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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鸢

2019-05-05寒郁

广州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成方老徐点点

1

夜已经很深了。妻子翻了个身,还是没忍住,说,老徐,今儿你做得过分了啊,昨儿你上班前我怎么给你说的?

被叫作老徐的男人搔搔脑袋,想了一会儿,仍没有想起来,怎么说的?

我叫你今儿早点回来,你是不是答应得挺痛快?——可是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都这个点了,你还有脸回来,我说的话是不是你全当耳边风了!

老徐嘿嘿笑笑,很讨好,说,那哪能,你是咱家领导,领导的话哪能含糊呢,这不临时出个事嘛,走得急了,就这还没处理完呢。

妻子更生气了,把枕头掷给他,那你接着去处理吧,别回来算了。——他这次确实不像话,平常妻子都容着他,但昨天和他说得好好的,儿子十岁生日,不能含糊了,务必要请半天假来陪下儿子。他已经亏欠儿子好几个生日了,所以他答应得很干脆,一定早回,一定给儿子过一个最快乐的生日。酒店都订好了,订了很大一围,菜也很丰盛,儿子全部的好友都邀请来了,就差蛋糕了——原定他下了班路过蛋糕店把预订的蛋糕取过来,带到酒店,给儿子一个惊喜——可到了时间,左等右等也不见他露面,蛋糕就更不用提了,儿子整个晚宴都气鼓鼓的,还是妻子去超市临时买了一个蛋糕对付过去的。那蛋糕当然做得很业余,做工拙劣,让儿子在一大帮朋友面前很没面子。她看见儿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是在恨他爸爸哪。妻子也恨。妻子说,这么大的人了,你这办的叫什么事儿?

他在那儿唯唯诺诺地打圆场,妻子不为所动,还在唠叨说,吃完饭儿子的朋友还问呢,你爸爸呢,怎么不见他来啊?儿子还替你遮羞呢,说,爸爸工作忙,没时间来。你知不知道徐顺有,儿子当时说这话时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故作坚强的样子,我是多么心疼。你知不知道!

嘘——你小点声。妻子的情绪又要上升,他按住妻子气急抖动的肩膀,好啦,我错啦,下次改正,一定的,一定。

妻子甩开他,我偏不小点声,你爱听不听。儿子的朋友问他,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啊,这么忙?你说你让我们怎么回答,说你是总理,说你是市长秘书,你就一個破民警啊,弄得整天不着影儿,你说你干的什么?

妻子掐他胳膊,这个女人平常千般好,一旦急了就恢复小兽的本性了,对他又掐又咬的,不过她不管是掐还是咬都是小打小闹,随她好了,发发火消消气,也就雨过天晴了,照样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给他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把家里打点得有条不紊……但是这次她还没掐过瘾呢,他就痛苦得呻吟了出来。她掐着他胳膊上的伤口了。妻子惊觉过来,撸起他的袖子,问,怎么了,这咋回事,谁咬的?

妻子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他胳膊那一圈牙印很饱满,红艳艳的,也很性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另一个女人的作品。所以妻子打他打得更加卖力,你说,你快说,怎么回事?——他的胳膊,原本只能是她生气时咬咬的,现在好了,有人已取代她了。妻子说,好啊,一夜未归,原来是和哪个女人逍遥去了哇。妻子冷静的话,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但人一生气,智商就直线下滑。他被妻子摇晃着、审问着,倒笑了,说,我要是有那好事就好了。怎么回事呢,还要从下午说起。

2

年底了,所里要上交材料,成方在那儿挠着头想着怎么写出新意,急得龇牙咧嘴的,老徐看不过,踱过去支个招儿,前两天我翻本书,想到一个比喻,你就这么写,保证这次我们所年度材料出大彩,说是夜鸢,知道吧,就是夜里的一种鹰,打开翅膀,在星空下盘旋,它的盘旋优美而长久,就像我们基层民警,挂在半空,瞪大双眼,守护着底下的家园。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成方说你这也太煽情了吧。

老徐扔过去一根烟,你这人,给你出主意还嫌弃,那你自己想去。整理了大半天卷宗,老徐头涨眼疼,站起来到走廊抽根烟。

快到年底了,案件循例递增。这个水乡派出所辖区内厂房林立,本地人和外来务工者交错混居,人杂,难免是非多。一支烟没抽完,值班协警进来报告说有警情,要出警。水榕坊那里有个女人攥把刀子,追着人不放,寻死觅活,弄得鸡飞狗跳。

因为什么?

