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理论逻辑与实践启示
——以赣西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为个案
2019-05-07徐卫华
徐卫华
(株洲行政学院管理教研部,湖南株洲412000)
一、问题的提出
从历史上看,中国共产党对核心价值体系的重视与探索可谓由来已久。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对“党的核心价值观”的培育与践行,到新中国成立后向全社会共同核心价值观的曲折转化,再到改革开放后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倡导与探索[1],核心价值观之于一个革命党抑或执政党的思想坐标意义日益凸显。
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党的十七大报告进一步明确了核心价值体系的重要地位,指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体现。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以“兴国之魂”强调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关键作用,并要求必须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融入国民教育、精神文明建设和党的建设全过程,贯穿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各领域,体现到精神文化产品创作生产传播各方面。
作为对上述要求的推进与细化,党的十八大报告首次以“三个倡导”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通俗表达,尽管并非其最终定型,但作为一种“务实的抉择”[2],却为核心价值观联结大众补上了重要一环。2013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为核心价值观的培育与践行提供了总体规划与顶层指导。2015年4月,中宣部和中央文明办印发《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行动方案》(以下简称《行动方案》),意味着这项社会工程获致一套更为具体的行动规划与方案设计。至此,关于核心价值观的顶层设计已然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顶层设计”作为一个工程学术语,大致在2010年末被引入中国政治和社会发展领域,后渐次成为国家治理中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或理想路径。[3]由于其背后蕴含的“工程思维”与现实的关系乃是一种“创造性”关系[4]258,从而迥异于“科学思维”与现实之间的“发现性”关系,这就决定了社会工程活动的实施不可能完全与预先设计相吻合。[5]不宁唯是,由于“工程思维”乃是一种与具体的“个别对象”相连的“殊相思维”,具有“当时当地性”,即“具体的时间规定性”与“具体的空间规定性”[4]258,故而,当一套顶层设计落实到地方时,其具体实践的多样性或创造性便显露无遗。于是,我们要问,核心价值观的地方实践与中央“理想型”的顶层设计有着怎样的一致性与差异性?地方实践又有着怎样的展开过程、建构机制和实践逻辑?这将构成本文基本的问题意识。
与近年来中央层面的重视程度与推进力度相呼应,理论界围绕核心价值观的相关研究也日益丰富和深入。以“核心价值观”作为篇名在中国知网进行检索,结果显示,1996-2018年相关文献总数超过2万篇。从发文趋势来看,党的十七大召开前,相关发文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2007年党的十七大召开当年发文151篇,随后出现较快增长;2013年《意见》下发后,发文量增长尤其显著,2014年发文量较之上年度增长246%;2015年前述“顶层设计”出台之际,发文量达到迄今为止的最高点(见图1)。
图1 1996—2018年“核心价值观”相关研究发文趋势
二、核心价值观在基层:日常化及其困境
(一)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的内涵
关于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的基本内涵,习近平在2014年2月24日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指出,“一种价值观要真正发挥作用,必须融入社会生活,让人们在实践中感知它、领悟它。要注意把我们所提倡的与人们日常生活紧密联系起来,在落细、落小、落实上下功夫”[28],并强调要“使核心价值观的影响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无时不有”。2014年5月,习近平在上海考察时进一步指出,要注意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日常化、具体化、形象化、生活化,使每个人都能感知它、领悟它,内化为精神追求,外化为实际行动,从而首次将“日常化”作为核心价值观的“四化”问题之一正式提出。
日常化,英文为Routinization,通常是相对于专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和仪式化(Ritualization)而言。事实上,在核心价值观建设领域,日常化、专业化、仪式化三者都不可或缺。其中,专业化为核心价值观建设提供系统的知识体系(包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基本内容的提炼)与专门的组织机构(如《行动方案》所强调的组织保障)。仪式化为核心价值观建设提供具有表现性的行为方式与展示平台;《意见》第五部分是“开展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实践活动”,即为以“仪式化”方式涵养核心价值观的集中体现。[注]《意见》列举了一系列较为典型的仪式化活动:在国家博物馆设立英模陈列馆;组织道德论坛、道德讲堂;开展学雷锋志愿服务活动;在重要场所和重要活动中升挂国旗、奏唱国歌;学生开学、毕业典礼;重大灾难哀悼纪念活动;重要节庆日活动;等等。这是因为,在仪式表面繁华的背后都有一个核心的价值理念,这个核心被仪式所看重并进行无以复加的反复和强调。[29]而日常化要求核心价值观必须回归日常生活实践(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并要求建构一种与生活的日常状态相适应的情绪心理与行为状态。
列斐伏尔、赫勒、德塞图等西方哲学家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与建构,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细节如何构筑世界历史的过程”,因为真正的日常生活不仅仅是发生在个体身上的偶然小事,也是丰富的社会事件。日常生活的价值正是以琐碎之事的形式表达出各种社会生活的思想本质,体现出社会意识形态的发生过程。[30]因此,核心价值观日常化在根本上要求核心价值观必须成为日常生活背后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注]关于“元叙事”,1984年2月6日,利奥塔在致塞缪尔·卡辛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说的元叙事或大叙事,确切地是指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它们的衰落并未阻止无数其他故事(次要和不那么次要的)继续织出日常生活之布。”参见: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M].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69.,或者是日常生活中无形的思维方式与价值立场,并为人们的行为提供目标,绘制蓝图。[31]
