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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的禁忌

2019-05-05樊健军

广州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碟片镜子客人

她确认他会跟着她。她先一步出了环湖公园,横过马路,进入步行街时放慢了脚步。这一慢就缩短了彼此的距离,他不能在马路中央停住,相反得抓紧时间穿过斑马线。过了马路他就靠拢了她,几步远,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可能不希望跟得太紧。她保持惯常的速度往前走,在拐入那条幽暗的通道之前回头笑了笑。她通常都会在那里回眸一笑,让跟随者看见光亮,也给他们些许诱惑,鼓励他们继续跟着她。她不是天使,不是恶魔,跟随者估计也不会朝这方面去想,顶多将她视作玩物,或者一时的工具。在他们跟前,道德审判仿佛一块真空,什么也不存在。

通道中部连着另一条通道,通向她藏身的院子。她在入口处停住,她的白衬衫和发白的牛仔裤好像幽微的白色焰火,足以照亮每个跟随者的脚步。他们中的极少数有所顾虑,在通道之外收住脚步,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落入预设的陷阱。有一些跟随者会转过身,慌急慌忙离开。也有一些犹豫片刻后,会忐忑着跟进来。在那些有着丰富偷腥经验的客人眼中,她不像他们的腥物,更像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诱饵,难怪会生出疑心。

她斜视跟随的人,嘴角挂着一抹被幽暗遮蔽的嘲弄似的笑。但出乎她的意料,那个戴着礼帽、穿着黑色短风衣的男人无比坚定地跟了过来。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原本清瘦苍白,内里的紧张让骨骼都凸显了出来,神情有些冷酷。她又向他笑了笑,这一次是对他追随她的赞赏。他们不能在入口处停留太久,她拐进另一条通道,他尾巴似的追了进去。

通道并不深,才十几步远,光亮处是被高墙包围的院子,不,不能算院子,说竖井更确切,井的四面是高墙,中间一小块水泥地,三面墙都是楼的背部,只见窗户底部有几扇门,关得死死的。第四堵墙是正面,藏着一栋狭小的单元房。她的窝居在底楼,紧靠楼梯口。她开了锁,将门支开一线,让他侧身而进。他同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她闻到了一股香味,淡淡的,倏忽而过,再闻,若有若无,让她有了一丝恍惚。但不容许她有过多走神,她摆了一下脑袋,习惯性地朝竖井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室内的光线比通道更为幽暗,好像飘荡着氤氲的暮色,暮色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一只手扣住头顶的礼帽,并没有将帽子取下来,手臂弯曲着,好像被固定了一般。他就那样站立在塑料垫子的边缘,好长一会儿都没有再深入半步。

你别理睬他。她提醒他不要惧怕,又像是警告他不要多事。

他终于看清楚了,靠墙的沙发那里有个人影直起了身子,瘦小,佝着背,像是一株发育不良的植物。那佝偻的影子有两点细小的光亮,仿佛两点萤火,那是眼睛所在的位置。

他没有作声,跟随在她身后深入了室内几步。

来啊,过来啊!你打死我啊!杀了我啊!我不怕死!不怕你杀了我!沙发上的暗影突然冲他嚎叫起来,张牙舞爪的,仿佛一头落入困境的野兽。

他被惊住了,在原地收住脚,张着嘴向着那团暗影。

没人敢打你,也没人敢杀你。她指着他极力安抚那团暗影,您看清楚了,他是好人。

他是大恶人!就是他想杀死我!暗影仍在竭力嘶叫。

在她的抚慰下,暗影慢慢安静了。但那两点萤火仍旧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向着他。

我父亲,就这臭毛病,吵死人。她带着歉意的笑容向他解释说,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将信将疑朝沙发那里投去一眼。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那团暗影不再是暗影,是个老人,穿着一件毛线衣,剪着短发,很干净也很精神。但瞄准他的神情很像猎犬,一种固执的愤怒随时可能爆发。

来吧。她引导他向通往内室的门边走。

他站着没动,内心有了撤退的想法。她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被她拽动了。她推开一道门,待他进去之后反身闩上了。他们置身于一截短促的过道中,往里仍有一道门,显然是后来增设的,很简陋,裸露着木板的原色。推开木门,是个房间,与刚刚经过的客厅同样幽暗,一张双人床占去了大半空间,床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只床头柜,靠窗的那边摆着两张单人沙发。窗户上挂着黑色天鹅绒窗帘,窗外的声响被窗帘过滤后很是细微,但似乎并不遥远。他像捞蜘蛛丝似的捞起窗帘一角,窥探到的只是一堵高墙,声音的来源在高墙之外。

她摁亮一盏灯,光线不怎么强烈,房间却因此亮堂了许多。他被突然的光芒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窗帘。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似乎她就是那个发光体。她就在他的目光之下解开了自己的上衣。等等。在她的胸部還没有完全袒露之前他阻止她进一步动作。你能不能穿好衣服坐到这儿来?他指了指沙发。她莞尔一笑,走到了他指定的位置。他不是个猴急的客人,或许需要一个前奏,这种慢性子的,她不止一次遇到过。她微微蹙了蹙眉头,像他这种人比猴急的更难侍候。

她用挑逗的目光逼视着他。他似乎不敢同她对视,偏过头又往窗帘那儿溜了一眼。

咱俩说说话,好不好?他收回目光时对她说。

说啥呢?难道我不够性感么?她吃吃地笑着,把她的职业习惯彻底抖落给了他。

啊?不是!你很……性感,很性感!他慌忙否认,又肯定,好像要向她袒露心迹似的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只是我想说说话,找个……找个女人说说话。

说啥呢?有啥可说的呢?她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脸上晴转阴,笑容倏忽不见。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人,不干事,只想同她说话。以前她在一家发廊时,曾听一个小姐妹讲过,有记者采访过她,问她什么时候做这个的,为什么做这个,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诸如此类的问题。小姐妹编了好多谎话来欺骗那个记者,说老妈瘫痪在床,没有医药费,又说弟弟要上大学,凑得齐学费可生活费没着落,实际上小姐妹是独生女,据说家里的条件还很优渥。那个记者居然相信了,还给小姐妹搞过一次募捐,小姐妹用记者交给她的钱请发廊的姐妹们吃了一顿海鲜,余款转给了一个爱心组织。如果换了是她,肯定不会接受记者的采访,那是对她的侮辱,记者似乎不怀好意。她都已经那样了,有什么可说的。而内里,她有她的隐私,不想像明星那样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说什么都可以,挑你感兴趣的说。他鼓励她。

我只对钱感兴趣。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气泡,阴冷,带着吸血鬼的尸臭。

噢,我会给你钱的。他打消她的顾虑说,怎么收费?

一个钟五百,过夜两千。她有意提高了价格。

他犹豫了一下,从上衣的内袋摸出皮夹子,数出五百块钱递给她。她接过钱,塞在自己的裤袋里。有了这个手续,他们的交易就达成了。

你想听啥?她仰头看着他,脸上似有不屑。

你说啥,我听啥。

要是我沒得说,你的钱不就白花了?

噢……能不能说说你自己?他没有识破她假意的威胁,更不可能识破她的狡黠。

我有啥可说的……您都看见了,哪儿有稀奇呢。她皱起了眉头,将他视为了窥私癖。

就没有点别的?他追着问。

您贵姓?她盯着他,不容他回避。

你就叫我……Mr.Wu…… Mr.Wu。他的回答有些结巴,之后又反问,你呢?

纱纱,纱巾的纱,纱布的纱。她的语速很快。

纱纱。他念一遍看她一眼,又念了一遍,纱纱,又看了她一眼。他重复了两遍她的名字,她怔怔瞧着他,搞不懂他什么意思,是在叫她,还是要记下这名字。

老人怎么了?他问。

我父亲吗?一个患了妄想被害症的老头。她的瞳孔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灰暗,在这种昏黄的光线下,他也不可能察觉,仅仅用一小段沉默陪伴她。

他对这种精神病不止一次听说,还有过一些了解,至于准确的病因,估计医生也难以说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病人的心理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他此刻的状态,同这么一个女人暧昧地待在幽暗的房间里。他在内心叹口气,要用手去摩挲女人的头部,但只是臆想了这个动作,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你怎么入了这一行?没别的可做吗?他问过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她都已经说了,他也看见了,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假如背后有所隐藏,他猜不出到底隐藏了什么。

你是警察还是圣人?管得这么宽!她从沙发上蹦起来,两只眼睛像两只烧红的铁炉子,那种红彤彤的液体似乎立刻要兜头盖脑浇到他身上。她不想像那个小姐妹胡乱编一堆谎言来欺骗他,如实相告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难以启齿。她绕着他转了一圈,他的脑袋跟随她的转动左摇右摆。她转了两圈在他前面收住脚步,从裤袋里摸出那五百块钱朝天花板上撒去,带着你的臭钱滚蛋吧!别在这儿假充圣人!

