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家
2019-05-01程相崧
程相崧
晚上,我和洪涛约好了,在“小城故事”跟刘老师一聚,谈谈文学。我和洪涛来北京参加一个高规格的文艺创作会议,现在,会议已经结束。我和洪涛,都是青年作家,按照同行的说法,已经小有成绩。我两个都在外省的小县城工作,平时极少进京。刘老师是京城的文学前辈,对写作有独到的见解,一直以来给了我们不少指导。按照原来的计划,是再找刘老师谈谈,请教一些写作上的问题。
在闭幕式上,洪涛已经给刘老师发了微信,时间定在晚上六点。会议结束得比平常早。如果不是最后安排的那六个家伙啰里啰嗦的发言,还会更早。我们走出会场,就收到了刘老师的信息。他把地点定在了“小城故事”。据说,那是酒店和他家之间的折中点。只需要乘地铁坐两站地,就到了。现在就去饭店尚早,我们得想办法打发掉这段时间。
我和洪涛信步走着,黄叶满地,秋风凛冽,天高云淡,正是我老家农村收获花生的季节。我的正经职业是一名教师,在县里一所重点高中。但老家的父母,还种着七八亩花生。在我出来开会前,父亲说,花生都用犁子犁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场大雨,都淋在了地里。许多与会者脚步匆匆,忙着回房间收拾行李,赶着回家。因为有些人没买到当晚的车票,会务组答应有特殊情况的,可以再提供一晚的住宿。我们决定赖在这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蹭一顿免费的早餐。
这家酒店,是我平生住过最豪华气派的。入住那天,拿到房卡,进去看是标准间。晚饭后闲聊才知道,竟然是一人独享两张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用再忍受鼾声屁声磨牙声,不用因为室友拿着房卡而去喊服务员开门,也不用为了独享早晨的出恭时间而提前半个小时起床。
“两张床,一个人住,浪费了。”我惺惺作态地说。
“不浪费,”洪涛摇摇头,“可以一张床住一晚上,轮流着睡。”
那天晚上,我却没有睡好。我泡了一包酒店免费提供的雀巢咖啡,正往浴缸里放着水,手机就在床头跳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找我的,她说自己是保姆公司。我想起来,临出来之前,我刚从她那里请了一个保姆,照看刚刚一岁的儿子,我家的二娃。因为出来得匆忙,号码还没来得及往手机里存。
以前,是母亲帮我照看孩子,端午前后,她却突然病倒了。母亲退居幕后,在老家养病,父亲顶上来,骑着三轮车,往返县城和乡下,既要帮我照顾家里,又要回去照看母亲。
照理说,有父亲来回跑,辛苦些,也是能够勉强应付的。可是,他经常眩晕,还记性差,丢东落西。有一次送女儿上学,突然晕在路上,是交警给送到家里来的。后来有了二娃,他带孩子到公园去玩,回来后竟然把孩子落在三轮车上,自己上楼看起了电视。是邻居把孩子送回家里来的。他能在老家照顾照顾母亲,再按照一辈子的惯性,侍弄着那几亩地,已经是万幸。
让他来帮我照顾家,实在是万般无奈。他能做些什么呢?也许只能在半晌孩子加餐的时候,让他协助着保姆,给孩子弄点儿吃的。说不定哪一天,他连自己都会弄丢。我妻子是医院的一名护士,平常忙得很,照顾不了家里。我出来这几天,她也请不下假来。
这样,就让我这个家,很有些请一个保姆的必要了。我原来是用着一个保姆的,可她是个农村人,在这个农忙季节,说要回家种地,在我就要出来开会的前几天,坚决辞工了。我几乎把小县城的保姆公司都跑遍了,大部分都是因为农忙,人员紧俏。在爱心保姆公司找到这个被称为“郭姨”的保姆时,我真是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月两千六,我二话没说,便匆匆定了下来。在出发那天,我送女儿上学后,回家收拾行李,见到了刚刚上岗的郭姨。模样大约六十来岁,看上去倒也干练干净。
“你好,郭姨崴了脚,明天去不了了。”那边说。
我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盯着浴缸里升腾起来的水汽,有些恍惚。什么,我问,你说什么?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又怎么会这么不巧?我不知道自己出来之后,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乱糟糟的。那边说,其实没什么,因为下了点雨,地滑,郭姨下台阶时不小心摔了一下,就崴了脚。
我已经彻底没有了泡澡的心情,关了龙头。还想说点什么,但那边说,算是他们违约,连预付款及违约金,她已经从微信给我发过来了,让我收一下。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那杯咖啡起了作用,直到十二点多,也没有睡着。在家里的时候,晚上,哄孩子睡下,有时想读会儿书,写点儿东西,也会冲一包咖啡。可顶多一个小时,咖啡因的作用就会渐渐消退。