(二)日常生活视角与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的困境
对于任何社会来说,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的依托仍在于个人的日常生活。因此,理解日常生活的哲学意蕴并厘清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与心理图式,成为我们应对核心价值观日常化难题的必要理论准备。事实上,向日常生活世界的回归是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发展中的重要面相。特别是伴随着社会发展与国内理论界对西方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态度转变,卢卡契、列斐伏尔、赫勒的日常生活理论开始进入中国,并被作为对市场经济条件下中国人日常生活现状进行思考的思想资源。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具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32]尽管马克思与恩格斯并未直接建立“日常生活”的理论范式,但恩格斯晚年概括的“两种生产”[33]理论中,“人类自身的生产”是比较接近“日常生活”的概念。[34]此后,卢卡契在《审美特性》中提醒人们关注日常生活“作为人的行动中认识的源泉和归宿的真正本质特征”[35]。列斐伏尔经由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理解和重新解释引申出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他认为日常生活的琐碎性、重复性和规定性是导致异化的重要原因。他反对把日常生活看成一个位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领域,而是视其为独立于经济与政治两个“平台”之外的一个新“平台”,并且已经处于比生产更重要的主导性位置。[36]赫勒则提供了最接近于我们所理解的“日常生活”的解释,她把“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37]3,同样明确地将日常生活的核心指向了个体。[38]
从日常生活理论视角来看,核心价值观日常化的难题主要源于两大方面:一方面来自主体向度。通常来说,个体价值观形成一般要历经知、情、信、意、行几个阶段的连续递进和转化,而在这一递进式转化链条中,每一个阶段都可能遭遇困境。诸如,由核心价值观概念话语的抽象性与日常认知习惯的经济性(即遵循最小费力的原则)之间存在偏差所引起的理性认知困境[37]178;由核心价值观理念的理论性与日常生活的实用主义思维之间的落差所导致的情感认同困境;由核心价值观所蕴含的愿景之高远与日常生活的“唾手可得”(即可能性与经济主义)之间的差距所导致的信念养成困境[37]183;由核心价值观相对较高的道德要求与日常生活实践的平庸性(这种平庸性,往往是由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因模范和类比而产生的同一性与相似性所导致)之间的差距而引起的意志强化困境;由核心价值观的高度概括性与日常生活的具体情境性之间的矛盾所导致的实践运用困境;等等。另一方面来自客体向度。这集中体现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自身作为一种理论知识体系,要实现从理论知识形态向社会心理形态的转化,其自身必须有效克服大众化困境,毕竟“并非每一种知识都能变为‘日常的’;并非每一形式的知识都能被纳入日常思维的结构体系之中”[37]53。因此,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基层要真正落细、落小与落实,必须从主体和客体两方面出发,力争在最大程度上克服并超越上述列举的困境。
三、地方探索: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的发生过程与内在逻辑
根据中国文明网提供的官方数据,截至2018年9月,全国共有12 108人荣登“中国好人榜”。江西省共有714人上榜,而偏处赣西一隅的Y市不仅遥遥领先于本省其他地市,更以182人的数量位列全国设区市之首。其中3人获全国道德模范,6人获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3人入选“感动中国”年度人物,4人入选“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候选人。“好人之城”由此成为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与此同时,如果我们对相关舆情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这一城市荣光的背后却不乏争议并备受舆论诟病,“水军”搅局的质疑声不绝于耳。[40]一面是伴随好人“井喷”现象而生的榜样效应,一面是针对权力操纵网络“刷票”的舆论质疑,从而使赣西Y市“好人文化”的实践作为研究个案具备一定的复杂性,而这种复杂性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打破对经验的简单化、封闭化认识提供了可能。
(一)何谓“好人”:“好人”的类型与内涵分析
(二)“无中生有”:“好人现象”的萌生与建构
客观而言,人类社会在个人资源占有上的正态分布,决定了任一相对稳定的区域社会中好人与坏人大致也是呈现正态分布的。[43]从这个意义说,赣西Y市应该与同时期大多数同类地区一样,既从来不乏好人好事,也尚未形成所谓的“好人现象”,更遑论“好人文化”。至于后来一些媒体将Y市“好人现象”与其红色基因相联系,并称“‘好人文化’的形成是一个渐进融合、深化拓展的过程,主要源自传统文化、红色文化、先进文化的深度融合”[44],虽不无道理,但显然难以构成具有说服力的解释。一个十分显明的事实在于,从红色资源的数量来看,Y市在省内并不突出,甚至在红色资源占有量方面明显不如邻近的吉安市。吉安市曾经创建过井冈山、东固、延福、赣西南、湘赣、中央革命根据地等六大根据地并拥有全省将近四分之一的革命旧址旧居数量。而从红色资源自身的历史地位与影响力来看,“中国工人运动策源地”安源、“军旗升起的地方”南昌、“共和国摇篮”瑞金、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于都等,都明显超越了Y市。如果说前述“红色基因说”尚不能让人信服,那么Y市“好人现象”的萌生显然不能从“先天优势”中探源,更不能简单归因于当地人津津乐道的“江南佳丽之地,文物昌盛之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等一般性历史文化积淀。毋宁说,Y市“好人现象”的萌生一方面与前述“红色基因”和文化积淀不无关系,但另一方面更是地方政府有意识引导与建构的结果。问题随之而来,Y市地方政府何以能够成功建构“好人现象”?