他愕然了,她的愤怒超出了他的预想,但随后他又说出了一句让她更为愤怒的话,那是你应得的报酬。

你说啥?!她盯着他问,那眼神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你应得的报酬。他嗫嚅着说。

应得的报酬?你高尚别来找我这种女人!她气急败坏地向他咆哮,除此之外不知怎么对付他。

他朝门边退缩,眼神里有惶恐,很显然后悔来到这个地方。后来干脆迈开脚步,向门走去,但中途被她截住了。

你想开溜没这么容易,得向我道歉!她挺着胸挡在他前面,仿佛饱满的胸部是一件极具威慑力的武器。

如果我不道歉呢?他收拢一只手在胸前,似乎要阻挡她的进攻。

你别想离开这儿,要不就试试看。她寸步不让。

两个人对峙着,最终男人扛不住了,估摸着想尽快逃离这儿。

对不起!他对视着她的眼睛说。

她回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横向移动两步,让开了道路。

他迟疑了一下,向门的方向走几步,突然又转过身,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你能不能在这儿装面镜子?他指着床尾正对的墙面说,齐人高的镜子,我出钱。

她被他奇怪的想法给弄晕了,懵懵懂懂看着他。

我还会来找你的。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Mr.Wu走后,纱纱就给自己放假了,一单生意完成,按照以往的惯例要奖赏父亲。放在往日,她会如此安排,先给自己洗个澡,将那些陌生男人的气味冲个干干净净,仿佛他们不曾沾染过她的身体。然后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带领父亲去环湖公园散步,这是对父亲的奖赏,也是她清理龌龊记忆的方式。这时的她,同拉生意时判若两人,就算遇到接待过的客人,对方也会以为认错了人,以为恰巧碰见了同她长相相近的人。她有些伪装,戴上了一副墨镜,大半张脸就不真切了。她的父亲也很乖巧,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毕竟有了些年纪,脚步很慢,她也就放慢步子配合他。老人对公园的景致百看不厌,公园里的雕塑,湖里的荷花,游荡的小舟,喷泉,假山,路边的垂柳,每次见了都会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孩子似的笑容。她就任由父亲走走停停,让他尽情玩个够。她带父亲坐过一次泛动的小舟,但没想到父亲会对水有恐惧,幸好有人帮忙,才将父亲弄上岸。打那次以后,她就不再轻易带他游玩什么项目了。

刚带父亲出来那会儿,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都不怎么如意,偶然的一次机会,打环湖公园经过,看到了第一条通道口张贴的一则租赁信息。她正想挪个窝,当即就拨打了招租广告上的联系电话,房东住的距离较远,第二天下午才看到房。当时她没多想,只想快点挪个窝,之前那地方给她太多的不安全感,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不祥发生。房东是个老太婆,每次收房租都到屋子里左看看右看看,把她当个贼似的提防。隔三岔五还在房子周围转悠,似乎担心她会不辞而别,甚至会带走什么。环湖公园这儿虽然幽暗,她干的活至少不那么光明正大,她的生活因此至少有一半不能暴露在阳光里。这正好符合了她的心愿,何况房东离得那么远,房租只需通过银行交给她就行,她当即就签下了合同,除了交付押金之外并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搬过来后她立刻发觉了这儿的好,进出方便,环境不像车站附近那么复杂,人流不算少,在客人的选择上有她的自由。而且这里的客人有别于车站附近,素质或者修养要高出那么一截,给她带来的收入也多出那么一些。这并不是她认为的好,她的姿色虽然不是十分出众,走在人群里回头率还是挺高的。她不愁没有客人。她认定的好在于周边的环境,在于环湖公园,在于公园中那一汪湖,那湖中心的小岛。她从幽暗中走出来,行走在林荫道上,来自湖上的清凉的风将她的心情吹拂得无比舒畅。她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在垂柳下跑步,也可以像老人那样端坐在湖岸边。她曾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躺在湖心小岛的草地上一下午。她居然做了个梦,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穿着花裙子,在田野上奔来跑去,仿佛一只花蝴蝶。她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以往做的都是噩梦,梦醒后往往大汗淋漓,无边的恐惧从黑暗深处像章鱼那样张开触手,将她缠绕,吞噬。她在湖心小岛梦见的,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连她父亲都不属于的自己。她需要有那样的时候,特别是接待某个不如意的客人之后,需要那样的湖水清洗自己,祛除那让人恶心的从地狱深处喷涌而来的腐臭。环湖公园是她生命的第二空间,甚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环湖公园其实也是她父亲的需要。老人也不能长期处在那种幽暗之中,必须走出来,穿过通道,横过马路,进入环湖公园。最初的时候她忽视了这一点,以为只要将父亲带在身边,早晚有她陪伴就行。她很快发现这是她的自以为是,父亲通过各种方式来提醒她、反抗她,在她接待客人时故意用力撞门,似乎随时有可能将门撞倒。或者疯狂嚎叫,咒骂,那些恶毒的语言闻所未闻。她都不敢相信父亲那瘦小的身躯里,何以能贮藏着那么多邪恶的词语。父亲怎么能背负那种恐惧,背负那种沉重,就不怕它们刺伤他,她不敢想象。他甚至在她不提防的情况下砸伤了客人的头部,害她失去了生意不算,还赔了客人一笔医药费,所幸没造成更大的伤害。每次父亲发飙后,她都费尽了心机才平静他的愤怒,陪他说话,给他买好吃的。后来,她慢慢掌握了他的性情,每次接待客人之前会陪他说会儿话,客人走后陪他去环湖公园散步。父亲同她一样,将另一个自己安放在环湖公园。

她不能不将父亲带在身边。患病之前,父亲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她则在外面飘荡。听父亲说,她的母亲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们,投入到同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男人在村里开办了砖瓦窑,父亲还在他的窑上干过活。母亲跟了那个男人之后父亲就被辞退了。父亲几次去找她母亲,都没能找回来,一则她母亲死心塌地跟随那个男人,二则那个男人威胁了她父亲,扬言要打折父亲的腿。她记得有一次,父亲找她母亲回来,一个人躲在门背后的角落里,眼眶部位一大块青紫了,泪水淌得满脸都是。她父亲是个窝囊废,村子里的人谁都可以嘲笑他、欺负他。她甚至碰到过那样的场面,几个男人当着她的面将她父亲的裤子扒下来,用竹竿当旗帜一样高高擎起。那不是旗帜,那是她父亲的羞耻,也是她父亲的尊严。她没想到父亲会是这么一个懦弱的男人,换了她,也许会杀了那個男人,或者杀了她母亲。她想不透当初她母亲为何会嫁给她父亲。她母亲恨不得一刀两断,只要是同她父亲有关的,都不想有半点牵扯,哪怕是女儿她也情愿放弃。五六岁的时候她找过一次母亲,她母亲当时正在地场上晾衣服,见了她先是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拿起一件湿衣服,朝她甩过来,甩了她一脸冰凉的水珠子。谁家的野孩子,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滚开!她母亲又抖动了两下湿衣服,冰冷的水珠摔在她身上,没给她留下丁点干爽的地方。打那以后,她再没有找过她母亲,在她心里,母亲早已死了,死了不止一百回。

后来,再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她父亲,也没有人雇请他干活。她父亲只能靠种地,同她一块寡淡过活。十五岁那年,她替代父亲报复过一次那个男人,一个晚上偷偷点燃了那人家的草垛,给父亲的仇敌造成的最大损失,不过紧挨着草垛的猪圈被烧毁,两头猪居然跳过栅栏死里逃生,最终在那家人的年关时寿终正寝。这次报复的后遗症是让她彻底绝望了,老天爷都偏向仇敌,叫他们父女怎么在村子里活下去。那把火后,她就辍学逃离了村子,扔下父亲孤零零一人。她父亲无处可逃,不得不同仇敌生活在同一块狭小的土地上,每天都生活在仇敌对他的羞辱中。现在回想,当初她是残忍的,在父亲饱受欺凌而又孤单的时候,她没有陪伴他。可她不想像父亲那样苟活着,她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也配得上更美好的生活,老天爷不能昧着良心,该给她弥补,该给她像别人那样的生活。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幸运,在餐馆做服务员,在发廊给客人洗头,给人当过保姆,甚至到殡仪馆帮过忙,每样工作都是累死累活,得到的报酬并不理想,不能给她父亲更多。而更为不幸的是,第一个成为朋友的男孩在得到她的身体后,就像黑夜中的老鼠不知躲进了哪个角落,再也寻不见他。后来又认识另外一个男孩,在得知她怀孕之后男孩便不再理睬她。她去男孩上班的地方找他,结果被保安拒之门外,在那守了一个多星期后依旧不见男孩现身,只得自己解决身孕问题。似乎她还不如她父亲,她父亲至少养活了她,而她的孩子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再往后,她就不知怎么成了现在这种女人,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骑在她的身体上,都可以凌驾于她女性的尊严之上。她沦为了像她父亲一样的人,表面上好像不同,但内里的屈辱是一样的。她的牺牲或者付出,换来了另一种回报,她可以用出卖肉体得来的钱让父亲更好地生活,让父亲在村里人眼里不再那么窝囊。她觉得她的自毁有所值,每一次透过客人扭曲的脸庞隐约都能看到父亲光鲜的笑容。可事实上这是她的一厢情愿,父亲并不如她想象的生活得那么美好。她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其实早有迹象,只不过她没有注意,或者说没有机会去留意。她绝大部分时间飘泊在外,同父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天回到村子时,她父亲反反复复向她述说的,差不多都是同一类性质的事情。父亲疑心重重,对谁都充满了怀疑。