我走到洗手间,在浴缸里洗了洗脚,把整缸水放掉了。我打开电脑找出来之前在家里写了一半的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小城故事》。我希望能像从前在家里时一样,见缝插针地写上一会儿。
我的写作并不顺利,在一次次受阻之后,思路陷入彻底的枯竭。
吃了早餐,我们早早地就走进了会场。早餐是自助餐,可谓品种繁多,美味可口。不像单位组织出去开教研会时,早餐只有包子、油条和咸菜。吃完出來,我才发现门口还有煎蛋、面条、牛奶和咖啡。我想,吃不下了,第二天一定得先来碗面条儿,再喝一杯咖啡冲冲。
我们早早地就来到了会场。我按照座次表,找到自己的位置。看到前面已经零零星星地坐了些人。这次会议的参加者,是一些作家、画家、演员、音乐家等。他们中间有一些是见过面或者在网上认识的,便过去像蚂蚁一样碰碰触角。更多的人是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更多的人进入会场,佩戴着红色的出席证。有的人手里拿着座次表,边走边看,对照着桌子上的人名牌。当然,也有的人像无头苍蝇,乱跑乱撞,前后绕着圈子。
人越来越多,空旷的会议室,慢慢被坐满了。原来空荡荡的座位,被填充上了各式各样的脑袋和衣服。人声嘈杂起来,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感到“嗡嗡嗡”的共振。在前面的主席台上,摆着一溜桌子。领导还在赶来的路上,要么就是还在休息室休息。一个摄影师久久地趴在主席台右侧的一台录像机上,一动不动,他正在耐心地调试着面前的机器。在嘈杂的人声中,突然,铃声响了。人们本能地精神一紧,茫然地张望,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家各就各位,不再走动,偶有进来得晚的,也是弓着腰,悄悄去寻找自己的座位,生怕惊动了大家。这时,不知从哪里,第二遍铃声兀地又响了起来。大家坐得更端正了,仿佛等着监考老师发卷子的考生。偌大的会场上,只在左边的主席台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后来,大家才发现,他们是媒体的记者,担负着整个会议摄影的任务。
这时,从主席台的一侧,垂着幕布的地方,快步走上来一个手拿文件的人。他走到主席台中央,将稿子放在了话筒前的桌面上。他下去之后,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秘书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走到主席台那溜桌子的正中央,挨着椅背把它放在了那把椅子上。
因为是个重要的报告,会务组提前通知,不让带手机。我一早把手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忐忑。昨天晚上,我给妻子打了电话,让她今天再去保姆公司问问,多去几家。怎么会崴了脚?!我在电话里说,真是不可思议。我还给父亲打了电话,叮嘱他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及时到位,以免耽误了妻子上班和送女儿上学。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应付过来,不知道整个上午,会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
“既来之则安之。”洪涛看出我的心思一样,侧过脸来说。
这时,会场上响起了一阵掌声。开始稀稀拉拉,后来密集。我抬起头,看见从主席台的一侧,上来五个人。他们穿着几乎相同的蓝色夹克,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了。他们一落座,那两个人拿着照相机便奔了过去。其中一个为了选择最好的角度,跪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跪在了那里。掌声停下来,坐在正中间的那人没有吭声,右边第二个座位上的人开了腔。他呜里哇啦说了一阵,在下面第一排坐着的一个男人便离开座位,沿着主席台一侧的楼梯,上了台。他先朝台上的人鞠了一个躬,又朝台下鞠了一个躬。他在发言席那儿站住了。他从兜儿里掏出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取开念了起来。
我听见,头顶上的通风口沙沙沙的,像是正下着大雨。时代感,紧迫感,大责任,大担当,同呼吸共命运。那人发言时,主席台上的两个领导在窃窃私语,然后,坐正了身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脑袋凑在了一起。整个会场,只有记者在走动。端着相机,寻找最佳角度。有人在三楼录像,录像机架在那里,人很悠闲。