2006年10月,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第一次明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重大命题和战略任务。作为对这一重大战略的回应,由中宣部、中央文明办、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四家单位联合发起并主办了首届全国道德模范评选表彰活动,并首次设置了“全国助人为乐模范”“全国见义勇为模范”“全国诚实守信模范”“全国敬业奉献模范”“全国孝老爱亲模范”五个奖项,成为稍后“中国好人榜”评选的基本分类参照。2007年10月,党的十七大进一步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提升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本质”的高度予以突出强调。作为回应举措之一,2008年2月,中央文明委下发《关于进一步做好评选表彰全国道德模范工作的决定》(以下简称《表彰决定》),进一步将全国道德模范评选活动从评选原则、标准及程序方面予以制度化和常态化。《表彰决定》要求每两年举办一届评选活动,采取属地推荐、系统推荐和群众推荐相结合的方式,向全国活动组委会推荐助人为乐等五类候选人。这在客观上构成了Y市“好人现象”得以萌生的背景与契机。
根据Y市工作年鉴可以发现,至少在2006年以前,Y市宣传工作基本是围绕一些常规性工作展开的,并未出台任何可能促成“好人现象”的全市性举措。直到2007年8月,Y市某企业家因抢救遇险群众而英勇牺牲,该市宣传部门以表彰企业家道德楷模与宣传先进事迹为契机,推出一批重大先进典型,积极组织撰写有关稿件,向中央、省属主要新闻媒体投稿,并引起广泛关注。Y市认真组织先进典型的发掘推荐和学习宣传活动,先后向江西省推荐抗寒救灾先进典型5个,入选2个;推荐“抓项目促发展”先进典型8个,入选2个;推荐“七一”先进典型9个,入选1个;推荐“十大创业先锋”8个,入选3个。推荐数和入选数均居全省各设区市前列。同年,Y市开启首届“十佳Y市人”评选,并将其作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系列活动之一。2009年,Y市“加大典型宣传力度,掀起学榜样争先进新热潮”,组织开展第二届“十佳Y市人”“十大创业先锋”“十佳招商引资能手”等一系列评选活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Y市将组织参加“全国道德模范”“全省道德模范”“中国好人榜”等评选活动作为宣传重点工作,最终,有1人获得“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并荣获“全省道德模范”称号。因而,我们可以将2009年视为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的“起步年”。
尽管如此,在2007年第一届和2009年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获奖名单中,却并未出现Y市获奖者。这一局面直到2011年9月第三届评选时才真正获得转机,此时Y市有2人(W及其岳父L),荣获“全国见义勇为英雄”。而此前的2010年,对于Y市“好人文化”的培育则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这一年,可谓Y市宣传思想文化工作的“丰收年”。当地宣传部门将其工作成绩总结为“五个最”,其中特别肯定这是“中央、省主流媒体对Y市工作经验集中宣传报道最多的一年”“Y市英雄模范和先进典型宣传学习成效最显著的一年”“特色工作、创造性工作亮点最多的一年”。我们可以循着这三个方面对Y市“好人现象”的萌生与建构作出一些“合理性”解释:
第一,偶发事件营造的宣传契机。从心理学上来说,偶发事件往往会打破人们日常的心理平衡状态,从而使人对周遭信息的反应变得较之平时更为敏感,这在客观上可能成为一种教育契机。2010年3月底,W与L这对“英雄翁婿”的火海救人事迹被广为传扬,感动四方,并很快引起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的高度关注。Y市第一时间成立了学习、宣传、救治工作协调小组,并组织开展向英雄捐款的活动;省、市两级政府先后印发表彰和学习W同志与L同志的决定,号召全社会向两位英雄学习;6月初,W与L先进事迹报告团开始在全省各设区市进行巡回宣讲,省委书记接见了W的家属及先进事迹报告团成员,在全省范围营造学英模、树正气的良好氛围。由此可见,Y市英雄壮举的横空出世作为一个偶发事件,客观上为建构“好人现象”提供了宣传先进、挖掘典型、营造氛围的契机。
第二,媒体聚焦制造的正向舆论。Y市英雄火海救人之后不到十天,便获党和国家领导人批示,要求“如属实,请中央新闻媒体进行集中宣传”[45]。一时间,人民日报、新华社、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江西日报、江西电视台等中央、省级媒体先后报道了W与L的先进事迹,各级媒体报道达700余篇,同时,一些省外媒体也纷纷予以报道,腾讯、搜狐、新浪、网易等知名门户网站分别进行了转载。应该说,对于一起普通的基层道德典型案例而言,如此规模浩大的宣传并不多见。特别是对于偏处赣西一隅、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的Y市来说,如此高规格、高密度的媒体聚焦更是多年难得一遇。众多高端媒体的聚焦,使得Y市在短时间内形成了一个由传统媒体与网络媒体共建、官方舆论与民间舆论互渗的强大正向舆论场,而弥漫于其间的社会口头舆论场则以其交互性、反馈性及敏锐性优势为Y市群众向英雄模范和先进典型学习提供了社会心理基础,从而使这一年成为Y市“宣传学习成效最显著”的一年。实际上,媒体聚焦营造的正向舆论氛围也极大振奋了Y市官方发掘好人好事的信心,就在这一年,Y市共有32人入选“中国好人榜”,占全省入选人数的53%,占全国的5%,居全省首位、全国前列。