不清楚,据说脑子有问题。

一听是水榕坊老徐就头痛。那是挨着东江一处聚集杂乱的老民房,二手房东、民工、小商贩、暗娼混合而居,将一块社区共同织就成滋事生非的温床。来不及细想,老徐和成方两人驱车去事发地。

到了地方,远远就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宏发制衣厂门前,拨开人群,只见一个中年妇女举着长刀,在激烈地比划着,而墙角抱头缩着一堆肉,瑟瑟发抖。肉听见警察来了,从蜷缩中舒展出矮胖的身体,先冲老徐谄媚地遥远一笑,言语忽而有了底气,一边叱责女人,一边呼叫“警官救我”。一身的肥肉一时间格外活泼。

老徐认出是制衣厂的老板张茂昌,呵呵笑道,老张,你这整得挺热闹啊,说吧,怎么惹了这位女侠了?

张茂昌刚要开口陈述,女人的刀尖就晃在他脸前,她使出的是全身的力气,所以刀子在她手里,像是挥舞的旗帜,变换着身姿,舞出一片眼花缭乱的碎光。

谁过来我捅死他!

女人喊了一句,举着刀子不算,老徐看清她旁边还存着一个煤气罐,另只手里攥着火机。老徐想,这设备还挺齐全的,得有多大仇恨哪。一个恍惚,女人一把将煤气罐抱在身前,引燃丢弃在旁边的衣料,手中的刀子也挥个不停,重复着那句喊声。

有工人对着地上的明火冲水,火看着很多,但只是散碎的衣料起火,很快就浇灭了。只是那女人抱着的煤气罐不好对付,她抱得那样紧,逼急了像是要同归于尽。

老徐板着脸喝道,放下刀和煤气罐,有事好好说,不要胡闹!

女人不为所动。

从老徐这个方位来看,夕阳将她瘦削的影子印到墙上,版画似的,然而风一吹,画风就全然变成一副张牙舞爪。

一时陷入对峙。

张茂昌求救声喊得枝繁叶茂,本以为警察来了就能虎口脱险呢,现在看,女人步步紧逼的刀尖,大有在警察解救之前就把他废了的打算。张茂昌悲从中来,忍不住一声哭喊,邱红,算你狠,老子服了,多少钱都答应你,行了吧!

这反倒激起邱红更大的恨意,近乎咆哮着说道,钱是你欠的,你就算死了,也赖不掉账,我今儿不为钱,是为出口气,你唆使侯三欺负我,还拿我女儿威胁,这个账怎么算,你他妈的说,说!

张茂昌唯唯诺诺,不吭声了。

邱红头发散乱,眼睛通红,因为盛怒,整个人像被撑起的帐篷,周身带着一种危险的光晕。她瘦小的身子像是一块凌厉的山石,峭立在晚风中。也是个倔强的人啊,老徐心说,看来是被惹急了,却不知因为什么呢。

你欠我工资,还耍赖种,找人威胁我,你觉得我好欺负吧,狗日的,你错了!女人越说越气,旋开煤气阀门,我一把火把你厂子给烧了,你信不信?

张茂昌惊悸的眼神盯在那一簇小小的火芯上,火芯生长在打火机上,打火机捏在她手里。他终于绝望,老子给你钱,这就给,你别撒泼了。

到现在你还口口声声钱啊钱的,邱红说,还单单是钱的事吗,我要你和侯三当着大家给我道歉。

别不知足,要钱给你钱,你还想怎样?