掌声,人群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那个男人发言结束了,他走下台,一个中年妇女又走上了台。领导们都在专注地听着这个女人发言,侧过身子,歪着。这时,两个服务员走上主席台,白短袖,红短裙,戴着白色的手套,提着红色的暖水瓶。她们轻盈地走到领导身后,把杯子拿过来,侧过身子,倒好水后,又轻盈地放回原处。其中一个领导摆摆手,那意思,还没喝,不用了。但服务员还是把原来的水倒掉后,又重新倒好,端上来了。
我注意到,在前面的听众席上,人们的身子开始显现疲态,瘫在座椅上,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这些脑袋中,有些已经显现出地中海地貌。当然,也并非一无可取。在我右侧前方,就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两条腿很白,斜着身子,显得很不规矩。
这时,发言的作家正在谈着南方某地的一个叫“楚坛诗社”的文学社团。他说,那是一个农民组织起来的诗社,已延续了六百多年。六百年如一日地坚守着文学的阵地!把一日当成了六百年,把六百年当成了一日。文学不死!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献身于文学!他的声音,简直是在呐喊了。
他慷慨激昂的发言产生了效果。有些人抬起头来,茫然望着会场,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人正在瞌睡,但马上醒过来了,偷偷擦擦嘴角流下的涎水。那演讲者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扬起来。他说:在这个火热的时代,有多少人还在苦难中搏击,又有多少人还在有尊严地活呢?
在会场上,许多人低着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听讲,或许只是做做样子,胡乱写着撞进脑中的词汇。我也掏出了会议记录本和圆珠笔,打算接上昨天的思路,写我的小说。我装作做记录的样子,抬头看看台上。然后,在本子上写下了这样几个词:“中年男人”“人性”“困境”“突围OR逃离?”然后,我写下了这样一些零碎的字眼:“售票员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只剩一张车票了,你要不要?孟东野问:‘开往哪里?售票员说:‘开往小城。孟东野猛抽了一口烟说:‘给我来一张!”
孟东野是我小说中一贯使用的名字,一个有些落拓的中年男性。不错,孟东野在历史上指的是孟郊。那个落拓不得志,人称“诗囚”,“喜为穷苦之词”,和贾岛并称“郊寒岛瘦”的孟郊。我不喜欢孟郊的诗,但莫名其妙地就用了这个名字。我写完之后,想了想,又把最后两句对话给划掉了。我抬起头,茫然地望了一眼会场。发言者终于发言完毕,现在轮到中间的领导讲话了。他慢条斯理,念着人手一份的稿子。也许是为了打破沉闷,他时不时会跟台上的其他人互动。你说是不是啊?你说对不对啊?其他几个都把身子侧过来,盯着他看。他知识广博,见闻丰富,大部分时间是在脱稿。他讲着讲着,又跟台下的人互动起来。提着下面人的名字,即兴发挥着,调侃着。他像个气场强大的歌星,试图带动整个演唱会的节奏。他的努力调节了会场气氛,人群里不时发出一阵轻松的笑聲。这时,他便语调一变,开始继续念起稿子来。
我看了看手中的稿子,12页的讲稿,他刚刚念到第三页,他刚刚念完的一句话是“文艺的一切创造,都来自人民”。这话说得多好,我想,这就是在说我,我就是人民,正在创造着文艺的人民。我拿起笔,接着写小说的结尾这一段。我打算按照原来的计划,让孟东野从现实中逃离。我写道:
孟东野上了出租车,吩咐司机在零点三十分之前赶到北京南站。他要乘坐凌晨一点的高铁赶回省城。出了高铁站,一般彻夜都有没有营业执照的黑车守候在那里。他要赶紧坐上一辆黑车,赶回自己生活的那座小县城。
他一赶到车站,就看到了怨气冲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挤到售票窗口前,才知道整个铁路几乎全部瘫痪,偌大的车站,都是滞留的、无法出行的人们。只有一辆绿皮慢车还在运行,但所有的人都没听说过它要开往的那座城市。
“这辆绿皮慢车开往哪里?”孟东野急切地问售票员。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坐上车,再到车上补票。“只有去小城的了。”那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如果是在往年,这个季节去趟小城,一票难求。”
“那请您给我来一张。”孟东野不假思索地说。
那个售票员看着孟东野,目光有些游移。她温和地问:“您考虑好了吗?”
