样的书籍,才是他们熟稔已久、不用迟疑的选择对象,而那些遍布城市角落和乡村僻壤间不起眼的旧读物书店以及游行书贩那里,才是他们寻找读物的好去处。编刊社编印的文本,在封面印刷版式上不擅出旧发行网络中民众所熟悉的范畴,在价格上也格外亲民,编印而成的通俗读物以三四千字结构完整的鼓词小册子居多,简朴而轻薄的装帧设计,使得这些读物多以每册二分的平民价格示人,充分照顾到普通民众一贯的购买能力。事实上,这种“守规则”的方式,得到了旧式书店和游动商贩的广泛接受和认可,他们大量地代理批销甚至是翻印编刊社所出的新型民众读物,并通过他们多年铺设起来的强韧而普遍的发行网络,将上百万的读物送到民众手中。

然而,通俗读物编刊社编印的毕竟不是旧式的民众读物,它所袭取的只是旧读物的文本形式和发行方式,在内容上则完全可以说是另起炉灶的全新创作。用貌合神离来形容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十分恰当的。“貌合”只是走进民众的一种权宜之策,而“神离”才是用之引导民众、鼓动民众的最终目的。在顾颉刚看来,“民众的文化要求,不是出于‘爱智的求知欲或好奇心,而是出于生活的逼迫”[14],编刊社所出之书刊,无不从民众的切实需求出发,主动靠近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使民众从编刊社的创作中,“看见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看见问题发生的根源与解决的方法,看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看见自己的要求与实现要求的手段”[15]。

在外敌压境、国家危亡的情况下,底层民众同样会对国际关系、国内现状有了解的兴趣,对于这些内在需求,编刊社认为需要顾及到,出版历史英雄人物传记及抗战纪事的通俗丛书,是对这种现实需要的回应。编刊社在抗战初期,出版物内容主要侧重于“英勇战绩、敌人暴行”,以激励民气、敌忾同仇;到了抗战第二期,随着抗战形势的变化,则侧重于摘取抗战中的经验教训,解答民众心头疑难,坚定其抗战必胜的信念。而且随时检讨,加入曾经疏漏了的主题[16]。通过将民众的实际生活问题与抗日救亡的认识实际勾连起来,从而使民众乐于出钱,勇于出力,在抗战中清楚看到自己的责任与出路。“只有如此的创作才是真正的合乎‘旧瓶装新酒的创作,才能借旧瓶之助,使新酒送入民众的胃口,变成民众生理机能中的活力”[17]。

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出版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作为中国近代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的《大公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曾连续三次大篇幅报道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工作。另一大报纸《申报》亦曾刊载:“自在北平成立以来,即从事编刊通俗读物,灌输救国知识,七年来出版鼓词、旧剧、故事,图画等达四百余种,销售五百余万份。去秋芦变后,该社又复辗转绥远、太原、西安各地,根据新的抗战经验与教训,编制书画,为时半载,发行凡十五万册,豫晋冀地方,更有将该社读物以民剧形式演唱者,效果甚著。”[18]

4 结 语

通俗读物编刊社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在国家危难之际寻找救国之方的历史产物。它以一纯粹的民间出版机构,不求任何商业回报的努力付出,只为了从知识和观念上塑造出一个全新的民众,使之成为新型的抵抗外侮和建设国家的重要力量。它创造性地探索出一条“旧瓶装新酒”的出版实践方式,所编印的新型民众读物,不仅在当时受到民众的欢迎,也给后来各种“文章下乡”的抗战读物提供了示范的样板。通俗读物编刊社虽然存世历史不长,在1938年辗转到武汉以后,因经济不支逐渐收歇,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备受瞩目的文化机构,应在出版史上为它留下一个重要位置,惜乎研究者无多,本文作了一个初步探讨。

注 释

[1]顾颉刚.顾颉刚自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71

[2]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四[M]//顾颉刚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533

[3]胡适.我们要我们的自由[A]//胡适文集(第11册)[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143

[4]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211

[5]顾颉刚.我们为什么要办民众读物[J].教育与社会,1946,5(3/4):10

[6]曹伯言.胡适日记全编:8[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159

[7]顾颉刚.我和歌谣[J].民间文学,1962(6):132

[8]通俗读物编刊社宣言[J].前锋(北平),1935(20):2-10

[9]顾颉刚.为什么要把新酒装在旧瓶里[J].民众周报(北平),1936,1(5):8-10

[10]朱慈恩.顧颉刚通俗读物出版活动论述[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8(5):112-113

[11]顾颉刚.科学救国大鼓书序[J].京报副刊,1925(315):2-4

[12]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J].合作指导,1938(5):8

[13]布丁.怎样推行民众读物?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发行工作[J].教育通讯,1938(39):18-20

[14]顾颉刚.旧瓶装新酒的创作方法论[J].民众周报(北平),1937,2(2):7-9

[15][16][17]顾颉刚.我们怎样写作通俗读物[J].抗战文艺,1938,2(8):114-117

[18]通俗读物编刊社总社迁鄂[N].申报(汉口版),1938-04-04

(收稿日期:  2018-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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