他说是我放的火,是我烧了他的猪圈。

那个家伙说是我偷了他家的羊。

隔壁的,说我把他碾草药的碾子砸烂了,说我往他的茶水里吐了痰。

村主任说是我把过河的木桥拆了,说我砍了河堤上的白杨树,警察要来抓我。

她父亲诉说的种种,归结起来,就是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做的,即便不是他做的,别人也会把罪责归结到他头上。他们诬陷他,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没人听他的,更没有人相信。刚开始,她以为父亲说的都是事实,村里人的恶劣行径让她无比气愤,在她眼里所有人几乎都成了她的敌人。但她的敌视无济于事,父亲仍旧有种种担心和害怕。她试图安慰父亲,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只要问心无愧,嘴长在他人身上,咱们管他不着。她的和颜悦色让父亲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但她不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在她走后,她父亲又返回了之前的状态,甚至更为糟糕。

后一次回到村子时,父亲向她诉说的不再是类似上一次的委屈,而是彻底坠入了恐惧和不安之中。他不敢喝水,不敢吃饭,夜晚不敢睡觉。他消瘦得变了形,几乎都认不出他。可父亲认得她,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喊出了她的名字。那一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恣意奔涌。她给父亲泡茶,父亲不喝,说是茶水被人吐了痰。她给父亲做饭,父亲不吃,说是饭菜被人暗暗投放了农药。她给他吃药,他更不愿意吃,说那是毒药,要毒死他。后来,在她的一再解释和安抚之下,父亲才勉强吃下她给做的饭菜。往后,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只有她和他自己做的饭菜才会入口,换了谁都不行。

后来,她渐渐意识到父亲精神出问题了,他的猜测和怀疑、颤栗和恐惧,都是没有来由的,都是往日被歧视被侮辱积压下来的阴影。就像一个肺癌病人,他的肺里会有阴影,并且慢慢扩展。她陪同父亲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医生给她的结论是她父亲患了妄想被害症,建议他住院治疗。当她陪同父亲进入病区时立刻就反悔了,不能将父亲一个人丢在这里。她让医生开了一些药,就离开了医院。她不得不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将父亲带在身边,无论去往哪里,都不能丢下他。在这世界上,她和他都只有对方这么一个亲人。

那次之后,Mr.Wu好久没有露面,她同父亲一起在环湖公园散步,或者同那些潜在的客人嬉笑,给他们暗示,如此的场合都没有碰见Mr.Wu。他销声匿迹了,同那些一次性的客人一样,同她厮混一回之后不会有下文。她已经习惯了一闪而逝的过客,他们是流星,原本同他们就是露水关系,一时之欢,不可能有后续,也不能有后续。回头客是有的,还不止一两个,这也是她能长时间待在这地方的原因,他们的存在让她有了较为稳定的收入来源,而且给她的报酬还不少。他们可能不方便去其他场合找女人,这里比较隐蔽,不容易被人发觉。或许她给他们的印象也不同于其他场合的女人,流露于外表的不像是个风尘女。她很知趣,那些同她打过交道的客人无论在哪里遇见,他们不主动说话,她绝对不会主动相认,有时还会假装陌生人,同他们擦肩而过。

如果碰巧再遇见Mr.Wu呢,要不要同他打招呼,同他相认,她好像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理顺了,以前怎么对待认识的客人,仍旧怎么对待,不能因此破例,违反自己的原则。

Mr.Wu没来找她之前,她曾在环湖公园多次遭遇过他。有时在晨跑的途中同他迎头相遇,有时发现他一个人枯坐在堤岸边的石凳上。有次晨跑時,她故意跑到他的前面,之后不紧不慢,始终同他保持几步的距离,让他清晰看见她的背影。她还同他平行慢跑过,好像一对情侣惯常有的亲密姿态。然而他目不斜视,仿佛她不存在。她向他媚笑过,给过他多次暗示,他丝毫没有反应。她有些心灰意冷了,由此断定,他不是潜在的客人。直到那天,她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花坛边休憩时,偶然回头正好同他的目光相遇。他在偷偷观察她,也有可能在窥视她。那瞬间,她意识到他可能是她的下一位客人。她向他会心一笑,笑容不乏挑逗、怂恿。他别了一下头,很快又转回来了,并且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这一走就越过马路,潜过通道,进入了她的幽暗中。

要不要在墙上装面镜子呢,她拿不定主意。如果真在那儿装面镜子,意味着床上的一切都逃不过镜子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就相信了一个陌生人的话,居然想着在墙上装面镜子,也许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有点淫秽的玩笑,压根就不会再回来。他好像同别的客人不一样,很奇特,很古怪。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要她的身体,而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楚。

她期望在环湖公园或者哪儿同他再次遇见。她要看看他会怎么样,是不是还会进入她的幽暗中,接着进入她的身体。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她的期望落空了,又一个星期过去,她的期望仍旧没有变为现实。她有些失望。那些回头客就是这样,有时隔个三五天就会来找她,有时相隔就是半年,间隔的时间没有定数,主动权不在她手上,而在于他们乐意不乐意,需要不需要,还有方便不方便。

过一个星期,她就忘记了装镜子的事,顺带连Mr.Wu也忘记了,好像他从来就没出现过。她的生活不曾被Mr.Wu打乱,按照往日的节奏在转动。这种生活的尽头会是什么,会有怎样的结局,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在她完全忽略了Mr.Wu的存在时,他忽然又出现在她面前,依旧戴着礼帽,穿着黑色短风衣,不过风衣外罩了一件蓝色长衫,类似的长衫多数时被搬运工们穿在身上。他蹲在距离环湖公园入口处不远的一棵丹桂树下,一只半人高的扁平纸箱倚靠丹桂树干立着。那会儿她正从公园出来,脑袋往左一摆,就看见他了。他主动向她笑了笑,并且直起身来。她朝他走去,他却使眼色暗示她不要过去。她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折身横过马路。当她走到通道口再回头时,他正扛着那只扁平的纸箱走在斑马线的中间,巨大的纸箱挡住了他大半个身体,他的步子迈得很宽,朝她靠近的速度很快。她隐约猜到了纸箱里的东西,但不能确认。他的古怪让她有了担忧和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想再接待他,往通道内逃去。她有过在那些有怪癖的客人跟前吃苦头的教训,有一次还差点丢掉性命,谁能确保这个扛着纸箱来找她的男人不是个危险人物呢。

当真正要进入出租屋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给他赢得了时间,很快他就站在了她的身后,那只纸箱几乎将她全部遮没了。她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尽快将他放进门去,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她关门之前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周边,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扛着纸箱径直朝那有两扇门的房间走去,她父亲从沙发上直起了腰,两眼像往日那样警惕地盯着来人。她朝父亲做了个手势,让他保持安静。老人不知是没读懂她的手势,还是全然不把她的手势当回事,脸部扭曲着,照例喊叫起来,过来啊,我拿刀给你,你杀了我!我拿毒药给你,你毒死我!她瞪了一眼她父亲,老人还是不肯闭嘴,她不得不走过去安慰他一下。她轻轻拍打了几下他的脊背,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老人又咕噜了几句,重新坐回沙发上,声音也跟着黯淡下去。