想怎样?你说呢!她把打火机拢住,離煤气罐更近一点,大不了都不活了,看谁怕?邱红笑了。

在幽幽的火苗后面,她的笑让张茂昌毛骨悚然。他不禁连声呼喊,徐队长,你看!这娘们这么嚣张,你赶快管管。

老徐站了半天,除了呵斥几句,也插不上话,气不打一处来,狗日的老张你惹事端,让我们来给你擦屁股。可还得管,再次威严地重申放下凶器好好谈话之类,可女人根本不听,还扭头冲老徐吐了一口唾沫,让他们滚远点儿,并说,你们都是张茂昌花钱供着的,和他一伙儿,在这装什么公道呢。

这让老徐火大。确实太嚣张了,公开污蔑人民警察,老徐喊了句“住嘴”,对方的嘴依然如两片蝴蝶,上下翻飞。老徐无奈,也只好任其大放厥词污蔑下去了。

耽搁下去不是个办法,顿了顿,老徐瞅出分寸,使个眼色,让成方对她言辞相劝继续周旋,他装作点烟,绕到侧面,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闲闲地抽烟,还揶揄说,女侠您继续,别客气,我倒要看看今天你们能闹出什么好戏呢。烟抽到一半,忽然一抛,蓦地抢身扑过去,在邱红要将火苗凑到煤气罐之前,一把将其两只胳膊死死钳住。

邱红动弹不得,眼看着敌人从墙角爬出,然后一骨碌跑了。功亏一篑,邱红那个气啊,扭动着,挣扎着,詈骂着,却终于还是被紧跟上来的成方缴了凶器。老徐刚要松口气,却忽然被邱红顺势下蹲抱住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似乎带着她对这个阻拦她刁难她欺负她的世界所有反抗性的恨。一嘴下去,牙印深陷,血水淋淋。老徐疼得甩手,本能地想暴打她的头。邱红蹲在那儿,得逞似的,颜带笑意,就势躺倒在地,望着天上的云朵,灿烂地笑。她一边笑,一边眼泪汹涌滑落,自言自语着,老徐凑近了,才听见她是在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她说,点点,他们都欺负妈妈,可妈妈不怕他们,你要赶快长大呀……她闭上眼,仰脸等待他扬起的拳头落下。老徐颓丧地落下胳膊,骂一句,张嘴就咬,你牲口啊?

她转过脸,迎着老徐的眼睛,看着他胳膊上出血的牙印,憋着什么心思似的,一字一顿,带着决绝的狠劲,说,恭喜你哦,警官,我有病。

老徐心说你没病才怪呢,正常人谁会干出你这些事。可看着她的复仇般的眼睛,联想到刚才有人说她好像暗地里从事皮肉生意,心里一个咯噔,一下子模糊意识到她说的“病”是什么意思:艾滋?性病?

总之可能会传染给他。要不她不会那么得意地笑了。

3

带回去分别做笔录的时候,女人一言不发,面相凶狠,桀骜不驯,只好暂时关在隔离室。后边自行赶来的张茂昌面对笔录,开始卖力陈述。张茂昌说,我正在厂里调试新进的针车,她就进来了,这个女人你说多奇怪,她进来的时候和所有人都是笑着的,然后还笑眯眯地到你跟前来,柔声细语地跟你说,张总你过来,耽误你一会儿,跟你说个事。那会儿我看她挺正常的,就和她说事去了,谁知道她袖筒里藏着刀子背着的包里有一个小型煤气罐啊,然后,她就把我挟持到墙角去了,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她找你说什么事?

张茂昌支支吾吾很含糊。只一个劲说,这女的脑子有毛病,早该把她关起来,省得到外边祸害……

听说你欠她工资?

哪有这回事,她是给我做过几个单子,可工资都结清给她了,她非要说少结了,天天在我门前闹,影响我声誉和厂里员工安定情绪,我都没跟她算账呢!

正笔录着,老徐进来了,开口就问,她真的有啥传染病吗?

张茂昌说,那可保不准,这样的女人在东莞太多了,好吃懒做,什么轻巧做什么。说到这张茂昌轻佻地笑了,警官,你说是吧,这样的女人,得个艾滋梅毒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老徐一听更气闷了。

刚才他急忙奔赴社区医院,化验科早下班了,值班医生只给他简单做了消毒处理,让他明天一早再来复查,并安慰他说,应该没事的,因为根据常识,即便对方是艾滋病携带者,被其咬伤,感染的几率也是很低的。感染的风险通常取决于双方是否有出血,如果咬人的患者嘴里有血,被咬者同时也出血,才有可能造成艾滋病的传染。不过,被咬伤出血感染的几率也只有千分之三,无须恐慌。何况现在还未确定对方是否有传染病毒呢。

老徐没耐心听这些常规性安慰,只反问,我要是那千分之三呢?

