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外三则)
2019-05-05
夜 雪
那是翅膀。
也是羽毛。
夜的时间,正是时辰缝补被子的时间。有月光的时候缝补月月光,没有月的时候,缝星星,当然,最好的是被子里絮上雪。绒绒的最是和暖。
没人不喜欢雪的,童年最喜欢踏在雪上,看鞋子陷进去,听咯吱咯吱的响声,看白的雪,把老屋的灰瓦覆盖得体无完肤,把瓦松也覆盖成小草的样子。
最好的雪,是夜里来,有时半夜,觉得满屋子的青光,那时母亲准说,哦,下雪了,翻身再睡。
母亲的一句话,就像把雪堆在了被窝口一样。
真好奇的是,就光着屁股,趴在窗台,把为保暖的麦草谷草的秸秆扒开一道缝,从窗口望出。天地一白。比月光饱满。
夜雪,是下在梦里的。
那雪下的时候,一切都禁声。你会觉得,那一切的生灵都被吓住了,不知道这白的毛茸茸飞动的是蚂蚁还是蝴蝶,它们也会爬,在屋脊,也会飞,在树梢头。
但雪把路盖住了,把树改变了样子。
它们把一切的参照物都改写,我猜这才是那些生灵禁声观察琢磨的原因。
那些鸟,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树。
那些野狗,再也找不到觅食的路径。
是啊,那些树,像穿上高腰的袜子
那些路,像自己迷路。
雪来了,应该说,大地不是镇定,而是等待。
在夜雪里,省得别的生灵干扰,大地就是在等这时辰,盖着被褥好好地歇息,如一个产妇,在过月子。
有雪的夜,多静啊。有时你会踢开被子,那声音却大得惊人。
蒲棒槌
那举着的蜡烛,是为了河上的黄昏还是村里的暗夜?
为什么一些画家常折一些蒲棒槌放在案前,是拿他们烛照灵魂,还是凸显诗意?
我们村里的蒲棒槌长在沙河的河中的沙洲上,我们要凫水过去。其实,沙河在这里开阔成了一个潭,宽阔的水面中心,有了沙洲,就有了芦苇和蒲棒槌在沙洲安家,就有苇鸟和野花在沙洲安家。
那沙洲真像一个合页,把头顶的水分开了,在尾部又合上。
我们爬上沙洲,也附着在合页上的铆钉。
苇鸟一见我们,就闪着翅膀抗议。
“出去——出去——”
也许他们去年就记得我们,我们曾拿走它们的鸟蛋,想自己孵出鸟。
这次,我们只是折几枝蒲棒槌,要在七夕的夜里,在蒲棒槌上滴上猪油,变成白蜡烛。
那些女孩过七夕,我们用白蜡烛换它们的吃食。
那被我们折到的蒲棒槌,好像也很兴奋,它们有的藏在芦苇的深处,有的站在水边,只是寂寞地长,也许,折到了它们,它们才派上了用场。从蒲棒槌变成我们的白蜡烛。
“出去——出去——”那些苇鸟急躁地拉着嗓子,我们用衣服招摇着吓唬它们,一边偶偶偶地叫,好像我们偷走了它们的蜡烛,把它们的夜加深了,把它们也加厚了。
太阳枕在沙洲头部的芦苇里,好像那枕头软,卸下了阳光的武器,它们开始慈祥,太阳开始下落,水里被抹上了紫色的斑点,还有长的金线。
我们想着,这太阳熄灭了才好,我们的白蜡烛,就要燃起了。
我们头顶着衣服,手举着折到的蒲棒槌,我们踩着水,离开了沙洲。小伙伴的脑袋也成了水里的斑点,只是这斑点是黑的,也许,黑夜就是这斑点渐渐洇开的吧。
公 鸡
我家的芦花公鸡就是项羽,那种傲慢,那种气质,一身霸气的传说。
在平原深处广袤的莽野上,它无论踱步还是站在草垛墙头,都是飞扬跋扈为谁雄。
它啼叫,别的鸡才敢打鸣,它只是一只鸡,却有着一身的战国贵族气,在乡村,好像一个战国时代在走着。
它的头上也有伤口,血,那是为荣誉和地盘,为小母鸡。
我觉得,它的啼叫,就是男人的嚎叫,公牛的长哞。
它的鸡冠,是血红的,如染坊的重枣色,也如夕阳的燃烧,更像灶下的火。