她安顿老人之后进入内室,Mr.Wu早已将纸箱拆开了,不出所料,果然是面镜子,有她两个身体的宽度,高度也超过了她的脑袋。这面镜子似乎能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收进去。她的内心像被什么抓挠了一下,有东西纠结成了一团,不知该怎么处理这面镜子,也不知该拿这个男人咋办,赶他走,还是将他当客人留下来。他真的要把镜子装在墙上吗?他就不问问她同意不同意,凭什么就做她的主?她斜觑了一眼男人,正好碰上了男人的目光,幽暗中浮着两点小小的光亮。有锤子吗?男人问。她没有回话,本来这是最好拒绝的时机,结果错失了。得找把锤子来。男人从蓝色长衫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闪着淡淡银光的钉子。她稀里糊涂就接纳了男人的镜子,墙是人家的墙,镜子也是人家的镜子,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他们待着的地方是她的工作室,她从不在这里过夜,她的床在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不允许任何客人进去。她是有把铁锤的,之前她父亲用它敲过工作室的门,还用它砸过一个客人的脑袋,后来她就把它藏了起来,以免父亲再拿它生出事端。

镜子镶了边框,几枚钉子钉进墙,眨眼就固定了。但铁锤敲打钉子的声音不小,她父亲被惊动了,吼叫了几声,随着敲击声的消失,老人又恢复了平静。现在,她和他站在镜子面前,他在端详着镜子,好像里面有什么吸引了他。在镜子里,她被他挤到了边缘,窄窄的一条,快要被挤扁了。这是她站立的角度造成的错觉,正如她预想的那样,这面镜子巨大,大半个房间都被它装了进去,当然,占据主要位置的还是那张床。这让她有些不舒服,想到她同那些陌生的身体在床上翻滚时,那样的情景无疑会被镜子全部装进去。在镜子跟前毫无隐私可言。她从男人手中要过铁锤,扬起铁锤作势要砸碎它,但被他阻挡了。

你要干啥?男人捉住她的手腕,目光凌厉地盯着她。

咱俩说说话,好不好?她模仿他那天的口气,她居然还记得那天他说话的口气,嘲弄似的挑衅着男人的目光。她的手被握痛了,她挣扎了一下,男人才放手。昏黄的灯光下,她还是看出了手腕上红了一圈。

你想听啥?我说给你听。她不怀好意地讨好他。

男人不予理睬,转过身面对镜子。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有蓝色长衫罩着,他的背影比上次显得宽厚了许多,这让她有种想靠上去的冲动,不过没有付诸行动。男人好久没有动静,后来他的一条胳膊好像抬到了胸前,她偏了一下脑袋,在镜子里看到男人的一只手正停留在第二粒纽扣上,最上面的那粒纽扣被解开了,或者之前就没有扣上。男人的眼神有些迷离,好像还没确定要解开纽扣。他的这种悬而不决弄得她很紧张,让她觉得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至少不像其他客人那么正常。

一段时间之后,他将手放下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腮帮子咬得紧绷绷的,像鼓着一只老鼠在口腔内。手回到裤腿那里的时间短暂,迅即又抬了起来,这一次没再犹豫,而是快捷地解开了蓝色长衫,之后是黑色短风衣,很快他的上身就赤裸了。接着又脱下了他的长裤,只留下一条裤衩。他的身体白皙,超过了她的身体。他的腹部有了赘肉,不是很松垮,但也有些厚度了。他的目光灼灼,可能是紧张的原因,脸部有了轻微的变形。这不奇怪,很多男人在她面前都很紧张,这完全是他们的内心在作祟,是他们残存的道德感在作祟。有个别客人在她身上猎取快感之后,离开时竟然对她表现了某种憎恨。对这种男人,她往往很鄙夷,既然做了,干吗不能豁达一些,不能爽快一些,好像她真的对他们犯下了某种罪过。

整个脱衣服的过程,Mr.Wu都是面对镜子的,在镜子跟前好像完全不畏惧暴露自己的身体。纱纱想,如果叫她在镜子的注视下脱光衣服,能不能做到呢。但他没给她继续想下去的时间,很快他就转过身来,并且将最后的遮羞布也扯掉了,赤身裸体向着她。他的脸不像之前白皙,镀上了一层铁青色,这让他的表情有些狰狞。他的举动让她很是吃惊,超出了她对他的预想,他应该同别的男人有些不同。他不能这么快就裸露在她的眼皮下。

我要同你做爱。他就像吩咐她倒杯水一样直接说出他想要的。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惊愕地看着他。

他见她没反应,走过来将她掀倒在床上,她被摔疼了,忍着没有作声。他三下两下剥光了她的衣服,动作就像个强奸犯。之后挪动她的身体,让她的头部枕在了床尾这一头。她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挣扎着想回到床头,但他的一只手很粗鲁地摁住了她的乳房。他进入她的身体时更为野蛮,她都怀疑有个地方被撕裂了,那种痛让她冷静得无法配合,也让她的脑子更为混乱。进行的过程中,她察觉到他不止一次抬头朝镜子那儿张望,每张望一次都让他的力量暴涨一些,好像镜子成了他的助力器,他的力量全部来源于那里。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五官都快移位了,眼球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出眼眶。汗水从他的额头上爆出来,一滴一滴砸到她的脸上,砸到她的胸口上。她的眼眶里有他的汗水流了进去,让她的眼睛都睁不开,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玩命似的撞击让她无法承受,不可抵挡。她很恐惧他再朝镜子那兒张望,不管镜子里有什么,她都不希望他再见到它。

那镜子像个……魔镜,这个叫Mr.Wu的男人有几分像个……魔鬼。

结束时他的双手抓住她的双肩,指甲都深入了她的肉里。他濒死的叫声比脸部肌肉的扭曲还要夸张。最终归于沉默,他粗重的呼吸也恢复平静。她想坐起来,他拽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两个人就平躺在床上,过了那么一会儿,他又要了她一次,这一次接续了上一次的汹涌,到结束时她几乎虚脱了。她希望他快点离开,可他只是从床上爬起来,埋着头,坐在床沿。那样坐了半刻钟,他突然问她,有烟吗?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有半包烟,是某个客人留下的。只有这个。她将烟交给他,言语间有些歉意。他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可能原本不抽烟的。他将香烟夹在指间,不再去碰它,直到燃烧的烟头烧灼了他的手指,才将它丢在地上,并踩上一脚。

为啥一定要看着镜子?他离开时她好奇地问。她的好奇中有着藏不住的嘲弄。

他瞥了她一眼,那神情好像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她没得到答案,眼睛就那么亮晶晶地盯着他。

说了你也不懂。他的回答像是在鄙视她。

她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抗议。

他不理睬她的反应,径直向门走去。门吱呀响了一声,他消失了,仅仅过去了两三秒,他的脑袋重新探了进来,并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要看见自己的丑陋。

她清楚又到了奖赏父亲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倦意,不想从床上起来。身上和床上都留有那个男人的气味,要在往常,她恨不得一秒钟将气味清除,将弄脏的床单塞进洗衣机,换上另一套床单。她的脑子里回荡着那个男人的一句话,我要看见自己的丑陋。她对他的话好像很理解,又好像不理解,按理解的意思来猜测,他肯定在污辱她,认定她是丑陋的,同她睡在一张床上是丑陋的。那不理解的又是什么呢,她揣摸不到。她磨蹭了几分钟,无法忍受的暧昧气味逼迫着她,不得不尽快离开床铺。她穿好衣服,每次同客人交易完毕后都得穿好衣服,不能赤身裸体从父亲的眼皮下经过。

离开房间之前,她在镜子前站住了,镜子的确够大的,别说一张床,就是两张床它也能收入囊中。衣服遮蔽之下,她真实的胴体不能清晰可见,但外部的曲线泄露了她的窈窕。镜子里的脸带着红润,刚才被动的折腾一时让她无法冷却。她的这副模样肯定会让很多男人垂涎三尺,要不然她的生意也不会这么持久。这是她看到的镜子中的自己,单独的自己。刚才躺在床上呢,怎么没注意看镜子。她重新躺回床上,朝镜子笑了笑。没有男人在跟前,她的笑仍旧带着挑逗、放荡,甚至有些淫邪。我是个荡妇,本来就是个荡妇。她在内心责骂自己。她试着再笑了笑,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她找不到以前笑的模样,好像将它忘记了,或者被她丢失了。她不敢想象自己脱下衣服后的样子。她不敢脱下自己的衣服。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卷土重来,迅速将她淹没。她气恼地抓起一只枕头朝镜子扔过去,但枕头奈何不了镜子,被镜子抖落在地。她不想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特别是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必须用什么将镜子遮挡起来,要不就拆了它,或者干脆砸碎它。

当然,她没有砸碎它,Mr.Wu会是个回头客,如果他再来呢,发现镜子不见了,要么他会掉头离开,要么他会再扛一面镜子来。折中的结果,她在镜子前拉起了一块布帘,像窗帘那样,可以收拢,也可以拉開。镜子被悄无声息掩藏了起来。