第三,处置机制带来的累积效应。火海救人事迹发生后,Y市通过一系列处置机制进一步强化了社会公众因英雄壮举而被激发的情绪体验。首先是“危机”应对制造的政治与社会效应。Y市遵循公共危机的处置原则,于事发后迅速成立协调小组,明确了“救治”“学习”“宣传”三项任务。在针对协调小组成立的报道中,“第一时间”这一表达相当引人注目,一方面突出当地党委政府反应之迅速,另一方面则意味着Y市党委政府一开始便极其敏锐地感知到这一“事件”的重要性。尤其在获得中央领导批示后,Y市党委政府显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难得的“宣传契机”已然到来。于是,秉持高度的政治敏感以“危机事件”的处理方式展开后续工作也就顺理成章。事实上,Y市处置全过程确实极其完美地诠释了危机应对中的“第一时间”“以人为本”及“果断决策”三大原则,并取得了积极的政治效应与社会效应。其次是募捐活动建构的善念传播空间。Y市相关部门在事发后迅速行动,组织开展向英雄募捐活动。于是,一面是各类单位空间内由传统募捐现场仪式所激发出的对英雄的崇敬与爱戴,另一面是则是“互联网+公益”模式所构建的以自主转发、自主分享为特征的社交化“劝募”所传递的爱心与善念。Y市上下经由募捐活动所建构的社会心理恰是“忠善义”观念得以传播的土壤。最后是主题教育实现的体制内部动员。主题教育作为一种目标明确的运动式群众教育方式,因其强大的动员力与形式的包容性而被广泛运用于政党动员与国家治理,并成为党内常用的一种具有极强渗透力的规训模式。2010年6月,Y市下发《在全市开展“学英模、树正气、促和谐、谋发展”主题教育活动的意见》,以学习贯彻省委书记关于学英模的《手记》,学习英雄模范弘扬社会主义道德、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主要内容,通过讲党课、大讨论、开展党日竞赛、党员谈心、专题座谈、撰写学习体会、举办有奖征文等形式,在全市上下进行体制内全面动员。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为Y市先进典型发掘培育机制的形成和“好人现象”的萌生提供了适宜的氛围与条件。
(三)典型塑造:“英雄翁婿”与“夺刀少年”
典型塑造作为政治权威延伸政治权力和传播政治文化的重要方式,因其迎合了政党和国家对社会的动员、控制与整合需求,而被广泛运用。它一方面能够有效地将政治权威的意识形态灌输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实现精英政治文化与百姓日常生活的联接;另一方面也能借助政治权力的延伸,在社会中形成一个非正式的、日常形态的权力网络,由此弥补正式制度“过于刻板和笨拙的缺陷”[46]。Y市培育“好人文化”的实践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如果说2010年3月“英雄翁婿”火海救人为Y市“好人现象”的建构完成了一次体制内外的全面动员,那么2014年5月“夺刀少年”(高三学生L和Z)的出现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Y市培育“好人文化”并将其作为“城市名片”予以打造的地方自觉。
一如前述,2010年是Y市“好人文化”培育征程中最具标志意义的一年。2010年6月,Y市以学习“英雄翁婿”主题教育的方式进行全面体制内动员;同年8月,市文明委组织13个督察组分赴各地各单位督促落实活动开展,各级党组织开展集中学习讨论2 000多场次,撰写学习体会34 000余篇,演出文艺节目70多场,并在中心城区建设“思想道德建设典型宣传一条街”,对英模等先进事迹进行集中展示。通过对“英雄翁婿”的典型塑造、宣传与学习,Y市因势利导,推荐各类先进典型36个,推荐数与入选数均居全省前列。2011年,Y市组织多次道德模范“故事会”征稿、巡讲活动,举办“学英模谷雨诗会”,并组织公民道德建设典型示范街活动,营造学习、宣传、争当英模的浓厚氛围。2011年底,全国关心关爱道德模范座谈会在Y市召开,并受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媒体的关注。这不仅意味着中央对Y市道德培育实践的肯定,也为Y市提供了“好人文化”建构的新动力与新契机。2011年全市共有43人荣登中国好人榜,上榜人数列全国设区市第一。2012年,Y市结合全国“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主题实践活动,聚焦未成年人,开展针对未成年人的“1+X”道德实践活动。截至2012年10月,全市1 871所中小学校直接参与学生数达26万余人,深入街道、社区、乡镇、企业开展各类实践活动6 000余次,累计实践时间60余万小时。2013年,Y市除一如既往做好“身边好人”推荐等常规工作外,还第二次承办全国关心关爱道德模范座谈会,其关于道德模范、好人帮扶的长效机制受到央视关注并予以专题报道。值得注意的是,2013年,Y市有关部门在其工作总结中首提“好人文化”这一概念,但并未予以特别解释与宣传。