医生只好笑笑,意思是那只好自认不幸了。

就这样老徐颓丧地返回派出所,一肚子气没处撒。成方见他黑着脸,想说两句安慰的话,知道也是无济于事,默默掏出烟,递给老徐一支。

成方是新进来的,老实说,对于民警,他有点看不上,民警工作的艰苦和日常琐碎的奔忙,他有些逃避,他私下里常说,古人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看似说得很懈怠,其实是很有道理的,撞好每一天的钟,积累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但他知道这话没法跟老徐沟通,他是从警校调过来的,此土此地,没有根基,也就没有感情。他一直把民警当成一份工作,和社会上其他工作一样;而老徐不同,他是水乡本地人,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任副队长,一路见证着这个片区民警工作的发展,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倾注。

成方说,不是听你唠叨你儿子今天过生日吗,底下值班我先顶着,你快回去吧。

老徐苦笑摇头,说,你看我这样,怎么回去?被咬了一口还不知道会不会感染呢,回去见了老婆孩子他们也吓得慌。算啦,回头再说。抽完烟,他骂了一句,那女的还那么倔,一句话也不说?

成方说,嗯。她还咒骂说穿制服的都是张茂昌花钱一起吃饭喝酒的,是一伙的,不过装个样子,其实是联合欺负她。

走,我们再去实地走访下,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曲折。

4

之前张茂昌的毛纺厂一度生意很旺,单子接连不断。邱红在街上开一爿缝洗衣服的小店,闲时帮他做了半年外派单,结果活儿做完了,到付钱的时候,他借口说同一批次的衣服商标、水洗标很多都走线不统一,质量不合格,甲方质检打下来很多,所以只给了她一半钱。邱红气不过,这么多次单,中间也没见你说不合格,结账了不合格了,这不耍赖吗?于是,不时地找他理论一番,弄得张茂昌很烦,最近生意不景气,底下几十号人等着吃饭呢,各处都要打点,慢说早给你结清了,就算真欠你点钱,至于这么天天追着跟要小鸡子账似的吗?怎么着好歹我也开着个厂子,你见天这么吵吵吧火的,底下员工怎么看我?

邱红再来追账,张茂昌就甩了她一巴掌。这巴掌一响,两人算是正式结了梁子。一个大大咧咧说一句,老子就是不给了,看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吧;一个时不时冲进厂子对债主围追堵截。

终于那天黄昏,邱红刚买了菜要煮饭,几十步之外看见街痞侯三光着膀子慢悠悠地晃乐过来,似笑非笑的,走到她跟前,嗖的一声甩过来一簇眼神,却比刀子还狠。说实在的,邱红心里怕得要命,但是怕有什么用呢,所以邱红反而逼着自己向前走上一步,迎着侯三的眼睛,还招呼他呢,兄弟今儿又喝酒了吧,这肚子圆的,人没到肚子就开过来啦。说这话的时候,邱红极力笑着支撑,强使自己镇定,才不至于出现惊悸的颤声。

侯三簸簸肩头上搭着的小褂,深陷在肉缝里的眼睛忽而如出弦的箭镞,在阴鸷的眉峰和横生的黑脸下,显得特别恐怖。侯三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哼”,拍出一沓零钱,道一句,这钱,张总说了,可怜你,再施舍你这些。你也放明白点,别再闹,你一女人家,我也懒得费回手,不拘黑儿白天去给张总赔个笑脸,我也好说话。

邱红的脸阴沉了下来,忽而愤愤地说,这点钱,就想打发我,是他欠我,不是我要他施舍。她一下拨开那沓零钱,于是红的绿的纷飞,有这样的没,欠我钱不承认不说,还扇了我一耳光呢!他一老爷们儿跳起来扇我,也他妈算是站着撒尿的货?

侯三肥硕的屁股几乎要把门口的小凳子坐裂开,吐了一口痰,说,就你这么倔,小娘们儿,扇你活该。

邱红已经豁出去了,砸开一个西瓜,将最鲜红的一半递到侯三脸前,说,三哥,都说你在这一片儿“横”,我虽新来,但也风闻了不少,综合想起来,我心说这地方人杂,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都有,就得有三哥您这样的人物镇着,才能各自安心营生,可今儿看三哥的言行,才知我想错了,原来三哥也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谁给他点儿酒喝就替谁平事儿的孬种。

侯三把咬了一口的西瓜反手掼在地下,说,你他妈放的什么屁?