孟东野坚定地点点头。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他捏着那张车票,朝着检票口一路狂奔。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发车的铃声。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女人为他检了票。他拿着车票,冲出门去,飞奔下台阶……
会场上,人们开始陆续上厕所。静悄悄地出去,又静悄悄地回来。更多的人受到感染,纷纷效仿。我合上本子,出去撒了一泡尿。撒完没马上回去,而是在走廊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我重新走进会场时,听见领导正在讲着:
“文艺要扎根人民,要不负这个时代与人民。如果你漠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就会反过来漠视你。我们这一代是最为幸运的!因为,每一天都有奇迹发生,每一天都是新的。”
是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都有新的奇迹发生。我打开笔记本,继续把孟东野的故事讲下去。我要为讲好中国故事,做出自己的贡献。我写道:
在黑漆漆的夜影中,有冷风袭来。他看到了停在铁轨上的那列绿皮车。车灯已经打亮,有些窗帘拉开了。
孟东野坐在绿皮车里,整个车厢只有他一个人。他听到了火车启动前的急促铃声,听到了火车碾轧在铁轨上的“嘎嘎”声。
他把脸转向窗外,看到有人正在后面奔跑着,试图赶上这趟火车。那个人显然错过了这趟末班车。
他跑得满头大汗,奔向在黑夜里越来越快、开往神秘小城的那辆绿皮车。
这些天里,会议日程安排得紧,直到会议结束,我们都还没有在这酒店里转转。这酒店真大,傍着北五环,地处一个森林公园。我说,这地方真好,如果能让住下来写两个月小说就好了。洪涛说,住上一辈子也行。我们沿着林荫道,往喷泉广场那边走。前面路边有三个女人在对着手机录视频,唱着《朝阳沟》,见到我们走过,不好意思地笑。我不认识她们,但猜想,应该是这次参会的艺术家们。
“这趟回去后,月底之前,再写两个。”洪涛说,“我这个月还没有开工。”
“嗯,写两个。”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我点上一支烟,抽着。洪涛戒烟了,但跟我要了一根。他决定临时开戒。他吸着烟说,这几天又得了两颗小说的种子,回去之后,就要赶着把它们写出来。
洪涛开始讲他的故事,是关于潜水的。父亲、大伯,还有舅爷爷。我打开手机,微信里有妻子发来的信息。说父亲来家里的第二天,拖地时就打碎了暖水瓶,还差点儿烫伤了二娃的脸。我又发现女儿的班级群里多了三十多条未读信息,但没有打开。因为,还没散会时我就发现群里老师拍照发了昨天的家庭作业,老师称之为“曝光台”。女儿的作业被拍了照,字迹潦草,有两道题做错了,打着大大的叉号。
这时,洪涛站住了。他说:“舅奶奶裹着一双小脚,村里最小最小的小脚。”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又点了一支烟,并递给他一支。我问:“有多小?”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看了一眼,有火柴盒大小。他说:“舅奶奶站在那里,只能扶着门框,不然就站不住。”“扶着门框?”我反问了一句,笑起来。
“父亲、大伯、舅爷爷和舅奶奶,还有我。这么些人物,他们的有机联系是什么?你打算怎么把他们组织在一起?”我把手机装在兜里,装作正在思考他的话。
“苦难!当然是苦难!”