2014年5月底,时为Y市高三学生的L和Z勇斗歹徒事迹发生后仅一周,《人民日报》在头版二条显著位置刊登英雄少年L主题为“答卷”的图片,受到广泛关注。同年,L获得全国首个“中华见义勇为楷模”称号,Z被授予省级“见义勇为好青年”称号。“夺刀少年”在2014年全省正面舆情热点中排名第一。这是Y市继“英雄翁婿”之后,时隔四年再一次引起全社会广泛舆论关注的典型事件。且不论青少年不顾个人安危见义勇为是否应该被提倡,但对于Y市而言,这无疑又是一次进行体制内外再动员的难得契机。更为重要的是,经由这一事件,Y市进一步确认了其对于“好人现象”的地方自信,并由此步入了建构“好人文化”的理论自觉阶段。2014年9月,Y市市委、市政府与《光明日报》社共同主办的Y市“好人文化”理论研讨会,围绕“好人文化”的内涵、Y市“好人文化”的生成土壤以及“好人文化”在推动当地经济社会健康发展中所起的作用等问题进行研讨,研讨成果以专版形式在《光明日报》刊登。这是Y市第一次正式将“好人现象”上升到“好人文化”层面并予以理论总结,同时也是Y市第一次借助国家级媒体宣传和推介本地“好人文化”。Y市时任市委书记在《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两篇以“好人文化”为主题的理论文章,总结成绩,提炼经验,认为“好人文化”是Y市精神文明建设的特色品牌,并提出要以建设“好人文化”为载体,加快推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易言之,“好人文化”的培育在这里成为Y市推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的重要依托与地方探索。
当然,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好人文化”视为Y市在普通群众头脑中建立的一个针对上述“典型”的全新理解框架,较之顶层设计中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这一框架无疑更加通俗化、日常化、生活化。它不仅与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的“惩恶扬善”观念高度一致,而且与普通民众日常的认知框架高度契合。更为重要的是,它成为一种经过政治权威意识形态格式化了的观念文化,在客观上使“好人文化”成为一个可以将社会大众认知框架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予以高度整合的理解框架,从而为核心价值观在基层的“落细、落小、落实”提供条件。
(四)“好人好报”:“好人文化”观念的日常逻辑
何谓“好人文化”?一位参与Y市“好人文化”理论研讨会的学者解释道:从Y市人民的实践来看,它就是发现好人、表彰支持好人,不断提升人民群众的思想道德境界,让好人更多、更好的文化。[47]与其说这是一个概念界定,不如说是对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的一种通俗化描述。实际上,一种社会“现象”要上升为“文化”,就意味着它已经成为“一个群体习得、共享的行为模式特征”[48]。从这个意义上说,Y市“好人文化”的形成不单是一个“濡化”(Enculturation)的过程,同时也是政治权威宣扬核心价值,并对个体实施有意识塑造的过程。而真正支撑两方面得以完成的基础,则是几千年来深藏于百姓头脑中的日常观念——“好人好报”。
“善恶有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固有的重要观念。《易经》中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所蕴含的乃是善恶因果之理。而“因果报应”又是佛教用以说明世界一切关系的基本理论。佛经中有“施善善报,施恶恶报”“世人所为作,各自见其行。行善得善报,行恶得恶报”等说法。有所不同的是,佛教是自业自报,即自己承担后果而不涉他人;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善恶有报”则会殃及子孙,故而对民众具有更大震慑力。迨至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土,依托中国传统文化,依附道术,呼应儒家,以“因果报应”倡导人们弃恶扬善,回应儒家的治世伦理。至隋唐始出现天台宗、华严宗、密宗、律宗、禅宗和净土宗以及藏传佛教,而尤以禅宗为佛教中国化的最经典形式。禅宗把佛教信仰从遥远的彼岸移植到每个人的内心,成为一种世俗化与人格化的佛教。及至静慧长老提出所谓“生活禅”,倡导“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更是将佛教落实到人间,成为指导生活、“僧俗共修”的集体实践。而随着禅宗在本土的兴盛与繁衍,“善恶果报”说更是深深植入中国百姓的日常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Y市与其他同类设区市相比,在人文背景方面多出了一重宗教底蕴。Y市素有“禅宗圣地”之称,禅宗五大宗派中,有三家发源于此。近年来,Y市不仅建设了堪称一流的禅文化主题公园,而且致力于打造禅宗旅游及相关产业链。2018年,该市更是向国台办申请设立“海峡两岸交流基地”,为禅宗文化交流搭建平台。