邱红撇着身子,很嫌棄地说,孬种。你要是没听见我就大点声,俩字,孬种!

侯三按着大腿想站起来,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成功,主要是凳子太矮了,他又胖,所以侯三坐在那里发飙,你个小娘们儿不要逞能,给你脸你还嘴硬,老子一拳能掏得你前后通风!

这时候正是下午下班的时候,租住在附近的外来务工人们陆续下工,邱红跟一个工人说,你看,三哥多能,三哥多厉害!长着个手还会攥拳呢,还一拳就把我掏个窟窿呢!邱红冲侯三竖竖大拇指,真能!

路过的人略微也知道些底细,微微笑了起来。侯三立着眼扫射一遍,笑的人就走远了。侯三说,信不信惹毛了我,老子一顿把你这住的地儿砸了。

邱红择菜,不住地点头,说,也不看三哥是谁,那咋不信呢!

侯三眼看言辞上占不了上风,这会儿他倒是站起来了,但路过的人多,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撒泼,只恨恨地把小板凳踢得满地打滚,捡起地上一片红的绿的,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吧,有你的好儿。

邱红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地上散开的什物,一边招呼着说,三哥,西瓜还有一半呢,单给你买着留着的,你吃好啊。

夕阳的光线温柔了下来,红彤彤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侯三讪讪走远的虚大背影,邱红忽然想笑,眼泪却落下来了。邱红想,哭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也没有这么可怕嘛。

隔了两天,侯三又来,这回也不坐下了,直接脸一横,张总让我来问问你,这事你到底想咋办?

邱红眉目立起,道,好办,按原来承诺的付清尾款,让我扇回一巴掌,再给我道个歉,就行了。

你疯了吧?

是他先疯的。

邱红说完,刚坐下,却忽而惊恐地站立。因为侯三突然问她,那个背个花书包的,是你闺女吧?

邱红浑身都绷紧了,咋呼道,你、你想干什么?

侯三阴阴地笑了,倚着店门,斜觑着她,撩拨道,你说叫个什么不好,叫点点,跟条狗似的。

邱红蹦起来,骂,你才狗呢,你是畜生!

侯三却不生气,说,你不该把她从老家带过来的。

邱红头皮发麻,拉住侯三粗滚滚的胳膊,掐他,你想干啥?

侯三笑得很肥沃,很温和,末了,随口一说,我可知道她每天下学从哪些路口过哦。侯三说,要不要我这个当叔叔的给她打个招呼呢,你说?

5

老徐和成方走访了几个街坊邻居,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议论着呢,路口过来一个小女孩,脚步歪歪斜斜,怯怯的样子,走到老徐和成方跟前,问道,我妈妈是不是被你们抓走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老徐问她,你妈妈是谁?

小女孩说,下午放火打架的那个。她依旧怯怯的,眼睛湿漉漉的,如同小鹿。

老徐“哦”了一声,是你妈妈啊,够猛的哈。你叫点点?

小女孩很惊喜,说,叔叔,你咋知道我名字?

叔叔猜的。

那你说这个名字好听吗?

女孩黑黑的眼睛盯着他,眼巴巴地,等他回答,好像此事关系重大。老徐念叨两遍,点点,点点……然后一锤定音地说,叔叔觉得挺好听的。

女孩情绪带着小小的雀跃,吐吐舌头,弯着眉毛,笑了。可爱里透着调皮,走近了一点,对他无限信任的样子。

看着女孩清澈的笑脸,老徐淤积的怨气消散了不少,蹲下来,问,你找妈妈干啥?

点点说,我做好了饭,妈妈还不回来,我要送饭给她,我就这一个妈妈,我怕她饿死了。

看着小女孩那郑重而天真的表情,老徐噗嗤笑了。他说,怎么这么晚才给妈妈送饭?

点点说,我感冒了,在诊所打吊瓶,我妈妈开始陪着我的,后来我睡醒了,妈妈不在,听说闹事被抓走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闹事吗?