后来,有客人将布帘子挑开,端详一番之后,不知是好奇还是疑心镜子背后藏着什么,问,这镜子用来干吗?她的嘴一撇,不予解释,不干吗。也有客人与Mr.Wu一样有着相同的癖好,要将布帘子收起,让镜子照着床铺。这是极个别的,她忍受了。如果换成Mr.Wu,她同样得忍受。她选择了做这个,无法去挑剔客人,能做的只有忍耐。幸好这只是极个别的,但在内心她对Mr.Wu多了一份怨恨。她不能反抗Mr.Wu,来找她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不同的怪癖。那些回头客带给她的收入,得以让她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能同钱过不去,否则就得滚蛋。

当Mr.Wu第三次来到时,她先是拒绝了,要求他拆掉镜子,但他没有让步,而是以沉默作答。Mr.Wu直视着她,直到她别开脸,将视线转移到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之后,是她让步了。作为反击的武器,她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啥要看见自己的丑陋?轮到Mr.Wu别开脸了,无言以对。

几次之后,纱纱向Mr.Wu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她骑到他的身上。他犹豫一下后答应了。他可能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听到她的问话时嘴半张着,好半天都没合上。她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晃动的乳房,脸就像虚假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正在进行的事情同她的身体毫无关系。这比淫秽更为可耻,比放荡更为堕落,彻底是一个没有羞耻的女人的嘴脸。在没有见到自己的形象之前,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男人面前表现的一切,丝毫没有觉得丑陋,甚至觉得那都是应该的、必须的。Mr.Wu说对了,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到自己的丑陋。她同Mr.Wu相反,不想看到这个,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丑陋。她本来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来养活父亲,可是竟然走到了这一步,这不是被动的沦落,是她自己主动的选择。她不能面对这些,如果去正视它,有可能现有的生活就无法进行下去。她拿什么去养活自己和父亲。她已经放弃了别的选择,也不想回到别的选择上。

她讨厌镜子,讨厌Mr.Wu,是他打乱了她内心原有的步调,有可能让她陷入到混乱之中。她不情愿被Mr.Wu强行植入她生活的镜子继续保留下去。她可以砸烂镜子,却又不想失去一位回头客,况且他给她的报酬还不菲。她陷入了进退两难中。她觉得自己很不幸,遇到了一位针锋相对的客人,又不想就此妥协。

Mr.Wu再来时,纱纱同他商量,能不能拆掉镜子?

为啥要拆掉它?他瞪圆了眼睛,好像她的建议是要毁掉什么伟大的建筑,或者公认的历史文化景点一样。

我讨厌它,巴不得它快点完蛋!她带着愤怒的口吻回答。

你为啥要恨一面镜子呢,你想想,有它在,我就能照顾你的生意。它能给你带来稳定的收入,这不好吗?他诧异地瞧着她。

她只有默不作声。她不能拒绝送上门的生意,这次以这个理由拒绝张三,下次就能以别的理由不接受李四,而最终所有的客人都会离她而去。这是她不能接受的现实,也不能流落到那一步。

发明镜子的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你看,他发明了镜子,他自己却溜到一边去了,让镜子充当他的眼睛,什么都看见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不说你对,也不说你不对,不说你道德不道德,不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Mr.Wu好像演说一样在她面前慷慨激昂,把他内心的想法倾泻出来,我崇拜发明镜子的人!

她很是茫然,不知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看镜子就不知道自己丑陋?说这话时她也在问自己。

是的,我知道自己丑陋,但如果不看镜子,就没法把收藏的丑陋释放出来。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只有在你这儿,在镜子跟前,我才暂时打消了顾虑,祛除了心理障碍,才有机会把丑陋抖露出来,遛一遛它,就像遛宠物那样。

她又被他污辱了。哑口无言。谁叫她是这种人。她想扇他一掌,好让他知道,即便像她一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受人欺侮的。

对不起,我不能在别的地方抖露它。他可能察觉到对她的伤害,抱歉似的说。

我不要你的道歉,也受不了你的道歉。她冷冷地说,最好……你再别上这儿来。

我还会来的!一定会来!你这儿是我自由的天空,是我信马由缰的草原,是我真实的存在!我不会轻易放弃这儿!他像是在盛赞她,又像是在放纵自己,还自己一个真实。

她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发懵。眼前侃侃而谈的这个男人就像个外星人,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语那么陌生,可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不像在欺骗她。她不知自己到底要相信他,还是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在胡说八道。

后来,他可能被她的这种状态给刺激了,或许也觉得自己激情得过了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紧挨着她坐在床沿上。床很扎实,当初买床时她就考虑了它的用场。她欠了欠身子,给他让座。这个举动纯属多余,床沿有足够的位置容纳他。他用手挽了一下她的肩膀,很快又松开了,可能觉察到彼此还没有亲近到那种程度。他默然靠着她坐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她正对面的沙发上。

我说些我的事情给你听吧。他看着她的眼睛,可能做了很大努力才这么说。

嗯。她用点头来示意有兴趣听。

我是个模范。他直截了当说,一个道德模范。

你明白道德模范的意思吗?就是报纸电视上报道的那样,是好人,是敬业的,是见义勇为的,是助人为乐的。可我不是这一类,我是……我是模范丈夫,同事们都说我是好丈夫,小区里的人也这么说。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好丈夫,真的,是个模范丈夫……你别偷偷发笑,我得到这个称号是名副其实的,没有半点虚假。我没说谎,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对此有半点怀疑。她也看出来了,他不像在说谎,更像在袒露心迹。她就安静听着,充当一个真诚的听众,至少她的外表是这样。在内心,她暗暗嘀咕了几声,他说的这些同她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说给她听呢。

刚开始我觉得没什么,后来才慢慢发觉不对劲,我是个模范丈夫,走哪都不敢同女人多说一句话,在单位里不敢同女同事说话,在小区里不敢同女邻居打招呼。有人取笑我,说我只是一个女人的模范。我就像端着一碗水从人缝里穿过,只要哪个人稍有动作,就会招来灭顶之灾。我像个金盆洗手的小偷,生怕被人误以为随时会窃取什么,或者藏有什么企图,被栽赃陷害,被人唾弃,打回原形……你想象得到我这种处境吗?他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小看你,估计你想象不到。我找上你,就是想同你說说话,同一个女人毫无顾忌地说说话。在你这儿,我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不必担心谁听见,也不必担心谁看见。你别紧张,我不是个恶魔,除了那事儿,别的事我也不会干。真的,除了那事儿,在你之前,你不知道我多久没干那事儿。我几乎都忘记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纱纱绝没想到Mr.Wu会是这种人。从说话的神情来观察,他说的不像假话,在她的工作室里,对男人说的话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她清楚到这儿来的人,哪会对她讲真话,除了他们对欲望的贪婪是真实的,其他没有什么可信之处。说得过分一点,他们的灵魂是肮脏的、丑陋的,这点也不容他们争辩。她同他们有的只是逢场作戏,有的只是短暂的胡闹,就算其中某个人说了什么真心话,她也不会听进去,只当是耳边风,刮过去就刮过去了,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她要他们留下的只是金钱,其他的爱留不留。他们的真心话对她丝毫用途也没有,如果真记得,反而是个累赘,是同自己过不去,是自讨麻烦。如果Mr.Wu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是个模范丈夫,可他来到她这里,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还会是个模范丈夫吗?恐怕以伪君子来形容他更为恰当。

他就是个伪君子。她真的不在乎他是不是个伪君子。对于每一个来找她的人,是不是伪君子,她真的无所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不是道德法庭的法官,无权审判他们。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法庭,说不定她早就坐在被告席上,要么被道德的牢笼羁押,要么被道德法庭流放。

她觉得自己同Mr.Wu有某些共同之处。比如说,她陪同父亲在环湖公园散步时,那会儿是不是同Mr.Wu一样是个模范呢?如果是,她同Mr.Wu一样有两面性,被劈成了两瓣,一瓣展示在阳光下,一瓣陷身幽暗中。一边脸光彩照人,另一边涂满污秽。她同Mr.Wu还有同病相怜之处。Mr.Wu不敢在公开场合同女人说话,她是无人说话。之前,她同小姐妹们在一起时偶尔还能说点什么,但现在是孤身一人,没有倾诉对象,没人愿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在她父亲跟前,她得保守自己的秘密,不能让他知道。她曾试图同父亲说过一些浅显的想法,但父亲对她的想法无动于衷,完全被疾病笼罩,被疾病囚禁。她有时会对某个客人透露些微想法,但那些想法有如发出微光的萤火虫,很快被黑暗吞灭。而她父亲呢,似乎比她的处境还要恶劣。她从平日里父亲的咒骂,或者无力的争辩中听出,好像有个无形的人缠绕着他,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个无形人说出的内容不外乎对他的谴责、诬蔑,以及威胁。正是无形人的存在让父亲惶惶不可终日,好像每日每刻每秒都有人要剥夺他的生命。他在有如呼啸坠落的陨石一样的恐惧中,做着无效的抵抗和挣扎。除了父女的情感之外,她对父亲还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悯,要不然也不会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让父亲尽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