有关禅宗文化对“好人文化”的影响,Y市宗教工作部门负责人在向记者解释“好人文化”成因时曾强调,“慈悲、果报、诚信、守法……禅宗的教义和戒律,深深扎根在Y市人心中。”将禅宗文化作为“好人文化”的历史渊源之一,虽不无道理,但我们仍需进一步追问,支撑Y市将“好人好报”这一日常观念融入“好人文化”培育实践的背后逻辑到底是什么?从Y市相关实践来看,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日常生活逻辑。所谓日常生活逻辑,是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以观念、态度、习俗、信仰等形式表现出来的“活法”,也是一个地域的人们经过长期生活实践而形成的安排日常生活的理念。[49]而“个体用以在日常活动的结构中做出选择的意识形态因素,就是他的世界观。”[50]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与禅宗文化合流并育,不仅对Y市普通民众日常生活逻辑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该市民众“好人好报”日常观念的养成。与此同时,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所遵循的主要是政治管理逻辑,即运用权力与权威,经由政策、制度与实践的运作,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尽管这两种逻辑分处不同层次的场域,甚至在建构社会秩序的过程中时有冲突,但在Y市实践中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契合与嵌入。在这里,日常生活作为“个体再生产领域”,其自在自发性、重复性实践与思维、实用主义、模仿等特征为政治管理逻辑提供了运作空间。更进一步说,正是Y市“好人文化”的培育实践以深入人心的“好人好报”观念作为切入点,在尊重民众日常生活逻辑的前提下,以“典型培育”“荣誉档案”“褒奖帮扶”等受政治管理逻辑支配的方式,倡导人人向善,引导善良风俗,才最终促成了一种“文化”的形成。
第二,主体利益逻辑。一如爱尔维修所指出的,“利益支配着我们在道德上和认识上的的一切判断。”[51]利益对主体实践活动的规范与引导,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利益主体的认知与追求。Y市倡导的“好人好报”这一日常观念在实践中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精神鼓励,包括建设“典型宣传一条街”、举办英模巡回报告会、诗会与演讲比赛、创作以好人为原型的文艺作品等;二是物质奖励,包括设立以英模为对象的各类救助基金;三是社会保障,包括对受伤英模全力治疗,保障医疗费用,对牺牲英模家属在抚恤、就业、医疗和住房保障等方面给予照顾等。客观而言,Y市对主体利益的上述关注方式并无多少新意,不过是现代公共治理中十分常见的“治理术”(Governmentality),其做法通常体现为经由各种制度、政策、策略等形成的整体,使“极为特殊的但却是复杂形式的权力”,即规训与引导得以顺利实施。在福柯看来,这些权力不只是通过简单的禁止与控制而得到施行;相反,是通过对生命本身的监管和培育而实现。[52]实际上,Y市实践的成功,其根本依托正在于对主体利益逻辑的遵循。
第三,价值认同逻辑。Y市在建构当地民众价值认同的过程中,以深入人心的大众观念话语“好人好报”有效消解了带有浓厚政治话语意味的核心价值观表述的宏大抽象性,将理论宣传的“宏大叙事”转换为对普通民众的人性关切、生命关爱与人文关怀(“精神鼓励、物质奖励与社会保障”),通过唤起当地民众个体世俗而私人化的日常情感体验来强化内心价值(“忠善义”)认同。毕竟,“以爱和恨为定向的天然情感不但构成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生活世界得以建构的基础性因素之一,而且为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提供色彩、价值和意义。正因为有天然情感作为基础和源泉,日常生活世界才得以成为自在的价值世界和意义世界。”[53]但是,“天然情感”(自然状态中的人类情感本能)中的“好善恶恶”是否足以发展成为具有规范性质的道德情感(文明社会中的政治美德)“为善去恶”,我们从卢梭关于“同情”的论述中得到的答案颇值得体味。在他看来,人类天生就能进入他人的存在与情绪之中,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同情的能力让人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就好像自己的一般。但这种只是基于感官印象的能力,离主动去关心他人和实践维护他人还很遥远。[54]这里,卢梭对“天然情感”与“道德情感”的区分固然值得警醒,但由“天然情感”通向“道德情感”的可能性与可欲性同样不能否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Y市实践以民众“天然情感”体验作为切入点来建构价值认同的努力,既值得肯定,又任重道远。
四、讨论与启示:“好人文化”地方实践的多维理解