他们骂我妈妈,还打她,还说我的名字像小狗,他们才像小狗呢——女孩说起来仍气嘟嘟的,不过因为刚才这位警察叔叔都权威认证她的名字好听了,她也就不介怀了——我妈妈气不过,才和他们吵的……警察叔叔,我妈妈不是坏人,他们才是,你说是吗?

老徐顺着点点头,主要是被她丰富的表情带入情景,心说,啧啧,这小女孩,真够伶俐的。又问,你妈妈平常对你好么?

好啊。点点说,怕他不信似的,赶忙补充道,我妈妈可好啦,有次隔壁楼上一个独居的老大爷病倒了,幸亏妈妈给他送干洗的衣服时发现的,把他送到了诊所里,她还掏了钱呢;还有一次,我们住的地方下雨下水道堵了,她蹚着水去疏通的,那雨下得可大啊,下水道那么脏,人家都说她傻……点点喃喃地说着,末了,还问老徐,你说她傻不傻?

老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摸摸她的头,说,你妈妈现在在派出所,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要不还在家等她,听叔叔的话。

点点将信将疑,真的吗,她会回家吗,不会坐牢吗?

老徐耐心地向她说,不会的,你妈妈没啥大错,就是方式不对,警察叔叔要对她批评教育一顿,就像你在学校犯了错误,老师也要批评一样,改正了,还是好学生,对吗?

点点使劲点点头,她撇开身子,下了台阶走了两步,又折回身,仰着脸,说,叔叔,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你带我去找妈妈好吗?

老徐叹口气,走出几步,向成方挥挥手,商量道,走访这一圈基本信息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样吧,我回去让她做笔录,你在这陪这个小女孩。他嘀咕道,她妈妈那个样子,让她去派出所看到,终归不好。然后转回来,接过女孩抱着的饭盒,说,点点,叔叔给你妈妈带回去,放心,不会让她饿着的。

再回到所里,老徐把饭盒丢给邱红。她看了一眼熟悉的饭盒,愕然一愣,赶紧抱在怀中。老徐不吭声,自己到门口抽烟,抽了一半,隔着窗户看见邱红在一边吃一边哭,米粒粘在嘴唇上,随着压抑的哭,嘴巴一张一合。发觉老徐在瞅她,急忙揩下眼角,用力吞下饭团,板着脸,还冲他发火,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哭么?

老徐进来,倒笑了,都说你倔,嘿,还真是,名不虚传。

邱红白他一眼。

老徐拉张椅子坐下,敲敲桌面,这回还做笔录么?他翻起衣袖,故意拨弄胳膊上的咬痕,自言自语道,真应了那句老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又敲敲桌面,你不配合做笔录,是觉着我们不会信你的说辞,还是就想让我们去实地走访一下?

女人眼睛里藏着一抹细小的笑。虽然小,却异常灿烂。她的神情已明显松动,却还嘴硬,张茂昌不是做了笔录吗?我隔着玻璃,看他说得眉飞色舞,他肯定说我明面上开个小店,其实是个暗娼,挣不到钱了,无故寻衅闹事,对他挟持讹诈,是不是?按他说的拘留我不就得了。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老徐正色道,你这小说是妨碍执行公务,往大了说你咬我这一口,袭警,懂不懂?你以为我不想拘你十天半月出出气,你女儿现在在外面,要不要她以后这么天天给你送饭?

她不吭声了。过了片刻,想起女儿,落了泪,人像个木偶,只脸上源源落下两股水流。

你丈夫前年在街上摆摊和城管争执打伤了对方,被罚款不算,还被判了两年,所以你对所有穿制服的不信任,也情有可原。通过走访,我们了解到你是个好母亲、好邻居,你带着孩子开着小店,不容易,我都理解。张茂昌欠你钱,为什么不能走正常渠道解决呢,抱着煤气罐拿刀子威胁人家,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事情解决了吗?——太自以为是!