我们在喷泉广场坐了一会儿,有点冷,便踱回房间,各自冲了一包宾馆给准备的雀巢速溶咖啡。
“你也说说,你想写个什么嘛!让我也借鉴借鉴。你不能光听,你还得说嘛。”洪涛说。
“我想写写昨天晚上的音乐会,我想写写那个指挥家。”我说。
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情景。昨天晚上,会务组组织我们去看节目。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拿到节目单才知道,是看交响乐团合唱团的演出。
“我还以为是看宋小宝的小品。”洪涛说。
“贾玲的也行,”我说,“小宝的偏俗。”
那場演出,第一个节目就是小合唱,毛泽东的词《娄山关》。四队歌者依次从舞台一侧静悄悄地上场,接着是穿绿色裙子的女钢琴师,最后,他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矮个子男人。他活泼,也结实,活像一头狮子。他手里拿着指挥棒,朝观众颔首致意之后,便转过身去,对着那些骄傲的、昂首挺胸的歌唱家们。片刻,他又侧身朝钢琴师微微示意。女钢琴师俯下身子,钢琴响起,缓慢的一个过门。歌者静穆着,整个演出大厅里静穆着。指挥家突然摆动手臂,男声浑厚的声音仿佛从人们的脚下涌了上来;观众席上人们的心头,也都猛然一凛。歌唱家身子扭动着,手中的指挥棒有节奏地上下跳动。女声的复调仿佛从地下冒了出来,像一条流淌的地下河。渐渐汹涌澎湃,不可遏制。
在一段时间里,指挥家的身体简直是抽搐着,颤抖着。舞台上男声、女声,低音、高音,频繁交替着,嘴唇整齐地张合。那绿裙子的钢琴师,也甩动着头发,脚跟不停地点着地。这时,听众也都紧缩起身子,仿佛大家都在一条颠簸的船上,狂风暴雨中,惊涛骇浪中。那指挥家,就是冲向船头的船长,他正用手中的指挥棒,在黑夜中,为众人劈开一条通往彼岸的道路。
一曲终了,台上静默着,台下也静默着。指挥家没有转身,把两手背到身后,朝大家顽皮地做了个鼓掌的动作,观众席上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个指挥家,让我忽然想起了父亲。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歌唱家”和“指挥家”。父亲是复原军人,在我小的时候,他最爱唱的歌,便是《东方红》。他每次唱歌,又总是会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强劲地打着拍子。
“你那是在干嘛?”我问。
“指挥。”父亲说。
我笑起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人。
那时,父亲正是我这个年龄。他用自行车载着我,总是会忘情地唱歌。唱着唱着,如果正好道路平坦,他还会放开两手,大撒着把,让车子平缓地行驶在乡间道路上。他用腿和腰使着劲儿,用身体的轻微摇摆保持着车子的平衡,控制着车子的方向。他的声音大起来,胸腔轰鸣着,双手也开始摆动起来。他一开始是尝试性的,紧接着,手臂挥舞的幅度增大了,也越来越有力。
那是一场属于父亲的狂欢,他的观众除了玉米和谷子,高粱和棉花,还有我。父亲载着我,肩头宽宽的,我趴在他的背上。那天晚上,合唱团唱了《娄山关》《黄河谣》,也唱了《橄榄树》和《红莓花儿开》。这让我想起父亲也并不是总唱《东方红》,尤其是不当着母亲的面儿的时候,他还会唱一些舒缓的歌。例如,《甜蜜蜜》和《小城故事》。父亲大撒着车把,唱一阵《东方红》或者《保卫黄河》,打一阵拍子,就会平静下来。他缓缓地骑着车子,歌声舒缓下来: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爸爸,你唱的这个小城在哪里?”我趴在父亲身上,搂住他的腰,轻轻问。
父亲的歌声停止了,静默着,最后慢悠悠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你能带我去小城吗?”我问。
“那里很远吗?坐火车能去吗?”我又问。