由此及彼,她对Mr.Wu同样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悯。她的这种情感没法让Mr.Wu知道,也无须让他知道。她只是将它存在了心里。她对他的流露,无非就是迎合他,让他在她这儿获取更多的快乐,可能还不是快乐,只是快感而已。这种肉体上的快感,放纵欲望的快感,是她仅剩的,只有这一点能给他。而Mr.Wu呢,还不止于此,肉体上的欢愉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想要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理想的倾听者,而且必须是个异性。她知道自己不是理想的倾听对象,既然他找到了她,她想就做个安静的倾听者,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此多的客人当中,并没有哪个曾经对她说过很多话。她是他们的泄欲对象,仅此而已。

她慢慢从他嘴里听到了更多有关他的事情。他说到了他的妻子,用了很多溢美之词,说话的神情让她莫名有些嫉妒,是针对那个没谋过面的女人的。他说他的妻子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很有情调,很有东方女人的品味。是个很有才华的公主,令很多男人自惭形秽。她是很高傲,但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高傲。相反她待人很热情,很愿意帮助人。Mr.Wu似乎恨不能把天下最美丽的语言都献给他的妻子。他同她是大学时的校友,在一次元旦晚会上认识,这让他觉得他们的开始很有意义。那次晚会上,他的妻子参与了一个节目,节目中间有一段大概三分钟左右的小提琴独奏。她穿着白裙子站立在舞台中央,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会儿他是学生会的干部,本来在晚会筹划过程中有很多机会同她认识,但事实上没有,晚会结束后他们举行了一个庆祝活动,他同她终于有了第一次接触。她给他们又演奏了一曲小提琴,这一次在他看来比晚会上更加迷人,更加打动人心。

她就是那样一位公主。Mr.Wu沉醉在对妻子的赞美中。

大学毕业后,Mr.Wu同他的妻子分配在同一个地方,就是现在所在的城市。很快,他们结婚了,有了女儿,女儿也像她妈妈一样是个小公主。妈妈有的好品质,女儿都继承了。有了妻子和女儿,Mr.Wu的眼里不再有其他任何女性的影子,如果真有三千宠爱,那他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她们母女。那时的他对未来的憧憬中,绝不可能有一个叫纱纱的风尘女人的存在,哪怕是一闪而过的贪念都不可想象。他没有明说同纱纱在一起,是他的堕落,是他朝污秽的深渊不可救药的沉沦,但纱纱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在他眼里,她就是深渊中淤积的污泥,黑暗的肮脏,把他彻头彻尾给污染了,把这个世界给污染了。她是腐败的一部分、变质的一部分。她必将让健康的那部分最终化为丑陋的乌有。她悲哀地想到了这一些,这能归罪于她么?她得不到答案,也没有人给她答案。在Mr.Wu跟前,她只是个倾听者,一个不怎么忠实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倾听者。或许Mr.Wu需要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神甫,愿意聆听他的忏悔,愿意解决他的困惑,对他施以某种拯救。恰恰这些,是她不能给予的,或许也正是她所需要的。

这种轨道的改变其祸根在于一场意外发生的车祸。五年前,Mr.Wu的妻子在一场演出返回的途中,被一个酒鬼驾驶的汽车撞成了植物人,虽然酒鬼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Mr.Wu的妻子再也沒有醒来。Mr.Wu险些因此疯了,后来,慢慢接受了事实,成了一个植物人的丈夫。他决定履行婚礼仪式上的誓言,患难与共,好好照顾处于昏睡中的公主。那时他相信会有奇迹发生。女儿上了大学,毕业后想回来工作,被他驱逐了。他不想女儿受到影响。他的确是个尽职尽责的丈夫,他妻子的身体始终无比洁净,生褥疮的事从未发生过。他知道她爱美,每天给她换上漂亮的衣裙,甚至在一家美甲店做了学徒,为的是学习美甲的技艺给妻子涂上漂亮的指甲油。为妻子所做的一切慢慢消耗着他,让他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后来不得不雇请了保姆,他不在家的时候就由保姆照顾她。他的事迹就是保姆宣扬出去的,首先被小区的人们知道,慢慢地,他单位上的同事也知道了,后来又传到了妻子的同事朋友中。妻子昏睡在床的第三年,Mr.Wu被社区评为了模范丈夫,往后节节升级,成为单位里的模范、所在城市的模范。他的事迹被报道在报纸上,电视台也采访了他,那些特写的镜头让本城的无数观众看到他如何无微不至地守护他的妻子。他受到了各种各样的表彰,在无数舞台上面对聚光灯讲述着作为模范丈夫的事迹。

这不是我需要的,你相信吗?Mr.Wu的眼睛中有着抹不去的困扰。

纱纱反问,为啥不推辞呢?

我推辞得掉吗?Mr.Wu的瞳孔中升腾起了迷雾。

Mr.Wu的家里热闹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借口探望他的妻子,一个个登堂入室。他们无所顾忌地深入这位模范丈夫的生活现场。他们在他妻子的卧室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摆弄他妻子的小提琴。更有甚者,不顾他妻子的尊严,要同她一起玩自拍。对他摆放在妻子床头的花瓶,对花瓶里的鲜花,指指点点,似乎怀疑他这么做,完全是有意摆放给参观的人们看的。他和他妻子的宁静被打碎了。在家里之外,一些不经意的场合,有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特意挑明他模范丈夫的身份,他们对他的恭维演变成了别有用心的戏谑。有些女人不知怀着什么目的,有意无意靠近他。对这一切,他只能被动地应付,有时不得不被动地配合。

纱纱的内心因此颤了颤,她明白被动配合的痛苦,就像她在床上被动配合Mr.Wu一样,Mr.Wu全然不知。

五年了,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Mr.Wu长长吐了一口气,向纱纱笑了一下,笑容分明是苦涩的。

纱纱伸出手,握了他一下。此外,没有过多的表示。

你想想,那些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我不能同一个女人说话,同她说话,她始终沉默着,别说回应,连个听见的暗示也没有。我只能自说自话,说给电视机听,说给大衣柜听,说给她的小提琴听。除此以外,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女人,不要说干点别的。好像枯水季节提前来临一样,我提前进了孤独季节。Mr.Wu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声息里带着鼻音说,可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啊,哪儿都正常,我总不能……总不能同一个植物人做爱吧。

我这是背叛吗?Mr.Wu眼巴巴地问。

这是纱纱回答不了的问题。她转过头,朝向窗户那儿,窗户被窗帘遮蔽着。她又转动了一下脑袋,目光落在镜子那里,镜子里的她两眼迷离,好像有一层薄雾在里面缓缓移动。要说背叛,所有上她这儿来的男人都是背叛,连她自己都在背叛生活。可是,对于Mr.Wu来说,不能轻易给他下个背叛的结论,好像不是如此简单,从对爱情的忠诚而言的确是背叛,好像又情有可原。

Mr.Wu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很沮丧,埋下头,一只手揪住了自己半脑头发,那力量够得上将它们连根拔除。

几次谈话之后,纱纱发现Mr.Wu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的身体极度虚弱,撞击的力量大打折扣,以往的激情倏忽不见。她极力配合着他,让他面对镜子,可镜子也没能激发他的力量。她同其他客人在一起时一个样,脑子里没有了羞耻的概念,完全是个风尘女人的情态。而他并没有被她诱发,始终在山脚下徘徊,到达不了顶峰。镜子不再具有魔力,不再是他驱动力的来源,就只是个简单的陈设,目睹了人间的一切,却什么话也不说,一点态度也没有。它本来就被无辜地镶嵌在人间。

纱纱又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给父亲开药,每隔两三个月都必须跑上一趟。她的父亲被药物控制着,情绪不会那么亢奋。药物只是让他的神经运行慢下来,让他暂时免受那些过去曾欺侮他的人和事的干扰,让他保持在平静状态。药物的作用是有限的,药效缓过去之后,她父亲照旧会拿起某样东西,向着空荡的房间咆哮,来啊,用锤子砸碎我的脑袋啊!你这个恶贼!恰好那时她父亲手里抓着一只抱枕,就将它当成了被藏匿的铁锤。如果真有一种药物能够彻底让他忘记过去的伤害多好,可是医生告诉她,到目前为止没有更有效的办法。纱纱觉得父亲的感受比她要好一些,至少他还有个短暂的歇息,而她像是踏上了永久传动的履带,两旁都是栏杆,让她无法逾越。她就像履带上的石头或沙子,或者漆黑的煤块,永远在黑暗中,永无宁日。Mr.Wu会不会比她好一些呢?她没法比较她同他之间的差距,或许他也像她一样,在另一条没有尽头的履带上,履带不停止传动,他就无处着地。