邱红目光呆呆的,我问张茂昌要钱,说我女儿还在医院里,张茂昌说又不是我的种,关我什么事?你说他这是什么话!他还骂我,想钱想疯了,怎么不去卖?还让侯三威胁我和孩子。实在是把我逼急了,才做出那种事来……本想也就吓吓他,让他也让大家知道,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是好欺负的……邱红低着头,咕哝道,当时在气头上,想着你把我煤气罐夺走了,我拿什么要挟他,急红了眼,才转过来咬了你,你别介意……很快又抬起头,往回找补道,其实原本也没打算咋着,就摆个阵势,谁知道你们来这么快,也怪你,那么卖力制服我……

老徐打断他,得啦,别开脱了,还以为你多英雄呢,放火的时候头发支棱着,像个母老虎,现在咋也会哭鼻子?老徐在指甲上顿顿烟,现在我就关心一件事,你到底有啥传染病沒?问你呢,有没?

邱红蹲在地上,气呼呼地站起来,她这风风火火的脾气,转变得也真够快,扭过头,脸色气得泛白。她说,张茂昌胡吣,你也信,我是那样的女人?我男人在里面受苦,马上要出来了,刚有个盼头,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去卖的。

老徐咧开嘴,得,算我说错一句,我这也够窝火的,被咬了,还不能问问。

邱红笑了,你也不是英雄哈,也有你怕的嘛。又说,艾滋啦啥的,那么高级的病,咱一个出苦力的哪能说得就得呢,我吓唬张茂昌的,想着让他快点还钱,谁知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狗日的!

老徐哭笑不得,真有你的。老徐说,好了,今夜你是别想回去了,就算他们不拘留你我也要拘着你,算是为你咬我一口出出气。老徐故意咬牙切齿的。

邱红已经听懂了。两人对视一笑,很快做完了笔录,并当面打电话给张茂昌问他是走协商还是怎么样?老徐动了怒,你欠了钱,还打了人家,还找侯三那个蠢货威胁对方,到底是谁嚣张?

张茂昌支支吾吾,干笑一声,央求老徐从中说和。

老徐开着听筒,当着邱红说,既然你说了,我的意见是这样,你三天内还清欠款,她去你厂里闹,下午又弄这么一出,确实影响不好,罚她做东在“快香楼”请一席酒,然后你口头向她道个歉,别再出幺蛾子,就这么着了。

老徐收了电话,开警车送她回去。到了巷子路口,把她放下。点点已经趴在路边的休闲椅上睡着了,枕着成方的警服,睡得一派恬然。成方坐在旁边,两只手罩着她小小的身子,不时挥动一下,很专注地给点点赶蚊子。

邱红眼里含着一泡泪,身子出溜着,忽然要跪,被老徐一把拽住,竖起指头嘘了一下,别把点点吵醒了。由她抱着酣睡的女儿回家。

临末,邱红折回头,说,那啥,徐哥,改天吃饭你有空也来啊。

老徐扬扬胳膊,再让你咬一口?笑了,说,回头看吧。

老徐和成方返回。回到所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老徐挂着一张哭丧脸,说,完蛋了,那女人真有传染病,我算完了。

成方从他狡黠的眼神里看出了结果,笑呵呵地说,谁让你每次都这么冲,做事情也要讲究策略嘛。

老徐拍他一巴掌,道,我不冲,指着你这小身板啊?算算日子,忽然一拍大腿,算阴历的话,过几天才是我儿子生日,今儿的不算,过几天我再摆一桌,哥儿几个都要过来捧捧场,给我儿子合唱生日歌,当然,到时候这倔女人有空也把她叫来,不能让她白咬一口,给我儿子现场量身定做件新衣裳,这活儿饶不了她。老徐兴致勃勃地说着,其实他是想让儿子和眼睛大大的小女孩成为朋友,老徐相信他们会的。

成方受他感染,心情也爽朗起来,忍不住由衷地说一句,老徐,下次出警碰见会咬人的,让我来替你打前锋。

老徐哈哈大笑。

成方看了一下手腕,突然说,都这个点儿了,你早该下班啦,路上还是想着到家怎么跟嫂子和侄儿解释吧。

老徐笑了,说,不怕,不怕,大不了被你嫂子教训一顿呗。老徐说,这些年工作这么踏实,也多亏你嫂子通情达理地支持,她虽然嘴上有时候唠叨几句,不上心的,回来晚了,照样给咱炖排骨吃,哈。

老徐和成方笑了,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得掷地有声。

作者簡介:

寒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莞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人民文学》《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得“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梁实秋文学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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