事实上,近年来全国范围内致力于培育“好人文化”、打造“好人之城”的城市不在少数,Y市只是其中之一。Y市“好人文化”实践的典型性,一方面在于其总体上仍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基层的一次成功实践;言其“成功”,是因为Y市实践尽管并无多少超出国家“顶层设计”——《行动方案》之外的创新,但从历年入选“中国好人榜”人数占比、权威媒体关注度、社会舆论影响力及总体实践成效来说,Y市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而另一方面,Y市又因操纵网络“刷票”事件而备受争议,从而使其作为城市名片的“好人文化”在符号意义上大打折扣。因此,如何看待这一个案的“复杂性”,将是我们全面理解Y市地方实践并获得启示的关键。
(一)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基层的一种地方探索
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基层的一种成功探索,Y市实践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肯定:
一是官方高度的政治敏感与妥善的应急处置。因其高度的政治敏感,使得Y市能够及时把握并充分利用好“英雄翁婿”与“夺刀少年”这两次“偶发事件”带来的契机,从而实现了最大程度的资源动员。其中“英雄翁婿”事迹为Y市“好人现象”的萌生与建构创造了条件,而“夺刀少年”事迹则直接推动Y市步入建构“好人文化”的理论自觉阶段。从地方治理角度审视Y市实践全过程,可以发现,至少在2010年3月底以前,其相关工作始终处于国家“顶层设计”的行动框架之中,其常规化运作也仅属于当地“日常的常态化治理”的一部分。但“英雄翁婿”火海救人壮举的出现,迅速将Y市实践由原来“日常的常态化治理”推向“应急的运动式治理”轨道,并在此后不断以运动式治理技术策略巩固实践成果。因为,无论从这一“偶发事件”的“应急式处置”方式(迅速成立协调小组),还是从事后Y市自上而下的资源动员模式(组织募捐、开展主题教育、高规格的媒体宣传报道等)来看,都具有鲜明的“非常规性”特征。这种“应急的运动式治理”在Y市实践中的展开,一方面是既有国家治理方式与手段的“路径依赖”所导致,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其在客观上可以有效应对“日常的常态化治理”中由于“政府体系的脆弱与社会资源总量的不足”所导致的常规化治理运作失灵。[55]
二是官方极强的政治动员与资源统合能力。Y市的政治动员大体包括三个层面,从“运动式治理”前期的“共识建构与动员”,即开展主题教育(Y市“刷票”行为即是在主体教育展开之后进行,可视为前期政治动员行为的惯性伸展);到作为运动式治理技术策略的“数字化管理”,包括建立对发掘推荐“身边好人”的相关考核机制与完善“公民道德荣誉档案”;再到作为运动式治理协调机制的“资源统合”,包括在各级各单位成立文明委,在全市所有乡镇村和街道设立专门评选委员会,对中央及省市媒体资源的充分动员,获取国家领导人及省委主要领导的批示等。在这个过程中,Y市官方展现出极强的政治动员与资源统合能力,并在此后进一步将由“运动式治理”机制中获取的资源动员能力与政策制定能力予以“常态化”“惯例化”“制度化”。特别是,2014年5月“夺刀少年”出现后,Y市再一次获得“非常规动员”的契机,与国家级媒体共同举办高规格的“好人文化”理论研讨会,为其打造“好人文化”名片提供了颇具权威性的“非正式”支持,成为Y市实践由自发步入自觉的转折点。应该说,Y市官方在其实践过程中充分表现出对“常态化”与“运动式”两种类型精细化治理技术的娴熟把握。
三是核心价值与日常观念的成功嫁接与融合。Y市实践的最大亮点始终在于其将“好人文化”培育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建设的重要依托,以深入人心的“好人好报”这一日常观念为突破口,将高悬的宏大核心价值落实为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在地实践。而最终成效主要归功于Y市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克服并超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日常化过程中的诸多困境,即以民众固有的“好人好报”这一日常观念破解核心价值的“理性认知困境”、以作为民众天然情感的“好善恶恶”克服核心价值的“情感认同困境”、以民众中带有“实用理性”色彩的“好人好报”观念超越核心价值的“信念养成困境”、以民众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善行超越核心价值的“实践运用困境”、以深入人心的日常观念突破核心价值的“大众化困境”,为真正将核心价值观“落细、落小、落实”展示了现实可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Y市实践不失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基层的一个成功案例。
(二)作为地方“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一个阶段性子工程