我和洪涛各自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洗手间里。在喝之前,洪涛用不锈钢汤匙轻轻敲了两下杯子边儿,声音清亮。
“西方人喝咖啡还有这个讲究?”我问。
“这样才专业。”洪涛一本正经地说完,又敲了一下。
我们慢慢品着,端详着镜子里的两个都有些发福的男人。三十八岁。疲态。苍白。我眼光从镜子上跳开了。
我们开始低头端详地下的大浴缸。
“去见刘老师回来,你可以放上水,泡泡澡。”他建议说。
“你试过了?”我问。
“昨天试过,还蛮好。当初装修房子,你嫂子说要买个浴缸。我怕浪费水,没买。”
“嗯,泡一泡。明天退房,不泡泡,没机会了。”我表示赞同。
这时,妻子小梅给我打来了电话。“什么时候回来?”她问。我告诉她情况有变,今晚回不去了,还想去见见刘老师,一位文学界的前辈。
“一位作家?”妻子说。
“一位作家。”
这时,妻子把电话给了女儿,那边传来女儿的声音。女儿的问题跟妻子一样。我忐忑着,用了商量的语气。那边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女儿的声音:
“爸爸,你去见吧。”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决定见了刘老师,连夜赶回去。
“你别告诉家里会议什么时候结束。”洪涛说,“不然,就被动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候,我看到微信上妻子发来一张图片,点开,是儿子的。左腮上有一处淤青,眼角还挂着泪珠。下面,妻子又发来一行字:
拜你父亲所赐!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刷了杯子,洪涛也喝干了咖啡,把杯子刷了。
“再冲一包?”我提议。
“好。喝着不错。”不过,洪涛很快又改了口,“不喝了,那两包留着,明天带回家,写小说写累了时喝。”
那天晚上,我们跟刘老师一起吃了饭,出来,天有些落雨。我们给刘老师截了一辆出租,送他上去。
“你们回宾馆吗?”刘老师问。
“回賓馆。”我们说。
刘老师走后,我跟洪涛道别,撒谎说去见一位朋友,让他先回宾馆。在他走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吩咐他赶到北京南站去。
我要乘坐凌晨一点的高铁回省城,从那里,再坐没有营业执照的黑车赶回自己生活的那座小城。
但是,我赶到车站,刚下出租,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我前面的出租上下来。洪涛!竟然是洪涛!原来他也跟我一样,在这个深夜,匆匆赶到车站,坐车回他生活的那个小县城去。
我怕彼此尴尬,没有惊动他,待他进站以后,才进站买了票。我和他生活的小县城相隔几百里,坐车要从不同的进站口。我检票上车时,远远望见他在昏暗的吊顶下坐着,样子有些颓唐。
我在那辆支支嘎嘎、行将退役的绿皮车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之后,在一个小站醒来了。我听着广播里报的站名,正是我生活的那个小县城。我匆忙背起背包,下了车,出了检票口。穿过空荡荡的、灯光昏黄的大厅。
我推门而出,迎着冷风,站在黑夜中的广场。
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我回头望了望陆续出站的零星旅客,听到火车启动前的急促铃声,听到了列车重新起程碾压铁轨的嘎嘎声。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胭脂色。在人们的惺忪睡眼中,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在广场上,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在大声地唱着《茶花女》。他一边唱,一边有力地挥舞着手臂。
我知道,那个老人,一定是一个疯子。他挥舞着手臂,战栗着,颤抖着,满头大汗。面向走出站台的,疲惫不堪的人们,面向黑夜里经过站台、开向远方的那辆神秘的绿皮车。