当我读到《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是那么欣喜。这个报晓的鸡,它在风雨凄凄中,知道爱情的到来。它起劲地叫。后来,这个美好的爱情句子却转向了,人们形容风雨交加、天色昏暗犹如晦日的夜晚,把本来床上的动荡变成了社会时局的动荡,也许很多的动荡就因女人和爱情而起。
但这和鸡有什么关联呢。
我的芦花公鸡,还是一例地司晨,那种威武,早早地,吹起平原的起床号,滴滴哒哒,滴滴哒哒,它叫来了曙色,叫退了月色,在它的啼叫中,星星的脸色煞白,太阳的脸赭红。
其实,我最喜的是鸡鸣枕上,夜气方回。那个时候,你守着夜,在灯烛下,读书,或怀念友人。因为在夜深的时候,最是怀念的时候。
他记得,他曾和一个姑娘在暗夜,看着一颗秋星挂在窗外的天边,那是一个俄式建筑的小红楼,那时,多么单纯,还是相信情感不能遇矩的古训,他曾和她彻夜讲一个一个的童话,好像只有童话才配那个秋夜。
后来,鸡叫了。他送走了那女子,秋星是黄黄的,如一枚桃核。
后来这女子走了,未有了消息。
他至今有时还会想起秋星的夜的鸡鸣,因为那声音,因为在那夜的童话与美好,他和她对一种情感的美好,他们没有拉手,想守护着一颗秋星。那秋星就是一枚桃核样的种子,是爱情的种子,但没有落地,就被鸡声啼叫封存了。
这是埋在心中的土壤上了。
也许,那种矛盾,是甜蜜的,那种克制,也是甜蜜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够了,上苍已对你够丰沛优厚,云胡不喜?
横石基的日落
太阳走到横石基才是妩媚。
横石基的落日像溶解的鸡蛋黄,把西边的礁石、紫褐的云彩倒上了鸡蛋黄,那边缘就有了质感和油彩,如毛边。
这里的水,平静,沙滩的细软,就如水,很多小的凸起的礁石,造型各类,有的人坐在礁石上,忙着拍照,也有看远处的海。我却选一块大的礁石,静静坐看横石基的落日。
天上的云,这时还是白的多,慢慢就有了黄,有了红,有了杂色。
这里的云純净的时候,是蝉衣,醇厚的时候,是深不可测的渊薮。
摄影师都知道,珠海日落最美的地方就是横石基。每一秒种都会有不同的样貌,对一个摄影者来说,这样的黄昏是心跳的刺激。但对我,却是不用手,不用脑在,直接用眼睛感受这自然的奇妙。
其实那些摄影师们,有的拍横石基的草,有的拍横石基的石,有的拍横石基的水,还有鸟,还有人。
有的在海,有的在陆。
但都像着魔,都像被那太阳点燃了,行将坠地的太阳,却有朝日没有的魅力,这太阳有的是慈祥,有的是温蔼,它像是要谢幕,但它很优雅地向人们告别,那些养蚝的船抱膝泊在礁石旁送它。
也有几条狗像是祭奠和敬畏。
它们不敢踏有夕阳光芒的波涛。
它们没见过如此奢华的水。
穿着镶红边又宽又大蓝袍子的水。
欲到天晚,那天是黑的占了主角,夕阳的光,就成了调和。这时薄暮冥冥,天边开始有稀疏的星星露头。
海水黯淡下来。落日的辉煌只是短暂的时光,你在落日中想清楚了,没有什么是可以久留的,但如果像一个人,死了,还有灵魂被人记忆,就如横石基的落日,被人记忆,那就是不死。
作者简介:
耿立,散文家、诗人,创意写作教授。
2018年第七届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作品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和国内多家权威选本选载;曾出版《遮蔽与记忆》《向泥土敬礼》《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的春天》等十余本散文、儿童诗及理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