“全国文明城市”作为国内城市综合类评比中的最高荣誉称号,在所有城市品牌中含金量最高、创建难度最大,每三年评选表彰一届,依据《全国文明城市测评体系》从提名城市(区)经测评产生。近年来,Y市与国内大多数地市一样,始终把“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以下简称“创文”)工作纳入党委、政府工作重点,2017年更是出台《Y市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三年行动计划》和《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工作方案》,对文明城市创建各项指标进行量化分解,将创建工作纳入部门和领导干部绩效考核指标体系。
(三)作为一种“网络民主”实践
自20世纪后半叶以来,伴随着信息技术在政治过程的应用与普及,网络民主逐步成为一种改善和增进政治机构回应性和责任性,以及增进公民政治参与的新兴手段。[56]由官方推动的“我推荐我评议身边好人”(“中国好人榜”)活动以及Y市的“好人文化”培育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以信息为核心并由网民、手机用户、电子政府、网络政治规范及传统媒体所构成的互联网政治生态系统而出现的“网络民主”实践。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普通网民可以经由数字网络构建的通畅渠道及时推荐身边的凡人善举、好人好事,并以“推荐”“评议”“投票”作为意见表达方式广泛参与到官方主导的精神文明建设活动中。有数据表明,自2008年5月开展“我推荐我评议身边好人”活动以来,截至2018年5月,共收到网民举荐的好人好事线索4 492万余件,网友共评议推出11 681名“中国好人”。这本身足以使其成为当代中国网络民主实践中的一抹亮色。但另一方面,由于网络民主存在信息鸿沟以及技术权力、群体心理、网民自身利益考量等方面的固有局限[57],导致其实践过程容易被“操纵”,故而“异化”现象便在所难免,Y市“刷票”行为便是一例。
具体来说,“异化”现象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参与主体的“精英化”。Y市官方“刷票”的动员对象主要为体制内成员(Y市辖区内各单位)。一方面,这是一群由现有科层体制训育出来的判断相似、价值大体相同、目标大致趋同的参与主体,群体“同质化”明显;另一方面,体制又为他们准备了实践“网络民主”所必需的上网条件与网络技能。而作为“好人”萌生土壤的当地普通民众,其参与程度(主观认知程度与参与动机)与参与能力(技能与条件)实际极其有限。二是意见表达自由的“弱化”。从一定意义上说,Y市“刷票”行为实际是由官方依托传统科层制予以操纵的一次“网络动员”,意图通过“少数人的大努力”驱动“多数人的小努力”。特别是,考虑到作为动员者的官方不断释放的强大政治影响力与作为被动员者的体制内成员理性的成本收益计算,两相叠加,参与者作为“网民”本身享有的根据自己对“好人”候选人的了解和认知程度,自主选择“支持”“不支持”“弃权”的自由已然成为一种“被引导的自由”,而根源则在于政治权力之于空间的天然征服欲望,其对网络空间的嵌入导致网络空间支配权力机构的形成。如Chris Barker所言,政治上,可以“使用电子网络,以实现一个更直接的民主形式……寻求更多的网络公民投票和‘官方’的网上辩论,以决定政府的政策问题”。但同样地,对消费资本主义和根深蒂固的政治权力来说,网络空间也可以变成理想的权力和控制工具。[58]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作为一种“网络民主”实践,一个良性的互联网政治生态系统的形成,不仅在一般意义上对于防范“网络民主”实践的异化至关重要,而且对于营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播空间氛围与渠道亦有重要意义。
经由上述对Y市个案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看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育实践在基层所呈现的多维面相。一方面,Y市“好人文化”培育实践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的一种地方探索,其各项具体举措总体上依然显得“中规中矩”,大致不出《意见》与《行动方案》所构建的行动框架,从而与中央“理想型”的顶层设计之间呈现出内在契合与高度一致性。就此而言,Y市实践中所呈现的理论逻辑与实践启示无疑值得借鉴。但另一方面,Y市实践作为地方“创文”的阶段性子工程与一种“网络民主”探索,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地方主政者挥之不去的“政绩焦虑”与急功近利的“实用理性”,而且让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一个良性的互联网政治生态系统的生成,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的地方实践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意义上,Y市实践又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其与中央“顶层设计”一定程度的悖离。而如何尽可能防止这种悖离,恰是我们从Y市个案中获得的又一重实践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