纱纱清楚,她同Mr.Wu始终是交易的关系,无论他找她说话,还是寻求肉体上的一时贪欢,或者以肉体上的欢愉取代精神上的欢愉,这对她来说结果都一样。他在肉体上的贪欢,是对她身份的一种实证,是建立在她堕落之上的欲望的伊甸园。而他与她的交谈,导致她尊严上的丧失超过肉体不知多少倍。她为什么要忍受他带给她双重的伤害和污辱呢?仅仅因为他给的报酬多于别人?答案不是这么简单。她同他被一只无形之手拎到了同一条履带之上,身边的事物都在快速位移,而他们依旧站立在原来的地方,前进和倒退都无济于事,都在这条永动的履带上。从这个男人将那面该死的镜子钉到墙上开始,他将自己当作镜子也镶嵌到了她的生活中。她对镜自鉴,看到的是自己的丑陋。对他而鉴,除了她自身的丑陋,还有给她的伤害、污辱,以及无法摆脱厄运的悲叹。

Mr.Wu好像安排了一张日程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找她一次,其中的间隔相差不会超过一两天。他照旧乔装打扮,以免被人认出,就像她不想被警察识破她的身份一样。他来这里的目的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样,肉体的偷欢要次于同她交谈,更多时候是他在诉说,她是个倾听者,适当的时候插话也是为了便于他继续往后说。就像他的喉管里突然被什么阻住了,她顺手帮他疏通一下,让他的话语流得更欢畅,流得更久远。他有一点是符合她的意愿的,就是出手大方,该给的报酬不会少,有时还会带点小礼物给她。她提醒过他没必要那样做,她不是他的什么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他的一件商品,临时的商品,随时可以丢弃的商品。

Mr.Wu谈话的内容还是围绕着他和他妻子的前前后后在转圈,从他们的相恋、相知,到相爱,说到他们结婚生女,说到他妻子成为植物人后的辛酸和苦痛。他向纱纱详细讲述了追求妻子的过程,有一次为了搏得妻子的欢心,爬上树去折一枝玉兰花,结果摔在了臭水沟里,不但没采到花,反而溅了他妻子一身臭泥水。他说起了他同他妻子的第一次,那种恐惧和颤栗、甜蜜和激动,好像就发生在昨日。他说到了后来的一次模范报告会,结束时有个女孩子给他送花,那女孩子靠得太近,他接过花束时手背不巧碰到了她的乳房。如果不是在舞台上,他差点就要把她拽过来,搂入怀中。他说他当时肯定一脸苍白,汗水从额头上迸出来,圆滚滚的,滑过脸庞,吧啦吧啦砸在地板上。他也说到过刚开始时相信奇迹的发生,后来慢慢就绝望了,不再相信妻子会从床上站起来。他说奇迹就是一种欺骗。当所有的事情都从他嘴里吐过一遍之后,纱纱发现他又从头开始,重复过往的话题。这些话题形成一个个圆圈,一圈一圈重复、叠加,就像是用圆圈构筑的一座城堡,城堡的中心就是他和他妻子。纱纱留意到,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妻子演奏小提琴的话题,本城有个音乐周的盛典,坚持了很多年,那一周之内音乐会、演唱会,一场接一场,给本城的人们带来一场音乐的狂欢。

后来的一天,Mr.Wu给纱纱带来一台CD机和几张碟片,CD机像球状,是个旧货,音箱那一块的镀镍有些磨损,有几处指甲大小的地方裸露出锈色。Mr.Wu打开顶部的盖板,放进去一张碟片,立刻就有音乐声清扬而出。CD机虽然有了时日,但不影响播放效果,音质依然很不错。

这是《纪念曲》,德国小提琴家德尔德拉的作品。Mr.Wu介绍说。

纱纱突然有一种滑稽的恍惚,这本是她的工作室,是她将身体出售给陌生男人的场所,这会儿竟成了音乐厅。那些看不见的音符仿佛来自天外的精灵,在房间里翩翩起舞。她完全被它们包围、淹没。有一瞬间,她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同这个自称Mr.Wu的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给她播放音乐。但Mr.Wu似乎不在乎她的感受,一张碟片放完,立马又换了一张碟片。

这是《圣母颂》。

这是罗马尼亚旦尼库的《云雀》。

《爱之喜悦》,克莱斯勒的作品,她曾经单独给我演奏过。Mr.Wu完全沉浸在乐曲声里,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彩,但纱纱注意到他没有说“我的妻子”,而是用“她”来代替。到底是他故意这么称呼他妻子,还是无意的疏忽,不管怎样,纱纱觉得这是他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她没有权利批评他,因此也没有纠正他的错误。

那天下午,纱纱就陪同Mr.Wu聆听那些碟片,一张结束便换过一张,将他带来的碟片全部播放了一遍。后来,纱纱才明白那些碟片是他妻子演奏时录制的,Mr.Wu用刻录机复制了一遍用以珍藏。直到黄昏临近,Mr.Wu才匆匆离去,给纱纱留下了CD机和一张碟片。纱纱记得那张碟片是《圣母颂》。她将碟片放进CD机,那种音乐又重现在她耳边。她并不了解这是一支什么曲子,只觉得内心有些东西慢慢被它撩动,慢慢变得柔软,之后又慢慢回归宁静。她的内心是欢迎它的,是接纳它的。一遍过后又让它从头开始,她也只有这张碟片播放。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内心那些坚硬的地方好像都被融化了,变成一股温暖的液体在缓缓流淌。有些还溢出了体外,从她的毛孔里,从她的眼眶里,往外奔涌而出,无声的滚烫漫过了她的脸颊。

此后,Mr.Wu不知不觉产生了某些变化,特别是在床笫之间的变化非常明显。他似乎不再需要镜子给他力量,甚至镜子还妨碍了那个愉悦的过程。有好几次,纱纱以为他需要镜子看着的,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撩开布帘,将镜子暴露出来。Mr.Wu发觉镜子的光亮后皱紧了眉头,赶快将布帘盖上,将镜子的光亮遮蔽了。镜子里的丑陋仿佛不再存在。他与纱纱的交易同其他客人方向一致,脚掌心向着镜子。每次开始之前,他们都会放上音乐,Mr.Wu的妻子演奏的小提琴曲。乐曲声中,他会温柔地挽住她的双肩,或者搂住她的腰肢,像情侣那样亲密地躺在床上。他彻底换了一个人,以前的粗鲁和凶狠不见了,整个过程始终带着足以让纱纱产生错觉的温馨和甜蜜。这让纱纱想起那个热恋过的男孩,他也给过她类似的感觉,虽然那个混蛋后来销声匿迹了。

Mr.Wu每次来时都会带着那些碟片,离开时又把它们一同带走。有一次,纱纱恳求他留下几张碟片,但被他拒绝了,下次放给你听。他留给她的,只有《圣母颂》那一张。Mr.Wu走后,纱纱将CD机搬到她的卧室,有时也会放在客厅。她不想其他客人见到它,更不想在他们面前播放那张碟片。那些空旷的晚上,她就打开CD机,将音量调到最低,让那张碟片循环转动,一种永恒的声音在黑暗中破空而来,在她耳边萦绕不绝。她父亲第一次听到乐曲时,莫名其妙咒骂了一声,但抬眼四周并不见有人靠近他,也没有人冲他叫喊。他紧张的情绪慢慢舒缓了,后来好像也受到碟片的影响,每次播放时都出奇地安静,那神情根本不像个病人。她看见好多次,父亲就像个孩子似的坐着,在乐曲进行的过程中,有时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摆动身体,有时会一动不动凝神谛听,脸上也浮现出极其少见的笑容,好像碟片的作用胜过了那些药物。在纱纱的内心,对Mr.Wu暗暗有了一种感激,如果不是他带来CD机,不是他带来那些碟片,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看到父亲听到那些乐曲时的模样。她永远也不可能想象得到父亲会有那样的一面。除此之外,父亲的内心还藏有什么,她暂时还看不到,也有可能永远看不到。

纱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有规则有节律的生活。她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男人,他叫Mr.Wu,有可能这不是他的真名实姓,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男人。她有了音乐,夜晚有了永恒之声的陪伴。这样的生活是荒唐的、虚幻的,对她有着某种麻醉,让她丝毫察觉不到其中的怪异。Mr.Wu会准时出现,给她播放音乐,拥抱她,给她温暖的肉体之欢。有一点同以往不同的是,Mr.Wu不再将报酬直接交到她手上,而是放在某个地方。他似乎意识到那样做会伤害到她,而其实这种小心翼翼的做法让她更加深刻体会到,在他内心对她身份认定的悲凉。她和她父亲是一样的人,冷漠和鄙视是他们早已承受并且产生了抗体的伤害,而同情和怜悯对他们来说是伤口上撒盐,只会加剧他们的痛苦。她的内心对他们目前的复杂状况有一种隐隐的抗拒,与此相反,又暗暗滋生了或浅或深的留恋。如果她不离开这里,这种生活会不会永远继续,会成为她习惯的正常生活。她想到这一点时,不知自己是期望永远进行,还是尽快同他告别。

受此影响,她接待的客人慢慢减少了,去环湖公园的时候大多数陪父亲散步,给父亲放风。有时她一个人出去,也只是环湖转一圈,或者在湖心小岛的草地上躺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幽暗中,打开CD机,任由小提琴的声音将自己淹没。尔后,暗暗期待Mr.Wu的到来。那样的日子似乎变成了一种节日,至于是什么节日,她很难认定。如果生活就这么运转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意识到这是她的一厢情愿,然后独自苦笑了一声。

我能去看看她吗?有一天纱纱突然问他。

她的问题让Mr.Wu愣怔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显示无疑刚刚被一声惊雷炸着了。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去看望他的妻子?她是他的什么人?哪怕是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情人,又怎么可能去面对他的妻子?

不!不可以!他惊慌失措地回答。

这是她犯错得到的答案,其实早就明摆在那里,只是她不愿意看见。他只是她的一个客人、一个回头客。再往前进,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有质的变化,肉体上的亲密接触并不能改变生活已有的秩序。她不能对此心存幻想。

当一年一度的音乐周来临,纱纱的内心再次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冲动,那个从未涉足过的场所对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再次向Mr.Wu提出了一个请求,能带我去看一场音乐会吗?Mr.Wu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幾天之后,他交给她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让她独自前去。他向她解释他不适合在那种场合出现,那里有太多熟悉他的人。她接过票,没有表现出那么不理智,他的确不能与她同时出现。如果那样,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这对她来说没什么,而对他,或许就是一道无底的深渊。

观看音乐会的晚上,纱纱刻意对自己进行了一些修饰,还因此买了一套衣裙,以自己的猜想去配合那样的场合。Mr.Wu给她的票在一个角落,在容纳两百多人的音乐厅里毫不显眼,估摸着也是他的有意安排。而事实上晚会带给纱纱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两百多个座位座无虚席,到处都是晃动的石炭一样颜色的人头。她的胸口堵得慌,有一瞬间巴不得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忍受了下来,这是职业养成的,无论何种不堪都不能叫她缴械投降。她努力使自己去适应置身的场合,也似乎进入了那样的情境中。可是那骤起的音乐声并没有进入她的耳朵,也全然没有在出租屋守着CD机听碟片时的那种感觉。她的眼前老是有个人影在晃动,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站立在舞台中央,全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虚幻的人影身上。她眨眨眼睛,那白色的人影忽然不见了,等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时,那洁白的人儿忽然又回到了舞台中央。而最终,她无法熬到音乐会结束就逃出了音乐厅。她的逃离丝毫没有引起别人注意,本来她就不属于这种场合。

音乐周过后几天,Mr.Wu来过一次,空着手,没带那些碟片来。纱纱的父亲竟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Mr.Wu咧着嘴笑。Mr.Wu好像没有留意老人的举动,直接进入了纱纱的工作室。他没询问纱纱观看音乐会的感受,而是悄无声息落座在沙发里。纱纱打开了CD机,《圣母颂》的乐曲立刻充盈了房间。Mr.Wu先是埋着头,啥也不说,待到碟片播放第二遍才抬起头。他的眼神空洞,有如两口闲置的通风井。他看着她,压根又没看她,而是空洞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她吓了一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情。她不知他怎么了,可又不敢问他。那张《圣母颂》的碟片不知放了几遍,未了之间,他站起身黯然离开了。这一次,他都忘记了要给她报酬,甚至连招呼都没打。

往后,Mr.Wu没再准时出现,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来,两个月过去了,他仍没有现身。就在纱纱以为他不会再来时,他突然敲响了她的门。纱纱听见门响刚开始没理会,连续响了几声之后才走过去,猫眼里的Mr.Wu没有往昔那么苍白,脸上带着些枯干的黑色。室外的气温有些低,Mr.Wu的鼻尖和耳朵都冻红了,进门时还朝掌心呵了口气,不停地搓着手。纱纱的父亲又在嚷嚷,狗日的,来呀!……带了刀么?来呀,你来杀了我呀!纱纱看了一眼老人,老人并不退让,瞪着眼回应她。

Mr.Wu在客厅没有停留,仍像过去那样径自进入那装有两道门的房间。在确认两道门都关上之后,他脱下外套,将它扔在沙发上,然后拥抱了一下纱纱。纱纱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他并不轻松,神情有些憔悴,好像睡眠不足。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拿他的脸蹭着她的脸。他的脸很是冰凉,蹭着蹭着就有了热度。她的脸也跟着滚热了,润润湿湿的,被他眼角流出来的液体溻湿了。

来点音乐吧。他放开她说。

她打开CD机,《圣母颂》的乐曲立刻在房间里漫漶开来。

他的眉头紧了紧,问,没有别的吗?

他竟然将自己带走碟片的事情忘记了。

没有了。纱纱的回答带着歉意,好像没有其他碟片是她准备不周到。

他走过去摆弄了一下CD机,原来它还可以当收音机用。他左旋右扭,可能信号不太好,几个电台都喳喳响着,有音乐也不怎么顺耳。就这个吧。他又将CD机调回播放碟片,被中断的《圣母颂》又重新开始了,来吧,陪我跳个舞吧。

她曾经陪客人跳过舞,但不怎么熟练,步子有些僵硬。因此她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心在他面前露丑。Mr.Wu却不在乎她的反应,走过来挽住了她的肩膀,纱纱将手搭在他的腰间,后来慢慢就将他搂住了,死死地搂住了。她感觉自己的指头扎入了他的脊椎,好像她的指头原本就是从那里长出来一样。他也在回应她,将她搂入了怀里。他们俩就在《圣母颂》的乐曲里慢慢转着圈。他手臂上的力道在逐步加大,到后来十指相扣,将她勒得快要窒息了。她挣扎了一下,他没反应,她又挣扎了一下,他仍旧不松手,她只得任凭他搂着,在窄小的空间里缓缓转着圈,好像两根被固定的指针。

最终他放开了她,背向着她,面对镜子而立。镜子被布帘子笼罩着,不曾露脸。她看见他抬了一下手臂,擤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放下手,要去撩那布帘子,碰到布帘子时又止住了。

她走了。他低声嘀咕说。

谁?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65天了。

她听出了准确的数字背后躲藏的悲伤。她没接话,而是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他没动,听凭她搂着。窗外不时有嘈杂之声插播进来,但屋子里很安静,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他动了动身体,暗示她放开,她顺从地松开了手。他没再看她,拔了CD机的插头,将它拎在手上。

我要走了。他自顾自说。

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指着他手中的CD机问。

这个不能!这是她用过的,你去买个新的吧。

他放下CD机,掏出皮夹子,将里面的钞票悉数掏了出来。她没有接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她的内心有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他连这个也不肯,他连这个也不肯。他终究是个客人,只是个客人。

这个给你。他从CD机里取出那张《圣母颂》的碟片,将它放在床上。镜子就由你处置吧,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着就拆了它。

还有,将你父亲送去医院吧,别就这么毁了自己。他给她忠告。

说过这些话,他再次拎起CD机朝门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快,门吱呀响过两声之后,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到了客厅,紧接着通往室外的门砰地震动了一下,眨眼间整个屋子又回到了幽暗里。你这个骗子,你偷走了我的女儿!要了我的命根子!她父亲的号啕适时打破了蔓延的寂静。

好像为了呼应父亲的号啕似的,她抓起床头柜上一只茶杯朝镜子掷过去,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的碎片从布帘子后奔涌而出,倾泻在地板上。房间里多了许多尖锐的幽微的光芒。她萎坐在地板上,捂住脸,晶莹的液体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待了半天,之后才站起来,抹了一把脸,扯开窗帘,新鲜的阳光从窗户的一角斜射进来,那些尖锐的碎片泛起了更亮的冷光。

她想她该搬家了。

作者简介: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繁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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